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微城中，殿宇之上。
孤月高懸穹蒼，眾星環拱四方。
瑤光殿內，太子李適正襟危坐、居於上首，文臣武將拱手而立、分列左右，氣氛一片凝重。
各人面前食案上，瓊漿美酒具足，玉盤珍饈分列，然卻勾不起半分食慾。教坊舞伎、侍候的宮婢剛剛撤下，蕩人心魄的脂粉香氣，猶然在畔，可眾人臉上卻無一點舒緩之色。
太子李適沉吟許久，才徐徐開口道：“近來長安謠言四起，本宮亦是始料未及。父皇雖信我並無二心，卻也架不住近侍吹風、朝臣議論；加之個別外戚推波助瀾，欲行落井下石之事，是以……父皇已草擬了手諭，命劉忠翼星夜趕來。如今人已至香鹿驛，想來，該是敕令本宮回帝京、聆聖訓的諭旨。”
西平郡王哥舒曜率先坐不住，起身抱拳道：“殿下素來忠孝，又有經世之才。豈能因幾句空穴來風的謠言、便束手束腳，遂了那些別有企圖之人的心意？！‘神都武林大會’召開在即，若無殿下坐鎮、恐不知要生出多少變數來！”
河南尹蕭璟恰立在哥舒曜對面，當即也叉手行禮道：“殿下既為太子、亦是人臣，若聖諭一到，唯有恭順遵從，才合父子、君臣之道。‘神都武林大會’說到底，終究只是洛陽城的一場熱鬧，殿下去與不去，都無傷大雅。可若因此危及殿下儲君之位，便是捨本逐末、得不償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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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舒曜聞言，登時轉頭瞪道：“蕭大人！如今元載正以其三子元季能婚事為由，故意滯留神都，遲遲不肯回京。其用意、顯然是衝著‘神都武林大會’和如水劍而來。若屆時殿下不在，單憑你我之力、能攔得住他恣意妄為嗎？！”
蕭璟瞳仁一縮，當即駁斥道：“如今太子殿下平白遭人毀謗，汙衊他欲借‘如水劍’收買人心、謀朝篡位！謠言三人成虎，連聖人都已心中起疑，若殿下還敢抗旨不遵，豈非親自坐實了這汙衊而來的罪名？！”
李長源見二人動了肝火，連忙起身拱手道：“二位莫憂！以貧道對聖人的瞭解，太子殿下此此回長安、必定有驚無險；可若執意留在洛城，反而會險象環生。”
兩人聽罷，不約而同道：“為何？”
李長源卻不再去看二人，轉身向太子李適拜道：“殿下！此次膽敢以如水劍為引，借題發揮、惡言構陷殿下者，無非元載、田承嗣之流。前者為股肱之臣，後者為封疆大吏，二人在通遠渠上奪劍失利，必然懷恨在心，因而這番行徑、倒也在意料之中。如今殿下只須聽旨照做，便可令謠言不攻自破。
反倒是洛陽城中，近來又暗流湧動、惡事頻發！貧道聽幾位道友所獲訊息，這五六日來，不但有八方豪傑、四海俠客雲集洛陽，對那柄如水劍勢在必得；便連蜀中唐門、東吳胭脂谷、南詔點蒼派、嶺南瀟湘門等江湖門派，也都派出好手，要在‘神都武林大會’上一展神威。
今日晌午，貧道又偶得一卷《兩京頭資榜》，榜上刊載了‘易水閣’今歲欲刺之人的首級價值。貧道不才，赫然在榜，首級可換白銀
八百兩；西平郡王與蕭大人也雙雙登榜，首級皆可換取白銀千兩。最叫人細思極恐的、便是太子殿下，竟以黃金萬兩的首級價值、高居榜首……”
“啪！”
一隻秘色瓷茶盞拍碎在殿中，文臣武將皆是一驚。李長源也趕忙住口，抬眸稽首，向太子李適告罪。
“亂臣賊子！真是亂臣賊子！！”
太子李適雙臂撐著食案，十指顫抖、怒極而喝道，“竟然、竟然有人敢許下重金，欲借‘易水閣’刺客之手、來取本宮性命！此事，本宮，絕不善罷甘休！不但要捉了那許下重金之人，處以極刑！還要將那‘易水閣’連根拔起、趕盡殺絕！”
這時，一直跽坐在太子李適右手、垂頭不語的披甲老者，終於抱拳開口道：“殿下息怒！‘易水閣’雖唯利是圖，閣主卻也不是無腦之人，怎會為了些黃白之物，便要刺殺儲君、與整個盛朝為敵？實在有違‘不爭天下雄’的良訓。是以老臣斷言，‘易水閣’的刺客、決計不敢對殿下出手。”
太子李適怒氣稍平，依然面色不善道：“郭令公，你又不是易水閣閣主，憑什麼覺得他們、不會為了財帛鋌而走險？”
