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多娜依就在山腳下不遠處的地方等著他倆, 見直哉躺在五條悟背上一動不動,她有些慌張地迎了上去。
“他、沒事?”
“沒事,就是睡著了。”五條悟顛了顛背後睡得正香的直哉, 這傢伙無知無覺, 還像只豬仔一樣咂了咂嘴巴。
希多娜依歎為觀止。
她目光向下,又看到了直哉搭在五條悟身前的手, 他的手中牢牢握著一根樹枝, 就算睡得說夢話都不曾放下。
阿依努少女的雙眼瞬間亮了, “這是?”
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要從直哉手中接過樹枝, 卻發現自己無論如何也掰不開那力氣死沉的手指, 更別提把樹枝解放出來。
她有些著急, 卻只見五條悟一手託著背後的人,另一只手拽住樹枝的一頭, 隨便說了一聲:“鬆手。”
直哉的手指應聲而松,樹枝‘吧嗒’一聲落入五條悟掌心裡。
希多娜依看呆了。
要不是知道沒必要, 她差點以為直哉是在裝睡捉弄她。憑什麼自己掰扯了半天都不松一點, 五條悟只是說了一聲就直接脫手了啊?
可她已經沒辦法問了,直哉睡得極沉, 而五條悟接過樹枝後隨手把玩了兩下,就順勢丟給了她。
“喏。”他那架勢並不比給鴿子丟麵包嚴肅多少。
希多娜依心驚膽戰地接住, 小心翼翼把樹枝護在胸前。
“對神、小心點!”她忍不住埋怨。
而五條悟只是瞥了她一眼, 用手指擋在嘴巴前面, 比了一個安靜的手勢, 然後就揹著直哉繼續往回走了。
希多娜依急忙跟上, 她還有許多事想問直哉。
但一切都要等他醒來。
……
在睡夢中, 直哉看到了一位神明漫長的一生。
就如同每次他吞噬了其他生物的力量後會看見他們的過往一樣, 這一次也不例外。山林神的誕生遠比他想象得要早,幾乎是在第一批人類踏上北海道的土地時,祂就已經誕生了最初的原型了。
祂時而是林間的鹿,時而是樹梢的鳥,無時無刻不在守護著這片山林,直到近代外神的入侵,讓祂不得不遠離故土,背水一戰。
從神明的角度,直哉再一次看到了那個罪孽深重的疤頭術師。對方作為外神的幫兇,在奈良佈下天羅地網,將山林神困死在了這片陌生的土地上,直到死後百年都無法解脫。
而夢境中的他有著兩個名字,一個是大名鼎鼎的‘加茂憲倫’,而另一個則是神明在隕落前滿懷詛咒地念出的陌生名字——
“羂索……”
睡夢中的直哉含糊不清地說道。
五條悟立刻豎起耳朵,“什麼?”
結果不等他仔細聽,直哉又沉沉睡過去了。
……
另一頭,琦玉,一個女人忽然若有所感似的抬起頭來,遙遙望向西方。
“怎麼了?”在她身旁,一個身穿和服的白髮術師問道。
他的後腦處有一片顏色豔紅的頭髮,那樣子就像被鮮血浸透過一樣,看起來格外顯眼。
“沒什麼。”女人收回視線,笑著搖頭,“就是感覺曾經留下的東西被觸動了……真是奇怪。”
許多年前,在她還有一具用起來十分得心應手的身軀的時候,她在奈良留下了精密的結界。那個結界不會給任何人造成傷害,唯一的作用就是將已死的神明死死鎖在某處,消耗祂殘存的神力,直到祂完全消逝於天地之間,連一絲痕跡都不留。
按理來說,神明的殘骸還要數年的時間才會完全消解,可現在結界卻提前消亡了,這說明什麼?
