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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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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下大襟嘴上的巾子,抹了抹眼角,蘇勒覺得精疲力竭,也顧不得儀態,就在石階上靠著門檻坐下。她不無傷感地想,自己已經老了,不如回遼陽老家去,跟著兒子們在莊田上過日子,這一輩子也算善始善終了。可是格格還沒出嫁,又如何捨得下她……

她心神恍惚,直到浩浩蕩蕩的十幾個人走到跟前才有所察覺。

“你是什麼人?”

她立刻起身,抬頭望了眼來人便低眉頷首地答道:“回福晉話,奴才是二格格乳孃,名喚蘇勒。”其實她心中明白,這位美人並非正經福晉,但既然王爺放了話,闔府的用度又捏在她手上,當然得恭順,自己何曾有不識時務的本錢。

錢昭點了點頭道:“哦,原來是乳孃。你們格格可在?”

蘇勒打起精神,回道:“格格在屋裡。只是早上底下人服侍不合心意,這會子正發脾氣。”

錢昭知道她為什麼發脾氣,她前日在內城縱馬撞上了大學士馮銓的官轎,馮某傷了一條腿,多鐸知道後便將她禁足。大約因為不能出府胡鬧而遷怒他人吧,瞧這乳孃臉色也不大好。她於是道:“王爺讓我瞧瞧她,你領路吧。”

蘇勒忙答應了,躬身走在前面,卻邊引路邊道:“二格格是爆炭性子,福晉如今有孕在身,當要千萬小心,別叫衝撞了……”

錢昭聽她羅嗦頗覺好笑,挑眉道:“知道了。”

待進得院子,見寬敞的裡院空空蕩蕩,只在簷下有一口積水防火的大銅缸,她以為這位格格如此兇蠻,當會置一排兵器架子,閒時耍刀弄槍玩兒。

廊下站著兩個小丫頭,都剃了頭,做男孩打扮,她們見蘇勒領人進來,立刻上前打起簾子。錢昭皺了皺眉,跨進屋去。一入明間就聞著一股若有若無的騷臭味,她以手掩鼻,隨著蘇勒轉進西次間,只覺那臭味又重了幾分。還沒來得及抬頭,就見一頭半人高的狗躥將出來,衝著她狂吠。

錢昭被駭得臉色發白,倒退兩步。她最怕這種活物,何況此狗體型碩大,毛色灰白相雜,像狼多於狗。

蘇勒也嚇得魂不附體,立刻擋到她身前,若是她有個長短,這屋子下人焉有命在!牧槿知她害怕,從身後托住錢昭,半摟著她安慰道:“福晉莫慌,不過是一條狗。”

一名侍衛從後躍出,掐住狗頭將它摁在地上。

蘇勒急喊道:“格格,烏珠怎麼沒栓在裡面!”

少女喝道:“我的狗愛放哪放哪,今兒就想叫它出來遛遛!狗奴才,快放開!”

侍衛充耳不聞,只等錢昭示下。他受多鐸指派跟隨護衛,職司所在,哪會受他人指使。

錢昭驚魂稍定,看著地上兀自掙扎吠叫的狗,終於明白這一屋子臭味是哪裡來的。她撥出一口濁氣,低聲吩咐耿諒,立時有兩個太監上前將狗綁了拎出去。

二格格見愛犬被捆走便急了,衝上前道:“你們把我的烏珠弄哪去?!”

錢昭這才能好好打量她,發覺她長得頗像多鐸,細長眼薄嘴唇,眉眼相距較寬,臉型也相似,只因是女孩稍顯柔和圓潤些。她目光不善,氣勢洶洶地揮開阻擋的侍女,錢昭帶來的兩個婆子便一左一右地架住她。

“格格叫什麼名兒?”錢昭望著她問。

“我知道你,你是我阿瑪擄來的。賤女人,叫你的奴才放開我!” 她掙脫不開那倆孔武有力的女人,兀自踢蹬著。

錢昭不去理她,命人將窗戶都大開了通風,待侍女放下氈墊抹了炕桌,才在炕上坐了。牧槿隨身帶了茶壺茶具,奉上一盞溫水讓她解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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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勒上前輕聲解釋道:“福晉勿惱,格格見了誰都這般,並無不敬之意。格格小名阿噶,王爺給取了漢名叫雨霖。”

錢昭點了點頭,又問:“格格一早火氣就這麼旺,嬤嬤可知是為了什麼?”

