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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白的軌跡 : 箱根溫泉殺人手稿_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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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裝病?哦……”

白井主編眯縫起眼睛,用手撫摸著長下巴。他剛剛聽完從醫院回到編輯部的崎野龍夫和典子的彙報。

“這僅僅是我的推測,不一定正確。因為是謝絕探視,只能聽醫生介紹。聽著聽著,我就冒出了這樣的念頭。”

龍夫在主編的面前拉了一把椅子坐下。

“那家醫院是私人醫院吧?”

“是啊。而且肯定不是一流的。所以只要肯出錢,即便病情沒那麼嚴重也能住院。”

“是嗎?原來如此。”

村谷阿沙子假冒神經衰弱的理由主編也是剛剛才聽龍夫說起。

“以極度的神經衰弱甚至發瘋來體面地結束創作活動,這樣的例子古今東西不勝枚舉。阿沙子女士如果也想用這一手來裝出自己主動放棄作家生涯的姿態,應該說她確實找到了一條絕妙的脫身之計。這樣,她那段不光彩的作家生活就不會公諸於世了。”白井說道。他的眼神似乎緊盯著某一點。

“主編您也這麼想嗎?”龍夫向前欠了欠身,說道。

“雖不能完全斷定,但有這種感覺。因為那位女士的虛榮心是很強的。再說她那副胖乎乎的樣子配上什麼神經衰弱,也叫人沒感覺啊。”

主編說到“沒感覺”時,典子差點笑了出來。

“這麼說來……”龍夫說道,“我是說有人代筆的事。阿沙子女士的創作進行不下去,是因為真正的作者不寫了?”

“可以這樣考慮吧。不,應該說就是這麼回事兒。阿沙子不可能因為自責才停止這種雙簧般的遊戲,因為她是個很倔的女人。”

“那麼,真正的作者又為什麼不寫呢?”龍夫在詢問主編的意見。

“有三種情況:首先,不寫的原因細分一下的話,又有因自發性原因不寫和因為與阿沙子女士在感情或例如報酬太低等利益上的分歧而不寫的原因;第二種情況,不是不寫,是寫不下去了,也就是真正的作者才思枯竭了;第三種情況,是真正的作者不在了。譬如說,死了,或者去了什麼地方,找不到了。”

典子聽了主編的話,一下子就想到了田倉和亮吾。

田倉義三死了。村谷亮吾失蹤了。他們兩人不都符合主編所說的情況嗎?如果這兩個人是阿沙子女士的槍手,那她就只好折筆了。

龍夫似乎也想到了這一點:“主編,您曾說過代筆的不可能是亮吾,對吧?”

“嗯,出於我的直覺。”白井點了點頭。

“那麼,就是田倉了?如今田倉已死,完全符合您所說的那種情況。”

白井主編聽了並沒有馬上回答。他划著一根火柴點起了香菸,隨即又像是受了煙燻似的皺起了眉頭。

“這樣的推理未免太一廂情願了吧。”停頓了一下,他又說道,“田倉還有那樣的文才嗎?”

這雖是一句問句,但他並沒有期待龍夫和典子的回答,倒像是在問他自己。

“我瞭解田倉年輕時的情況。那時他還在日本國內,確實有寫小說的才能。至少有一陣子,我相信他是有的。那家夥在太平洋戰爭爆發之前突然跑到國外殖民地去了,再回到日本,已是戰後過了一陣子後的事了。他也變成了一個與年輕時截然不同的陰險狡詐之徒,令人十分討厭。他後來雖然在雜誌社裡做編輯,但總是靜不下心來,一個地方屁股還沒有坐熱就又換了地方了。最後成了專寫爆料文章的黑筆桿。”

主編淡淡地說來,口氣中竟略帶幾分黯然神傷的味道。

“說起來他以前寫的那些報道還是很不錯的。如果他能兢兢業業地做下去,現在肯定也是家相當規模的雜誌編輯部的主編了吧。他的文章是很拿得出手的。但就憑這一點,說他替村谷女士當槍手代寫小說,我覺得還不大靠譜啊。”

白井說著,側過腦袋用手指“篤篤篤”地輕輕地敲著桌子。

“要不,他年輕時的文才又復活了?”說完,白井馬上又搖了搖頭,“不對,不對。村谷女士的那些小說,絕不是田倉的風格!”

