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防衛戰落幕半月後。
西西里島, 巴勒莫。
與菲洛家族的激戰轉入僵持局面之後,我急不可待地前往斯佩多的私宅探訪為籌備婚禮而暫時寄居他家的艾琳娜小姐。雖然風雲萬變的戰況同樣令人掛心, 但瓦利亞畢竟還有查理、謝爾曼、瑪蒙等等首屈一指的好手,能略盡綿薄之力緩解艾琳娜小姐(可能存在的)婚前綜合症的……大概就只有我了。
也許該說是幸運, 我剛遵照女僕的指點來到艾琳娜小姐居住的客房門前,還未及整頓衣裝抬手叩門,就聽見了屋內傳來的陣陣水晶相碰般清亮悅耳的笑聲。
(看起來和戴蒙在一起很開心啊,艾琳娜小姐……)
心頭不覺浮起微妙的失落感。我一方面為艾琳娜小姐在這片硝煙密佈的灰暗天空下仍能放聲歡笑而欣慰,一方面又因自己已無法作為侍女隨侍於她身側而沮喪消沉。
(不行不行,不能這樣想。跟著giotto上前線作戰,一樣是為了守護艾琳娜小姐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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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勸慰著自己, 我剛要調轉腳步向門口走去——
“哦呀, 這不是……”
緊閉的房門忽然在我面前敞開了,戴蒙·斯佩多標誌性的鳳梨髮型和輕佻嗓音把我的腳步又勾了回去。
“百忙之中來拜訪艾琳娜嗎,埃羅隊長?哎呀哎呀,真是讓人感動的主僕情。”
“……聽到你的聲音, 突然就不想進門了。”
我力求不與他視線相接, 用缺乏高低起伏的幹硬語調回覆道。我極力強迫自己假裝對他油光閃亮的皮靴很感興趣,生怕自己一旦抬起眼簾,便會忍不住一記直拳把他那張俊臉連同那副虛浮的笑顏一起搗個稀爛。
就是這個男人。
以完美的詭辯誘使我自願揹負罵名,間接導致父親遭到報復而身亡。這一次,他又擅自脫離職守——我敢打賭他早已預料到小骸將違背命令獨身留下——在幕後導演了那個孩子無望的慘死。骸的死和志保的捨身相救,讓我虔誠祝福斯佩多與艾琳娜百年好合的祈願頃刻支離破碎。
他擅長玩弄的小手段實在與我秉行的騎士道合不來,我果然還是討厭他。
這個男人, 這個天才的戰略家,魅力出眾的領導者,姿容端雅風度翩翩的美青年,這個接二連三給我帶來橫禍的災星,這個五臟六腑都浸著密藏毒液的惡棍。
偏偏是他將代替我,未來永久站在那位聖母瑪利亞一般沐浴於柔和光芒中的女子身側。
對他的存在怨恨到關節生疼牙根發癢,可只有這個男人……這個艾琳娜深愛的該死菠蘿,我就是沒法下手。
“埃羅小姐。”
大概是察知到我露骨的怒意,斯佩多用求和似的平穩語氣叫住了我。
“我知道,你一直對我心懷成見——”
“我不該對你心懷成見嗎?”
趕在自己被他溫文儒雅的表皮矇騙之前,我近乎失禮地高聲叫道。
“——但是,為了艾琳娜,你不認為我們應該和平共處而不是每日針鋒相對?”
漠視我亢奮的發言,斯佩多保持著鏡面一樣冰冷無波的表情繼續說道。
“嘖,為了艾琳娜?……你還真能說得出口,”抱定了他再糾纏不休就與他撕破臉的覺悟,我把臉一橫,放任心頭萌芽而出的惡念肆意生長,“你害死小骸的事情,沒向艾琳娜坦白吧?你這種敢做不敢當的男人,要我怎麼放心把艾琳娜小姐交給你。”
我很清楚,以艾琳娜富於憐憫心的仁慈性格,倘若得知了斯佩多設計的戰略,一定會擺足架勢與他好好鬧上一場冷戰,絕無可能再與他自如地談天說地。艾琳娜如今心情不錯的原因只可能有一個——斯佩多向她隱瞞了自己的所作所為。
“nufufufu……不愧是艾琳娜忠實的騎士,眼力真好。”
斯佩多有片刻的失神,但並未顯示出被人拆穿詭計後的困窘之色,反而破罐子破摔般坦然揚起臉,以那雙深不可測的藍眼睛直直盯視著我。
“欺騙艾琳娜並非我的本意,可惜我不得不這麼做。艾琳娜太溫柔了,也把世界想象得太溫柔了。有些事情會破壞她對於世界的美好預期,我不告訴她是為她好。……因為我愛她。”
“……!?”
