“我沒辦法接受, 費爾南多，你知道我的。”
斯特蘭奇甚至還伸手揉了揉費爾南多的頭髮，這傢伙的髮質細且軟，和本人的性格截然不同。手指的指腹感受著穿插在頭髮之間的熱度，斯特蘭奇甚至還有閒心開玩笑：“等一切結束之後, 要不要試試看一起分擔至尊法師的工作？這樣我就有時間能夠騰出來去醫院裡做手術了。”
——這也太作弊了！
“維山帝要是真的知道祂們的力量被這麼運用, 估計早就要氣得當場神降了！”
魔法師忍不住抱怨：“而且作為一個至尊法師……這種工作不要隨便就敢委託給別人啊！”
“可是你又不是‘別人’。”
斯特蘭奇回答得理所當然：“我認識你的時間比你認識我要久得多, 當然應該由我來判斷合不合適。”
“……”
這句話根本沒法反駁。
紅髮的魔法師深吸了一口氣，重新坐回原位。
斯特蘭奇的變化真的很大。
正因為他們的關係足夠親近，因此費爾南多才更能夠明確地意識到, 時間確實在他的靈魂上刻下了一道又一道的轍痕。幾個月前這傢伙看到什麼新鮮的法術還能露出一臉探尋和好奇的表情，而現在完全就是一臉“哪怕你把刀架在我脖子上都別想讓我動搖”的樣子, 前後差距大得驚人。
但他的本質, 又始終如一。
這種矛盾和統一最終讓費爾南多緩緩吐出一口氣來：“好吧，都按你說的做。”
“我又不能放任你去做危險的事……”
他又飛速地看了一眼斯特蘭奇：“而且還連同自己的靈魂都一併搭上。”
“我的榮幸, 費爾。”
斯特蘭奇甚至還笑得彎起了嘴角，他看上去實在是太過如釋重負, 甚至讓人都不忍心去再責備什麼。
“……你就是仗著我沒辦法真正地生你的氣。”
“當然, 就像我說的。”
斯特蘭奇輕輕說道：“我認識你的時間，比你認識我要久太多了。”
他們在圖書室裡互相分享著零食, 度過了一整個白天。期間費爾南多曾經皺著眉頭質問過“既然大敵當前為什麼還不提前做些準備”，但斯特蘭奇只是搖了搖頭，表示能做的準備他都已經儘可能地做過了，接下來只需要安靜地等待那個適合戰鬥的時刻就好。
“他們會根據我的行動而調整自身的對策, 試過幾次以後覺得還不如什麼預先準備都不做來得方便。”
斯特蘭奇很是放鬆地伸了個懶腰，把自己安置在沙發上，甚至還有心情吃甜餅。
“……”
費爾南多表情一言難盡地看了他一眼。如果不是他自己親眼所見的話，根本想象不到這個如今看上去神色放鬆的傢伙，十幾分鍾之前才剛剛將自己的靈魂都交付給混沌之海。
或許是猜到了對方的想法，斯特蘭奇甚至還有閒心寬慰：“緊張不緊張都沒什麼意義，還不如多看兩本書。”
他的膝蓋上攤開著一本《卡巴拉魔術典籍》，看上去已經閱讀了大半：“可惜之前做下的筆記沒辦法在時間逆推之後保留下來。”
費爾南多：“……”
這句話的槽點太多讓人一時半會兒不知道如何吐起。
最終，他揚了揚眉毛：“你不是過目不忘？”
“總得留點東西給後繼者，要不然等到交接的時候又是一團亂麻。”
斯特蘭奇從書本中抬起眼睛：“我又不能像是古一一樣一死了之。”
“……當然，現在都走到了這一步，你得儘可能長久地活著。”
最終，費爾南多輕輕說道。
黃昏如約而至。
他們兩個人並肩站在空蕩蕩的曠野之上，黃昏的風吹起地面上的沙塵。這樣的景色斯特蘭奇已經看過無數次，對於這片岩石森林，斯特蘭奇瞭解這裡的一草一木——當然，僅限於化成石頭以後的樣子。
“你害不害怕？”
斯特蘭奇突然轉過頭問道：“混沌之海是時間之外的概念，所以你會留下一點點印象也是理所當然的事……說真的，這種事情就算形成了潛意識裡的心理陰影也不為過，之後去找個心理醫生談談吧。”
“我記得，你才是拒絕了心理醫生談話的那個。”
費爾南多聳了聳肩：“那你願意兼職這個心理醫生的崗位嗎？”
“榮幸之至。”
神經外科醫生笑得彎起了眼睛。