如果村谷女士所發表的那些作品是由他人代寫的話,那麼真正的作者又是誰呢?白井主編把亮吾和田倉都給否定了。典子也猜了一下其他的人,結果毫無頭緒。如果代筆的是她所不認識的第三者,她當然是不可能知道的。

典子突然捅了捅一聲不吭的龍夫。

“崎野,田倉是被人用什麼方法殺死的,這事你跟總編說了嗎?”

龍夫帶著頗為為難的神情看了看典子。

“別哪壺不開提哪壺啊。拜託了。”

白井聽到這兒,臉上驟然露出了十分感興趣的神情:“哦,崎野君,給你發現了這個了?快說說。”他兩眼放光地盯著龍夫問道。

“不,還沒到這一步呢。目前還不清楚。”龍夫撓了撓頭說道。

什麼呀,在車上那麼興奮,還大賣關子的,現在怎麼又蔫了呢?典子對龍夫感到非常失望。

可是在白井主編的面前怎麼著也得充個面子吧?於是,典子替龍夫簡要說明道:“崎野認為,田倉的頭蓋骨骨折不是墜崖造成的,是被人用鈍器打出來的。”

“哦,這又是怎麼回事啊?”主編瞟了龍夫一眼,卻擺出了要聽典子繼續往下說的架勢。

典子跟主編講了他們在浜離宮海灘邊討論過的事。白井照例“嗯、嗯、嗯”地附和著。他雙手抱胸,眯起眼睛,表明對此事十分感興趣。

“嗯,說得不錯。要猛擊對方的頭頂,當然得是那樣的位置。”白井特別對田倉蹲著、兇手站在他面前這樣的場景設想十分感興趣。

“喂,你難道不覺得阿典的想法很有意思嗎?”白井主編看著一聲不吭的龍夫的臉說道,“田倉當時正低著頭讀著什麼文稿,兇手就在他頭頂上來了這麼一傢伙。如果真是這樣的姿態,他是躲也沒地方躲的。並且,如果他當時正在讀的就是代筆的文稿,那就更有關係了。”

“可是……”龍夫這才開口說話,“這樣的設想是很有意思。可是,要推理田倉到底在讀什麼文稿就很困難了。田倉正在讀代筆的草稿,這樣的想象是難以成立的。因為,似乎沒有必要在那麼黑的地方藉助手電筒來讀吧?並且,如果是這樣的話,就成了兇手將代筆的草稿交給田倉,他為什麼要交給田倉呢?又為什麼一定要將田倉殺死呢?這方面推理就十分艱難了。”

“倒也是啊。”白井想了一會兒說道,“好像是有點麻煩啊。那麼,我來問你,田倉之死是他殺,這一點你確信嗎?”

“我確信。”龍夫回答得很乾脆。

“村谷女士的小說有人代筆這事呢?”

“這一點我也確信。”

“好。既然確信這兩點都是事實,接下來只要將所瞭解到的各種細節加以排列組合不就行了嗎?例如,是誰將田倉引到了墜崖的現場,代寫小說的槍手又是誰?如何將這些細節加以排列組合,應該就是解開此案謎團的關鍵所在。”

白井主編的話說得冠冕堂皇,也十分精闢。可是,典子望著白井主編心中暗想:如果能夠輕而易舉地進行所謂的“排列組合”,就沒這麼勞神費心的了。

白井主編上身後仰,打了一個小小的哈欠。

“我說,人都來齊了嗎?”他掃視了一圈辦公室,“嗯,差不多都來了吧。既然人都來齊了,下面就開編輯會議了。”主編宣佈道。

隨後的編輯會議一直開到了傍晚才結束。

《新生文學》這個名稱聽起來好像是一本面向文學青年的純文學雜誌,其實是一本以年輕人為物件的刊登半通俗小說和一般讀物的雜誌。由於發行量遠不如大雜誌那麼多,編輯部裡也只有六名成員。