瞬間懷疑自己的聽覺出了問題。
我忘了要把注意力集中於斯佩多的鞋尖,猛然抬起臉與他四目相交。
仿若對鏡自照一般,在那對本與我毫無相似之處的深邃瞳孔裡,我看見了某種熟悉到好似出自於自己內心的熾熱感情。
面前的男人從表到裡都虛幻而不可捉摸,唯有那份專注於艾琳娜一人的強烈愛情執念構成了不可置疑的堅固真實。
真讓人感覺不可思議。在這幾年的不斷磨合中,艾琳娜思考方式與giotto的重合度分明已一路飆升到了99.99%,戴蒙和我一樣對giotto的溫和作風滿懷質疑,卻把艾琳娜當做發光體崇拜得五體投地。話說回來,除了性別之外,艾琳娜和giotto之間到底還剩下什麼差別……
好吧,這至少證明了戴蒙·斯佩多性取向很正常。
【——因為我愛她。】
也許就是從那一刻開始……從斯佩多在我眼前坦率表白他對艾琳娜的思念開始,我認為自己與他之間並不是全無和解的希望。
只要我們持續對同一個人懷抱著如此忠誠到病態的執念——
…………
“不,你還是不要跟他和解比較好。那家夥是我最討厭的型別沒有之一,下次有機會絕對會殺掉他……我和克麗斯不一樣,我不在乎讓那位小姐守寡。”
“先不提艾琳娜……你的確是最有資格詛咒戴蒙下地獄的人。啊,山風是不是有點兒涼了?需要為你在腿上蓋好毛毯麼?”
“kufufufu……這是過度保護哦,克麗斯。請不要把我和藍寶那種溫箱裡養大的柔弱小孩相提並論。”
靜謐無人的野外,猶如神明撒落的寶石般隨處可見的豔麗小花,和暖微醺的夏風,穿過密林投映到溼潤青苔上的明亮光斑。
假如把這個鏡頭剪輯下來插到一部文藝電影裡,絕對是適合男女主角手挽手悠閒漫步的安寧場景。讓人倍感缺憾的是,我女人味接近於零的雜亂短髮和粗布衣裝與寬帽長裙的電影女主角相去甚遠,身邊的異性也不是玉樹臨風的英俊男主角,而是蜷縮在輪椅上、面色灰黃的清癯少年。
骸是於植入眼睛一週後恢復意識的。
起初他一直陷於昏睡狀態,對任何外界刺激都毫無反應。最後還是和他交情久遠的瑪蒙心生一計,發動所有沒事兒幹的閒差輪番上陣,日夜在他耳邊重複呼喊“庫洛姆庫洛姆庫洛姆”……這招意外的奏效,不到二十四小時骸就暴躁地從病床上一躍而起,一拳搗青了當班的藍寶少爺的眼睛。
藍寶真是躺著也中槍……
不管怎麼說,我的願望實現了,這個含憤而死的少年重又回到了一度殘酷背叛他的人間。
就如志保和我的預期一樣,這一趟生死巡迴令骸的世界觀人生觀發生了顛覆性的變化,簡直讓人猜疑是不是沉睡於他心中的另一重負面人格甦醒了。
剛恢復自我意識那會兒,骸把自己包裹在被單裡拒絕與任何人交談,一連幾天滴水不沾粒米未進。最後雨月座下年輕的女劍客東月真希小姐親自出馬,“噼噼啪啪”一陣令人心驚肉跳的嘹亮擊打聲之後,骸頂著烤龍蝦般通紅腫脹的面頰乖乖啃起了謝爾曼的手製便當。
儘管開始進食後性命暫且無憂,骸的心理再建構依然是我們胸中一塊鬱結的心病。雖然沒人膽大包天到厚著臉皮提出,但清楚“眼”底細的人大多心中有數——三日月志保離職造成的戰力空缺,有朝一日必須由繼承他能力的骸來填補。然而如今的小骸,先不論他能否靈活運用“眼”的力量,光是上戰場的精神狀態就足夠令人擔憂了。
打著“為了儘快修復骸日趨崩壞的人格”這一旗號,我才勉強獲准推著輪椅帶他到野外散心。這孩子的語言表達能力和智力都已接近生前水平,唯獨身體運動能力遲遲無法恢復如常,本人則苦笑著說“或許是死後僵直的緣故吧”。
“說起來……克麗斯,憎恨我嗎?”