時任盛朝中書令、朔方節度大使的郭子儀，當即不緊不慢道：“殿下！不論懸賞萬金之人是誰，必曉得東宮衛率的厲害，豈是尋常刺客便可得手？既如此，‘易水閣’中哪個刺客又敢來領這有命掙、沒命花的差事？
所以那人原意，本就是要殿下方寸自亂、加強自身守備，便再無餘力派出東宮衛率，去那‘神都武林大會’上，與群雄一爭高下。如此一來，他們便也少了一支勁敵。而西平郡王、蕭大人與殿下一併上榜，想來亦同此理！”
眾人聽罷，均覺言之有理。
郭子儀捋了捋灰須，接著又道：“故此、老臣以為，不論殿下是否對‘如水劍’勢在必得，東宮衛率都不宜參與“神都武林大會”的比武爭鬥。勝了，只會被譏諷為以勢壓人；若竟輸了，便是汗顏無地。”
太子李適見被他挑破心思，怫然不悅道：“當時通遠渠上，本宮之所以聽了長源真人與蕭大人的建言，准許以‘擺擂爭雄’之法、決定那‘如水劍’之歸屬。並非是本宮無強取豪奪之力，只是不想叫天下英豪、小覷了我李氏胸襟。
因此、本宮才存了巧取的心思，預備命麾下高手扮作江湖遊俠，去‘神都武林大會’上、將那‘如水劍’光明正大贏回來。如此不但能震懾群小，還可令四方豪傑心服口服。刻為何在郭令公口中，卻成了進退皆輸的棋招？”
郭子儀呵呵一笑：“不但東宮衛率不宜參與，便是西平郡王，也不宜令行營中的健兒好手上臺拼鬥。”
此言一出，哥舒曜便又坐不住了：“郭令公何出此言？”
郭子儀笑罷才道：“江湖事，江湖了！原本這些江湖綠林之人，互相之間恩怨糾纏。此次登臺打擂，即可報仇、又能奪劍，他們自然是趨之若鶩、爭先恐後。
可若是公門、軍門之人興師動眾，摻和進來，反而會叫他們暫時放下心頭芥蒂、生出敵愾之心。一齊聯手對付公門與軍門之人，最後只怕是既輸人、又輸陣！”
李長源見太子李適、哥舒曜面上皆陰晴不定，顯然雖認同此理，卻仍心有不甘。當即粲然笑道：“若殿下與西平郡王麾下，確有些歸化而來的江湖好手，又該如何參與到這場比武之中？”
郭子儀會心一笑：“長源真人寬心！郭某人既能想到這其中關竅，又如何會沒有應對之法？”
太子李適、哥舒曜兩人聽罷，皆是眼眸一亮。李長源趁熱打鐵道：“願聞其詳！”
郭子儀自酌了一盞香醪、捧起喝乾，哈哈笑道：“犬子郭曙素來不肖，只好鬥雞走馬、行令吃酒，尚幼時便識得一群狐朋狗友！這幾年性子漸收，才託昇平公主照拂、在立德坊新潭邊開了一處‘月漪樓’，算是改邪歸正。
月餘前、聽聞‘神都武林大會’將開，犬子便也糾集了一幫不知天高地厚的江湖浪蕩子、市井遊俠兒，要去那四方臺上大殺四方，被我一頓好打。如今想來，東宮、行營的好手，倒可喬裝成市井小民，借‘月漪樓’的名頭登臺打擂。
如此運作，即便被江湖中人識破，也可推說是這些好手技癢難耐，自作主張跑去打擂，與公門、軍門概無牽涉。但若果有人贏下‘如水劍’，卻可重金褒獎，藉以樹榜揚威！”
太子李適當即拍案笑道：“郭令公此法，頗有些‘扮豬吃虎’的嫌疑，倒也是個妙法！如此一來，跟隨本宮多年的幾個東宮衛率，倒可趁此良機登臺獻技、一展身手。成固欣然，敗亦喜也！”
哥舒曜也大笑道：“殿下所言，也是末將心中所想。我那行營裡，正好有幾個混過江湖、匪氣十足的‘刺頭’，多依仗軍功、不服管束。這回便借各路大俠之手，搓一搓他們的傲氣！”
李長源聞言，這才心中一鬆，知道自己苦勸太子遠離這場江湖紛爭，又多了幾分勝算。
“如水劍”出世之事，本就是他與公孫玄同等幾個道友，多方跑動、各種借勢，炮製出來的一場烏龍。旨在以“弄假成真”之法，將那神乎其神的“如水劍”風聞，自此蓋棺定論，好徹底打掉藩鎮、外邦的狼子野心。
而對“如水劍”的歸屬，不論使什麼奇謀妙計、都要確保其歸於公門。最後再上表太子及聖人、建議效始皇帝之法，將“如水劍”銷去鋒鏑、鑄成金人，以弱天下不臣之心。如此一來，當年留下的這段公案，便算是圓滿了結了……
一念及此，李長源當即拱手笑道：“貧道並一眾道友，便先預祝東宮衛率、洛城行營的英武男兒無往不利，得勝凱旋！”
話音落下，殿中登時響起幾人暢然大笑之聲。便在這時，一道身影踩著急促的木屐聲，陡然奔入，聲音尖細道：
“太子殿下！天使劉忠翼已至重光門外，欲向殿下問安！”
太子李適陡然站了起來：“回東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