編輯會議總是跟著白井主編的思路走。也難怪,在這裡他是最資深的編輯,出的主意也不壞,幾乎沒人對此有什麼不滿。典子也覺得,雜誌的主編如果不稍稍獨裁一點,雜誌就沒有個性了。因為,如果一定要集思廣益,最後得出的結論肯定是一個不痛不癢的最大公約數,毫無精彩可言。

這天的編輯會議當然也不例外,幾乎是根據白井一個人的意見確定的計劃,然後就是給各個編輯分配任務。

白井主編一如既往地幹勁滿滿,這並不是什麼稀罕事,在這天的編輯會議上他更是表現得淋漓盡致,竟然做了好幾套方案。龍夫和典子也被分配了不少任務,估計在截稿之前又得忙乎一陣子了。

會議結束後,主編單獨將龍夫和典子留了下來。

“有關村谷女士的事,”白井說道,“因為非常有意思,還得繼續下去。不過,我們這裡的人手少,你們也不能光幹這個。你們的工作量我已經砍掉了一些,你們就同時進行吧。調查的費用,儘量由編輯部來出。”

龍夫和典子對此都沒有什麼意見。

人手不夠,主編說得有理。只是以後無法像前一陣那樣隨心所欲地滿世界亂跑了。考慮到其他編輯的工作量,自己有些不自由也只能忍著了。

第二天,典子來編輯部上班,直到下午也沒見龍夫的身影。

一開始,典子還認為他是因為工作上的事在外面跑呢,可總是有些放心不下,一問管內勤的人才知道,原來他打電話來請假了,說是吃壞了肚子,要休息一兩天。

典子心想,龍夫是很少請病假的,因為他平常幾乎不生病。

是不是前一陣跑了一些地方,累出病來了?要不因為貪吃,吃了什麼變質的東西把肚子弄壞了?整整一天沒看到龍夫的身影,典子總覺得心裡有些不著不落的。

下班後,典子決定要繞道去龍夫的住所看個究竟。她知道龍夫是住在大久保附近單身公寓裡的。

對方今天是第一天休息,自己馬上趕去探望似乎顯得過於急切了。但典子又想到個理由,那就是要總結一下前一陣子的調查工作。於是,她乘坐國鐵在大久保車站下了車。

典子並不知道龍夫住在哪間公寓裡,根據地址一找,發現是一幢小巧雅緻的三層房。

雖說是公司裡的同事,可畢竟是單身一人前來探望,這對於典子來說還是需要相當大的勇氣的。她的心裡有些亂,想要轉身回去,可又不忍心,只是猶豫不決地抬頭看著樓房。一個像是公寓裡的房客似的年輕人用毫不掩飾的眼神打量著典子,從她身邊走過。

典子終於拿定了主意。她走進大門,敲響了位於走廊角落裡管理人的房門。

一扇收發視窗開啟,裡面探出一張顴骨很高的中年男人的臉。

“崎野旅行去了,不在家。”管理人說道。典子聽了心裡“啊”地一驚,原來他不是生病啊。聽說他去旅行,無疑又加重了吃驚的程度。

管理人看了看傻愣著的典子,問道

:“你不會就是椎原小姐吧?”

“是的,我就是椎原。”

“哦,崎野有封信給你。”

管理人說著從抽屜裡取出了一個信封。

“謝謝!”典子道過謝後就走出了大門。她來到一個沒什麼人的地方,開啟了信封。她的手指微微有些發抖。

致椎原典子小姐:

生病是假的。我要出去三四天。主編那邊你想辦法對付一下。詳細情況等我回來後面談。

龍夫

崎野龍夫說是要外出旅行三四天,他突如其來地又到哪裡去呢?典子當然也能夠想象到,他所謂的旅行肯定和田倉之死的案子有關。從前一陣子起,他就對此事熱情高漲,像是著了魔一樣,並時不時地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說明他在獨自進行推測。說不定這次所謂的旅行就是去做相關調查的。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直接跟主編講明了不就得了嘛。不過,從他要裝病請假的情形來看,他對自己的這次調查似乎缺乏信心。估計他是考慮到調查一無所獲時的窘境才想出了這一招的吧。典子心想,平時看他什麼都不在乎的樣子,沒想到其實還是挺心虛的。