輪椅沿著鋪滿柔軟苔蘚植物的林間小道緩緩行進,接近樹林邊緣的時候,骸忽然背向我有點猶疑地低聲發問道。
“……哈?”
過於唐突的疑問,讓我一時不知從哪個方面作答。
憎恨……小骸有做引起我怨恨的過分事情嗎?不如說,我才該為蠻橫地把他拖回人間向他謝罪……
“從叫做‘真希’的女人口中聽說了。我能夠奇蹟般的復活,都是因為她的同伴……三日月這個人把‘眼’移植給我的緣故,那個人因此完全喪失了戰鬥力,不得不從瓦利亞引退。三日月是你的朋友,對不對?素不相識的女人衝我大喊‘志保為你這條賤命犧牲了一切啊混帳小鬼’也很難激發負罪感,但如果是克麗斯重要的友人……”
少年細弱的聲線漸漸消融在瀰漫著不知名清香的小樹林裡。距離志保留下書信和眼睛離開瓦利亞已過去了一個月,只是提及他的名字,依舊有真實切膚的疼痛一點點從胸口蔓延向四肢百骸,就像長滿棘刺的薔薇破胸而出、順著血管放肆地伸展枝蔓,清晰恍如昨日。
使骸陷於絕境是我的無能,為了自己一廂情願的想法讓志保捨棄一切是我的無力,需要小骸道歉的事情明明一件都沒有。比起悲傷或羞愧,混合著愛憐與敬意的感情更早一步湧上了心頭。
“就算要憎恨,物件也不應該是你。向志保提出‘希望救活那孩子’的人是我,我才該對你們兩人道歉。我在他人的生死問題上太自以為是了……骸,現在大概已經討厭這個世界了吧?”
沉默地聽完我小心翼翼的自白,骸忽然像是看見什麼滑稽表演一般哼哼哈哈地大笑開來。
“ku……哈哈哈,什麼啊克麗斯,兩年不見你也變成笨蛋了嗎?虧你當年還趾高氣揚地把我叫做笨蛋,現在自己不也變成了甘願為別人揹負重擔的白痴傢伙麼。”
“嘖——喂,你對關心你的人說些什麼失敬的話啊小鬼!!”
被他與年齡不符的居高臨下腔調刺傷,我終於撐不住撕下了一直奮力保持的溫良姊姊面具,粗魯地伸手去扯他消瘦的面頰。
骸被我拽得齜著牙小聲叫罵,但硬是不肯把那副得意的笑顏從臉上撤下去。
“痛痛……快放手!咳……呵呵,果然還是這副夜叉臉適合克麗斯。就算你刻意擺出溫柔臉孔呵護我也只會讓人感覺噁心,差不多住手吧。”
“啊~啊,我差不多也看透了,你這種彆扭的小鬼根——本不值得別人溫柔相待,真希小姐用巴掌招呼你是正確的。”
“……不,那種做法也請住手。”回憶起自己在真希小姐手下的慘痛遭遇,方才還一臉超凡入聖表情的少年不覺微微顫慄了一下,“……放心吧,克麗斯。我的確認識到了自己先前的想法有多麼愚蠢和不值,也能感覺到自己現在有多麼討厭這個世界和世上的人……不過,暫時好像還沒法討厭giotto或是艾琳娜·薩德裡克那樣的大笨蛋。克麗斯最近也變笨了,我就通融一下,把你納入不那麼討厭的範圍之內好了。”
“作為表達原諒的臺詞,這句話聽起來還真是不一般的讓人火大。”
我鬆開扶輪椅的雙手,居心險惡地啪嗒啪嗒在他身後掰起了指關節。
“哦呀,不要那麼生氣嘛,我好歹也是表達了原諒哦。你不需要為把我救活這件事感到愧疚……雖然我不怎麼想回來。噢對了克麗斯,我記得樹林那邊好像有座懸崖,可以麻煩你推我過去嗎?”
