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天邊響起一聲悶雷, 沈秋抬起頭, 從頭頂繁密的枝葉間,隱約可以看見沉沉聚攏而來的烏雲。而這本就昏暗的林間,也因此變得愈發光線稀薄了。
沈秋收回目光, 舉目四顧周遭。在方才中伏的混戰中,自己所帶的五百人馬便已折損了不少, 加之奔入林中時,又被敵軍循著聲響以箭陣追擊。故而到了此時此刻, 所剩不足百人, 形容狼狽不堪,卻都緊緊攥著手中的劍,不敢發出一絲聲響。
沈秋背倚著一顆大樹, 也同樣緊繃著早已有些麻木的神經。她見待了許久, 敵軍只是射箭,並未進來搜查, 心下便明白對方多半是想守株待兔了。
幸而段雲亭曾對自己說過的“棄卒保軍”這四個字。沈秋知他骨子裡比任何人都要理智, 話既已出口,便會說到做到。
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如此她心下反而寬慰了幾分。
“將軍,”忽然,耳畔響起一名士兵壓低了聲音的驚呼, “將軍……你受傷了?”
此言一出,所有人立刻齊齊朝她望了過來,最後將目光定在她的左肩。
沈秋無奈, 只得低頭看了看,低聲道:“無妨。”
這箭是她方才奔入林中時中的,索性箭簇被林葉阻擋,刺入得並不深。於是她趁著場面混亂悄悄拔了去,不願再這當口再添亂子。
忍了一會兒疼痛似乎早已麻木,只是在樹旁靠久了,那血徐徐滲出來,在身後染出一片紅色,卻看著分外駭人。
“一點皮肉傷而已,無妨。”她又重複了一次,扯了段衣襬把傷口紮上,低聲問道,“我們進林子多久了?”
一名士兵低聲回道:“似乎已快有半日了,將軍,我們接下來該如何是好?”
沈秋沉默。指望救援是不可能的了,而如今的情況,若是想要尋他路離開,必定會造成動靜,惹來秦軍的箭簇,而倘若不動,便這般在此等死麼?
進退兩難之際,一切彷彿陷入了解不開的死結。
“讓我想想吧。”沈秋垂下眼,嘆了口氣。
*****
冀禪打馬而立,目不轉睛地盯著林子的方向。風聲呼嘯,將他玄黑的衣襬撩起,不斷翻飛。
片刻之後他收回目光,對左右問道:“還沒用動靜?”
楚豐以為他問得是沈秋,便回道:“回二皇子,也不知是不是這風聲漸大的緣故,半晌都沒有動靜了。”
而實則對於冀禪而言,這句話裡卻暗含著雙關。他沉默了片刻,道:“你即刻遣人去周遭探查一番,若是有可以人等立刻來報,”頓了頓,“對了,城中齊軍有何動靜,也一併以最快的速度回報!”
楚豐將事情吩咐下去,心中這才明白了冀禪的意思。他對沈秋的人馬只圍不殺,原是為了用這支餌釣到她身後的魚。
只是他不解,冀禪何來信心,確定這段雲亭一定會來?冀封信中邀約的乃是他二人,而段雲亭只是讓沈秋獨自前來,而自己退避三舍,想來必定是做好了棄卒保軍的打算。如此,又豈會大動干戈地前來營救?
一炷香的時間後,巡查的人馬來報,四下並無可疑人等。
半個時辰後,自敵城探查的人也歸返,只道城中一切如常,並無大軍動作的痕跡。
冀禪聞言握緊了袖中的拳,他自視看人不會遺漏,若不是十成肯定沈秋在段雲亭心中分量非比尋常,今日也不會設這個局。得知段雲亭還在城中後,從早上有意讓段雲亭知曉自己大軍動靜非凡,到如今將沈秋逐入林中,以劍陣攻之……他想逼出來的並非納殘兵敗將,而是段雲亭的人馬。
只要段雲亭一來,他伏在暗處的另一支人馬,便會盡數現身,幾面夾攻,一舉擒王。
只是,大半日過去了,縱然是探子往來報信,時間也已經足夠。段雲亭在城中,卻竟一點動向也無。
莫非……自己竟算錯了?這段雲亭……比自己想想的,竟更加絕情?