蘇勒見瞞混不過去,只好答:“回福晉,格格要出門放鷹。奴才見今兒日頭大,便不讓她去,格格是跟奴才發脾氣。”

錢昭心道,都入秋了日頭大些有什麼,看這位二格格暗沉的膚色與曬紅的兩頰,恐怕一整個夏天都沒少往外跑。

二格格喊道:“蘇勒不許跟這賤女說話!”

蘇勒聽她直呼其名,傷心地紅了眼,委屈地道:“格格這般沒規矩,都是奴才的錯,沒教好格格。這也沒臉在府裡伺候了,格格念在奴才奶大了你,趕了奴才回遼陽吧!”

二格格漲紅了臉,說:“嬤嬤急什麼,我罵那賤女人,與你有什麼干係!”

錢昭將茶盞往桌上重重一放,“砰”地一聲嚇了眾人一跳,只聽她冷聲道:“夠了!你這丫頭開口閉口都是髒字,哪裡學來這種下三濫的說話腔調!學便學了,翻來覆去就這一句,可見腦子裡是空的。你看我今兒帶了人來,應知是你阿瑪意思,還這般上串下跳頂撞於我,便是不識時務。如此既蠢又笨,若不是有個當王爺的親爹,怎麼嫁得出去。”

二格格一張臉由紅變白,氣得眼淚掉下來,道:“你,你敢罵我!”她見自己平時威風八面的侍女太監都萎縮在後,只得向蘇勒哭訴,“嬤嬤,她罵我!”

蘇勒瞧她委屈成這樣,哪裡不心疼,向錢昭道:“福晉不可如此說,格格是王爺嫡女,身份貴重。”

錢昭冷笑著睨了她一眼,問:“我哪一句說錯?”

蘇勒被她瞧得心寒,縱然她句句都錯,也不敢頂撞,垂首退下。

錢昭又看向二格格,道:“瞧你這模樣,出去說你是王府貴女,恐怕沒人信。你從遼東來了燕京,也該改改這鄉下脾氣,便是被當作村姑養大的,如今也是郡主之尊,貞靜溫婉不指望了,總得像個姑娘樣子。否則等出了門,你阿瑪的臉都要被你丟盡了。”錢昭知道她失之教養,又沒讀過什麼書,便如何俚俗如何罵,實是怕她聽不懂。

二格格本來就不是口齒伶俐的,被人如此指著鼻子罵,氣得一句話也說不上來。蘇勒也漲紅了麵皮,雖覺不妥,但也反駁不出。

就在這時,外頭傳來狗只慘叫的聲音,二格格才驚道:“你把我的烏珠怎麼了?”

錢昭移步窗前,示意她也過來看,只見幾個太監將被綁縛的狗壓在一隻大木盆裡,正往裡添著澡豆。

二格格雖見愛犬無性命之憂,卻恨極錢昭罵她,可如今罵也罵不過,打也打不了,心中鬱憤難當,竟趴在窗臺上尖叫起來,經久不停。

錢昭從不知小孩會如此歇斯底里,頭痛之餘,心道,如果這是她的女兒,立馬就鎖到黑屋裡去,不,要是她生的,生下來就直接掐死了事。

她踱到院中,拾起水瓢,從桶中舀了半瓢滾水,朝狗屁股上淋了少許,那狗立刻哀嚎起來,聲音之大硬是將二格格的尖叫給比了下去。

二格格含淚噤聲,呆呆地看著她。

錢昭已不耐煩,眯著眼道:“你要不想今兒中午吃沸煮狗肉就給我閉嘴!”