可不管怎麼說,這麼做之前跟自己打一聲招呼不好嗎?典子對於龍夫這樣的擅自行動頗有微詞。說起來,剛開始時典子是主角,龍夫是配角,可後來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她和龍夫的角色調了個個兒了。現在倒好,龍夫跟她這個配角連個招呼都不打,竟然一個人跑出去調查了。

典子心裡氣鼓鼓的,可腦中又在想龍夫到底去了哪裡。三四天的時間足以跑到很遠的地方去。

典子心裡毫無頭緒,心想他遲早要回來的,現在也只有幹等著了。

典子腦海中出現了龍夫撓著亂蓬蓬的頭髮滿臉苦笑的樣子,隨即就像看到他站在自己跟前一樣,她的嘴角邊不由得露出了一絲笑意。

她心想,龍夫在外面肯定也是一副不修邊幅的老樣子:旅行箱裡亂七八糟塞得滿滿的;住在旅館裡也不會想到叫女侍熨一熨褲子;襯衫衣領上滿是汙垢也照穿不誤;還有那塊黑乎乎髒兮兮的手絹,肯定還是若無其事地拿出來擦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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典子想象著龍夫正走在不知道是哪裡的陌生市鎮上的模樣。

第二天,典子上班一看,還是沒有龍夫的影子。想到今天才第二天,龍夫應該還要過兩三天才會出現,心裡就更覺得空空蕩蕩的了。

其他的編輯們都嘴上“早啊”“早啊”地打著招呼走進了辦公室。編輯部的長桌子周圍立刻顯得生氣勃勃。只有龍夫的座位,悄然空著。

不一會兒,白井主編提著一個黑色的皮包也進了辦公室。他今天早晨來得比往常要稍遲一些。將黑皮包往正中間的桌上一放,他就邊脫上衣邊用眼睛瞟著龍夫的座位。

“崎野還沒來嗎?”他並沒有特定地問哪個人。

“沒來。”龍夫鄰座的人答道。

“嗯,請假只請了昨天一天吧?榎本君。”

說著,他用長驢臉衝著負責總務的榎本點了一下頭。

“對,是到今天為止的。”榎本回答道。

“他到底怎麼了?平時很少請假的嘛。”

白井主編將目光落在了桌子上的讀者來信上,口中這麼嘟囔著。隨後又突然揚起臉來看著典子,問道:“阿典,你知道嗎?崎野的病情怎麼樣?”

典子心裡“咯噔”一下。她覺得昨天回家時去探望崎野的事可能暴露了。然而,典子還是鼓起勇氣回答道:“昨天回家時我順路去看了一下。因為有工作上的事要跟他商量嘛。”

典子感覺到同事們的臉全都轉向了自己,不由得臉上發起燒來。

“說是肚子吃壞了,人很虛弱的樣子。看他那模樣說不定還要再過一兩天才能來上班。”

替人說謊也不容易啊。典子感到自己的心跳正加速。

主編邊聽著典子的說明邊打量著她的臉。典子很想垂下眼睛,這時也拿出了很大的勇氣,和主編對視著。

“是嗎?他也有點累了吧。”

說著,白井拿起了一個信封,開始拆信了。典子松了一口氣。她在內心輕輕地嘆息了一聲。

然而,白井主編眼睛看著手裡的信件嘴裡卻又喊了起來:“阿典,你過來一下。”

典子心裡又是“咯噔”一下。

“你今天去一下西村先生和小松先生那裡吧。”白井邊讀著信件邊對站在桌子跟前的典子說道。

“好的。”典子放心了。因為主編吩咐的是工作上的事。她決定今天無論給自己安排多麼艱難的工作,也要盡力完成。

“西村先生那邊我已經託他寫下一期的稿子了,你去看一下他的進展情況。”

“嗯。”典子點了點頭。她知道西村先生是一位小說家。

“小松先生那邊呢,你去請他寫一篇通俗易懂的時事評論。大概二十張稿紙左右吧。要他針對年輕一代的思想傾向來寫。”

典子在本子上做了筆記。

西村先生住在中央線的荻漥,小松先生住在田園調布。典子決定先去拜訪西村先生。

典子正想快些退下去時,白井主編又將目光從讀者來信上轉移到了她的臉上。

“怎麼樣了,田倉的那個案子?有什麼好想法沒有啊?”

