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多娜依向直哉強烈推薦過的純天然美食, 此刻又與他見面了。
清理得乾乾淨淨的新鮮腦花浸泡在度數不高的清酒中，一點血腥味也沒有，反而在酒精的催化下產生了一種嫩豆腐一樣的質感。
該說不愧是阿依努的神嗎？連早餐的偏好也和阿依努人一模一樣的。
直哉暗暗覺得好笑, “請給我來一份吧。”
老闆看向他的眼光中瞬間多了一抹亮光, “嚯！可以啊年輕人，我還以為你會不敢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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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哉十分淡然：“這世上我不敢吃的東西, 暫時還沒有出現！”
老闆十分配合：“哇！”
他笑眯眯地將罈子搬回櫃檯後面, 用特製的木勺將腦花小心地盛出來, 放入準備好的小碟子裡，再淋上一小勺清酒。
“請用吧。”他將小碟子送到直哉面前。
“我開動了。”直哉雙手合十, 將筷子握在雙手之間, 閉眼低頭祈禱了片刻, 然後才拿起碟子。
這種吃法其實有點像是在海邊吃新鮮的牡蠣，漁民將殼撬開, 食客直接用下半邊的殼當器皿，在鮮嫩的牡蠣肉上擠上一丁點檸檬汁, 然後肉和汁水一口氣喝下去——
“嗯！好吃！”
老闆樂得眼睛眯成一條縫, “真是位好品味的客人。”
酒漬腦花頂多算是前菜，真正的早餐還是拉麵, 這就和直哉之前吃過的苔蘚拉麵沒什麼區別了。一碗下去，森林的清香和麵湯的溫暖充滿了整個身體, 令人感到無比舒適。
“真了不起啊……”直哉感嘆道, “真的一碗就吃飽了。”
現在的他與以前可不一樣, 經歷過麒麟與熔山龍的力量錘鍊後, 他的力量可以說是大大提升了。可就算如此, 這碗拉麵依然能填飽他的肚子, 做出它的老闆肯定不簡單。
“多謝誇獎。”老闆坦然收下了這份讚揚。
直哉放下了筷子, 深呼吸一下之後，才開口道：“其實這次我來不是偶然，我是為了尋找您而專門過來的。”
老闆煮麵的手微微一頓，隔著沸水升騰而起的蒸汽，他的面容有些模糊不清。
“或許您知道……阿依努族的神明嗎？”
開了數十年拉麵鋪子的老闆破天荒地關掉了煮面的火，他垂眸半晌，最後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這一天，終究還是來了啊。”
直哉一聽這話就知道有戲，與他的猜測一致，老闆很有可能知道大神的去向。再猜得更大膽一點的話，他甚至可能是那位神明本身！
老闆放下煮麵的長筷子，低頭注視著坐在對面的直哉，“你是從哪裡知道這個名號的？”
果然！
直哉立刻坐直了身體，“阿依努族的祭祀告訴我，他們的神明已經許久沒有回去過了，讓我來接引您回家。”
然而老闆卻對他說：“感謝你的好意，年輕的術師，可惜真正的神明早已死去了，而我只不過是祂留下的一抹殘影而已。”
直哉聽到了這個意想不到的訊息，不由自主地睜大了雙眼。
神明……死去了？
老闆繞過櫃檯，來到直哉身邊坐下。在用布巾擦過手之後，他看著自己因衰老而遍佈褶皺的手背，嘆息道：“很不可置信是吧？但這就是事實，真正的神明早在一百五十年前就死去了，子民們再也等不到他們的神明，祂已經不可能再回家了。”
接下來，他為直哉講述了一個漫長而蒼涼的故事。
千年前的日本與現在截然不同，除了咒靈與人類之外，這片土地上還存在著許多被稱為‘神明’的存在。最早的咒術師們與神明達成契約，獲得了使用咒力的本領，他們一家族為單位與咒靈戰鬥，保護其他的人類，這才有了後來咒術界的雛形。
但是就在某個時間節點，一位從東方而來的外來神明入侵了這片土地。祂的信仰就像病毒，飛快席捲這片土地的同時為土地上的生靈帶來了災難。本土神明在與祂的對抗中紛紛敗下陣來，直到一百五十年前，最後的本土神被外神的使者斬下了頭顱，自此日本本土神明全部戰敗，祂們的故事也被掩埋在歷史的煙塵之中，再無人知曉。
這些事情即便是直哉也沒有聽說過，而他作為禪院家鐵板釘釘的繼承人，知情權已經是咒術界中數一數二的了。連他都沒聽過半點風聲的話，就說明這件事是真的無人知曉，甚至連記錄都不曾留下。
無論是日本曾經存在過‘神明’，還是如今神明已死的訊息，放出去都無疑是對咒術界的一次極大震撼。
直哉沒有說自己相不相信，只是困惑地問：“……為什麼是我？”
神明留下的虛影為什麼一而再再而三地找上他，又是為什麼選擇將這些塵封的歷史告訴他？
“因為你的身上有斬殺外神的可能性。”
老闆伸出一根手指，緩緩指向直哉的額頭。
這已經是足以致命的距離了，按理來說直哉不會任由一個來路不明的人接近自己到這個程度，但不知為何，此時此刻的他竟然像是被無形的力量攫住了全身，半點動作也做不出來。
