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臨黑了臉。
趙莞爾看不見他的臉色變化,卻能察覺他情緒轉變。那是她自小與他相處、予他愛慕所習來的能力。
可候了片刻之後,她居然沒去問他“怎麼了”,此番反應把傅臨氣得更情緒不好了。
趙莞爾卻是在想他的身份和前程,他是國公府中的公子,是皇上殿下的學士。
今日地上的血腥能被山雨沖走,可今後大好的前程卻不能容下汙點。
他不似她。
趙家本就是從死人堆裡求活命的,她是趙家人,從前家裡境況好時,她多嬌慣都不打緊。
如今她長大了,知道與父兄同進退,惹些人命也無非是夜裡睡得不踏實,日頭仍是能好好過。
可他不一樣的,他要清白,要矜貴。
她道:“你不要沾手。”
你不要沾手……
這話叫傅臨聽得耳熟心熱。
當年。
祖父受害,父親母親也說的是“你不要沾手”,散去了國公府的權勢。
當年。
趙家蒙難,眼前這人也說的是“你不要沾手”,要拿退婚書來保全他。
他從前以為,置身事外方能看清局勢,方能有更好的、更多的辦法來拯救局中之人。
兩年前,他可以為了她隻身入朝局去救趙家,卻不忍心整個傅國公府被卷進去。
後來趙莞爾一紙退婚書把他踢出局去,他如願了,不僅難再入局,更難以求回她的心了,叫他如今悔不當初。
“阿莞,我知道你……你對我好,但是這些事我可……”
“這些人的身份尚且不明,你如今在皇上跟前做事,還是不要多生事端了。你去救你四妹妹,這裡我能處理好。”
傅臨想為自己爭取,可他方頓了一下,趙莞爾就緊接著道:“我與父兄回來就是做這個的,你不必多想。”
言下之意是,不是為你,不必多想,不必有負擔。
可最是如此,更有欲蓋彌彰之嫌疑。
這話聽進傅臨耳朵裡,更是勾起了他深深的自責。
如果當初他護下她了,是不是她就不用做這些傷人性命也害自己寢食難安的事情,是不是就還是嬌生慣養的趙家小妹,而不是如今這般要樣樣學她小哥打扮,裝作颯爽英姿,獨當一面。
“阿莞,我可以做這些事。”他低聲說道,也更想用更多的言語、更實際的行動來力證自己,但是再片刻之後,他思及此情此景,他也只得道:“我比你快。”
……
快。
所幸趙莞爾認為這個理由很說服人。
傅臨耳清目明動作快,三兩下就處理好了。
趙莞爾愧疚,她讓傅臨沾了血。
可她安慰自己道,這樣是對的,能為傅樂宜省去不少時間。
此事她是應當聽話的,不能算作她思想不堅定。
於是待傅臨回到她跟前的時候,她率先說道:“你四妹妹的傷勢,我摸著應該是骨折了,你要快些帶她出去,還有……”
傅臨愣了愣,總算記起來他還有個妹妹。
她頓了頓,指了個方向,道:“應該是往這邊走,忘了是多遠,因為不好被你四妹妹發現,我是帶著那些人跑到此處的,好避開些。我讓她在樹上待著,她傷了腿,爬上去應該很疼,可沒找著可以藏身的地方,只好是讓她躲上去。天色還亮的時候我看那是棵大榕樹,我往樹下的草上綁了你四妹妹的手帕,你到時候看有沒有。”
趙莞爾說了好長的話,傅臨安安靜靜地聽著,既叫他安心,也叫他後怕。
荒林難走,趙莞爾又看不見,差點讓一條枯藤給絆倒,幸好傅臨一把扶住她。
他在她跟前蹲下,道:“我背你。”
“不用。”趙莞爾拒絕了,頓了頓,道:“不合適的。”
傅臨怔在那兒,也不起身,只扭過頭來看她,那眼神藏在樹影裡更叫人捉摸不透。
所幸趙莞爾看不見,也懶得去猜他的心事。只是一時半會聽不見動靜了,她在跟前摸空了一把,有些不樂意了,卻不似從前那般撒著嬌地兇他,只把手收回來,垂在身側。
傅臨這才緩緩站起身來,把手遞過去給她,稍稍碰了碰手背。
趙莞爾卻是一愣,扶向了他的手肘處,輕輕地搭上了他溼潤的衣服,才叫她安心。
傅臨的心情卻像是沉了塘,漸漸地按捺住了。
她說不合適……
沒了婚約就不合適了。
傅臨悔只悔在當初接了旨意,如今說什麼、做什麼都不合她的規矩。
兩人沉默著走在漸小的雨中,趙莞爾頭一回覺得與他同行的這條路這麼遙遠,他們應該加快步伐,好快些送傅樂宜就醫。
趙莞爾此刻的心中充滿了正義凜然和傅樂宜的性命安全,突然間聽聞傅臨同她說起話了,問的還是莫名其妙的事。
傅臨問:“你生氣了嗎?”
趙莞爾一頭霧水,“什麼?”
他想問的是,那年我接了退婚書,你生氣了嗎?