他們默契地沒有再叨擾復仇者聯盟的成員，儘管每一次委託他們都會義無反顧地前來，但是在這種涉及神秘和概念的戰鬥當中，人數的多寡實際上並不能起到什麼決定性的作用，只要不是使用“湮滅”這種權能的力量，在這個世界上幾乎沒有什麼能夠傷到它們。
費爾南多闔上了眼睛，而空地當中，出現了一個接一個嚴陣以待的斯特蘭奇。
萬千個艾克恩之形拔出手中的維山帝之劍，倘若在半空看去，就像是一片行走在地面之上的璀璨光河。
黃昏時分，在極東的一片土地上曾經被稱作是“逢魔時刻”。此世與彼世的夾縫，白天和夜晚的交接，這是與本土神秘聯絡最為緊密的時間段，也正適合奇蹟的誕生。
費爾南多闔上了眼睛，褪下手中的懸戒。
“我會接住你的。”
其中一個斯特蘭奇握住了對方的手：“我會一直看著你，所以不用因為這份力量而覺得畏懼。”
“我知道，你一定已經這樣看過很多次。”
空地上，以費爾南多為中心，泛起一絲紅色的霧氣：“我只是……嘖，真不公平，只有你一個人記得所有的事。”
斯特蘭奇沒有言語，他抬著頭看向天空，橘紅色的天幕當中，張開了第一道裂縫。
天使們魚貫而出，層層疊疊地排列起整齊的圓陣。
於是不知道從哪個人開始，總而言之，其中一個斯特蘭奇一抖手，維山帝之劍金色的劍鋒上，纏繞起了一絲鮮紅的火色。
混沌之海的魔力加護之下，他一定能斬下這群妄自尊大的傢伙們張開的羽翼。
五感都被徹底隔絕之後，費爾南多墜入一片深海。
虛假的名字，捏造的身份，和與世界淺薄的聯絡，在此時此刻彷彿又都不那麼重要。
他有著在這之前所有向混沌之海祈求力量的人類的靈魂，它們裹挾著這些人生時所積蓄下來的知識，成為一個嶄新靈魂的根基。
這是他早就從斯特蘭奇那裡被告知的知識，哪怕仍舊對此沒什麼實感，但他早就對此有所預料。從多瑪姆一役開始，這種規格之外的力量對他來說就一直形同是一柄懸在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如今知道了自己的來由和歸處，反倒有種塵埃落定一般的踏實。
他放鬆了自己的精神，任由自己向著魔力的深淵陷落下去。
他要將自己沉得夠深，去取得那份足夠擊殺天使與惡魔的力量，再從這無秩序的深淵和泥沼之中重新泅渡歸來，卻仍不能拋棄自己岌岌可危建立起來的人性。
——他們說，從混沌之海當中誕生的生命都帶著混亂無序（chaos）的特徵，放任不管的話一定會對整個世界產生災害，但如果成功地殺死它們，在混沌和無序的屍體之上，一定會有新的秩序就此誕生。
“世界就是這麼運作的。”
隔著一層記憶，斯特蘭奇在講路西法的這句話傳遞給費爾南多的時候，其實是帶著小心翼翼的情緒的。
得知自己並非人類就已經算是個足夠大的打擊了，參照索爾和洛基他們阿斯加德神的這些家務事，斯特蘭奇謹慎地觀察著對方的表情，隨時準備在下一秒補充說明。
但費爾南多只是平靜地點了點頭：“我明白了。”
沒有什麼能比這更壞，但他不能辜負這一次又一次義無反顧的時間迴圈。費爾南多在魔力的浪潮當中穩固住自己的精神，防止被這些過於混沌紛雜的魔力衝擊成碎片，在做好了最壞的思想準備之後，他卻發現……
——雖然仍舊很困難，但似乎，並沒有他自己想象中的那麼困難。
他是破碎靈魂當中誕生出的全新意志，或許這本身就已經算是某種陰差陽錯，但奇跡般地，這和“從始祖巨人尤彌爾的屍體上誕生出了全新的物種”不謀而合。
費爾南多從未切實地感知過這些靈魂當中的某一個，他自己本身就已經是一個完整的個體，而現在，他卻能夠清晰地感受到，某個格外突兀又異樣的碎塊，嵌合在了靈魂當中的某處。
異樣，卻並不會帶來痛苦。
它安靜地鑲嵌在自身的靈魂當中，沒有任何的排異反應，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哪怕沒有人來告知，費爾南多都足矣驚訝地意識到——這是一小片斯特蘭奇的靈魂。