這時空中又是一聲悶雷,楚豐道:“二皇子,這悶雷打了許久不見動靜,而後若是下雨,必是一場暴雨。此處臨河,若是發了水,對行軍可是大有不便了。”
冀禪沒有說話,看著林中的眼神有些不甘。
楚豐知道他還在等,便又接著道:“那段雲亭既然早不回來,如今眼看著便要大雨傾盆,他又豈會再現身?依末將看,我們不必如此徒勞地等待下去了。”
冀禪默然了片刻,在天邊驟然亮起一道閃電後終於道:“你即刻派人進去,將人活捉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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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中驟然響起的動靜,讓所有人立刻警覺起來。
一人低聲道:“秦軍終於按捺不住,進來了麼?”
沈秋明白對方終是放棄了對段雲亭守株待兔的心思,暗暗松了口氣。
這時另一人道:“將軍,此刻我們該如何是好?”
沈秋扶著樹慢慢地站起身來,道:“秦軍乃精兵強將,而我等已是殘兵敗將,若當面對峙,無異於以卵擊石,為今之計,當是……”言及此,卻忽然沉默下來。
周遭的動靜在不斷地靠近,在沉默的等待之中,終於有一人道:“將軍,你若說不出口,我便替你說了吧!如今之計,唯有分兵兩路,一路將敵軍誘至別處,介意掩護另一路離開!”
沈秋還沒說話,又有一人道:“我軍不足百人,秦軍如狼似虎,若分兵兩路才是以卵擊石,根本不足以拖住敵軍。”
旁人道:“那該如何是好?”
那人慢慢道:“以我數人之命,保將軍得以脫逃。”
“不可,”沈秋驚道,“我沈丘何德何能……”
而那人卻道:“棄卒保軍,這道理,將軍精通兵法不會不懂。”話音落了,餘者都已經站了起來,面上露出贊同的神情。
沈秋還欲說什麼,而動靜想起,似乎又近了幾分。眾人面面相覷,立刻對沈秋拱手道:“將軍保重!”說罷轉身,便往動靜的來處而去。
沈秋怔怔地立在原地,直到遠處響起刀兵的碰撞聲,才從方才的震撼中回過神來。
來不及多想,她回身便拔足狂奔。既已揹負了百餘人的性命,她便一定要活下來,為他們報仇。
不知奔了多久,天上終於下起了雨,而雨聲之中卻忽然傳來明顯的動靜。沈秋心頭一緊,立刻側過身子,躲在一棵大樹的後面。隱約聽到那人聲越發近了,心知多半是撞上另一支搜查的人馬了。
雨水順著她的頭盔徐徐滴落下來,從面上劃過。沈秋伸出手一把取下了頭盔,放在眼前怔怔地看著,忽然用力握緊。
她知道自己絕不能放棄。
*****
“誰!”兩個落了單的巡查士兵眼見大樹之後似有一段衣襬閃過,當即衝了過去。
及至到了樹後,卻發現地上癱坐著一名女子。那女子披頭散髮,穿著一件血跡斑駁的裡衣,從頭到腳早被淋了個半溼,形容十分狼狽。
其中一個士兵蹲下|身子,試圖朝那女子伸出手,但對方驚聲一叫,連滾帶爬地便往後退去,一直退到另一棵樹的腳下才停住。
她緊緊抱著頭,周身不知是因為痛苦還是寒冷而抖得厲害,口中還不住地自言自語道:“不要、不要打我!我……我知錯了,不要打我,不要打我……”
那兩名士兵面面相覷,其中一人還欲上前看看,卻被另一人攔住道:“算了吧,不過是個瘋女人,別多事了。這雨越下越大了,留在林子裡小心遭雷劈,既然落單了,還是趕緊尋條路出去吧。”
那人只得守住步子,二人一道離開。
待到周遭已無人聲,只餘下越來越大的雨聲時,那原本靠在樹下的女子早已不再囈語,也不再顫抖。她慢慢地蜷縮起身子,抱住自己的膝蓋,整個人靜如死水。
又過了許久,天地間已是一派雷電轟鳴。沈秋這才慢慢地站起身來,踉踉蹌蹌地往林中透著一絲光亮的地方跑去。
跑出林子的那一剎那,視線一片開闊。沈秋陡然頓住步子,怔怔地看著面前的景象。
棄甲滿地,屍橫遍野。
雨水洗刷過人和馬的屍身,血水往低而流,匯至溪流時已是滿目刺眼的紅。
沈秋一步一步地走出來,踩著棄甲,踩著橫屍,原本強壓在腦後的東西,隨著著步子,都漸漸地浮了出來。
半日的隱忍和強撐在這一刻終於決堤,她在溼透的山河之中無力地跪下,忽然泣不成聲。
此時此刻,她終於明白,冀封當真是不在了。他若還在,又怎會讓這一切發生?若還在,又怎會眼見自己落至如此田地,竟不現身?
