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閣首輔楊敬堯剛回到家沒多久, 宮裡又來人,將他請了文華殿。
咸寧帝正令高讓幫他按揉額角,等人進來了, 才睜開眼睛望過:“楊卿可看見了?”
楊敬堯年過六十,已顯出老態,他十一年前坐上內閣首輔的位置,一直頗受咸寧帝信任, 被朝中眾人讚譽為君臣相的典範。
“陛下說的可是在宮門口伏跪的那些太學生?”
“嗯, ”咸寧帝又閉上了眼, “朕剛宣德門回來。那些太學生個個都一臉正氣, 但朕不用猜都確定,裡不少人都與徐、盛兩人有過交集。昨日徐伯明才進詔獄, 今日他們就迫不及待地來了,以為旁人不知道他們打的什意?”
“陛下天威, 他們然懼怕不已。況且, 他們並不清楚陛下的仁慈和求賢若渴, 所以才害怕陛下會追究下。”楊敬堯說不疾不徐,“用上這些粗淺伎倆, 也只是為了昭示他們對陛下的忠心罷了。”
對楊敬堯這番沒有作什回應,隔了半炷香的功夫, 咸寧帝才開口:“科考舞弊這案子,楊卿怎看?”
楊敬堯很清楚,和大皇子李忱不同, 李忱此前背靠文遠侯府這個外家, 於是淑妃揣摩著咸寧帝的意思,挑了一個官職不高的岳父。二皇子李慎外家不顯,娶閣老的嫡女, 則是咸寧帝首肯的,所以這些年來,李慎多倚仗岳家的幫扶。
如果徐伯明徹底垮臺,那二皇子也再立不來了。
他思忖片刻,委婉道:“若太學不動,則中間還有可運作的餘地。但現在百太學生已跪在了宮門口,陛下萬不可寒了天下學子的心。”
咸寧帝皺了皺眉,揮手讓高讓停下,坐直身:“溫鳴此人,雖有實才,但到底年輕氣盛,受不委屈。”
如果溫鳴告發盛浩元的地點不是在秘閣,而是換成別的方式、別的地點,那怎處理徐伯明,如何處理這件事,是重判還是輕放,是急還是緩——
分寸和動權都握在咸寧帝手中。
可如今,不僅制科考場中有數十上百個考生,太學也摻和了進來,無疑是把咸寧帝高高架。
又因當年登上帝位的方式並不光彩,咸寧帝一直很在意在士林中的評價,以及他這個皇帝是否民心所歸。
“朕知道了。”咸寧帝不再提這件事,和楊敬堯商量別的事務來,一談就是兩個時辰。
楊敬堯身告退,走到文華殿門口,突然被咸寧帝叫住。
“科考舞弊一案,楊卿可曾有牽涉?”
這問極為突然,高讓正引著楊敬堯往殿外走,不由停下腳步,隨即低下頭。
楊敬堯轉過身,仍是一臉的恭敬:“臣未牽涉其中。”
他不過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
咸寧帝沒說信還是不信:“嗯,你吧。”
傍晚,謝琢離開天章閣,在宮門口對了出入的腰牌,發現那些太學生仍朝著內廷的方向長跪,最前的,就是方彥。
等馬車行遠了,葛武才道:“公子,跪在最前的是不是就是那個方彥?怪不那次玉津園看梅花,天氣寒冷,公子也要見他。”
他又往望了一眼,“不過我在門口等公子的時候,已看見好幾個身不太扛住的,跪臉色發白,被拖到旁邊休息。眼看著快要入夜了,半夜風大,會不會有人跪出個好歹來?”
“陛下心裡不舒服,然會折騰折騰,但下手不會太重。”謝琢不準備喝茶,將陸驍替他準備的茶盞拿了出來,握在手裡擺弄,“想來今天半夜,太學生應該就會被送回了。”
二更剛至,夜裡就已冷人四肢寒重。
跪在方彥右方的人往手裡哈了哈氣,抖著嗓子小道:“墨亭,若陛下無動於衷,你我會不會今夜就凍在這裡了?”
方彥也冷雙腿都失了知覺,他咬了咬牙,依然跪筆直,回答:“現在,你我還有機會跪在這裡,若陛下真的追究下來,不光是你剩下的大半輩子,你的血脈人也沒機會跪在這裡了!”