不知道用什麼樣的手段，他提前分割了自己靈魂的一角，鑲嵌在了作為聚合體的自己之中。因為在如今的這條時間線上，“史蒂芬·文森特·斯特蘭奇”尚未死去，因此這片靈魂碎片只能夠引發起魔力的共鳴，尚不至於造成記憶的相互汙染和知識的串聯，而這一點點和維山帝魔力的共鳴，足夠讓根扎在混沌之海當中的費爾南多重拾自己清晰的意志。
黑暗當中，以他自身靈魂殘片的位置為定位，垂下了一條醒目的金色繩索。魔力沿著靈魂的指引形成涓流，就像是一杆滔天巨浪當中的定海神針。
他握住那條繩索，開始向上攀援。
林地之間，斯特蘭奇的魔法陣鋪天蓋地地張開。兩側源流的魔力讓他的迴路前所未有地魔力豐沛，甚至不需要任何人去指引，他就已經掌握到了如何平衡這兩種力量的竅門。
或者說，他自己前半截的人生經驗，都在此處起到了或多或少的作用。一個醫術精湛的外科手術醫生本身就需要時時刻刻保持著精神的高度集中狀態，還要能在手術的進行過程中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同時處理多種突發情況更是他作為一個優秀醫生的驕傲之處。
巨大的法陣嚴絲合縫地將地面和天空分隔開來，外層的混沌魔力附帶著湮滅和消散的效果，讓天使的那些概念攻擊手段無濟於事。一位抱著豎琴的金髮天使滿臉的憤怒和不可置信：“父神啊，看看你到底做了些什麼……”
“你們說，混沌之海當中誕生的生命，一定會對世界帶來災害。”
斯特蘭奇懸停在半空，他的周圍是一眾虎視眈眈的惡魔，但深紅色的魔力如淵如河地環繞在他的身邊，配合著維山帝的力量，沒有人有自信能夠對他成功地一擊必殺。
因此，場面反而維持著詭譎的平衡。
“所以，如你們所見，我開了個關於時間的玩笑——靈感還要來源於路西法，他曾經告訴過我，混沌之海本身是超脫於時間之外的，也就是說，關於混沌之海的一些規則，本質上和時間並沒有什麼很強的線性關系。”
這是很簡單的一件事，簡單到，甚至說出來的時候會讓人覺得不可思議。
費爾南多來到這個世界上滿打滿算也沒有多遠，只要稍微認真地去查閱社保資訊或者神盾局的一些內部檔案，就可以粗略地推斷出那個時間節點——甚至不需要太詳盡，只要有一個大概時間區段就好。
而後，他需要做的只不過就是，在聯通著混沌之海的儀式當中，把他自己——和周圍整個房間的時間節點調整到費爾南多出現在地球上的那個時間之前。
倒推整個世界的時間或許是一件對於斯特蘭奇而言極為艱難的工作，但如果僅僅只是干涉他自己和自己周圍的一小片區域，那麼可以逆推的時間尺度就會被拓寬不少，足矣在因果律和概念層面上修正“自己向著混沌之海祈願的具體時間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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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個時刻，他切割下了自己的一小片靈魂，作為路引和促成儀式成功的帶價，獻祭給了混沌之海。
自此，時間形成新的閉環。
在這個時間節點上的自己仍舊還活著，因此按照同一世界線的對稱性破缺原則和第二法同一性原則，那片靈魂碎片並不能直接起到其餘靈魂碎片同等的效果，而它確實在那裡——就像是一枚楔子一樣，因為因果律的一些偏差，鐫刻在費爾南多的靈魂當中。
只要費爾南多還是那個“容納了迄今為止所有向著混沌之海的人類祈願的靈魂殘片聚合體”，那麼就一定不會錯過他自己。
混沌之海是超越了時間的概念，而阿戈摩托之眼，也同樣可以讓他自己在段時間之內擁有小範圍篡改時間的權能。這是一個概念層面的博弈，一個投機取巧的小意外……誰知道呢，只要手段好用就對了。