二格格許是被嚇著了,又或許是喊累了,終於不再叫。

錢昭將水瓢遞給太監,向蘇勒道:“伺候格格沐浴更衣,我午後再來。”又跟帶來的管事嬤嬤吩咐,“在院子裡頭造個狗房,不準那狗進屋。將格格房裡的帳幔被褥全換新的。”說完便領著人回主院去了。

錢昭在院門外碰見常朝回來的多鐸,他攬著她進去,問道:“如何?”

她撫著胸口心有餘悸地說:“好大一條狗!”

多鐸哈哈大笑:“那狗是我送給二丫頭的,你沒宰了它吧?”

錢昭白了他一眼,道:“你不請人好好教她禮儀也不叫她讀書識字,就知道送鷹犬,這是把女兒當什麼養?”

“我哪知道女孩兒想的什麼。她不肯聽教養嬤嬤的,也不樂意學書,我瞧她成天悶悶不樂,送她個狗,她倒是頂開心。”他把手一攤,似乎此事半分錯都不在他,接過馮千遞來的溼巾擦了擦手,又道,“我前些天見她時,她頭上不戴首飾,穿得也不鮮亮,你看是不是需要好好打扮打扮?”

錢昭卻道:“我今日見她使的小丫頭都剃了頭,跟太監似的,不知道是什麼緣故?”

他回道:“這卻是我八旗之俗,不管男女從小都需剃頭,待女子許嫁之後方開始留髮。二丫頭也是去年才留的。”

怪不得看二格格的額髮這樣短,亂蓬蓬的只用腦後的頭髮梳起蓋住。 “真怪醜的……”她說著又打量了一番他的禿腦殼,喃喃道,“是為了騎馬時不遮著眼睛麼?”

多鐸被她瞧得有些彆扭,道:“大約是吧。女子剃頭的確不好看。”

她扶著腰走進內室,打了個哈欠,道:“我下午再去看她。她婚期定在何時?不好好拾掇一番,怕你女婿將來恨你。”想了想又笑了,說,“不過能尚郡主已算幸事,哪敢諸多要求。”

卻是馮千在一旁陪笑道:“福晉不知,二格格封號去年賜下,卻是縣主。”

錢昭一怔,轉出來向多鐸問道:“為何不是郡主?親王之女又系嫡福晉所出,怎麼需要降等?”

多鐸也愣了,他對女兒的封號一無所知,大格格出嫁時好像連縣主都未給,似乎也不是什麼重要的事。於是道:“這事兒,朝廷應有定例。”

錢昭望著他,冷聲道:“什麼定例?男孩也就罷了,女子一生尊榮便即在此。你為親王,又是皇帝親叔,如何連這等應得的體面也沒有?其餘王公呢,比如鄭親王,他的女兒是何封號?不是他們欺負你吧?”

他哪是受欺負的性格,被她一激,覺得自己也許真是受了矇蔽,心裡窩火,當下決定道:“我去尋他們鬧個明白。定不能委屈了二丫頭!”

錢昭撫著他臉笑道:“這就對了。”

院子裡“咚咚鏘鏘”地做著木工,二格格嘟著嘴對著一桌子飯菜生悶氣。

蘇勒勸道:“好格格,用飯吧。下午福晉還過來呢,好歹吃了東西才有力氣。”

“別提那個女人,她就是個妖怪。”二格格一拍桌子站起。

蘇勒把盛好的飯碗捧到她面前,笑道:“是是,您就當給王爺些面子,別與她為難。”

二格格還是覺得氣難平,身邊慣用的侍女太監都被調走了,給了她幾個面目可憎又不聽話的下人,幸好還留下了嬤嬤。

蘇勒一邊給她佈菜一邊道:“其實她也沒什麼,不過就是不讓烏珠進屋。格格想與它玩,去院裡便是。管著家務也不小氣,這不叫人送來這許多衣料給您裁衣裳……”