主編是眼角帶著笑意問的。他的神情跟平時沒什麼兩樣。

“沒有。還是那個樣子。”典子小聲回答道。她還在為龍夫缺勤的藉口而擔心。

“是嗎?我也有些自己的想法啊。”白井說道,“當然了,也不能盡揪著這事不放,雜誌方面的工作也得抓緊。等明天崎野來上班後,再一起商量商量,畢竟那事兒也得繼續下去,不能半途而廢啊。”

“嗯,知道了。”典子低頭行禮。想到白井是照顧到自己的心情才這樣說,她覺得很對不住主編,竟然連目光也不敢和主編正面相對了。

只為了包庇龍夫,竟讓自己在主編面前變得如此難堪。想到龍夫此刻卻在輕鬆自在地旅行,典子心中氣就不打一處來。那家夥,到底在哪兒溜達呢?

坐上了電車後,典子看著窗外移動著的景色,腦海中又浮現起將臉靠在列車車窗上的龍夫的模樣。

西村先生的家位於離開荻漥車站十分鐘步行路程的一片幽靜之處。典子走進綠色杉樹籬牆環繞著的院子,正好看到大門口擺放著三雙客人的鞋子。西村先生是一位所謂的流行作家。

一個女傭出來說了聲“請稍等”。典子踏進會客室,見一個青年男子坐在軟墊上正在看雜誌。他也是個在等西村先生稿子的編輯。

“您好。”典子跟這位先來的客人打了一聲招呼。這人是別家雜誌社的記者,典子去作者家裡取稿時經常看到他,所以互相認識。

“哦,是你啊。”那位年輕的編輯對典子笑了笑。

為了解悶,他們很自然地聊了起來,話題則是他們共同關心的關於作家的傳聞。

“聽說村谷老師住院了,有這回事兒嗎?”那個年輕的編輯提到了這個話題。

“嗯。”典子不太願意多聊村谷女士的事。

“聽說是神經衰弱啊。”

“是啊,真可憐。”典子不冷不熱地答道。

“好像連探視都不允許啊。那不是病得很厲害了嗎?”

“是呀,希望她能早點康復。”

“就算病治好了,短時間內也無法寫作了吧?或許是之前就有了那種先兆了,最近一段時間她也沒寫出什麼精彩的作品嘛。當然,話是不該這麼說的。”

年輕編輯的話說得直言不諱。典子沒有接他的話頭,但心裡也懷有同感。確實,村谷老師的作品中喪失了以前的精彩。典子想起了龍夫認為有人代寫的說法,不過,現在當然是不能說的。

“村谷老師起初的作品中確實有一種閃光的東西,讀完叫人眼前一亮啊。我那時對她日後的成就也充滿了期待。”年輕的編輯評論道,“那會兒我還想,到底是名門才女,無可爭辯啊。他父親宍戶寬爾是有名的法學家,同時,在大正時期的文壇上也佔有一席之地,甚至還有門人弟子呢。”

年輕的編輯剛說到這裡,有人來叫他,他也就站起身來進去了。對於這些事,典子早就知道了,可剛才的話又給她留下了新的印象。

從西村先生這裡趕去田園調布的小松先生那兒,已經是三個小時之後的事兒了。

小松先生這裡也有客人在座,但先生說“沒關係,進來吧”,於是,典子就被領進了他的書齋。

小松先生龐大的身軀坐在烏木矮桌前,與一位客人聊得正歡。

“打擾了。”典子怯生生地在他跟前坐了下來。

“哦。”小松先生甩動長長的白髮,將胖乎乎的紅臉膛轉了過來。他容貌魁偉,但說起話來聲音相當柔和。

“今天來要出什麼題目啊?”他爽朗地笑道,露出了嘴裡被香菸燻黑了的牙齒。

典子向他的客人鞠躬致意。那人大概有四十三四歲年紀,一派正統的紳士風度,不像是記者,一下子倒看不出他是從事什麼職業的。矮桌上放著威士忌酒瓶和兩個酒杯。

那位紳士做了一個手勢,表示:不必在意,請談公事。

“小松先生,百忙之中我們有一事相求,希望您能給我們下一期的雜誌賜稿……”