“你這不是活得挺滋潤嗎少爺————!!!”
…………
骸指定的散心地點,是位於樹林另一端的一處斷崖,從這裡可以放眼眺望無際無涯的廣袤山谷。正對著斷崖的是一片長滿碧綠野草的山坡,飽滿濃厚的色彩猶如一幅重複上了好幾遭色的油畫。
“嘿少爺,你在這種荒郊野嶺想觀賞什麼?我先說在前頭,要是殉情的話我可不打算奉陪——”
“在這座島上已經沒有足以吸引我的風景了。真要說的話……是有想給克麗斯觀賞的東西。”
少年以令人無端冒火的賣弄口吻說著,利索地解下醫療用眼罩,故作神秘地轉向我撥起了額前許久未修剪的長劉海。
“——!!”
不覺小抽一口涼氣,我猛然退開兩步瞪視著他。
曾經屬於志保的血紅瞳孔,正天衣無縫地鑲嵌在骸的眼眶中,不含絲毫溫情地冷冷注視著我。超越了幻想或夢境,離奇到近於癲狂的非現實景象。
“喂,這是什麼惡作……”
“——不是惡作劇哦。克麗斯以為我不知道嗎?即使是giotto那樣的笨蛋,為了在戰爭中取勝也準備藉助於這只眼的能力。再死一回的覺悟我早就做好了,但我可不想再白死一回……當然,也不打算浪費你朋友留給我的這份力量。”
骸的口氣輕鬆得彷彿他只是在向我詢問今晚晚餐吃什麼,或者那位不善表達感情的阿諾德先生何時與他的小助手修成正果。
然後,在我混合著驚詫與擔憂的目光下,他面向遠處一片蔥碧的山坡輕輕打了個響指。
噠。
“kufufufu……雖然一直嚮往日本的景緻,但我也只是見過雨月房間裡的繪卷,可能還原的不是那麼到位……克麗斯的話,不會介意這種細節吧?”
浮現於我們眼前的,是漫山遍野盛放的千萬株粉色花樹——只能用“引人憐愛”來形容的嬌豔色澤,北方大雪似的花瓣隨著拂過面頰的微風紛紛飛落,捲起一陣緋紅的煙雲。
“這、這個是……”
“啊啊,是傳說中的‘櫻吹雪’哦。日語真是有趣呢,把櫻花隨風飛落的模樣形容作櫻吹雪,不覺得非常應景麼?”
“不,我是想問你幹了什麼……”
“kufufufu……不要用那麼可怕的眼神瞪我啊,我可沒幹什麼濫用遺物的事情。我也是一點點摸索著掌握‘眼’的力量,直到昨天才第一次利用它製造出完全的幻術。最先想嘗試的大規模幻象,果然還是只在畫像上見過的異國風景……如何,克麗斯?”
我後知後覺地注意到少年面色比剛甦醒時更顯青白憔悴,顯然這些天從未停止過找回術士才能的努力。
這孩子,平日總搭著一副吊兒郎當的懶散架子……內芯卻是意外的認真肯下苦功。
雖說他的身體狀況也著實堪憂,但是看著眼前滿世界紛飛旋舞的薄紅色櫻吹雪,便忍不住心想“能製造出如此美麗的幻覺,這傢伙的大腦應該不需要人再操心了吧”。
假如變得開始討厭這個世界,就親手製造出值得喜愛的世界——這樣的想法也未嘗不是一種選擇。
以這種堅強心情存活於世的骸,讓人感覺莫名的耀眼。
我不由地微吊起唇角,滿懷欣悅地揉了揉男孩頭頂的鳳梨葉子。
“嗯,非常漂——”
“——哇啊,真是了不起的景緻呢。小骸你果然是天才啊。”
““?!!!””
漫天飛落的櫻花雪中,頭髮上沾有好幾片枯葉、面頰也蹭上了灰塵的金髮青年從樹叢裡探出臉來,若無其事地朝我們揮手微笑道:
“啊,偶爾出門散步居然會遇到你們,真是巧合啊克……”
“哦~~……可是我有個問題,散步需要蹲在樹叢裡下蛋麼,土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