直到這時他才逐漸信了眼前的老者就是神明，或者說，曾經的神明，以及擅自靠近神明的他究竟做出了多麼危險的舉動。
單純以力量來說的話，神明的虛影未必能贏過他，但此刻他們正身處神明的領域正中心，在這裡的神明是無敵的，就算只有一抹虛影也不是直哉能匹敵的。
“上次見面時還只是一顆種子，不過現在已經破土發芽了，終有一天這份力量會長成一顆參天大樹的吧……到那時也就是我等安息之日了。”
神明的虛影以指虛點直哉的額頭，隨著祂最後的力量，連同對外神的殘餘記憶一起流入直哉的身軀，祂的身影也逐漸變得模糊，像是要消融在空氣之中。
直哉終於意識到，自己似乎正在見證一位神明的隕落。
隨著力量的匯入，他逐漸有了動彈的力氣。他掙扎地動了動手臂，抬手握住神明的手腕，並對神明的虛影做出了抗拒的神色。
“我答應了……要把您帶回去……”
所以不要再做出這種託付遺願一般的舉動了啊！他不想要什麼神明的力量，更不想莫名其妙就應下斬殺外神的使命！
感受到直哉發自內心的抗拒後，神明的虛影居然輕笑一聲：“年輕人，別拒絕一位老人最後的願望啊。”
早在四年前他第一次誤入這片領域的時候祂就發現了，深藏於這名人類體內的，如惡龍一般蠢蠢欲動的毀滅之力。
祂本以為他會被這份難以掌控的力量吞噬，可沒成想他居然順利掌握了毀滅之力的使用方法，還平安無事地活到了今天，既然如此的話就請原諒祂最後的任性吧——
“——我已經在這裡等候了太久啦……”
隨著最後一聲解脫般的嘆息，神明的虛影徹底消失無蹤，隨之消失的是這片拉麵鋪子的虛像。
塵歸塵，土歸土。
四周的景象變成一片寂靜的深林，幾頭野生的鹿正好奇地探頭探腦。原來根本就沒有什麼小巷，也沒有什麼推車，一切都是幻象，是神明最後留下的光影。直哉原本坐著的板凳也變成了一片青石，他茫然地眨了眨眼，忽然感覺一滴水珠落在了自己臉上。
抬頭去看，天空中開始落下無數細密的雨絲，彷彿連這片天都感應到了神明的死亡，為其獻上了溫柔的哭泣。
忽然，他感覺自己手上好像多了些什麼，低頭一看，發現那是一支脆弱的樹枝。
青翠的顏色與紋理看上去有些眼熟，仔細打量的話就能發現，這與阿依努族聚居地中那些巨大的古樹一模一樣，或者說這根本就是那些參天大樹的幼體。
神明死去了，最後他聽到了阿依努人交付給直哉的願望，於是留下了一顆幼苗。
“……搞什麼啊？”直哉忽然就失去了力氣，他癱坐在青石上，默默捂住了額頭。
那裡正在以一種不可忽視的溫度發熱發燙，如果面前有一面鏡子的話，直哉能就看到自己的額頭已經燒成了通紅的顏色。
就算只有殘存的千萬分之一，神明的力量也不是那麼好消化的。好在直哉的體質不同於一般人，這點程度的消化不良，大概睡一覺的功夫就會自行消失了。
但他可不能在這裡睡……誰知道這是哪個荒山野嶺，他睡著的時候會不會被路過的野獸吃掉……
“不、不能睡……”直哉迷迷糊糊地強調著，卻依然敵不過越來越濃重的睡意。
他的眼皮越來越沉重，最後終於在漫長的掙扎後，無可奈何地合上了。
他的手臂順著重力滑落，可握著樹枝的手卻始終沒有鬆開過，就算陷入了沉睡，也一直握得緊緊的。
……
等到直哉醒來的時候，雨已經停了，天色有些黯淡，遠方的太陽正在逐漸沒入地平線。
他迷迷糊糊地嘟囔兩聲，遲遲不願睜開眼睛。
直到一道聲音從很近的前方傳來：“醒了？”
直哉猛地驚醒。
他猛地支起上半身，懵然地打量著四周，又甩了甩腦袋。
他是誰？他在哪？他在幹什麼？？
喚醒了他的人沒好氣地說：“醒了就下來，真是的，一會兒沒看住你就又跑沒影了……”
直哉呆呆地向下方看，看到了一頭熟悉的白髮，還有一副寬闊的肩膀。
是五條悟。
他在揹著他，朝山下走。
在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他忽然就放鬆下來了，懶洋洋地倒回五條悟的背上，繼續鹹魚癱。
“喂！”五條悟扭頭瞪他，兇巴巴地道，“你在幹什麼！”
直哉鼻音濃重：“我好睏，走不動。”
“你幹什麼了這麼困？”
“嗯……應該是吃太飽了。”
不光是腦花和拉麵，他還吃掉了一位神明最後的力量，那可不是什麼小分量，犯食困也是很正常的。
五條悟接受不了這種說法：“吃了困，困了睡，你是豬嗎！”
可即便說得這麼兇，他也沒有強行把背上的樹懶扒下來的意思，依舊穩穩當當地揹著，一路朝山下走。
直哉重新閉上了眼睛，含混不清地問：“我都不知道這是哪裡，你是怎麼找到我的啊……？”
五條悟輕哼一聲：“和之前的比起來，這不是輕鬆多了？”
這之前他可是找了整整四年，日本的每一個角落都被他翻過來倒過去地找了個遍，連國外的土地都有他的足跡。
不過是區區郊區的荒山，不到半天他就找到了。
可惜直哉聽不到，他又陷入了睡眠。五條悟聽著那平穩的呼吸聲，慢慢也不說話了，安靜地揹著他，一步步朝山下走。
天色逐漸黯淡，燈火逐漸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