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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眼影沉沉(下冊)_第三十七章 重歸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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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晴川的家位於郊區,是獨門獨戶的小樓,很有幾分別墅的味道。地點雖然有些偏僻,環境卻很好,景色宜人,清幽寧靜。周圍是一大片還來不及開發的空地,道路修得四通八達,交通很方便。可是周圍卻是光禿禿的荒草野樹、水溝池塘、泥地沙田,倒像是江南的鄉村,小橋流水人家。這可樂壞了安安,整天東奔西跑,搗蛋調皮,什麼人都不怕,像出了金絲籠的鳥兒,快活得不行,玩得樂不思蜀,在北京哪有這麼大的地兒任他撒野鬧騰。

安安撒腿兒在前面蹦跳,趙蕭君跟在後面連忙喊住他:“安安,跑慢點,路上滑,小心跌倒。”安安遠遠地站住了,招著小手拼命喘氣,不斷地催促:“媽媽,你快點!”林晴川抱著小風,趙蕭君提著漁具在後面一邊說話一邊不緊不慢地走著。她們見天氣實在好,便商量著出來釣魚。正好離林晴川家不遠的地方有一口野生的池塘,也沒有人管。她們也不管裡面有沒有魚,反正是消遣。

安安一聽見出去釣魚,興奮得不行,一大早就吵著出來,連飯也不肯好好地吃。在北京他只見過養在魚缸裡的各色金魚,搖著尾巴死氣沉沉地遊動,隔一段時間死一條,隔一段時間又死一條,哪裡見過池塘,更不用說釣魚了。沿著斜坡走下大道,轉到有些溼的羊腸小徑,道路兩旁還殘留著枯萎的灌木野草,不遠處就有一條長長的溝渠,大人一腳就能跨過去,水清清淺淺地流動,看得見底下的沙石。安安指著溝渠的入口處興奮地大叫:“媽媽,快來看,這裡有魚!有好多魚!”趙蕭君探頭過去,忍不住笑出聲,那魚連魚苗都稱不上,就跟蝌蚪差不多大,稀稀落落才兩三條,已經把安安興奮成這個樣子了。

前面有一個小小的坎,底下有水流過去。趙蕭君抱著他要跨過去,他掙扎著下來,跑到跟前,憋著小臉說:“媽媽,你看我的!”雙腳一蹦,就跳過去了。大概因為緊張,人雖過去了,還往前跌了幾步才停下來。趙蕭君在一邊笑,林晴川說:“安安,你行呀!什麼時候這麼勇敢了?”安安仰著頭,得意得不行。小風見了,在林晴川的懷裡扭來扭去,也要下來。

那池塘不過一畝見方,映著水草,倒是碧綠碧綠的,不知道到底深不深。旁邊有幾株柳樹,被蟲蛀得厲害,長得不好,形狀也難看。荊棘蔓草圈得到處都是,道路不平整,很難走。她們圍著池塘走了一圈,大人小孩累得氣喘吁吁,總算揀了個平整些的地方,安置魚竿。趙蕭君從袋子裡拿出桌布揀了乾淨的地方鋪好,對安安說:“安安,乖乖坐在這裡陪小風玩。”安安人雖然坐下來了,嘴上卻嚷嚷著:“媽媽,我要釣魚!”趙蕭君滿頭大汗地說:“好好好,那也得等會兒呀!”她和林晴川哪會釣什麼魚,等她們兩相互詢問著上好魚餌,每人背上出了一身的汗。

將魚竿往地上一插,趙蕭君擦著額頭上的汗喝水吃東西。敢情她們不是來釣魚,是來野餐的。安安仰起小臉一直問:“媽媽,釣到魚了嗎?”趙蕭君有些尷尬,林晴川哄他說:“哪有這麼快!釣魚可難了!”安安仍然興致勃勃地問:“那怎麼才能釣到魚了呢?”林晴川也有些頭疼,隨口瞎說:“魚上鉤了就釣到魚了。安安,快別看了,來吃東西!早上不是連粥都沒喝嗎?快把這瓶酸奶喝了。”

安安蹲在地上,眼睛一直盯著河面,過了一會兒,試著想拿起地上的魚鉤。趙蕭君忙說:“安安,不能動,一動魚受了驚,就不上鉤了。”安安有些洩氣地問:“媽媽,都這麼久了,魚為什麼還不上鉤呀!”趙蕭君和林晴川面面相覷,不要說釣魚,她們連魚的影子都沒見到。林晴川捅了捅她說:“哎!蕭君,你說這個池塘是不是沒魚呀?”趙蕭君底氣不足地說:“不至於吧?大魚可能沒有,但是不至於巴掌大的小魚也沒有吧?”倒是安安十分沉得住氣,一動不動地待在魚鉤旁。小風本來就安靜,坐在凳子上乖乖地吃東西。

