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州大牢佔地頗廣, 裡頭關著數百罪囚,東西分成三塊,最東頭一間間獨牢, 好似酒家單設的雅間一般,但凡能使得上銀子,在牢裡頭也能勉強維持體面。
只是到底不是酒家,裡頭陰暗潮溼,散發著濃重的黴味, 地上鋪著溼濘的草,混著給囚犯用刑時淌下來的血汙,踩在腳底像一腳踏入沼澤, 叫人心裡格外不舒服。
趙晉端坐椅上,前後四個人抬著他,羊皮靴頭一塵不染,連腳底都是潔淨的。
他捏著條帕子掩著口鼻, 遮著那黴味和血腥氣。
走過狹窄的過道,昏暗潮溼的天地漸漸有些微光。
姜無極就在最裡頭的囚牢裡, 牢外跪坐著一個哭得梨花帶雨的女人。
牆上掛著一隻火把,勉強照亮這一片空間。
聽見步聲, 女人的哭聲一頓, 轉過臉來, 露出一張令人驚豔的面容。
姜無極的夫人古氏名動浙州, 這些年一直被好好藏在姜家後院, 不叫她的容貌給旁人窺探。如今姜無極進了大牢, 她不得已拋頭露面出來奔走,瞧這夫妻二人一個面有淚痕,一個怒氣難消, 像是正為什麼事情齟齬。
趙晉這罪魁禍首倒是一臉無辜,露出訝異的神色,“這不是姜夫人嗎?真巧,在這兒碰著您,適才瞧蔣大人幾個親信侍衛侯在大牢外頭,想必,是等您的吧?”
他話音一落,姜夫人恨不得有個地縫鑽進去,姜無極臉色鐵青,拍打著鐵欄,“趙晉,你這卑鄙小人,沒你推波助瀾,我們姜家會落得這步田地?你給我等著,老子就是做了鬼也必不放過你!”
趙晉勾唇一笑,閒閒卷著袖口,道:“姜老弟與其開始想做鬼的事,不若好好想想怎麼多活幾日吧。我可聽說,蔣大人連夜審問,審出好幾條命案都跟你有牽扯?大家都是生意人,在浙州討口飯吃,我聽說姜老弟落難,兔死狐悲,心有不忍,所以前來看看,有什麼能幫襯一二不能。”
他話說得道貌岸然,儼然一幅誠摯模樣,不知道的,還以為他真是個樂於救助同行的善人。
姜無極恨得踢打那牢籠,身上鐵索與鐵欄碰撞發出刺耳的金屬聲響,“趙晉,你別得意,你以為你脖子上的腦袋就生得安穩嗎?你跟鎮遠侯狼狽為奸,這些年做過多少見不得的事,你以為你就能遮掩一輩子、逍遙一輩子嗎?你以為你們做的天衣無縫,沒人能抓著把柄嗎?且等著吧!總有一日,你也一樣犯在別人手裡,我姜無極扳不倒你,總有人能扳倒你,屆時你的下場,只怕比我慘十倍、百倍!我會睜大眼睛看著,看老天什麼時候收你!”
趙晉垂下眼睛,嘆了一聲,“看來姜老弟當真是恨毒了我呀。也罷,最後一程我也來送了,等到法場行刑,我就不去湊熱鬧了,您一門上百口,由著蔣大人處置吧,大人秉公執法,定會給你們一個滿意的交代。行了,咱別討人嫌了,走,回家。”
他揚手吩咐離去,最後落下那幾句話,像一記重錘捶打在姜夫人心口。她猛然跪了下去,“趙官人,趙官人!您一定有辦法救他對不對?您一定有辦法的!放眼浙州,再沒有比您更有本事的人了,求求您,求求您想想辦法吧,我們不要錢了,不要那些生意了,都給您,都給您成不成?若是還不夠,我還有嫁妝,還有我弟弟,我弟弟在京城,他不日就會到了,只要能拖得幾日,拖得幾日,到時候您要多少,我們都可以給,求您了,求您了!”
她跪在滿是汙濘的地上,質地上乘的綢緞染了血腥和泥汙,這樣絕美的一張臉,說出這樣傷心的話,當真讓人難以拒絕。那雙漂亮的眼睛都哭腫了,看來實在可憐。
姜無極道:“你別求他,別求他!我寧可死,我死了算了,你覺得我還有什麼臉活著嗎?指望你弟弟?你知不知道,你求的這個混蛋他做了什麼?他給章星海送了十多個男寵,你弟弟早就失寵了!你也別裝好心,蔣天歌舊日沒少收我的好處,他為什麼這麼急著讓我死,你說,為什麼?你哭哭啼啼做出這幅模樣給誰看?給我滾,滾得遠遠地!滾,都給我滾!”
