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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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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昭很少在題本上擬寫自己的意見,她不懂的太多,所以珍惜讀每一本摺子的機會,透過那些部院臣僚的陳述與建議,大約能夠窺視清廷的治政方略。其中理藩院的文書讓她覺得最為有趣,大明並無此衙門,滿人專設該部為掌蒙古事。

一般理藩院的題本皆為滿文,地名人名長而拗口,她常需要反覆讀上兩三遍才能勉強看懂,但其中關竅卻是全然不明白。直到傍晚時分,她還在研究其中一件。

多鐸回府之後見一路都擺了花,花園中更堆起了菊山,不由納罕,回房後發現案上梅子青的花斛中也插了兩枝怒放的白菊。他坐到她身邊,望著窗外的生機勃勃,道:“說起來過兩天就是重陽了。”心中感嘆,有了女主人,家裡果然才有點過日子的模樣。

“嗯。”錢昭應了一聲,卻問,“土謝圖汗是不是你兩月前征討之部?”

“你在看什麼?”多鐸把她手裡的摺子拿過來,粗粗瀏覽一遍,道,“哦,這老小子又派人貢馬來了。”

錢昭問:“既然兩兵交戰,已成死敵,如何這麼快便俯首稱臣?”

多鐸笑道:“打不過,當然得討饒,難道等著滅族麼?”心中卻想,你們漢人倒是有氣節,別說是上貢,就是議和也不肯,怕掃了面子,卻把兵將越打越少,錢糧越填越多,真是不會算賬。

錢昭放下題本,執筆在箋紙上寫了兩個字,停下問他:“依你說,該如何消遣他?”

多鐸聽她用詞,便知道她已領悟精髓,回道:“敗軍之將,怎麼嚇唬他都不怕翻出手心去。”

錢昭會心一笑,奮筆疾書,須臾完成,擱筆向他問道:“重陽府裡可要開宴麼?”

“那是,得弄得熱鬧些。”宴飲之類,他最喜歡了。

錢昭道:“我掌家事第一次過節,倒應辦得有些新意。”

“如何新法?”他饒有興趣地問。

她用手指在他胸口襟扣處劃圈,慢悠悠地道:“如今秋高氣爽,不如辦個船宴。”

他摟了她,贊同道:“這主意不錯,在什剎海弄一條船,可以玩一天。”

錢昭搖頭道:“什剎海水淺,行不得大些的船,一家子擠在小舫上,忒也無趣。況且兩岸多有遮擋,景緻不美。”

多鐸道:“城內要水面開闊,便只有三海了。”

“北海最好,遊湖之時還可遠眺宮闕。可惜三海是禁苑之地,恐怕不便。”她笑著說道,神情稍顯失望,繼而又道,“我小時候就常聽人說畫舫船宴如何精緻,秦淮之地士人還喜夜遊,絲竹舞樂通宵達旦,可惜從未得見。”

多鐸心神往之,撫著下巴道:“交給我,沒什麼不行的。”

錢昭進院的時候,二格格與佟氏正在與烏珠玩。錢昭怕狗,避在遠處看她們說笑,二格格抓著狗尾巴搖晃,而佟氏則輕輕摸它腦袋。

佟氏發現她進門,走過來微微欠身行了一禮,便回去了。

二格格不高興被打擾,故意扭頭不瞧她,兀自抱狗玩耍。

“與側福晉相處可好?”錢昭往正房門口而來,卻是遠遠繞著走。

管狗太監上去牽烏珠,二格格悻悻放開,烏珠便自往狗房裡去,老實趴在草墊上。這狗洗乾淨之後,毛色油亮蓬鬆,的確漂亮許多。錢昭不敢靠它太近,而烏珠也有些怵她,一人一狗自是遠遠隔著相安無事。

二格格不滿地道:“瓊珠說我身份不同,愛說什麼說什麼,愛做什麼做什麼,不用聽你的。”

蘇勒以手撫額,不敢相信她居然說出這樣話來。

錢昭嘆了口氣,道:“洗了手進屋說。”

二格格本不想照做,但水盆已端到面前,侍女捲起她的袖子,伺候她洗了手,用幹棉布幫她擦乾。

錢昭坐在前簷炕上,對她道:“你只聽了她說,怎麼不看她自個行止做派,可是像你這般粗魯不雅?再者,連萬歲也不能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想說什麼就說什麼,你莫非還要越過皇帝去?”二格格語塞,錢昭接著道:“明日側福晉再來,你須細看她儀態,能學幾成也是好的。”

二格格等不得明日,此時就在回想佟氏說話柔聲細氣的腔調,心裡隱隱覺得妖怪也未必全錯。

她不說話,錢昭卻道:“還有,側福晉不過比你大兩歲,與你剛相識,說話自然會順著你的意思來,這是人之常情。你剛才說的恐怕不是她原意吧?但你當著我的面這樣指認,難道不怕我與她之間就此起了嫌隙?”

