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來到了廚房。
文子熟練地撥開了一個小火坑上的炭灰，向紅紅的火坑裡添了幾塊拳頭大小的圓木。帶著藍焰的紅黃色火苗爬上原木，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響。
韋基在火坑旁的一張矮凳上坐下，感到暖意盎然。
他看著跳動的火舌，彷彿置身於幾千年前蠻荒的時代——沒有電，沒有原子能量，也沒有星間飛行。
文子把那包藥倒進一個中間胖兩頭窄的黃罐子裡，接上水，架到了火坑上。她伸手攏一攏裙子的下襬，在韋基身旁坐下，一隻手輕輕搭在他的小臂上，帶著歉意輕聲說：
“對不起，尼爾，你別介意。丁香沒有惡意，她一直是那樣說話的。”
韋基微微一笑：“我很樂意為了你原諒她。”
文子的臉上升起一抹幸福的紅暈。她的眼波流動，輕輕說：“謝謝你，尼爾。”
“你認識她很久了？”
她點點頭：“有十來年了，她治好過我的病，一直對我很好。她不喜歡主動和外界接觸，所以我經常來這裡幫她一點忙，給她帶一點生活必需品。”
“她以什麼為生呢？”
“她給人算命，也醫治那些不想去醫院或者付不起昂貴醫療費的人。”
“她與眾不同。”韋基說。
“是的。我覺得她像是從夸父星移居過來的。可是有一次當我問起她時，她給了我一個奇怪的回答。”
“什麼回答？”
“她說自己是一個‘末日倖存者’。”
“末日倖存者？”韋基重複了一遍，“這是什麼意思？”
“我不知道，也沒有問。她很神秘，預言也總是很準確，似乎對未來瞭解得比我們都多。”文子帶著一點敬畏答道。
韋基從不相信預言和水晶球這一類的玩意。他難以察覺地笑了一下，“我倒是覺得，她應該對上古文明不陌生。”
“是嗎？你怎麼知道的？”
“她剛才提到，對巫師要處以火刑。這在烏託尼亞星系是聞所未聞的，但是在上古神話裡倒是有很多這樣的故事——人們總是把巫師或者巫婆綁在市中心的柱子上燒死，不是因為反科學，而是因為褻瀆上帝。”
“燒死！”文子戰慄了一下：“真可怕！”
“是的，很殘忍。”韋基沉思著回答。“人的殘忍是這世界上最醜惡的東西，遠遠比豬人更醜更臭。”
“我很羞愧，尼爾。”文子誠懇地說。
“不，文子小姐，錯的不是你，也不是豬人。錯的是我們全部。”
文子沒有聽懂。她用爐灰重新把火焰蓋住，讓一點微弱的火舌慢慢舔著罐子的底部。
韋基還在沉思。他望著黃罐子上冒出的蒸汽，帶著幾分陰鬱說下去。
“這個世界上除了人——艾米人、伊斯塔西亞人、蓋亞人、柏西安人這一類我們感覺彼此相像的生物，還有很多同樣具有高等智慧的生物——豬人、特里克人、努第亞人等等。除了有的多幾隻手，有的鼻子長或者長得有尾巴，並沒有什麼區別。我們都有思維，都有情感，都在為生存而努力。”
他把頭向廚房外微微偏了偏：“就像這個可憐的母親，她髒、臭，但在保護自己的孩子上，和我們又有什麼區別？她明知道到主街上可能冒著失掉性命的風險，仍然抱著一絲希望上來求助。那希望也許比這縷火苗還要微弱，但是她對自己孩子的情感就像爐灰下的炭火一樣炙熱。當我們小時候生病的時候，我們的父母難道不是抱著一樣的心情？當以後我們自己的孩子遭受苦難的時候，難道我們不會像她一樣願意付出自己的生命去做哪怕是無謂的掙扎？”
文子望向廚房外。那個母親既不敢呆在屋裡打攪丁香，又不敢跟著他倆進廚房，現在正跪在樓梯上，兩隻手緊緊握住，帶著虔誠的表情抬頭向著天花板在低語。文子猜想她是在祈禱。她突然發現自己並不真正瞭解豬人，不知道他們每天在家裡的生活是什麼樣，不清楚他們會對誰祈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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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看向韋基。他的眼神更加深邃和憂鬱了，是她在此之前從沒見過的。搖動的火光在他的臉上投下變幻的陰影和光亮，讓那憂鬱的眼神更加富有魅力。
他像在對她說，又像在自言自語：
“可是我們總是用我們的觀點來看待其他物種，用我們的標準來要求他們。我們認為豬人很醜，有臭味。可是在豬人的世界裡，說不定我們才是醜的呢？當我們灑滿香水從他們旁邊經過的時候，難道不是同樣會讓他們感到難以忍受嗎？”
文子本能地感到這個想法很荒唐，但是竟然邏輯強大得無法反駁。她也不願意去反駁——她願意接受他說的一切，相信他比其他任何人都更正確。她只能幽幽地感嘆：
“你是怎麼想到這些的？這些想法永遠也不會自己產生在我的腦海裡。”
“從小我就一直想從事科學的研究。在我大學的第一堂課上，我的老師告訴我，科學的態度是質疑，科學的精神是批判。要質疑，要批判——這是我在大學裡學到的最有用的東西。”
他並沒有提高音量，但每一個字都清楚有力。
“豬人生來就是乞丐嗎？就像這個小生命，是誰決定了他長大後會行乞會偷竊的呢？如果他從出生起就成長在一個人類的家庭，接受教育，擁有工作的權利和機會，除了嘴長一點，身子矮一些，甚至也許是臭一些，誰能說他作為一個生命會比你我更缺少尊嚴呢？是因為他們是乞丐、小偷才有那個限制性法令，還是由於有了那個法令他們才淪為盜賊呢？”
這些話無疑已經在他腦海裡醞釀過。他說得很慢，但是有條不紊，邏輯清晰。在他冷靜的外表下，文子感覺到有一座在腹內翻騰著烈焰的火山。
“我們規定了一切，可誰能讓我們確信規定的就一定合理呢？我們所自封正義的，就一定正義嗎？”
他也許是無意中說出“正義”這個詞的，但是文子覺得自己的心“咯噔”跳了一下，在一些東西在慢慢瓦解、粉碎。
她痴痴地看著他，聽著他描述他遇到過的各種各樣的種族，掙扎在各個星球社會的底層。他們只有一個共同點，就是都不是正常的人類。
“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因為所有的生命應該生而平等。這一定有某種原因，歷史上的原因。歷史是不會錯的。當我結束手上的事情之後，我要去探求這一切，因歷史之名。”
文子沒有問他手上正在忙什麼。她崇敬地看著他，看著紅色的炭火在他的眼睛裡燃燒，感到自己在他面前是那麼渺小。她覺得世界裡突然開啟了一扇門，射進來無數溫暖燦爛的光，把她的心烘得暖洋洋的。
“我多想和你一起去。”她聽見自己說。
韋基正要回答，一陣可怕的喧囂打斷了他。小樓的大門傳來了劇烈的捶擊聲，伴著一陣雜亂低沉的叫嚷。
最後定稿又耽擱了一些時間，不過總算還是履行了昨天今天雙更的承諾。明天的一章會在晚上更新。
感謝書友星間飛行的追更支援。本章的第四段開了個小玩笑 O(∩_∩)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