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勁很大, 攥得她手腕快斷了一般,她疼得縮起身子,仰臉哭著道:“爺, 真心哪有價?香凝待您一點一滴全是真的,給多少錢也換不來,您當真不知道嗎?”
趙晉笑了,他笑起來眉頭微揚,那雙鳳目眼尾都沁著風流張揚, 他笑起來的樣子明快又俊美。雲銷雪霽,水豔晴光,不過如此。
“真心無價?”他伸出另一手, 指頭順著她臉頰一路滑下,挑開單薄的紗衫,摘掉她濃紫色繡著牡丹的兜衣。“爺若是沒錢,是個街邊乞丐, 只怕你瞧都懶得瞧一眼。”
香凝直打顫,不僅是冷, 更是在心上人面前袒露一切的羞 ,和瞧見他那雙不帶一絲溫度的眸子時的愕然。
他眼底不帶半點欲, 上下打量她玉雪般白皙的身子, 慢條斯理地道:“趁著皮肉還緊湊, 能勾住郭子勝, 抓緊點, 別作死。等他厭膩了, 你也就徹底不值錢了。至於你那點真心——”
他笑著說,然後鬆開她的手,將她甩到一邊, “爺瞧多了,膈應得慌。”
說完,他自顧垂頭取下革帶,被轉過身,拿起架子上掛著的新衣,“還不滾?”
香凝不敢停留。也沒臉留下去。
她是一時豬油蒙了心,覺得自己以後要做了郭子勝外房,再也不能見他了,心中深情難抑,想好好和他話別,說說她那些不能為外人道的心思。
她想,至少讓他知道,曾有個女人,如此卑微的愛慕過他。即便不能和他成就美談,至少也要在他心裡留下淺淺一個印記。
她不甘心,從此成為他的過客,在其後的漫漫歲月中,被他一併徹底忘卻。
可終究她這份真心,沒能得到任何回應。
她早就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為什麼還要把自己最後一點尊嚴拿來給他踐踏呢?
她捂住臉,爬出門去,外頭就是人來人往的走廊,她被人瞧出端倪,強忍著眼淚,一直奔到無人的轉角,才放聲哭了出來。
趙晉站得端正,緩緩系上領口的玉珠釦子。
摧毀一個女人的真心和尊嚴,於他來說,並不是難事。也一點不稀罕。
舊年京華,十里長街,少年進士,幾多得意。樓頭上多少小娘子扔了花枝下來,落在他帽簷邊,遮了視線,才使他抬起頭,朝那邊瞧了一眼。
他祖上做過官,可父親在讀書上並無建樹,祖父去後,父親與伯父分家,父親承繼自己那部分家財,娶了商家婦,自此一心經商為生。
他初入京,沒少受冷待,商賈低賤,在學子中飽受奚落。偏偏一張俊顏又惹了眼,先生家的女兒多瞧了他一回,後巷就被幾個官家子弟圍毆。
因他頗有家財,亦常受人要挾,十幾歲的時候,他日子過得非常艱難。那時先生家的女兒向他示好,他惱恨她帶給自己太多傷害,狠狠將她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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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被陷害栽贓,書院不肯容他,他被驅逐回家,在房中悶了三日,才漸漸想通一些事情。
這個世道就是這般,只要你軟弱,退縮,旁人就會變本加厲,把你僅有的也奪走。若你囂張跋扈,無所畏懼,反而那些小人就會屈從,會讓路,會敬仰你。
他這一路走得極為艱辛,也深知人心險惡。
他害過無數人,也被人害過無數次。
他早就學會如何逢場作戲,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沒什麼是真。
香凝待他真心?也許有那麼一點。可若他不是揮金如土、出手闊綽的趙官人,這份真心,又豈可能殘存?
說到底,人們只是趨於做出對自己最有利的選擇罷了。
他束好衣帶,端容步出雅室。
外頭熱浪陣陣,絲竹不絕。這是個處處假意的銷金窟,是他這樣的無心、寡情之人,最恰當的去處。
他揮開銀票,灑在案前,“今兒誰哄得爺樂呵,這錢就是誰的!”
福喜縮在樓下茶房,探頭瞧了眼外頭天色,大雪茫茫,夜色給江畔紅火的燈照得亮如白晝。
福喜不大喜歡明月樓的點心,太膩,還粘牙,沒有月牙衚衕錢廚娘做的那些爽口好吃。
其實他更喜歡原來趙宅裡某個婆子做的點心,人是從京城跟回來的,啥都會做,正經的京華味。可惜後來,一個一個舊人都走了。死的死,攆的攆。京城在趙家留下的影子越來越淡,幾乎也沒人再去提及主子當年的風光。
他瞧著外頭飄飄搖搖的雪,心想,這雪落著落著,一年又要過去了,年節前家裡忙起來,怕是,就該把太太接回來了吧?