“我,我不是這樣想的。”二格格漲紅了臉,心中慚愧,瓊珠會不會恨上自己。

錢昭溫言道:“你明白就好。以後說話須得多想一想,想不明白不如不說。”

二格格低頭不吭聲,心裡卻是服氣的。

蘇勒送錢昭出去,眼角微潤。不管她是真情還是假意,如此諄諄教導,待親子手足也不過如是。

與此同時,多鐸去了攝政王府,見到多爾袞就直截了當地說:“我在外頭帶兵賣命,他們就給我家二妞弄個縣主。”

多爾袞對女子封號也沒上過心,不知他怎麼想起這出,皺眉問:“縣主有什麼不對?”

多鐸敲著案道:“親王之女理應封郡主。我打聽過了,濟爾哈朗有好幾個女兒封的郡主,都是旗主,憑啥爺要矮他一頭。”

多爾袞也皺了皺眉,道:“我知會禮部,你見到太后也提上一提。”

“我家大妞去年嫁了,連封號也沒給。這不行,得補回來。”多鐸又道,“東莪以後如何,也應有成算,要不討個和碩公主……”

多爾袞輕喝道:“別胡說!”

多鐸滿不在乎地說:“這有什麼,嶽託的女兒不是也冊封了和碩公主。”

“那是因為她嫁了太后母家的滿珠習禮。”多爾袞道。

“那也可以將東莪嫁個勝過他的。”多鐸建議道。

多爾袞想了想道:“我捨不得。”話到此處,他也不願意再說下去,轉而道,“昨日你轉交理藩院的題本,有一折批得好。”說著將該本抽出來,翻開,指著夾在其中的箋紙,說道:“命於明年草青之前將騰機思騰機特擒之以獻,否則定叫爾等之部奔走四散無處安生。倒是合我心意,就讓理藩院照此寫了諭旨發出去。這等首鼠兩端的貨色,就該好好敲打。”

多鐸道:“出口氣罷了,害爺勞累一場。”

多爾袞道:“你這字寫得似端正了些。”

錢昭滿文由多鐸手把手教會,字形構架如出一轍,有心模仿之下,幾可以假亂真。多鐸面上絲毫不露,打了個哈哈,說:“還不興我用功麼?”

各院新裁的衣袍三日便都得了兩身,這回裁縫的手腳如此之快,令人咋舌。

錢昭叫人在彩箋上用三種文字寫了重陽家宴之邀,告知須盛裝出席但不著禮服,派人送去各院。

馮千接了活兒,猶豫地問:“科爾沁側福晉如今閉門學經,這也要送了帖子去麼?”

“學經?”錢昭詫異,好好的怎麼就成了比丘尼?看他有口難言的模樣,她明白了幾分,笑道,“去問你們王爺。”

待到重陽那日,多鐸帶著妻妾子女分坐了數輛馬車,浩浩蕩蕩地去了北海,及至登船一切順遂。

眾人從未來過此地,遊湖也是平生第一次,自然萬分新鮮,孩子們都攀著雕花舷窗看湖光山色。是日天氣晴朗,秋高氣爽,微風帶著深秋的涼意,湖面水波盪漾,靠岸邊還留著殘荷的枯枝。

畫舫主艙十分闊敞,擺了一溜七八張几案,供著當季的新鮮瓜果。泰良與馮千按次序延請各人入座,兩人一席。

多鐸看二格格穿著新制的豆綠妝花雲鳳緞袍子外罩件柳黃色一字襟坎肩,袖口緣邊兩寸繡著圈牡丹,總算有了幾分少女的秀麗,不由笑著對錢昭耳語道:“還是你有辦法。”

錢昭卻道:“我看側福晉的蒙古袍子不錯,極顯身段,二格格可以照樣做兩套。”

多鐸不置可否,看了眼側福晉,便將目光移往窗外。

側福晉今日穿著洋紅長袍,外罩黑底繡花對襟長比甲,腰身收得恰到好處,倒比旗袍更為合身。蘇勒看她穿成這樣,不由暗歎,明知王爺不喜蒙古女子,還做如此打扮,真不知怎麼想的。錢昭卻覺得頗具風情,這身衣裳腰部收緊下襬寬大,既便於活動又能顯出女子婀娜。

說話間,太監們已將燙好的酒和烤肉端上來分到各席,多鐸舉杯道:“今兒難得,都好好玩,別拘束了。”

幾個孩子聽了父親的話都開心極了,連兩個小的也喝了酒,暈暈乎乎地吃著烤羊腿。

烤肉添了香料,整治得十分入味,錢昭也吃了幾片肉。多鐸指著黑漆食盒中色彩繽紛的糕點問:“這是花糕嗎?”

錢昭點了點頭,回答道:“是,請了外頭的師傅來府裡做的。”

多鐸夾了一塊,嘗了一口,道:“味道也就這樣,模樣倒是十分精緻。”他不喜甜食,只是覺得好看而已。那花糕切成兩頭尖的菱形,上面點綴蜜豆青紅絲,而側面看去則有六層,每層雖極薄顏色卻都不同,十分漂亮。

她笑道:“過節,吃個意思罷了。”

他又問:“這許多顏色,都是什麼餡料?”

