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臨覺得心裡破爛得很,林間的風號呼嘯吹過,山間的陣雨驟然落下。
他抱著傅樂宜在樹下避雨,狂亂的風拍打著急促的雨濺在他們身上。
他應該把她帶上的。
傅臨記起從前在圍場,她鬧過性子要纏著他卻被他丟下的時候,也是強裝著不怕的。
她話裡有不在意、眼裡有不在乎,如今一一浮現腦海,神情歷歷在目,叫人不敢再想、不敢再看。
傅樂宜仗著自己受了傷,難得大膽地把腦袋湊在二哥懷裡避雨,悶悶地說著:“雨下得好大,莞莞姐看不見,會害怕嗎?”
傅臨喉嚨乾澀,不發一語。
趙莞爾是害怕,不過不再是因為兒時的執念,或是被人丟下的孤單。長大後的她明白,人的眼睛從來看不見誰的真心,那才叫她真的害怕。
同樣的事情經歷太多,終於是會叫她嚐出苦果,幡然醒悟。愛得太久,掙扎太久,心痛蟄伏太久,最後放棄的時候居然就很快了。
山雨來得急,去得也快。
傅臨最怕這一點。
待雨再停,他加快腳步,要趕緊將傅樂宜送出去,好快些回去接趙莞爾。
半路卻迎面遇上趙思衍,他愣了一下,道:“阿莞在前頭。”
話畢,他深知趙莞爾安全了,她小哥定會安然送她回來。
可他心裡像丟了什麼,甚至在告知她的具體方位、面對她的親生哥哥時,他心裡竟然有嫉妒的、難言的不捨。
他以為,本該是他去帶她回來的。
“謝謝。”
趙思衍連忙往前,尋尋覓覓,終於聽見糯糯的一聲“小哥?”,他方才松下一口氣,循著聲音的方向看見溼透的小妹,“是小哥,你別動,小哥過來了。”
他拽著裡衣的乾淨袖子,給她擦了臉。“還好嗎?”
趙莞爾抽抽鼻子,“下完雨就有月亮了,倒也是能看見一點兒。有風,冷著了。”
趙思衍沒說她哭,“嗯,上來,小哥背你。”
趙莞爾爬上趙思衍後背,雙手往前一套,察覺他前襟、後背也都溼了,“小哥你外衣溼了。”
“火摺子也溼了,不然我才不背你。”
“好吧。”
趙思衍背了她一段路,待看見了火光,趙莞爾就說要下來,要自己走。
出了圍場,外面只得她阿兄和方南之,安心而殷切地望著她。
她沒看見傅臨,心裡是有些不痛快,問道:“傅樂宜還好嗎?”
趙思衡道:“傷得有些重,我讓他們先下山去了。”
趙莞爾也以為這樣的做法是對的,“嗯。”
所有人都平安回來了,包括被璃王數漏了的孟梧芳,傅樂宜更是不幸中的萬幸。
據說,她摔下斜坡,雙腿撞在堅硬的岩石上,骨折了。所幸趙莞爾找到了她,急救措施做得好,傅臨送醫也及時,她保住了一雙腿,只待好好修養。
後面出來的幾人都淋了一遭,傅臨終歸是身子骨弱些,回營就發起高燒,做起噩夢。
夢裡,全是阿莞。
她笑著的,哭著的,欣然嫁予他時的,痛苦告別他時的,虛虛實實,真真假假,待夢結束時,都是她決然地離開,悽慘地死去,把他驚醒後,又沉沉睡去,循環往復地做著不同場景、不同遭遇、不同分離、不同死狀,卻始終是同樣結局的噩夢。
傅國公夫人在床邊候著,半勺湯藥都灌不進去,只聽著他病榻夢裡,聲聲喊的皆是“阿莞”。
兩個孩子都躺在病床上,傅國公夫人分身乏術,深夜方從傅樂宜的帳子出來,卻是不見了傅臨的人影,把她急得團團轉。
傅臨雙眼燒得燙紅,思緒卻清明得很。
夢裡他死在沙石之地,臨終的夙願招來鬼魂。鬼魂來侵佔了他的思想,腦海中便多了許多從前往事,彷佛重活一世,醒來後只記得要去見阿莞。
他來趙莞爾的帳子外頭,吹著風,搖搖欲墜。
他深知今夜那帳子漆黑一片,裡面空無一人,可他甘之如飴地站著,像給自己的懲罰。
他站了許久,直到耳邊的風聲送過來兩個人的腳步聲,一前一後,一緩一急。
隨後他抬頭,一道微光闖進他眼眸,滿目璀璨,映著趙莞爾苗條的身影,恍如隔世,叫他鼻頭發酸,眼角泛暈。
“靜王。”趙莞爾的聲音冷冷的,話裡恐嚇的意味十分明顯,“你若是敢踏進這帳子半步,我小哥定然讓你後半輩子都走不動路。”
趙莞爾站定在帳前,拒人於千里之外,蘇青雲卻是步步緊跟。
“小妹,經此一事,我十分明白,我是當真喜歡你。我怕你出事,以後再也沒有機會同你表白我的心意。”
他竟是在表白!
傅臨心口輕輕嗆了一聲。
趙莞爾只當他是在說胡話,“我不在意你是何心意,你不必來我跟前訴說。”
蘇青雲道下承諾,“小妹,我知道,此番表白草率得很,回京之後,我定然給小妹一個隆重體面的表白,昭告京城。”
趙莞爾明明白白地拒絕他,“我不喜歡你,往後也不會,不必在我身上花費心思。”
蘇青雲居然沒打退堂鼓,卻落寞地道:“我知道小妹心繫何人,即便傅二公子不借你帳子、不時時與你機緣巧合地相遇,他只站在遠處,你也願意多看他一眼……”
“關他何事!”