他們當中,有的是和盛浩元關係親近或者有過接觸,有的則是憂心社稷,動跟來請命,但他們大多都閉門讀書,質不好,包括方彥己。
【新章節更新遲緩的問題,在能換源的app上終於有了解決之道,這裏下載 huanyuanapp.org 換源App, 同時查看本書在多個站點的最新章節。】
感覺全身血脈冷凝,頭有些昏重,方彥看了看緊閉的宮門和禁軍反射著寒光的盔甲,咬了一下舌尖,用痛感讓己再次清醒。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緩慢的沉響,已落鎖的宮門再次被開啟來。
高讓手持拂塵出現在宮門前,快步走近,笑著道:“諸位憂天下、安社稷之誠心,陛下已知曉了,定不會辜負。現在,諸位請回吧,安心等候訊息可。”
說著,親伸手扶方彥。
“陛下真的已知道了?”方彥神情激動,艱難站身,儘管雙腿麻痛,站立不穩,仍拱手道,“謝陛下寬宥,我等前不識奸人目,心中羞愧難當!”
高讓還是笑眯眯的模樣:“諸位胸懷報之心,正是社稷之福。社稷之福,是陛下之福。”
方彥明白,這是咸寧帝不會再追究了的意思,不由與身邊被其他內侍扶來的人對視,懸了不知道多久的心終於都落了下。
臘月二十八,謝琢進朝食的時候,葛武來報最的訊息:“比公子預估的要早一點,昨晚還沒到子時,那些太學生就都回了,陛下還派了禁軍一路護送。不過一回,好像就直接病倒了幾十近百個,太學裡的大夫忙不過來,城中好幾家醫館的大夫都連夜被請了。”
謝琢胃口不好,只吃了半碗粥和幾口小菜就出了門,冷風吹過來,儘管繫著斗篷,還是忍不住咳嗽了好幾。
葛武拉著韁繩,擔心:“公子,要不要找宋大夫?”
擺了擺手,謝琢啞道:“不礙事。”
等到了天章閣,寇謙站過來,臉上沒有了往日的笑容,寒暄道:“延齡也來了?”
按照本朝定製,以元正也就是正月初一為基準,前日都給假,也就是臘月二十八到正月初四,這七日都不用應卯。
不過在臘月底,突然出了科考舞弊的大案,大理寺和刑部忙昏天黑地,相關人等審了一批又一批,供狀都堆了山高。
這般情形,除了要離開洛京、歸家省親的人已提前啟程外,沒人敢真的坐在家中等訊息。
“在家裡安不下心,”謝琢看了看閣內,“我還以為閣中來的人會很少,沒想到幾乎都來了。”
寇謙在翰林院待的時間比謝琢長,解釋道:“我們負責書敕制誥,只要陛下沒有封御筆,仍在看摺子寫硃批,我們就必須隨傳隨到。不然陛下要下詔書聖旨的時候,我們不在,那不就是失職了嗎?”
像是想了什場景,寇謙打了個寒噤,“而且現在不管哪裡都人心惶惶,就怕禁軍突然衝進來抓人,還不如在這天章閣裡安心。”
謝琢贊同:“我和寇待詔一樣,在家還不如在天章閣安心。”
寇謙又出了會兒神,“也不知道接下來的哪份詔書裡會定盛浩元的罪,虧我前還以為他是個好人,不曾想,他暗地裡的手段如此齷齪!”
謝琢似有同感,唏噓:“我也不曾想到,大約這就是知人知不知心吧。”
天章閣內,沒人有心思編修《實錄》,都兩兩地聚在一處閒聊,難掌院學士沒有呵斥管束。
謝琢頗為耐心地聽寇謙說完他當年科考時的策論題目,又聽完他在太學時與盛浩元的交集,說著說著,寇謙突然住了口,問謝琢:“延齡,你看門口那個內侍,是不是高公公的徒弟?叫什來著,高和?”
謝琢回過頭,就看見一個眼熟內侍正在和掌院學士說著什,遂點點頭:“沒錯,是他。”
寇謙奇怪:“高公公的徒弟為什突然過來了?”
正疑惑,就見掌院學士轉過身,喊道:“延齡,你過來。”
筆直的宮道上,謝琢跟在高和身,詢問:“可是出了什事?聽掌院學士說,今日殿中已有人輪值。”
高和聽他師傅的,對謝琢一直好好氣的,這次也不例外:“回謝侍讀的,是有人輪值,不過那人身為正四品承旨,竟拐彎抹角地替徐伯明求情。陛下大怒,將那人斥責一番,立即令禁軍收押。但殿中不無人,師傅就吩咐奴婢來找您了。”
謝琢明白了,溫言道:“替我謝謝高公公。”
高和連忙道:“使不使不,哪當您的謝字!現在陛下正在氣頭上,謝侍讀不怪師傅作張才好。”
文華殿裡,咸寧帝正將一本摺子狠狠扔到地上,怒道:“給朕滾出!”