“我怎知。”又不是她做的。於是她撿起一個,咬了一口,道,“白的是江米麵,紫紅色的是豆沙,淺黃色的是慄蓉,其他的就不知道了。”

二格格也吃了一塊,說:“另一種黃的是豆麵。”

各人都覺得有趣,紛紛去嘗,佟氏品出味來,道:“鮮紅色的應是山楂,綠色的麼,約是芹菜汁調的綠豆面。”

等烤肉吃得差不多,便又上了暖鍋。大家都吃得半飽,多鐸聽樂師的曲子也膩了,便對錢昭說:“要不玩擊鼓傳花,輪到誰誰就唱一曲。”

錢昭睨他一眼,說:“以為人人都似你麼。”卻轉過頭,向側福晉道:“聽說草原上的女兒善舞,福晉正好穿著這身袍子,給大家來一段如何?”

側福晉本來不想答應,但見多鐸也饒有興趣,便點了點頭,站到場中去。

錢昭又向身邊多鐸道:“王爺可會拉胡琴?去給側福晉伴奏吧。”

多鐸在她臉上親了一口,起身接了胡琴,便坐在樂師的凳子試了試音,道:“開始吧。”

蒙古的曲子大多蒼涼雄渾,卻被他演繹出幾分喜氣,稍嫌怪異。側福晉未曾生育,身段柔軟健美,舞姿帶著馬上民族的鏗鏘之氣,剛柔並濟。

一曲既終,眾人拍手叫好。多鐸拎著胡琴回來,向錢昭道:“怎麼樣?要不要爺再來一段。”

錢昭笑著說:“你不是會唱戲麼,唱一個聽聽。”

多鐸貼過去耳語道:“我要唱了,你今兒晚上得好好聽我的。”

她雙頰微紅,卻道:“去,讓大家夥樂一樂。”

他瞧她臉色,心情十分好,起身道:“要不就牡丹亭吧。”

錢昭一想,說:“好。旦角唱詞頗美,不拘是麗娘還是春香,你挑一段吧。”

多鐸愣了愣,道:“這……也沒行頭,怎麼扮旦角?”

錢昭噗哧一笑,站起身走向他,道:“要什麼行頭,難道還想塗脂抹粉不成麼?”說著解了絲帕給他,道,“雖沒有水袖,拿這個也湊合。”

他接了帕子,又道:“若演杜麗娘,得給我配個春香。”

錢昭環顧身後眾人,向佟氏道:“側福晉便來給王爺搭把手吧。”

佟氏驚道:“我不會!”

“這有什麼,他只要中間一頓,你便上前喚聲‘小姐’,剩下的要他自個兒圓。”錢昭笑道。

佟氏看眾人都期盼地看著她,只得硬著頭皮上前。錢昭退回自己席位坐下,伸出一手做了個“請”勢。

多鐸乾咳兩聲清了清嗓,低聲吩咐了樂師,就退到一邊等待出場。倒是佟氏兩頰發紅,雙手交握擰著手指。他見其緊張,便安慰了兩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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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聲悠然而起,多鐸踏著梆子的節奏做女子態輕移蓮步,還未及開腔,那扯著帕子的蘭花指一翹,便叫場下的人為之絕倒。二格格最不顧儀態,笑趴在案上,多鐸長子珠蘭瞠目結舌,世子多尼雖正襟危坐,胸中翻騰不下於旁人。

多鐸對此視而不見,擺好架勢,作假聲唱道:“夢迴鶯囀,亂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唱完便往窗邊凳上坐了。

佟氏扮演春香上場,邊走邊唱:“炷盡沉煙,拋殘繡線,恁今春關情似去年?”她步態輕快,唱腔婉轉柔媚,哪是不會的。她走到多鐸身邊,喚一聲:“小姐。”

多鐸捏著嗓子念道:“曉來望斷梅關,宿妝殘。”

錢昭瞧他似閨中怨女般眼角含愁,一方絲帕在捏在手中半折半展,實在忍得十分辛苦。

春香下邊接著念:“你側著宜春髻子,恰憑欄。”

多鐸做西子捧心狀,幽幽念道:“剪不斷,理還亂,悶無端。”

眾人大都聽不懂,但光這唱腔這作態便夠震懾全場。二格格撲在蘇勒懷裡,央她給自己揉肚子。

多鐸見錢昭終於繃不住,低頭忍笑,覺得差不多了,收勢起身,三兩步跨到跟前,搭著她肩膀問:“如何,滿意了吧?”

錢昭強壓下笑意,抬頭問:“怎麼就一句唱詞?”

他拉了她起來,道:“見好就收吧。走,下船陪我逛逛去。”

錢昭由他扶著站起,吩咐泰良取紙牌於眾人玩。兩人相攜出了艙去,待畫舫靠岸便沿湖邊信步遊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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