“奧淑圖的白魔法是遏制混沌魔法的唯一手段。”
他看著那些神色複雜晦澀的天使們，露出勝利的笑容：“我活著，就是這個世界上迄今為止最強的至尊法師，我的力量足夠去處理因為混沌魔法的魔力失控而產生出的各種問題；我死了，死的靈魂就會被啟用成為他靈魂的一部分，成為他的路引，和迷霧之海上新燈塔。”
“而現在……”
地面之上，迸發出深紅色的魔力風暴。
混沌之海的魔力肆無忌憚地爆發出來，魔術師飛揚的紅發無風自動。魔力託舉著費爾南多漂浮在半空，寬闊的袖管獵獵翻飛。就連眼底都泛起跳躍的火色，魔力流竄在四肢百骸的迴路當中，帶來灼燙的溫度和痛覺，但意外地是，這樣破格的魔力水平，仍舊未能夠攫取他的理性。
那一小片靈魂突兀地根扎在他自己當中，時時刻刻都像是一盞在心底點亮的夜燈。
“而現在，是清算總賬的時刻了。”
兩人的手在半空當中緊緊交握，五指互相纏扣，不分彼此。以費爾南多為核心，魔力像是核爆現場一般向著遠方擴散開來，被盪滌而過的每一個神話生物——無論是具備神性的天使還是躲藏在地下伺機進攻的惡魔，他們身上所附帶的那些與人類不同的，原本“無限恢復”的性質，全部都消失了。
“……”
萬籟俱寂，天空中甚至沒有一聲扇動翅膀的聲音。
斯特蘭奇拔出金色的維山帝之劍，在阿戈摩托之眼的時間加速之下，動作快得就像是一道殘像。他的劍又穩又準地抵住那位大天使長的下頜，眯起了眼睛，聲音暗含威脅。
“讓他們所有人都離開。”
他說：“現在就做，包括天使和惡魔在內，我知道你們中間有著協議。”
“……我不能違背……”
天使被劍挑著下巴，而周圍竟無一人敢上前。被消去的這些神秘特性可以伴隨著時間推移來漸漸恢復，也可以由上帝直接賦予，但毋庸置疑的是，在當下這個時間節點上，在如今的這個瞬間，任何一個生物膽敢冒進，這個已經徹底瘋了的人類法師就能夠毫不留情地刺穿對方的喉嚨。
他的眼底毫無懼色，神色當中也沒有一絲動搖，這個動作，就好像是已經準備了無數遍。
“我不是在和你說話。”
虹膜異色的眼睛注視著對方，就好像要透過那雙眼睛，看穿他背後別的什麼東西：“是在和讓你們來到這裡的那個人。”
“現在就做決定，否則你就將失去你最值得信賴的天使長了。”
“……”
又是一陣沉默。
良久，天空當中，重新劃開新的縫隙。天使們魚貫而入，很快就一隻不剩。米迦勒在離開之前，深深地看了斯特蘭奇一眼：“你瘋了，至尊法師，正常的人類絕不會幹出這種事情。”
“您在開什麼玩笑，我可是打算一路活到時間的盡頭去呢。”
斯特蘭奇挑了挑眉毛，終於露出了如釋重負的表情：“這才剛剛開始而已。”
最後的天使消失了。
無數個十二月二十五日，無數個沒有落下的夕陽，終於還是帶著暮靄的紅色沉入地平線之下。天空中開始閃爍起稀疏的幾點白星，斯特蘭奇落在地上，久久都沒有說話。
時間再次向前推移，重複了無數次的那個聖誕節，好像是一場漫長的、永遠也看不到盡頭的噩夢。
而他的身邊站著一臉擔憂的傢伙，無時無刻地提醒著他長夢方醒。
“我當初都沒感覺到你用了時間魔法……切下來靈魂有多危險你知道嗎？！而且那個超級疼的吧！”
費爾南多的表情又驚又急，最後直接上手擼起斯特蘭奇的袖子去檢查他的手臂，從腕部迴路一路探查上去，試圖檢索這具身體的靈魂狀態。
結果還沒來得及細看，斯特蘭奇就一晃神，整個跌落在了半空——魔浮斗篷在空中兜住了他，沒讓這傢伙直接栽倒在地上。
神經外科醫生的呼吸平靜，表情安穩，徹底睡著了。
作者有話要說： 從一個時間迴圈開始，從一個時間閉環結束。
時間的魔法師，史蒂芬·文森特·斯特蘭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