趙莞爾聽他無故提及傅臨的名字,脫口而出的話是制住了蘇青雲的說話,卻止不住自己心底的喧譁。
蘇青雲更加沮喪,那是一個佔據了她心裡最重要位置長達數十年的人。他再怎麼想要去攻城略地都好,可要如何將這樣的分量從她心裡擠出去,仍是最大的難關。
“小妹,我不是故意要提他的……我是想同你說……”
“你不必說,是我最後再同你說一遍,我不喜歡你。我心繫何人,是我的事,還輪不到你來置喙,即便往後不是這個人了,也沒你的份,你無需在我這兒自討苦吃。”
“為什麼?是我哪裡不好嗎?我可以努力的!小妹你為何要先否定了我,連個機會都不給我?”
“我如今是在勸你及時止損,你明白這一點便足夠了。”
“可我會做到讓你願意接受、願意喜歡為止,小妹你明白這一點便也足夠了。”
蘇青雲那雙溼漉漉的眼睛堅定地望著她,趙莞爾倒覺得他真像圍場裡待捕的小鹿,可惜的是,她要捕的,從來不是聽聞弓箭聲就只會逃跑的鹿。
她撇開眼,話裡頭頗有些咬牙切齒的狠勁兒,“靜王,是不見棺材不掉淚。”
蘇青雲沉浸在自己的豪言壯志當中,倒未察覺哪裡不對勁,“小妹,我是不會退縮的,無論你要如何考驗我,我都只會迎難而上!”
“迎……難……而……上……”
鬼魅般的熟悉低語響在耳邊,讓蘇青雲虎軀一震。
“這話說得可真好!”黑麵閻王已然來到他身後,一把掐住了他微微顫抖的肩頭,“不知道靜王有多少能耐,能過得了我趙思衍幾關啊?”
“小,小哥,本王是,我不是……”蘇青雲側過頭去,趙思衍那陰鷙的臉色把他唬得不輕,結結巴巴的,話都不敢說了。
趙思衍直接把他拖走,“南之,給小姐把熱水搬進去,明日起,不準靜王再踏進我趙家營帳半步!”
方南之:“好的,阿衍少爺。”
然而這道命令,實則沒派得上用場。因為太后明日一早便會下達旨意,即刻啟程回京。但這是後話了。
趙莞爾轉身入了帳子,將燈火點亮,映入眼簾的彷佛不是桌椅板凳,而是這些物品的主人傅臨傅臨傅臨傅臨。
她只覺得頭疼。
方南之將幾桶熱水抬進來,“小姐,夠了麼?少爺們說要把寒氣祛出來,熱水不夠了再喊,帳外有太后的人,能進來伺候。”
趙莞爾:“夠了的,阿兄還沒回來?”
方南之:“還在太后處,之後亦有事情要同璃王說,怕是要夜半方歸。”
趙莞爾點頭,猜他們是要商談圍場的事。
她到了才知,那處是前日勐虎逃出之地,修補好的地方被重新開啟了。
歹徒是早已埋伏其中,但大多數人不敢深入,偏偏傅樂宜和孟梧芳不知為何掉了隊,摔下斜坡。
她將人安置好,才巧妙將歹徒引開,故而沒叫她們發現。
她也已經將事情經過都如實告知了兄長,只是省去了傅臨在其中的作用,只是……偏偏讓傅臨沾了手……
“傅臨……”
趙莞爾下意識地呢喃出他的名字,輕輕地落進傅臨耳朵裡,分明是憑空而來、情深意切,既滾燙得他渾身發熱,也清冷得他幡然醒悟,以至於心頭震顫,呼吸鼓動,他強忍著咳意,恨不得彎腰跪下來求得舒緩。
趙莞爾近年來懂事了,在外是擺著清冷疏離的姿態,沒了眼線的時候,仍是要耍性子的。
這不,待她藉著傅臨這茬兒想到了孟梧芳那頭兒去,惱了便一腳踹下水桶,撞在桌角,熱水冒著熱氣,嘩啦滿地跑了。
她低著聲音道:“淹了你這破帳子。”
此舉倒叫帳外的傅臨發笑,心底抑制不住的一絲癢從胸膛翻上喉嚨,終於咳了出來,卻也叫他花光力氣,支撐不住。
“咳咳咳……”
“誰?”
趙莞爾警覺起來,她自是認得傅臨聲音的,可因他風寒而使聲音變得沙啞,她一時不好辨認。
傅國公府營帳隨即傳來人荒馬亂的動靜,與此同時,是方南之的聲音傳進來,還以為趙莞爾喊他。
“啊?是我啊,小姐,給你煮了薑茶,裡頭是什麼聲音?”
“啊沒事,我不小心翻了桶熱水……”
趙莞爾還想著再問隔壁傅國公府怎麼了,可是傅臨或是傅樂宜起了什麼變故,話到嘴邊卻生出份決然的心意,不去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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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傅臨,得虧是方南之無意之中替他打了掩護,他得以落荒而逃。
他離遠了趙莞爾,沒聞見她的氣息,沒聽見她的聲音,方覺得自己的腦袋又沉重起來,身體卻是虛浮得很。
他渾渾噩噩地回了傅家營帳,倒在傅相宜的帳子門口,被抬進來時仍是暈乎著喊的“阿莞,我回來了”。
傅國公夫人方知他是魔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