典子說明了來意。在典子說話的時候,身邊那位客人一直在笑盈盈地聽著。

“啊,行啊。”小松先生很爽快地應了下來。

“是嗎?那真是太感謝了。”典子稱謝道。

“喂,喂。”小松先生突然轉身對屋裡吼了兩聲,“再拿個杯子出來。”

典子趕緊說:“先生,如果是給我的話就免了吧。我不能喝酒的。”

“少喝點沒事吧。”小松先生看來是有些醉了。他這麼輕鬆地就將寫稿的事應承了下來,估計也是酒精的作用。

“我說,”那位客人開口道,“不要強人所難嘛。”

小松先生看了看典子發窘的臉,哈哈大笑道:“是嗎?這個傢伙——”他指著客人給典子介紹道,“這是我的老朋友了。以前也弄過文學,現在落魄了,做了日本橋某大樓的社長。他將房子租給許多做生意的人,靠房租活著,是個地主。簡直是所有墮落之人的標本。”

典子趕緊遞上了自己的名片。

“啊,謝了。”那位客人看了看典子的名片,突然又抬頭看了看典子的臉,問道,“白井良介是在你們那兒的吧?”

他竟然說了主編的名字。

“那是我們的主編啊。”典子答道。

“是啊。有所耳聞。”客人點了三次頭。

“哎

?你認識他嗎?”小松先生像是很意外地問道。

客人對小松先生說道:“那是很久以前了,還是在京都大學那會兒的事。那時我正做著文學夢呢。我和白井是同年級的學生。”

隨後他又對典子微笑道:“白井那會兒可是個挺帥的小夥子哦。”

典子又看了一遍那位客人給她的名片。

兩天後的一個早晨,崎野龍夫的身影悄然出現在了雜誌編輯部。

“身體怎麼樣了?”

“瘦了點嘛。”

同事們紛紛跟他打招呼。

“謝謝。不礙事了。”

龍夫給大家鞠躬致謝。

典子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望著龍夫。

“哎?”她覺得有些詫異,因為他確實顯得精神萎靡,給人有些灰頭土臉的感覺。臉色不好,臉頰也消瘦了。

是假裝的嗎?如果是假裝的,那他的演技真可謂是一流的了,因為怎麼看他都是一副大病初愈的樣子。

龍夫走了過來,目光和典子對接後輕輕地鞠了一躬,算是對典子為他保守裝病的秘密表示感謝吧。

“已經全好了嗎?”典子這樣問,一半是做給同事看的,一半也是想挖苦他一下。想到他自作主張地出去旅行,心中又來了氣。

“不好意思,讓你們擔心了。”龍夫毫無笑意地說道。

“主編還沒來嗎?”他看著正中間的桌子嘟囔道。這句話也顯得有氣無力的。或許是他下巴上長出了短鬍鬚的緣故,他的容貌看起來越發憔悴了。典子心裡覺得有些奇怪。

就在典子正要問他的時候,主編白井晃動著滿頭亂髮出現了。

“哦,來了?”主編對著龍夫的後背招呼了一聲,隨後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了下來。

“不好意思,我擅自請假,真是太對不起了。”

主編坐在椅子上望著龍夫的臉:“臉色不太好啊。身體不要緊了嗎?”

“嗯,沒事兒了。在這麼忙的時候請假,真是過意不去啊。”

龍夫又輕輕地鞠了一躬才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但白井的目光並沒因此而離開他。典子看在眼裡,不由得心裡一驚。因為她看到主編白井的眼裡似乎帶著一種異樣的光芒,這是只有從旁側觀察才看得到的。典子甚至擔心主編是不是已經看出龍夫是裝病來著。

可是,主編接下來招呼龍夫的聲音十分柔和:“崎野君,對不起,馬上就要給你安排任務了。你到齋藤先生那裡去一下,去把訪談記錄取來吧。”