趙蕭君悄聲說:“晴川,萬一我們忙活了半天,半條魚都沒釣到,安安是不是很喪氣呀?瞧他現在一臉雀躍期待的樣子。”林晴川搖頭嘆氣:“安安……他也太難對付了,這才幾歲!別的小孩哄一哄就過去了,他可機靈著呢,說出來的話讓你啞口無言。你看,這會兒到底是他在釣魚還是我們在釣魚!”趙蕭君抿著嘴笑說:“本來就是他吵著要來釣魚的,還不是你起的頭。”林晴川叫屈:“我只不過隨便說說,哪知道這小屁孩兒就真的當真了!一個心七八個眼兒,他到底是不是你養的呀?怎麼跟陳喬其一樣難纏!”

趙蕭君還來不及說話,說曹操曹操到。安安跳起來揮著手臂高叫:“叔叔,叔叔!”陳喬其居然一路尋了過來。趙蕭君回頭一看,頭立馬痛了起來,斜著眼看林晴川,問:“他怎麼找到這兒來了?”林晴川無辜地搖頭:“我怎麼知道!”見她一臉不相信的神色,笑嘻嘻地說:“找到這兒有什麼難的!他還能不知道你住我家?找得到我家自然就找得到這兒唄!”趙蕭君隨便瞄了一眼,冷冷地說:“可真難為他了!”的確是難為陳喬其了,西裝革領,衣冠楚楚地走在泥濘的小路上,進口名牌皮鞋上沾滿了泥巴。

他將手上拿著的西服外套隨便拋在塑料袋上,一隻袖子垂在地上也不管。雙手撐起安安舉過頭頂。安安哇哇大叫,雙腳亂踢,胸前雪白的襯衫上全是一個又一個的鞋印。安安在地上站好,拉著他的手高興地問:“叔叔,你怎麼也在這裡?”陳喬其笑說:“來看安安和媽媽呀,喜不喜歡?”眼睛卻不斷瞟著趙蕭君。趙蕭君聽而不聞,沒有過多的表情。林晴川笑著跟他打了招呼。

陳喬其沒有再去招惹趙蕭君,只半蹲著身體和安安說話:“安安,有沒有釣到大魚?”安安黯然地搖頭。他看了看魚簍,不要說魚,連半滴水都沒有。提起魚竿來一看,鉤子上的魚餌早就沒了。林晴川叫:“魚餌呢?明明下了魚餌呀!”陳喬其微微嘲笑說:“當然早就被魚給吃了。你們這樣釣魚也能釣上魚?呆頭魚也不會上鉤!”林晴川不服氣地說:“陳喬其,你就這麼欠扁!就你那樣子,魚會上你的鉤?”話裡似乎另有深意。

陳喬其甩著魚鉤教安安:“這水深得很呢。安安,記住了,放長線,才能釣大魚。”林晴川在一旁聽得搖頭,啞然失笑。他手把手教安安上魚餌:“魚餌要下得深,魚才跑不掉。你們剛才之所以讓魚吞了餌,肯定是下得不夠深。”安安崇拜地跟在他身邊,連連點頭。趙蕭君看著他們父子,不自覺地笑了笑,隨即卻覺得有些累了,眯著眼睛蜷縮著腿坐在地上。陳喬其換了個地兒,來到樹蔭下放好魚竿。安安正要說話,陳喬其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將線一點一點收起來。可惜不是什麼大魚,只不過半巴掌大的小鯽魚,虧他先前話說得那麼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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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安安卻高興得不得了,又跳又叫地跑過去拿魚簍,大家都興致勃勃地看著好不容易釣上來的魚,就連小風也要伸手去抓。安安一本正經地說:“等一下魚跑了。”寶貝似的蓋上蓋子,自己卻一個勁兒地看魚在裡面翻騰。陳喬其在一邊笑:“安安,怎麼欺負小風呢!等會兒還有呢!”他聽了,扔下魚簍,跑過去,紅著小臉問:“叔叔,我也來釣好不好?”陳喬其抱他在懷裡,抓住他的小手拿穩魚竿。沒想到沒過多久,又釣到了一條巴掌大的雄魚,魚頭和魚身一般大。眾人又是一陣歡呼吵鬧。安安也不怕冷,抱住魚往魚簍裡放,整個前胸都蹭溼了。趙蕭君拉他到身邊,邊用紙巾擦邊說:“好了,好了,時間不早了,我們回去吧。你看,小風都累得睡著了。”安安雖然有些不捨,還是乖乖地點了點頭。