要麼是堅持了一百五十年的神明總算放棄了,要麼就是有人闖入了結界,提前幫神明從痛苦中解脫。
“有趣……”女人有點想去那邊看看了。
“對計劃有影響?”白髮術師神情認真地詢問著。
“不,”女人再次否認,“無傷大雅。”
世事無常,就算是她也做不到算無遺策。只要最後的結果與她的目標一致就可以了,具體的細節不必太講究。
神明已死,沒有什麼比這個結果更重要。
就比如星漿體一事,雖然她被那個禪院家的小鬼留下的暗棋坑了一道,原以為萬無一失的刺殺計劃失敗。但最終天元並沒有與星漿體順利融合,這就夠了。
她當然知道天內理子被偷樑換柱地救了下來,她甚至知道那個女孩被藏到哪裡去了。但是……那又怎樣呢?天元與星漿體融合的時機已然錯過,難道她還要為了這事去向咒術協會舉報嗎?她才不會做那種損人不利己的蠢事。
這正是她理想中的局面,高專一方自以為破壞了她的計謀,但實際上她的目的已經達成。
“這片土地上已經沒有原生的神明了,真正的神現在寄宿在合適的宿體之中,進化已經開始,我們只需安靜等待就好。”
她閒適地撩起一縷額髮,毫不在意地露出了額頭上猙獰的疤痕。
白髮術師看得眉頭直皺,“你為什麼還要用這具身體?明明宿儺大人的容器已經產下了不是嗎?”
女人愣了一下,隨即她若無其事地笑道:“抱歉抱歉……習慣了。”
對她來說,偽裝成女人的模樣已經成了一種習慣,一時半會兒真的很難改正過來。不過這具身體也到了極限了,不久後就會徹底崩毀了吧。
“是時候換一個殼子啦。”她微笑著將手放到太陽穴附近,摸索片刻後,熟練地從中抽出一縷極細的絲線。
隨著縫合線被取出,她額頭上的傷疤也逐漸裂開,露出裡面慘白而扭曲的腦組織。
這極為恐怖詭異的一幕並沒有嚇到一旁的白髮術師,或者說,看了這麼多次之後,他也習慣了。
比起對方矯揉造作地模仿女性的神態動作,他反倒更願意看到她如此醜陋的樣子。
噁心、醜陋,卻真實。
抽出縫合線,掀開頭蓋骨之後,女人和頭顱中的大腦一同長嘆一口氣:“好久沒出來透氣了,外面的陽光可真不錯啊!”
白髮術師不動聲色地轉移開視線。
就算這千年間看習慣了……有時候還是會覺得生理性不適。
好在女人很快便將頭蓋骨合了回去,傷疤合二為一的那一瞬間,縫合線如同擁有自己的生命一般遊動著穿梭過去,將血肉再次封死,從外面看上去便只留一道淺淺的傷疤。
透氣結束。
“‘幼神’的尋找進度如何了?”她問。
白髮術師回答:“已經發現了兩個:一個位於富士山的最深處,另一個在南太平洋中。隨時可以去喚醒。”
“很好,”女人露出一切盡在掌控之中的笑容,“這還只是兩個,第三個想必很快就會誕生了,畢竟舊的山林神已經徹底隕落……應該還是在北海道附近,可以去那裡尋找。”
“我知道了。”白髮術師回答得乾脆利落,“我去找那個傢伙,那你呢?”
“我?大概是想辦法換一具新身體吧。”
女人伸了個大大的懶腰,舒服地打了個哈欠,然後晃晃悠悠地站起來。
“只不過在那之前,我還得去再看看我的兒子。”
白髮術師花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她說的是那個容器——那個她使用女人的身體,親自孕育出來的男孩。
他萬萬沒想到女人居然把那孩子稱為‘兒子’,無法控制露出嫌惡的表情:“……有你這種‘母親’,那個容器真是倒了大黴。”
面對他惡毒的評價,女人脾氣很好地擺擺手,“哈哈,你說什麼是什麼吧。”
人活得久了,最大的好處就是不會像年輕時那樣容易被激怒了。一旦能保持心境上的平和,自然也就能反過來利用這一點,去攻擊那些心浮氣躁的年輕人。
如果能獲得夏油傑的身體,再用這副模樣出現在六眼的面前……那該有多有趣啊!
光是想想,就讓她期待的不得了!
……
在經歷了漫長的沉睡之後,直哉總算再次睜開了雙眼。
五條悟還守在他旁邊,手中拿著一顆蘋果,有一搭沒一搭地拋玩著。
希多娜依坐在稍遠一點的位置,死死捂著山林神留下的樹枝,那神情活像是守著乳酪的小老鼠。
“嘶……”直哉捂著腦門,慢吞吞地床鋪上坐起來,“感覺身體好沉重。”
五條悟動作一頓,將蘋果握在手中。
他斜瞥直哉一眼,“那可是覲見神明的代價,心懷感激地接受吧。”
直哉愣了一下,隨即記憶如潮水一般湧入腦海,他想起了睡夢中看到的一切。
神明的虛影、外神的入侵、殺死了最後的山林神的詛咒師……一切就像是張巨網,兜頭罩過來,將所有人都掩蓋在了陰謀的影子之下。
直哉猛地抓住了五條悟的手腕,“悟,去查……一百五十年前,那個叫做加茂憲倫的男人!”