被斥責的官員驚慌地撿摺子,腳步踉蹌地退出文華殿時,謝琢看了一眼,如果他沒記錯,應該是大皇子一黨的人。
那就好猜了,摺子的內容,不是求嚴懲徐伯明,就是求查一查科舉舞弊一案與二皇子有沒有關係。
誰都知道徐伯明是二皇子的岳家,他做這些事,然是為二皇子謀算。但現在,咸寧帝明擺著要把這個兒子保下來,連善諫如御史臺,也沒有明確地在遞上來的摺子裡提到過二皇子。
敢在這時觸黴頭的,也只有大皇子了。
見謝琢進來,咸寧帝只看了眼高讓,沒說什。他喝了口茶,皺了皺眉:“太燙。”
奉茶的宮女白了臉,立刻跪下,又被高讓用眼神示意趕緊換杯茶來。
刑部和大理寺遞來的摺子接連不斷,謝琢連擬了幾份詔書,內容都是免官流放。
臨近中午,高讓出言勸道:“陛下,也該休息了,前兩日太醫才囑咐過,陛下不易操勞過甚,以免龍不安啊。”
咸寧帝這才擱下了手中的御筆。
轉了轉翡翠扳指,咸寧帝開口:“那個叫溫鳴的,現在還在詔獄裡關著?”
“對,據說將他提出來審問時,問什他就答什,其餘的一句都不多說。”高讓像是想了什有趣的事,接著道,“這個溫鳴好像找獄卒要了一塊不值錢的黑炭,不提審時,他就蹲在牢房的牆邊,認認真真地畫畫,畫完就盯著牆壁發呆,沒沒息的,好幾回,獄卒都怕他已想不開盡了。”
咸寧帝隨口問:“畫畫?他畫的什?”
高讓露慚愧:“奴婢這就不知道了。”
“也是,你一直在宮裡。”咸寧帝轉向謝琢,“延齡可知道這件事?”
謝琢身回稟:“臣在天章閣時,同僚間正好在議論此事。據說初,獄卒也不知道溫鳴畫的是什,長長短短的幾根線,彎彎繞繞。來是御史中丞時,才辨認出溫鳴畫的是大楚的山川河流,特別是無定河,據說每個彎折的位置都畫格外精準。”
“無定河?這溫鳴倒是個好的。”咸寧帝身,站在窗前,隨手逗了逗掛著的鸚鵡,“對於溫鳴如何處理這個問題,延齡怎看?”
咸寧帝音剛落,謝琢就掀緋色的袍角,跪在了冷硬的地磚上。
咸寧帝看了謝琢一眼:“延齡想說什?”
“臣昨日回家,特意找了溫鳴幾年前寫的文章,看完,不不認可,此人在治理洪水和疏浚河道方,極是擅長。現已近年關,再過不了多久,春洪將至,臣認為,此人可以解陛下之憂。”
咸寧帝不置可否:“延齡對他的評價如此之高?”
謝琢語氣堅定:“是。溫鳴此人,受了幾年磋磨也不肯屈服,可見心性堅韌,正氣凜然。現在,陛下恩重,讓他出囹圄,日,他必然可以成為陛下手下的一位臣。”
喂鸚鵡吃了兩顆果仁,咸寧帝回身,看著跪在地上的謝琢:“延齡的意思是,讓他再考一次?”
“這正是臣的想法。現今因科舉舞弊一案,士林震盪,又有太學生伏闕上書,人心惶惶,眾人皆在觀望。重開制科,讓人心安穩,更展示陛下的浩蕩皇恩與廣博胸襟。”
咸寧帝沉吟許久:“人確實不因噎廢食,若這溫鳴當真力,解無定河之急,也值為他再開一次制科。延齡,你回擬個摺子遞上來給朕看看。”
“臣已擬好了。”說著,謝琢袖袋中拿出一份摺子,遞給高讓。
開啟摺子看了兩眼,連咸寧帝都不由笑了:“昨夜又是看文章,又是寫摺子,怪不眼下微青!”
謝琢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微赧地移開視線,難爭辯:“臣並未熬多晚。”
“延齡啊延齡,說你傻吧,你又是朕欽點的探花郎。說你聰明吧,在別人都熬夜算計著,怎才在這次的科舉舞弊案裡撈到更多好處、取更多利益,怎才把看不順眼的人踩下、讓同黨之人站上來,你倒好,熬夜寫了這個摺子!”