“好的,我這就去。”龍夫轉過頭來回答道。

“前幾天我問過了,他說隨便什麼時候去拿都可以。你要是身體還行的話,就去跑一趟吧。”

典子又快速看了主編一眼,發現他的目光中已經沒有剛才那種光芒了,是跟平時沒什麼兩樣的柔和眼光,甚至可以理解為一種憐恤的神情。

“我知道了。”龍夫說著,就往口袋裡塞筆記本和鉛筆。

白井用手指在桌角上敲了幾下,又喊道:“阿典。”

他將臉轉向典子:“我讓吉田先生寫了下一期要登的圖片記事的解說文字。那些圖片不早點拿到印刷廠去就來不及了,你馬上去拿一下原稿吧。”

“是。”典子點了點頭。

主編像覺得工作暫時告一段落了,隨口說道:“天涼快些了嘛。”

說著,他站起身來走到了視窗前。這時,電風扇已經不開了。

典子看了看龍夫,不約而同地,他也看了看典子。典子用眼睛示意,又做了個喝茶的姿勢就朝茶水間走去了。

典子在茶水間只等了一小會兒,外衣都未脫下的龍夫也裝作來喝水的樣子進來了。此刻,在這個小小的空間裡,只有他們兩個人。

“對不起啊。”龍夫看著典子的臉只說了這麼一句話。看來他到底還是有些尷尬的。可在近處這麼一看,發現龍夫的臉更顯得疲勞了。

“聽公寓的管理員說,你看到了我留的信了,是這樣嗎?”龍夫匆匆忙忙地問道。

“看了,我說……”典子跟龍夫定了一個約會。因為這裡有人進來看見了就不妙了,只能簡短地說幾句話。

典子去作家吉田先生的家裡拿了原稿,再坐地鐵至銀座車站下車時,已經是下午兩點了。離跟龍夫的約會還有十五分鍾。

典子從電車道朝銀座高樓大廈的背後走去。大白天裡太陽還是很毒辣的,可人行道上卻依然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大路上汽車排起了長龍,時開時停的,行進得很慢,顯得車多路窄。典子要到路對面,正當她踮著腳東張西望時,聽到有人在跟她打招呼。

“啊呀,你好啊。”

典子轉過頭來,耀眼的太陽光照在了她整張臉上,見一位瘦瘦的紳士型男子正笑盈盈地望著他。典子愣了一下,但馬上就想起來了。他就是兩天前在田園調布小松先生家見到的那位客人,還拿到過他的名片呢。是日本橋那兒某幢大樓的社長。

“啊,是您啊。前些天真是不好意思。”典子微笑著鞠了一躬。

“來這兒有工作嗎?”那人依然笑盈盈地問道。

“嗯。”典子含糊其辭地應了一聲。其實接下來她要在說好了的咖啡館裡跟龍夫見面。

“如果您不太忙的話,我們一起喝杯茶吧?”大樓社長十分熱情。

“啊,謝謝了。不過,今天有點……”

“哦,很忙,是吧?我呢,正在逛街,所以空得很。小松君說得不錯,只要能收得到房錢,我就滿足了。那麼,再見吧。”

大樓社長笑呵呵地揮了揮手,轉身走了。

典子走進咖啡店一看,見龍夫已經來了,正坐在一處昏暗的角落等她。桌上一個冰激凌碟子已經空了。

“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你難得來這麼早啊。”

典子在龍夫對面的位子上坐了下來。

龍夫“啊”地應了一聲,還是顯得無精打采,跟往常的龍夫不一樣。

“真憔悴啊,怎麼了這是?”

連個招呼也不打就一個人出去瞎跑——典子本來想好要說他兩句的,可見他現在這副模樣,話到嘴邊卻又變了。

“嗯,有點累啊。”龍夫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腦袋。

“你突然一個人一聲不吭地出門旅行,真叫人受不了。我幫你在主編跟前打掩護,多難捱啊。我都成了你裝病的同謀了,簡直不敢正視主編的臉。”典子的話中,抱怨的成分遠多於責難。

“對不起,對不起。這其中是有緣故的。”龍夫低了低頭道歉。

“你跑得這麼累,到底去哪裡了?能說說你的‘緣故’嗎?”