只是,他怎麼會死……怎麼能死?他死了,自己欠他整整一年的解釋,又該對誰去說?自己滿心滿意的愧疚,又還有誰人能恕?
電閃雷鳴交錯而過,雨水如針扎一般落在周身,刺痛卻留在了心底最深處。
不知過了多久,沈秋周身顫抖著,幾乎已經發不出聲音來,只有冰涼的觸感不斷地順滑過面頰,已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
而這時,在雨聲陣陣之中,傳來一聲馬嘶。
緊接著,是細碎的馬蹄聲。
緊接著,是有人翻身下馬的聲音。
緊接著,是朝自己走進的腳步聲。
不知為何,哪怕周遭如此喧譁,但這聲音卻分外的明顯,每一步,都彷彿踩在了自己的心頭。
末了,那腳步聲在身後徐徐停了下來。
沈秋沒有回頭,甚至保持著原本的姿勢,動也沒動一下。
她在等待著身後的人先開口,而那人卻只是一動不動,將自己的聲音湮沒在周遭交加的雷雨聲中。
終於,沈秋無力地笑了笑,她知道自己一向是拗不過這人的。
“陛下不是說過……要棄卒保軍的麼?”開了口,聲音反倒是異常的平靜。
只是身後的人聞言,仍不開口。
沈秋待了片刻,又慢慢道:“陛下為了一個無足重輕的下臣親自前來,不覺得太過冒險了麼?”
身後依舊只有雨聲不停。
沈秋只得又道:“臣此行有辱使命,還望陛下治罪。”
這時,身後才算是響起了回應:“除此之外,你便沒有其他的話要對朕說了麼?”那聲音隔著雨聲,分明是近在眼前,卻飄渺得有些遙遠。
沈秋輕笑了一聲,終於道:“你……早便知道了吧?”
“既如此,你為什麼到了此時……仍不願回頭看朕?”
沈秋支起身子,踉蹌著站了起來,遲疑片刻,慢慢地轉過身去。
還沒看清面前的人,身子已經被一個驚人的力道從後面一攬,旋即納入一個寬闊的懷抱。緊接著,段雲亭的面容在眼前一霎放大,便這麼匆匆落下一個吻來。
這個吻來的急切倉皇,彷彿等了太久太久。
沈秋顫抖著伸出手,如同索求最不可失去的一棵救命稻草般,緊緊地將對方反手抱住;回應著這個吻,彷彿耗盡了生命中所有的衝動般,不顧一切地唇齒糾纏。
這一天之中所經歷過,所承受過的一切終於得以全無顧忌地宣洩出來,沈秋閉上眼,任由淚水滾滾而落。
她忽然覺得,只要這人還在,自己便永遠不會是一無所有……
感到懷中人竟然哭了起來,段雲亭不得不分開二人。低頭看了看沈秋面上縱橫交錯的血汙和淚痕,伸手揉了揉她的頭髮,輕聲笑道:“不就是親了你一下麼,至於哭成這樣?”
沈秋沒有回答,反而哭得更厲害了。
她從來便是沒什麼極端情緒的,這麼突然一哭,倒讓段雲亭手足無措起來。正手忙腳亂地安慰著,忽然想起身後還有一群圍觀的人呢,便回頭怒斥道:“看什麼看,當心長針眼!”
成渝從震驚中回過神來,趕緊裝腔作勢地驅趕著跟隨段雲亭而來的護衛。段雲亭剛準備說什麼,卻感到懷裡一重,卻是沈秋暈了過去。
這時他才看見對方左肩處,早已是一片血紅。
段雲亭立刻將人打橫抱起,放進隨性帶來的馬車中。關上轎門的時候,他抬起頭,在沉沉雨幕中定睛看著那血紅的戰場,目光霎然變得深沉。
“成渝,將他們的屍身予以厚葬,其親眷從優體恤,”他收回目光,一字一句道,“今日之仇……朕早晚要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