二格格之前嚎了好久,確實餓了,捧起飯碗道:“嬤嬤就知道這些小事,誰稀罕她討好!又不是我額涅,憑什麼管我。”

蘇勒嘆氣,也不再說話。

如此吃完飯,外頭的狗房也造好了。烏珠圍著那松木造的新窩轉了幾圈,不甚喜歡,無奈被關在外頭進不了屋,怏怏地伏在廊下。

小院沉寂沒多久,忽然又進來一批人,鬧鬧哄哄的。二格格凜然起身,驚道:“那個妖怪來啦?”

蘇勒聽出她話中懼意,心中暗笑,道:“奴才出去看看。”

卻不是錢昭,而是府中雜役送了一批菊花盆栽來。二格格聽說要在她院子裡放花草,惱怒道:“我最討厭這些,都搬出去!”

管事太監低頭裝沒聽見,向蘇勒道:“福晉說重陽快到了,府中也需擺設應景,採買了好些盆菊,都要佈置起來。”

蘇勒點頭說:“你去忙吧。”便扯著二格格回裡屋去,她語重心長地叮囑道,“格格你好歹忍忍。不就幾盆花兒……”

結果卻不止幾盆,院裡被撬掉了幾塊青磚,培土栽下了一株正當季的金桂,香氣撲鼻。烏珠不停打著噴嚏,卻十分喜歡菊花,啃了幾朵名種,被管狗太監牽到狗房外栓起來,只留了三尺長的鏈子。

因養了花,說是怕蟲子進屋,便連窗紗也糊了新的。

只過了大半天,住處就大不一樣,二格格左看右看都覺得不滿意。蘇勒卻覺得有了花草顯得挺熱鬧,還用手指撫著窗紗,自言自語:“真是透亮,也不知是什麼料子,紗孔這樣細。”

錢昭午睡過後處理些雜事,申初才來。二格格等了一下午,這時有些洩氣。錢昭看她身上穿著薑黃袍子外罩栗色坎肩,忍不住皺眉,這父女兩個的喜好要能換換就好了,於是問:“料子挑過了麼?”

二格格本不想理她,到底忍不住,道:“誰要像你穿得那麼妖里妖氣。”

錢昭看著她笑道:“你明白‘妖’是什麼意思?‘妖’乃妍麗美好,不讀書自然不知《三蒼》,這不怪你。”

蘇勒聽她一口滿語流利異常,便是掉書袋也無滯礙,溫言軟語卻句句帶刺,倒覺得此女真當得起一個“妖”字。

二格格哪裡說得過她,氣鼓鼓地道:“別以為我不懂,你不就是誇自己長得好看麼?”

錢昭笑著搶白道:“你真知道什麼叫好看?”

二格格大約明白她是說自己醜,又一直被她盯著看,不禁氣血上湧,小臉漲得緋紅。

錢昭不再逗她,吩咐道:“讓量身的婆子進來伺候。”

二格格犟道:“我不要做新衣!”

錢昭示意婆子們帶她去內室,然後道:“你嫁衣也該做了,總不至於到時候借大格格的吧。”

二格格被左右挾持,沒奈何,只得聽人擺布。量身的時候要脫了外袍,本不想她看,卻見四周數名健壯的婆子侍女,便將趕人的話吞了下去。

錢昭見她雖年幼,身段卻高挑,胸臀飽滿,曲線玲瓏,只可惜一張臉缺些修飾,舉止打扮有待調/教。憶起昨日見的側福晉佟氏秀美得體,便道:“以後讓佟氏與你多說說話,她是你們旗人家的女孩兒,只比你大兩歲。”

當晚,各式鏡子搬進了二格格屋裡。一面碩大的銅鏡取代了梳妝檯上的原來的小圓鏡,最顯眼的還數價格不菲的玻璃穿衣鏡,在明間次間各擺了兩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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