可話到嘴邊,說的卻是他兔子埋頭式的自問自答:“我與孟二小姐並無關係。”
你別生氣。
趙莞爾愣了一下,聽著這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心想他這是要扯哪兒去,我管你和孟二小姐有什麼關係!只道:“你不用跟我說這些。”
傅臨卻不知是哪根筋沒搭上,非要解釋給她聽,“是剛好碰上,我想著能和她說清楚,才同她說了幾句話。”
趙莞爾自然是知道的,她整日無聊閒逛,總是能撞上男男女女的事情。沉郡主和陳國七皇子是如此,他傅二公子和孟二小姐也是如此。
今日是正巧碰上他們二人說話,她因著耳朵靈巧聽了大半。
她無意探聽,可腿挪不動道,聽完了他的拒絕,想走時,卻見有人奉太后旨意來傳孟梧芳。
為了不被太后眼線逮住,她只得是在暗處站了一會兒,卻也偏叫她被傅臨發現了。
傅臨說要拿衣服,她這才把人帶回帳子,還被她小哥撞見。
“我知道,我聽見你和她說的話了。”趙莞爾卻無意跟他在這件事情上多費口舌,問:“還沒到麼?”
傅臨只得嚥下話來,四處瞧瞧,他不知道傅樂宜的手帕長什麼樣,但總歸手帕都是那樣的。
“到了。”
他帶著她走過去,剛到樹下,就聽上頭有人喊:“莞莞姐,二哥。”
“下來吧。”
傅臨正抬頭去望傅樂宜,卻聽樹上砸下來另一個聲音,稱他“傅二公子”。
他一愣,心下寒潮漸起,竟是扭頭去看趙莞爾,瞪紅一雙黑眸。
怎的孟梧芳也在,她竟從未提及半句!
可趙莞爾神色自如,也不多做解釋,她還道:“傅樂宜先下,勞煩孟二小姐扶一下。”
好。
真是好。
她倒會安排。
傅臨高大,還是個男人,抱個小女生下來輕而易舉,倒顯得趙莞爾將傅樂宜弄上去那一番折騰。
孟梧芳好手好腳的,更是容易應付,往上一託,人就能自己攀上去,伸手一接,人就能自己跳下來。
然而傅臨並沒有伸手。
願不願意倒是其次,主要是他現在雙手都抱著摔傷了腿的傅樂宜,實在是無暇顧及到孟梧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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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莞爾當然明白這一點,所以當傅臨抱下傅樂宜後,她主動向孟梧芳遞出手,人沒接過來,反而接住了那句詢問語氣的“傅二公子……”,後頭的那半句“我怎麼辦呢?”直接被噎在了喉嚨裡。
尤其是當她問出口後,主角傅二公子始終沒有回話的意思,也沒有付諸彌補性質的行動,以至於孟梧芳無助地架在樹枝上,獨自面對離她一米多高的地面,和來自“情敵”趙莞爾的援手。
是很尷尬。
但是幸好趙莞爾處理此種情況駕輕就熟,沉嫣然就時常面臨這種窘境。
沉嫣然總愛黏著她和小哥鬧騰,難為她一個大家閨秀、皇族貴女跟著他倆野孩子竄上跳下,而且每回她小哥都自顧自地玩兒,十次有八次都會把沉嫣然給落下,八次有五次都是趙莞爾善心大發給拯救下來的。
故而趙莞爾遊刃有餘,就甭管夜色暗沉不暗沉的,孟梧芳是能看見還是不能看見的,總歸她援助的行動到位了,臉上的表情還體面,語氣也不算不善,道:“孟二小姐是打算,要扶還是不要扶?”
孟梧芳明白著呢,知道趙莞爾給她臺階下,難堪,也難得。
她分析此種情況,覺得無需跟自己的難處過不去,於是遞過手去,借了厚力,穩穩當當地落了地。
“多謝……”孟梧芳腳踏實地,方覺安心,才剛跟趙莞爾致謝,轉頭就發現傅臨的目光居然破天荒地落在了她身上,被她察覺後漠然移開了。
此舉叫孟梧芳心頭大燥,雲裡霧裡,她在內心盤問自己道:“怎麼回事?今日傅二公子不是已經明明白白地同我說清了嗎?為何還……”
她羞赧地把身上披著的外衣攏緊了,驚覺自己披著的這件外衣,原是趙莞爾的!思及此,她更羞紅了臉,更是不敢抬頭去對上那雙漆黑的眼睛。
縱然此時的她已經知道了趙莞爾身患夜盲舊疾,夜視能力極差,未必能看到這番互動。
她避開趙莞爾的眼睛,那雙眼睛能在剔透的雨滴裡映照出雪亮,照見今日的驚險,一一被化解。
傅臨檢查了傅樂宜的傷勢,有些嚴重,拖延不得,須得是趕緊就醫。
他抱上傅樂宜,對趙莞爾說:“一起走。”
傅樂宜傷的是腿,須得是抱著才更好受些。
趙莞爾道:“我看不見,你要抱她出去,很難空出手來扶我。”
孟梧芳冷得發抖,但心底的躁動慢慢散出來,讓她有些頭腦發熱,攛掇著她小聲地說了句“我扶你”,毫無意外地被忽略過去了。
傅臨斷不肯讓她獨自一人在這兒,幾番勸說無果。
趙莞爾道:“你認好路,快些帶她們出去,轉頭再來找我就是了。她身上有血,雨也快停了,久了就怕血腥氣散開,會引野獸過來。”
傅臨知她執拗,只得是暫時將她留下,承諾道:“我很快回來。”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