爺這麼日日宿在新楊衚衕,也不是辦法。家不成家,到底太淒涼了些。
而年節過去,一打春,陳柔姑娘的胎也就快落地了。
到時候府裡添喜,爺也許就能真心高興些,這麼些年歲月熬著,他在旁瞧著,實在是心疼。
不待年關,趙晉就忙了起來。
每年這個時候,都要往各地去收賬要賬,順便拜會各方官員,為明年的生意打點。
他臨行這晚,人在新楊衚衕。一段日子沒來,她肚子是越來越明顯了。
兩人在床前說話,侍婢們收拾箱籠,預備他出門要用的東西。
趙晉抱著她坐在床沿,“我走之後,會留一些護院在此。遇著什麼事,打發人去青山樓告訴一聲,缺什麼短什麼,叫底下人去辦。這裡是兩千兩銀票,你暫拿著花用。若有緊急大事週轉不得,拿我這枚私章去青山樓賬上領。”
他這枚玉章她見過,上回他出門,也是這麼交代她。
“如若不是緊要事,最好都拒了。你如今這個情況,真真不便出門。”他仇家不少,他在浙州,那些人不敢造次,一旦走了,家裡頭不能不囑咐幾句。
柔兒不想他放心不下,一一都答應下來。
趙晉臉頰貼在她肚子上,輕聲說:“乖寶兒,好好疼你娘,別鬧騰她,等你平安落地,爹再補償你受的苦。你們孃兒倆要平平安安,乖乖等我回來。”
他一走就是一個多月,柔兒在院子裡,燒艾、吃藥,日子溫吞沉默的過著。
陳興來過一回,拿兩張一百兩的票子,說是先還趙官人一部分。
他為人實誠,又勤勞能吃苦,生意做起來,回頭客越來越多,這兩個月鋪面上的錢明顯多了起來。
快到年節了,還惦記著要給柔兒裁衣裳。往日在家裡她沒享過什麼福,一件裙子穿三年補三年,攏共也沒見過幾身新的。如今既是有了閒錢,就一定要在這上頭都給她補回來,哪怕她如今根本不缺這些。
柔兒知道哥哥自責。當年她娘差點病死,家裡要不是沒法子,絕不會同意將她賣了。可各人有各人的緣法,也許她這輩子就是註定要到浙州,註定遇見趙晉,註定要給他生個孩子。
事到如今,她其實並不悔。見過許多世面,過過這麼好的生活,又有什麼不滿足呢。
臘月二十,趙晉辦完事回省城。
族裡幾個族叔來與他商議,要重修老家祠堂。
他這一支算嫡脈,人口凋零,老家原是旁支,倒欣欣向榮子孫綿延。
他很痛快的應了,一出手就是五千兩。
臘月二十三過小年,盧夫人去南山,把盧氏從莊子裡接出來。
回程的馬車上,盧夫人勸她:“疑霜,咱們總督府早就沒了,你哥不是原來的你哥,你也不是原來的你,你嫁人了,不再是總督府的小姐,你是趙家太太,是趙晉的媳婦兒。過去再好,那也是過去了。眼前的日子才是最重要的,哪能為了那些看不見摸不著的幻想壞了現在的生活呢?你出嫁七、八年,一直沒有孩子,嫂子知道你臉皮薄,一向不敢多問。如今外頭那姓陳的外房就快生產了,你作為大房,難道一點想頭都沒有”
她見盧氏淡淡瞥著窗外,好像根本沒聽她說,她心裡也有氣,抬手攥住盧氏手腕,揚聲道:“難道你真要瞧著他在外頭另置一個家,從此架空你這個太太?疑霜,子嗣一事,你要早做打算啊。”
這番話對盧氏來說,不過就是一陣聒噪罷了。
她連趙太太都不稀罕做,還會稀罕做他孩子的娘?
盧氏偏坐在車上,撩開半片簾幕瞧著外頭的景緻露出一抹冷笑,“做打算?怎麼做?趁那婦人有孕讓他們一屍兩命麼?活該的是趙晉,跟旁人有什麼關係?”
