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嘉佩上一個發聲器，猶豫片刻。
“你確定要這麼做嗎？”她將海倫的手槍遞給凱芙，“我有點擔心……她現在的狀態，可能不適合……我覺得我們是不是最好通知尼摩一聲？”
她的聲音很嘶啞，聽起來聲帶還沒有完全恢復。
“謝了，奧嘉，”凱芙一手接過手槍，一手拿起那支黑色的消音器，“不，不必了……我不想讓尼摩為我們這兒分心。而且，”她低頭看了海倫一眼，“這件事，也沒什麼值得和他說的。”
她微微閉上了眼睛，調節了一下激烈搏鬥後劇烈的呼吸。
“你真的……可以嗎？”奧嘉懷疑地問道，“你覺得……會有多大把握？”
“老實說，我自己也是一頭霧水，”凱芙撓了撓後腦勺，“兩年前，我曾經考慮過申請海德堡大學的醫學院。當然，只是玩玩而已……反正沒有公民身份的話，我也沒辦法拿到心理諮詢師的證書。所以，雖然我沒有什麼臨床經驗……只能碰碰運氣了。看看我能不能靠著兩本《心理學導論》的皮毛，稍微處理一下這個問題。”
嘴上這麼說，凱芙還是在心裡默默地祈禱著。
如果我能幫上這個可憐的傢伙……我說不定真的能被海德堡大學錄取呢。
那麼，我們開始了。
“海倫。”凱芙輕輕地咳嗽了一聲，“海倫？海倫？”
眼前人停止了抽泣，緩緩地轉過頭來。她的鼻子紅紅的，臉上滿是一道道淚痕，淚水像小溪一樣從下巴上滴落。
“你們對我做了什麼……”她小聲囁嚅道，右手掙扎了一下，試圖掙脫束縛自己的電線。
凱芙望了望奧嘉。
“麻煩你一下，幫她解開吧。”
奧嘉點點頭，小心翼翼地走到海倫面前，蹲下身子。
“謝謝你，奧嘉，”海倫對奧嘉露出一個慘淡的笑容，安靜地坐在地上，讓奧嘉把電線從身上扯下來。凱芙看著海倫，一時竟不知道如何開口。她盯著手中的P226手槍，在手指上繞了一圈又一圈。
“出了什麼事，奧嘉？”海倫的聲音把凱芙從思緒中拉回，“這是什麼地方？我們在那？”
“別想這麼多，”奧嘉垂下了眼睛，輕輕地扶著海倫的肩膀，“我們沒事，沒事……”
“海倫，我們得談談。”
凱芙下定了決心，開口道。
海倫不知所措地回過頭來，望著凱芙。
“我見過你，”她喃喃自語道，“我很熟悉……這張面孔。你是……誰？我們應該認識吧？”
“你會想起來的，海倫，”凱芙穩住聲線，用儘可能平靜的聲音說道，“雖然按照我的瞭解，那大概會花上你五分鐘，到幾個星期不等的時間。”
間歇性的短暫失憶————如果我沒記錯尼摩所說的話。
透過眼角的餘光，凱芙察覺到奧嘉疑惑地瞪大了眼睛。她朝奧嘉擺了擺手，示意對方不用擔心。
“你在說什麼呀？”海倫不解地問道。
“宋一諾少校的女兒，宋凱芙，“凱芙說道，“不過也有人叫我‘露娜·斯太爾’。海倫，就在不到十分鐘前，你差點殺死我，還有你身邊最好的朋友。”
奧嘉驚訝地愣住了。
“幹什麼，露娜！”她著急地搶過話頭，“你幹嘛要刺激她……”
“這是療程的一部分，”凱芙打斷了奧嘉，“這些記憶她早晚要面對的，我一定要讓她說出來。”
奧嘉的嘴角抽動了一下，緊張地回過頭瞅了瞅海倫。
“這樣啊，”一聲沉重的嘆息聲傳來，“所以，這一切……”海倫環顧了一下四周，“又是……我幹的嗎？又一次？”
她單膝跪地，慢慢支撐自己，想站立起來，但是馬上胳膊一軟，又摔倒在地上。
“是的。你拿起手槍朝我射擊，地上還有散落的彈殼，你可以數數，正好三發，”凱芙極力抑制住自己的語氣，“奧嘉想阻止你，但是你卻試圖用匕首捅她。房間裡的錄影會記錄發生過的事情，那會驗證我所說的一切。”
“不，為什麼……”海倫低下頭，使勁抓著自己的頭髮，“怎麼會這樣？我控制不住自己，什麼也記不起來……我的頭都快要炸開了，滿腦子都是……嗡嗡的說話聲，還有乒乒乓乓的噪音……不！停下！停下！夠了！”
她開始歇斯底里地拿額頭撞著牆壁。
“海倫！”奧嘉嚇壞了，緊緊地抱住海倫，不讓她繼續傷害自己，“求你了，冷靜一下！”
“都是我的錯……”海倫抽著鼻子，斷斷續續地抽噎著，“我就是個傻瓜！軟弱的傻瓜！我……什麼都……做不了！什麼都改變不了！……對不起，一直以來，我都只會把事情搞砸……對不起……”