五條悟並沒有驚訝,反而像有所預料一般看著他,“除了他呢?沒有別的人需要調查了嗎?”
“你指誰?”
“羂索。”五條悟緊盯著直哉的雙眼,試圖從中找出蛛絲馬跡,“你在睡夢中叫出了這個名字。”
直哉先是茫然看了他半晌,而後才在對視中慢慢想起睡夢中山林神死前最後叫出的名字。
沒錯,和其他將詛咒師稱為‘加茂憲倫’的人不同,在山林神眼中,這個人從始至終都只有一個名字,那就是——羂索。
根據疤頭術士可以改變外觀身份的能力來看的話,這二人很可能是同一個,也就是說,一百五十年前犯下滔天罪行的加茂憲倫很有可能並非本人,而是被掉包了。
只要有這個線索在手上,就不愁加茂家不配合調查。畢竟最想擺脫這個汙名的人不是別人,正是被牽連到苦不堪言的他們。
“就是要小心一點,由既得利益者的五條家去揭開真相的話,總覺得會讓他們產生警惕心理……”直哉暗搓搓盤算著。
“所以你想讓我去和加茂家交涉?”五條悟輕聲問。
“除了你還能是誰?”直哉理所當然道,“別的人都壓不住他們吧?”
“那你呢?”
“我什麼?”直哉一愣。
五條悟直勾勾地看著他的雙眼,不許他閃避視線,“你讓我去調查加茂憲倫,那你自己呢?直接去找那個什麼‘羂索’嗎?你知不知道有多危險——”
“我知道!”直哉忍不住打斷他,被那雙專注的藍眼珠一直盯著,就算是他也有點頂不住,“我當然知道,但總得有人去做吧!誰知道那家夥會不會因為有人開始調查加茂憲倫就產生警惕,我們必須抓緊時間。”
“你!”五條悟氣急敗壞,“不是說好了要一起面對的嗎?”
“那也不可能一直黏在一起行動吧!”
“怎麼不可以?”
“你別耍無賴!”
眼看著兩個人越說音量越大,隱約有了吵起來的架勢,一直坐在一旁的希多娜依有點著急。她左看看右看看,最後說:“先和我,送神,歸鄉!”
直哉和五條悟一心追查羂索的去向,只有阿依努少女還惦記著最初的計劃,也就是尋找到大神,並將祂帶回故鄉的事情。
她的忽然發言震住了爭吵不休的二人,雙方面面相覷,最後還是直哉先把視線轉向了她手中的樹枝。
“送神歸鄉……你說的是這個?”
他指著那根看上去毫無特點的樹枝,希多娜依用力地點了點頭。
直哉忍不住說:“你應該知道,你們的神已經逝去了吧?”
這充其量是遺物,是神明屍體上掉落的一點殘渣,根本就不是神明本身。
然而希多娜依卻堅持道:“這是大神的,遺體。我,感覺得到。”
她從這根樹枝上察覺到了熟悉的氣息,就像行走在故鄉的土地上時,每時每刻受到的加護一樣,是大神對祂的子民的溫柔愛護。
直哉啞口無言,沒辦法,只好和五條悟說:“這下好了,我先陪她把這個……”他剛想說樹枝,就在希多娜依兇狠的注視下被迫改口,“……大神遺體送回去。”
五條悟顯然對這個決定很滿意,破天荒地給了希多娜依一個讚許的眼神。
幹得好!
“這樣一切都是正好,我去找加茂家,你去陪她回北海道一趟。等結束了我們再匯合,一起去找那個叫羂索的縮頭烏龜!”
直哉懨懨道:“……行吧。”他還能說不行嗎?
他有些喪氣地從床上坐起來,但是這種時候他不開心五條悟就開心了,他美滋滋地把手中蘋果遞給去,“給,吃吧!”
希多娜依看著二人的互動,欲言又止。
剛吵完架,這種程度的示好真的管用嗎?
五條悟用自己十年的作死經驗負責地告訴她,有用,非常有用。
只見直哉盯著那顆無辜的蘋果,就像盯著五條悟的頭。盯了好一會兒之後,他乖乖接過蘋果,面無表情地啃了起來。
咔嚓咔嚓咔嚓!
他永遠不會拒絕投喂到嘴邊的食物——這就是五條悟的求和秘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