姜無極已是絕望至極,他這人好臉面,一輩子都在跟別人較勁,跟自己較勁。他一直想除掉趙晉,想將他擠出浙州,想證明最出色的人是自己,想叫所有人知道,他姜無極到底多有本事。趙晉說得對,他此生成敗,都在臉面二字上。
妻子為了保住兒女,委身了蔣天歌,他苦苦經營,掙下偌大家業,最終落入旁人口袋。縱使他不想承認,可他的的確確,這一輩子都在替他人作嫁衣裳。
與其苦苦哀求,為了個苟延殘喘的機會將尊嚴也丟了,不若就此死了,他還能安慰自己,雖你事事失敗,但你確實算得個頂天立地的男人。
身後女人哭得哀婉,趙晉坐在椅上,默然從牢中出來。
外頭幾個官兵圍上來,紛紛垂頭行禮,“趙爺,要走了?突然下雪,路上滑,您回去時千萬慢著些。”
這些人,對囚犯凶神惡煞,出手毒辣,面對趙晉,一個個就堆出笑臉,恨不得跪下來舔他鞋底。
世態炎涼,趙晉早就看透。除了自己在浙州最大的競爭對手,他卻並沒有高興的感覺。一粒粒雪籽迎風卷過來,打在臉上,又涼又痛。
他距那牢門越來越遠了,其後,姜夫人虛弱地被人扶出來,塞入道旁的小轎中,送往府州衙門。
**
院子裡肉味飄香,錢廚娘在天井裡架起烤爐,正在炙羊肉。
陳興下午送來一頭羊,說要給柔兒補身體,冬日天寒,羊肉性溫,正是適宜吃它的時候,柔兒叫人給趙晉留了只羊腿,專等他回來再行烤制。
眼看大雪鋪滿庭院,留下一地瑩白,他卻始終未至。
發財去門口望了幾回,都沒見他車馬的影子,眼看天色越來越暗,柔兒叫人喊發財回來,閉了院門,心知他今日定要在外留宿的了。
【鑑於大環境如此,本站可能隨時關閉,請大家儘快移步至永久運營的換源App,huanyuanapp.org 】
也是她在他身邊久了,在他傷後這段日子瞧他柔憐蜜愛待自己親熱,就險些忘了,他原就不是籠中鳥,天高地闊,他的世界很大。不像她,整個天地不過就是這床幔只中,屋宇之下。
趁他不在,她倒終於能空出功夫來整理自己做的那些衣裳,男孩女孩的衣裳襁褓都有,她用了十成足的真心,每一針每一線都蘊著愛意。
其實她捨不得。隨著肚子越來越大,這個孩子與自己的牽絆越來越深,她每每想到以後許是再也不能見它,就忍不住要落淚。母子連心,連血肉都是她給的,保胎辛苦,為了讓它活著,她吃了多少藥,燒了多少艾草。為了能多為它做些什麼,她熬了多少夜花了多少心思。
她不確定,等瞧見這小家夥落地之後,自己到底能不能狠下心離開。
炙羊肉的香味飄滿房間,趙晉註定沒有口福。
他的車停在明月樓樓下,剛步下車,就聽一個稚幼的聲音問道:“你是趙晉嗎?”
他跟從人轉過頭去,見門邊擋著個少年,年約十一二,身材瘦長,穿的衣裳是上等水綢,可皺巴巴髒汙不堪。適才他就蹲在這兒,雪霧中緊抱住自己冷得直打顫,行人來來往往,只當他是個乞丐,若不是突然喚住趙晉,幾乎沒人注意到他。
從人要上前將他驅走,“哪來的狗崽子,趙官人大名也是你能叫的?”
趙晉擺擺手,揮開從人,上下打量那少年,道:“你是姜無極的兒子?”
少年樣貌出眾,眉眼極似那姜夫人。
“是。”他咬牙切齒,眼底有深濃的恨意,“我爹說,是你害他,是不是?”
趙晉微微一笑,從身上摸出荷包,“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多問。這錢拿去,明月樓可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他伸出手,掌心那只荷包沉甸甸的,極有分量。從人不由勸道:“爺,何苦理會姜無極的崽子,郭二爺樓上等著您呢。”
那少年眼底閃過一抹困惑,但很快又被惱恨取代,“你裝什麼好人?趙晉,你這狗賊害我家破人亡,我要殺了你,給我爹報仇!”