有什麼異樣的感覺突然在凱芙的心裡揪了起來。她的鼻子開始泛起一陣陣酸楚。
我能體會到這種無力感，海倫……不知道為什麼，但是我明白那是什麼感受……
“海倫，海倫？”她提高了聲調，“如果你肯聽我說，我們……會找到辦法的，好嗎？別哭了……”
海倫捂著眼睛，只露出一絲手指縫。
“是嘛，”她的聲音還在顫抖，”可是你不知道……”
“所以我才需要你的配合，“凱芙認真地說，“我知道要放下戒備，對你來說很不容易———而且我向你保證，這個過程一定不會輕鬆————但是如果你真的想從過去的經歷走出來，你一定要坦承地面對它們……這是你必須要走的第一步。”
她朝奧嘉眨眨眼，俯下身子，將海倫的手捧在手心。
“我沒有要責怪你，”凱芙直視著海倫的雙眼，不讓她逃避自己的目光，“請你聽我說，我們這裡，沒有人會責怪你，”她看了奧嘉一眼，加重語氣說道，“放輕鬆，放輕鬆……從你能回憶起來的第一件事說起。”
“第一件事……嗎？”
“閉上眼睛，第一個在你腦海中閃現出來的記憶，”凱芙鼓勵道，“就算，你不記得具體發生了什麼……哪怕只有一個人，一件物品，或者……一個單詞。我們的工作都會好辦的多。”
她湊近海倫的耳邊，輕聲呢喃道，
“不要思考，一個念頭也不要有……把出現在你眼前，所有的東西，都告訴我們……”她回頭朝奧嘉努了努嘴，“幫我拿一張紙，謝謝。”
海倫抿了抿嘴唇，順從地閉上了眼睛。凱芙感覺到，海倫的手變得冰涼，已經開始微微發抖了。
休息室陷入一片死寂，每個人都默不作聲，等待著海倫的答案。
“伏爾加格勒。”海倫終於開口了。
“什麼？”凱芙下意識地問了一句，但馬上就意識到自己的魯莽，“不好意思……請繼續。”
她抓起一隻記號筆，從奧嘉手中接過一張A4白紙記錄下來。然而海倫像是完全沒有受到打擾那樣，仍然自顧自地唸唸有詞。
“涅佐託，少校，沙子，沙子，到處都是沙子……”
她的語速越來越快，奧嘉焦急地拉了拉凱芙的衣袖。
“你別再逼她了……就到這兒吧！”
凱芙搖了搖頭，示意奧嘉不要參與進來。
“亞諾……明斯克！莫洛託夫！‘鮮血王牌’！還有，哦天吶，天吶！”
海倫的牙齒咬得緊緊的，下嘴唇都滲出了血。
“不！放開我！放開我！”
她發出一陣淒涼的尖叫，渾身癱軟跪倒在地上。
“海倫！”奧嘉連忙扶住海倫，卻被她一把推開。
“幹什麼……”奧嘉剛想再次起身，惱怒地發現凱芙一把拽住她的胳膊，將她拖得遠遠的。
“不出意外的話，我們差不多成功一半了，”眼見奧嘉張嘴想要爭辯，凱芙將一根手指放在她的嘴邊，“她沒事的……這些記憶潛伏在她的大腦裡，如果不把它們說出來，那些東西會像癌細胞一樣擴散，直到徹底佔據她的理智。相信我，奧嘉……我知道回憶起這些事件可能十分折磨，但是，面對肯定要好過逃避。”
她攤開了紙，指著上面的文字問道，
“你知道這些名詞嗎？她有曾……給你提到過一些細節什麼的嗎？”
奧嘉漲得滿臉通紅，胸脯劇烈起伏著。
“我早就知道了，”她喑啞的聲音透著抑制不住的激動，”早就知道了！怎麼，關於伏爾加格勒，你們大概都只是停留在兩公裡狙殺這個印象吧！我不怪你，露娜，因為就連你的父親，和海倫最親近的人，都完全沒想過，她也會緊張，也會害怕！她不是一個唯命是從的殺人機器！”
凱芙吃驚地望著奧嘉。
“她的PTSD，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奧嘉深吸一口氣，竭力平復著情緒，“兩年前，海倫和你的父親第一次執行任務————刺殺中亞軍閥頭目涅佐託。當時我剛剛在特勤局實習，我聽他們說：風沙天氣太大，恐怕任務會出岔子。但是，亞諾強烈地反對局裡的意見，他認為這次是幹掉涅佐託千載難逢的機會，決心冒險一搏。於是，他通知你的父親帶上了海倫，在沒有告知她任務目標的情況下，潛入了伏爾加格勒。”
海倫抽噎的聲音漸漸微弱下去。