新年到了。
往年除夕到初二,趙晉都是要在趙宅過的。今年有些不同,除夕陪著柔兒守歲到天明,初一上午才匆匆趕回宅子。
到了初二晚,他就又過來了。
後來柔兒常常想起那段時間。
那段時光他們總是在一起。他時常陪著她,就在小院裡悄然的過上一天。這樣的一天也並無特別,說說話,吃吃飯,親一親,鬧一鬧,日子就像流水般淌過去了。
有時趙晉把她抱到書房,她坐在椅中磨墨,側過頭瞧他一筆一劃寫下龍飛鳳舞的字。他翻書給他們未出世的孩子選一個名字,覺得這也好,那也好,又全都不夠好。
他們像對最平凡的夫妻一般,對這個沒出世的孩子寄予最美好的願想。
他也會在她實在悶得太苦,小聲和他抱怨的時候,偷偷背她到巷子外走一走。
他的肩很寬,背筆直,他的手很有力,冰天雪地寒風刺骨,可是偎在他身上,一點也沒覺著冷。
除夕夜裡他們在一起,在不遠處山寺傳來的晚鐘聲中為孩子禱祝。
推開窗,誰家煙火不休,爆竹破空劃破夜的寂靜。
那些璀璨的煙火,一如眼前溫馨靜好的歲月一般,虛幻而不長久。
那晚他在明月樓飲酒,二月的天,春寒料峭,一點也沒有回暖的跡象。
香凝被贖身以後,明月樓就開始著意捧一個叫做青鸞的姑娘。
羅裙潑酒,春寒帳暖,姑娘被送入羅帷,趙晉帶了幾分醉意,搖搖晃晃踏入房中,伸手掀開垂幔。
來報信的是福喜,他從沒這樣急切,這樣沒規矩急急切切。
門拍得山響,生怕裡頭的人因醉而聽不著。
“爺,新楊衚衕起火,新楊衚衕起火了!”
豆大的汗珠子自頭上滾落,福喜耐著恐懼和慌亂,心道若是爺實在醉得厲害唯有他來出面發號施令……
好在,——門被從內開啟。
趙晉衣飾整齊,酒醒了大半。
他不言語,跨出門來急速朝外奔。
這麼多年自持,他這樣的身份,這樣的能耐,行事一向從容不迫,甚少有這樣慌亂的時候。
巷子前圍攏了許許多多的人,那麼多人影在其間來來回回穿梭。
火勢並不大,澆了兩車水,就將火滅了下來。
裡頭的姑娘、婆子,一個個被人攙出來。
福喜瞧著人群,四處找尋,“陳姑娘呢,陳姑娘在何處,為什麼陳姑娘還沒出來?”
話音未落,就見趙晉一撩袍子朝內走。
火勢雖然控制住了,可濃煙滾滾,什麼都看不清,萬一有斷掉的樑柱和傾塌的瓦片,很有可能會被埋在裡頭。
福喜上前拖住趙晉,“爺,叫下人去,您不能進去!”
趙晉茫然轉過臉來。
一元大師說,這世上所有的因,都為著前世種下的果。
姜無極說,總有一天,他也將受到一樣的懲罰。
天道輪迴,他放火燒了姜家。如今他的女人和沒出世的孩子,也被人一把火圍困在這斷壁頹垣裡。
他說不出是個什麼心情。也體會不到疼或者悲傷。
他這一生作惡太多,要報應,就該報在他身上。
那姑娘年方十七,乾淨得像張白紙。
她不該被拖進這髒汙的世界送了命。
她從來沒做錯過什麼。那個沒出世的孩子沒做錯什麼。
趙晉推開福喜,木然地朝濃煙中去。
他赤手空拳,搬開橫在門前的斷柱,一步一步,走向深處。
他對陳柔,不過是肉-體之歡,借腹生子,買賣交易,毫無感情……原該是如此。
可是除此而外,她還是他孩兒的孃親,刻著他的烙印,是他的女人。
猶記初見時她眉眼怯怯的,無措又慌張,連行禮也不會。
初回他親吻她,記得那嘴唇柔嫩,咬起來頗有彈性,味道極美。
他們在明月樓說話,她惹他不快,然後在風雪裡站了兩個時辰。他把人抱在懷裡解開衣衫,發覺她連裡頭都凍透了。她求他別生氣,想要他回心轉意,那時候那個無助又無措的小姑娘,不知道該有多害怕呢。
後來樓船上,他當真想過要把她留在那受辱,他想要她知道這世道究竟有多黑暗,外頭的悽風冷雨又多難捱,不是每個人都能這麼幸運,在他的護佑下平安度日……
可他沒護住她。根本就沒護住。
他很自信,憑這份自信,他笑傲商界多少年。
他忘了,曾經他是個強大無敵到沒有軟肋的人。
如今……
他沒有想下去,唯今他只有一個念頭,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作者有話要說: 熬得不太行了,我太困了。嗚嗚,幾乎是邊睡邊寫,可能很不好啊這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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