半大孩子,根本藏不住心事,他一邊叫嚷,一邊從袖中抽出一把匕首,眼含熱淚,全力朝趙晉衝過來。
趙晉沒有躲避。他身後的從人踢出一腳,就把那孩子踢得仰倒在地上。
從人踏出左足,跟著踩上孩子心口,少年爬不起來,滿臉淚痕怒視趙晉。
趙晉俯下身,把荷包塞在那孩子衣襟裡,手掌攤平,替他理了理領子,“你要殺我,這是人之常情。不過你太蠢,一來你幼小無力,打不過我。二來你孤身一人,我身邊扈從眾多。三來你先叫嚷了意圖,讓我有機會躲。第四,你瞧瞧這是什麼地方,縱然你得了手,殺得了我,可你想跑也困難,少不得還得賠條命給我,更因你這一衝動,連累你家人被我的人報復。”
他拍拍扈從的腿,命他把踩著孩子的那只腳收回來。
那少年適才被踢得很重,嘴角都滲出了血,他爬起來,適才手裡那把刀早不知飛到哪兒去了,他淚眼模糊地望著趙晉,想把這個大惡人的面容瞧清,可他實在太年輕、太弱小了,他仗著一時義憤來行刺,結果一擊不成倒被人踢傷。此時他的勇氣已經潰不成軍,身上傷痛和面對諸多比他強壯太多的大人的恐懼,讓他微微發抖。
趙晉解下氅衣,披在他肩頭。少年固執地想避,卻被他扣住肩膀不能妄動。
這大惡人的手很有力,那麼寬大的一雙手掌,溫度透過氅衣灼著他單細的肩膀,他的力量和身形,都足以令他仰望。
“沒什麼比活下去重要。你能留一命,得知足。這世上不乏有勇氣去送死的蠢貨,聰明人卻太少。”
趙晉拍拍他早就被凍紅的臉頰,然後鬆開手,越過他,走入他身後那座歌舞不休的小樓。
少年跌在地上。他全部的力氣都用盡了。
他像一團被揉皺的抹布,癱倒的動作是那樣狼狽。
趙晉登上二層,福喜上前推開一扇門,暖烘烘的熱浪迎面撲了出來。
裡頭歌女正在唱曲,三五個男人身邊陪坐著姑娘們,或是划拳,或是笑鬧。這裡時間是靜止的,不分晝夜,只顧歡愉。
郭子勝和香凝在說情話,兩人不知說到什麼,都有些眼熱。趙晉過來踢開面前一個醉倒的男人,命人換了新的杯盞,自顧自斟酒飲了一杯。
郭子勝回過頭來,這才發覺他到了,“哥,您來救弟弟跟香凝的命了麼?哥,我要贖了她,要把她贖出去。香凝太可憐了,她實在太可憐了!哥,您借我點錢,成不成?”
趙晉揮開他伸過來的那隻手,“你這是怎地,又給那小蹄子灌迷湯了?你們天天這麼演,不嫌煩啊?去去去,要錢找你爹要去,當誰是冤大頭呢。”
旁邊那幾個都笑了,“郭子勝,你真把趙哥當你錢袋子了?自個兒要贖女人,管趙哥張嘴要,那香凝到時候出了這樓,是算你的外房,還是算哥的呀?”
幾人鬨笑一陣,趙晉垂頭見衣襬染了塊汙漬,料想是適才在牢裡頭沾的,或是給姜無極兒子弄髒了,他微微有點潔癖,立時就起身叫福喜去拿衣裳來換。
才進到一間雅房,走到屏風後頭解了革帶扣,身後忽然伸來一雙玉臂,用力抱住了他腰身。
趙晉怔了下,沒有回頭。
身後的人將面頰貼在他背上,聲音裡帶著幾許悽清。
“爺,您知道,香凝最愛慕的男人是您吧?”
她低低地哭了出來,將他腰環的更緊,“您為什麼不要香凝,為什麼啊?若是當初,您肯把香凝贖了,也許現在替您懷著孩子的,就是香凝了。您明知道香凝愛慕您,一顆心全在您身上,您怎麼就能狠下心腸,當瞧不見,當不知情呢?”
趙晉眉頭挑了挑,捏住她手腕將她扭住,轉過身來,那雙鳳眼淬著寒霜,他冷笑,“你以為你那點真心,值幾個錢?”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在2020-10-10 00:00:00~2020-10-10 17:40:49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maris白水、阿曼、42640709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桃子 9瓶;嬋知 2瓶;一隻想睡覺的兔子、haru-1、原來是我呀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援,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