“露娜，”奧嘉說道，一邊望了海倫一眼，“你可能聽說過，那個時候，伏爾加格勒是什麼樣子吧……俄軍使用凝固汽油彈，幾乎將整個城市燒成了一座骨架，大火持續了幾個月。街道上成堆成堆地堆積著燒焦的屍體：俄軍的，游擊隊的，更多的是當地的平民。海倫當時只是個新手，她根本沒做好準備，她嚇得腿都軟了，連直升機的門都邁不出去……我那個時候還呆在俄軍的黑海艦隊上，為海倫他們提供無人機視野。我……永遠都忘不了，海倫孤零零地被扔在燒焦的建築殘骸中，尋找涅佐託蹤跡的樣子……”
她抱緊雙臂，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哆嗦。
“就是在那場任務後，海倫……就像完全變了一個人一樣：沉默寡言，神情木訥，將近半年都沒有和我說過一句話。我沒法知道，在下午三點，到第二天凌晨五點的這段時間，海倫是怎麼度過來的……我曾經設想過，要是把我放到海倫當時所在的地方，燒得焦黑的屍體包圍在身邊，混合著腐臭的氣息，時不時就會被廢墟裡掉落的殘肢打斷注意力……不，大家都覺得海倫了不起，能在這樣惡劣的天氣下一擊斃命，她的行動還寫進了海豹突擊隊的訓練教材，只是……真的沒有人理解她的恐懼，沒有人允許她露出軟弱的一面……”
凱芙的餘光瞥見，海倫慢慢地支起身子，朝自己挪過來。
“你父親送給我的，凱芙，”海倫喃喃地說道，“一直以來，我都有這樣一個心理障礙：一旦我閉上左眼，視線被限制在狙擊鏡中，我的身後就不安全了……這種感覺如此強烈，最嚴重的時候，我甚至沒法盯著瞄準鏡十秒以上。後來，當有一次我必須單獨行動，沒有任何觀察員跟在我身邊的時候，少校送給了我一把手槍……”
“P226……就是這把嗎？”凱芙有點手足無措地將手槍遞給海倫，“難道是因為這個，你才這麼喜歡它……”
“不完全是，”海倫低下頭，心不在焉地將消音器套在槍口，“不過，它對我的意義，更像是……一種心理安慰。就算真的出現了敵人，我也不用揹著笨重的狙擊步槍和他們短兵相接……況且，這是少校的武器。他無數次把我救出來過，拿著這把槍，就好像……看著他在我身邊保護我一樣……”
海倫沉默了。凱芙和奧嘉面面相覷，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
……
“最近的這次行動，你還有印象嗎？”凱芙輕輕地咳嗽了一聲，“尼摩說你一槍打偏了，他認為……你可能還是被兩年前那次戰場創傷所困擾，但是局裡沒人聽他的。”
海倫木然抬起頭來。
“特勤局的人想殺我，凱芙，”她搖了搖頭，“和戰場創傷沒有關係。尼摩擔心我，我知道……他可能會以為我精神錯亂了。他也許會覺得，一個在沙塵暴天氣下，於兩公裡外狙殺目標的狙擊手，是不可能犯下這種低階錯誤的……不是那樣的……”
奧嘉捂住嘴巴，難以置信地叫了一聲。
“你在說什麼呀，海倫？”她問，“你確定嗎？如果你在行動之中處於清醒狀態，那你……你等於是直接認罪了！”
海倫微閉上眼睛，似乎如鯁在喉。
“不是我幹的，”她的聲音越來越小，“和我沒有關係……我說過多少次了，可是特勤局根本不聽。”
“具體怎麼樣？”凱芙焦急地抓著海倫的手，“你還能回憶起多少？”
海倫看了看凱芙，又看了看奧嘉。
“我最害怕的事情，發生了……”她甕聲甕氣地說道，“有人在我背後開了一槍，搶走了我的武器……當時，扣下扳機的那個狙擊手，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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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那————那個人是誰？是我們的人嗎？”
“我沒法認得，”海倫拍著頭，表情痛苦地扭曲著，“他穿著和我一樣的衣服，肯定————早就有人事先知道了這一切，好讓那個狙擊手冒名頂替我的位置……我只能告訴你一件事，那個人……他的臉，根本不是正常人的臉————像是，被火燒燬過的黑炭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