“唉……”龍夫皺起眉頭呻吟般地哼了一聲,隨後又說道,“稍等。這個現在還不好說啊。”

“啊?”典子大失所望,瞪起眼睛道,“老毛病又犯了,你真是怪人。人家這麼為你操心……”

典子這句話脫口而出之後,就馬上覺得不對了。這不是表達那種感情的話嗎?她頓時慌張了起來。

“不好說就別說了。”典子趕緊改變了口氣,“可是,去了哪裡總能說說吧?”

“嗯。”龍夫似乎是無可奈何地吐出了兩個字,“京都。”

“京都?”典子將兩眼瞪得溜圓,疑問接踵而至,“去那裡幹嗎?”

“是去調查一些事情的,結果是無功而返啊。”龍夫似乎猜到典子的心思,“還不光是京都,附近的幾個縣也都跑過了,一無所獲,令人灰心喪氣啊。”

哦,怪不得龍夫會這麼疲勞呢。臉瘦成這樣,臉色難看得像個病人,原來是過度的勞累加上失望所致。但是,到底去調查什麼事情了呢?這方面龍夫還是沒有多說。

“主編說了。”典子有些同情龍夫,於是改變了話題,“等你上班了,田倉之死的案子再繼續調查下去。說總不能半途而廢了。”

“哦,他是這樣說的嗎?”龍夫似乎在凝視著某一點。

“組稿也忙著呢,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呀。你請假的那幾天裡,我已經跑了好多作者家了。”

“哦,那可真是難為你了。”龍夫的回答有些心不在焉。

“哦,對了,”典子說著說著來勁兒了,“我還在小松先生那裡聽到了有關主編的事呢。”

“哦。”

“也不是小松先生說的,是那天正好在他家裡的一個客人,他是日本橋那兒某幢大樓的社長,還給了我名片呢。那天我把自己的名片遞給他後,他就問,你們那兒有個叫白井良介的人吧?”

龍夫擦了擦眼睛,目光又回到了典子的臉上。

“隨後他就說,他和白井主編在京都時是同學。還說,當年白井主編是個帥小夥,還是個文學青年呢。我還是第一次聽人說起主編的事呢,可有意思了。”

龍夫聽著聽著,目光變得越來越強烈了。

“那人叫什麼名字?”

典子開啟手提包,在名片夾中找了一會兒。

“就是這個人,剛才來這兒的路上還遇見他了呢。”

龍夫搶過名片,將目光鎖定在名片上。

T大樓株式會社社長 新田嘉一郎

“啊!”龍夫不覺提高了嗓門,“阿典,你見到了這個人?”

他瞪大兩眼 ,緊盯著典子的臉,一半身體已經離開了座位了。

“是啊,當然是……”典子想說“見到了才交換名片的嘛”,可一下子被龍夫的氣勢壓倒了,後面的半句話又咽了回去。

“啊呀,怎麼會這樣?”龍夫咬牙切齒一般地說道,“我在京都一帶到處尋找,原來他竟在東京,而且還剛剛見過你。”

“哎!”這下子又令典子大吃一驚,“崎野,你就是為了找這位新田先生去的京都嗎?”

“不,也不是一開始就這麼明確的。我到了京都才知道有新田嘉一郎這麼個人。可是怎麼也找不到。一直跑到筋疲力盡了,只好回東京來。沒想到你倒見到他,真是天大的諷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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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為什麼要找新田先生呢?”

“這個嘛,以後再說。雖然我遭了些罪,但總算是找到新田了。這就無怨無悔啦。”

龍夫只顧自己一個人興奮。典子成了感情旋風在龍夫身上刮過時的旁觀者。

“喂,阿典,我馬上就要和這位新田先生見面,理由等會兒再跟你說,你先打電話問問他什麼時候方便。”說著,龍夫的上身直湊向典子。

典子受他的感染立刻站起身來,二話不說就直奔賬臺附近的電話而去了。她感到龍夫似乎在背後推他一般。

典子一手拿著那位大樓社長的名片,一手按照名片上印刷著的小小的數字撥動著電話的撥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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