咸寧帝重在御座坐下,用手中的摺子隔空點了點謝琢,上多了點笑意,又道,“況且,朕都說你為寫這份摺子熬眼下發青了,你現在就應該邀功才對。”
謝琢回答道:“陛下所憂,是臣之所想,不敢居功。”
“還真是個傻的,”咸寧帝大致看了看摺子的內容,心情更愉悅了兩分,“傻是傻,摺子寫不錯,重開制科的事,就按照你寫的辦吧。至於那個溫鳴,再關個兩天,穩穩性子。”
散衙,乘坐馬車回家的路上,街巷兩邊已多了不少過年的氣息。
不過十一年前開始,謝琢再沒有過過年,葛武知道這一點,也假裝沒看見那些攤販正在賣的年貨。
此時,謝琢靠著車壁,有些冷地攏了攏深青色的斗篷,想什,吩咐葛武:“明天溫鳴就會被放出來,你讓宋大夫那邊派個藥童獄門外等著,人出來了,就帶宋大夫那裡抓幾副藥。否則別說治水,人不撐到無定河邊,都還是個問題。”
葛武應道:“記下了公子,我也覺那個溫鳴看來瘦骨嶙峋,身實在太差了。”
晚上,謝琢出了書房,沒走幾步,一顆石子“啪”的一砸在了他旁邊的木柱上。
循著石子來的方向,謝琢就看見陸驍一身黑色常服,袍角袖口繡著與護腕相同的夔紋,頭髮用一根深藍色的錦帶隨意綁著,正穩穩地蹲在牆上,朝著他笑。
手裡還捧著好幾顆石子,一副一顆沒引注意,就再多砸幾顆的模樣。
謝琢踏著碎石路走過,仰頭看陸驍:“怎不下來?”
夜色下,謝琢眉目被鍍上光暈,愈加襯眉目如畫來,又因為仰著頭,露出一段如玉色的脖頸。陸驍視線飄了飄,嘴裡回答:“我這不是在徵人家的允許嗎,你同意我再進來。”
說的好像他以前沒翻過謝琢家的牆一樣。
謝琢沒拆穿他,端著燭臺,往退了兩步:“進來吧。”
陸驍這才敏捷地躍下來,落地都沒弄出什音。他湊近看了看,肯定道:“眼下泛青,臉色也蒼白,你這幾天夜裡都沒好好睡覺,是睡不著還是容易驚夢?或者都有?”
謝琢沒有否認。
他確實沒有睡好。
一閉上眼睛,不是和母親一身處牢獄或者在流放路上,就是無數人高喊“立殺謝衡”,呼喊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耳邊不斷重複,難以退。
他知道葛叔悄悄把那枚玉佩放到了他的枕下,給他泡的茶也是安神的茶湯,但他依然每夜夢中驚醒,滿身冷汗。
但只是夜裡睡不安穩而已,沒有什好提的,謝琢返身朝臥房走,一邊問:“陸小侯爺來找我幹什?”
陸驍無意識地答了真:“守著你睡覺。”
謝琢一怔:“什?”
輕咳兩,陸驍唇角勾笑,張口就道:“其實是我白天睡太久了,晚上精神還很足,想練練槍,但我才把校場的地磚砍碎了好幾塊,府裡管家讓我這兩天別校場添亂。我無處可,只來投奔謝侍讀了。”
這番可以說連理由都算不上。
但陸驍就是篤定,謝琢肯定不會趕他走。
謝琢確實沒信“夜裡睡不著”和“不校場練槍”兩個理由,但他擔心陸驍是遇見了什難事,一時不方露,才躲到了己這裡,沒有拒絕:“隨你。書房裡有兵書,如果想看,己取。”
再沒管陸驍。
等收拾妥當,謝琢吹熄燈燭躺上床,就聽見有腳步停在了他的門口。
很快,門外傳來陸驍刻意壓低的音:“你睡你的覺,我在門口坐著看會兒月亮。”
陸驍的想法很簡單。
馬上就要到年關了,十一年前的這個時候,謝琢的父親被指通敵謀逆,隨,謝家滿門傾覆。
他的驗不多,只有上次城外接謝琢時,謝琢在馬車裡睡了幾個時辰,似乎睡很沉。
他不知道他守在外,不令謝琢睡稍微安穩一點。
總要試上一試。
和夏秋不同,冬日的屋外沒有蟲鳴,安安靜靜,只有一陣接一陣的風吹來,遠處的建築在夜幕下只剩輪廓,讓他不由想凌北,那裡作為關隘的山嶺連綿不絕,也是這般,有如墨筆勾畫。
小半個時辰,臥房中傳來了平緩的呼吸。
睡著了。
陸驍挑唇一笑,有些意——看來他守著睡,確實有用。
坐在橫欄上,陸驍背靠著木柱,長腿一直一屈,手臂懶散地搭在膝上,繡著夔紋的衣襬隨著風輕輕晃盪。又聽了會兒謝琢的呼吸,他拿出隨身帶來的酒囊,輕輕擰開,仰頭喝了一口酒暖身。
單手拎著酒囊,望了望無星無月的夜空,陸驍散漫地想,之前說看月亮……倒也不算撒謊。
他常常做夢,夢裡有凌北,有血染的千里沙場,有可以肆意跑馬的曠野,有連綿壯闊的烽火臺……
而夢裡關山,他是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