陳喬其伸手將睡著的小風抱在懷裡,林晴川長舒了一口氣,甩了甩有些麻痺的手臂。安安卻不幹了,又不好意思說出來,一路上嘀嘀咕咕,左一聲叔叔,右一聲叔叔地纏著他。陳喬其問:“安安也走累了是不是?”安安點頭,連聲說“嗯”。陳喬其空出另外一隻手,半蹲著身體要抱起他。趙蕭君呵斥:“安安,快別鬧了!叔叔抱著小風呢。”陳喬其看著她笑說:“沒事。”輕而易舉抱起兩個小孩。趙蕭君不由得翻了下白眼,別過頭走在前面。

還沒走到林家,陳喬其的司機快步奔過來,在他耳旁說了一大通的話。他有些無奈地點了點頭,說:“公司裡還有事,我先走了啊。”林晴川連忙接過睡熟的小風。安安看見了,有些眼紅,撒著嬌伸出手也要趙蕭君抱。她只得傾過身,有些吃力地抱起安安。兩個人的身體難免有些觸碰。陳喬其神情一蕩,有些異樣地叫了聲:“蕭君!”趙蕭君淡淡地回了一句:“嗯,怎麼了?”他吞下所有的話,連忙說:“沒什麼,我先走了。你……你記得好好休息。”

去了大半天,只釣到了三條半大不小的魚,另外一條是鯰魚。晚上,林媽媽加上鮮嫩的豆腐勉強湊成

一盤菜。安安從褪鱗清內臟開始就在林媽媽後頭跟進跟出,剛聞到魚香味就嚷著說餓了。趙蕭君在旁邊幫忙切菜,又好氣又好笑地拖他進去看電視,說:“安安,不要礙手礙腳的,小心撞到了。”他嚷嚷著說:“媽媽,那我來擺碗筷。”咚咚咚地踮起腳尖去開碗櫥。趙蕭君連忙拉住他,笑說:“你這小祖宗,安分點,小心打碎了割到手。這菜還沒下鍋呢,急著擺什麼碗筷。”

安安還是站在廚房裡不肯離開,左看看右看看,到處轉悠。大概因為今天吃的魚是親手所釣,所以感情上分外興奮。林媽媽在旁邊笑得直跌倒,說:“安安,這魚跑不掉的。”趙蕭君也笑得連連搖頭,說:“來,安安乖,等一下煎魚的時候要芹菜葉子,你拿著這把芹菜坐到外面廳堂裡去,然後把葉子摘下來好不好?”他興沖沖地拿著一把芹菜出去了。趙蕭君探頭出去,看見他正兒八經地坐在那裡認真地擇菜,芹菜葉和芹菜全部混在一起,長短不一,大小不等,只是笑。

心滿意足地吃完飯,安安連連打哈欠,玩鬧了一整天,也該累了。趙蕭君笑說:“安安,魚好不好吃?”他點頭,含糊地說:“媽媽,我們什麼時候再去釣魚?安安下次要釣很大很大的大魚。”趙蕭君替他蓋好被子,哄他說:“好,下次再去。現在乖乖睡覺。”他忽然睜開眼睛,問:“媽媽,那陳叔叔還會去嗎?”趙蕭君愣了一下,說:“那你自己去問陳叔叔不就得了。”他眯著眼睛嘀咕:“我明天就打電話去問陳叔叔。”漸漸闔上眼皮,睡著了。

趙蕭君坐在床邊,守著他,目光怔怔的,整個人彷彿像空氣中漂浮的塵埃,沒著沒落,沒輕沒重,抓不住也留不住,什麼都虛虛的,有一種說不出的味道,總覺得房間裡有些什麼東西使得她茫然失措,卻找不到焦點,只得呆在那裡。正惶惶然的時候,口袋裡的手機響了。她怕吵醒剛睡著的安安,看也不看,連忙接起來,低低地“喂”了一聲。可是對方傳來的那個聲音卻是她始料不及的。

“蕭——君——”僅僅兩個字說得卻有些難以啟齒似的。趙蕭君萬萬沒想到她會給自己打電話,雖然知道對方看不見,還是恭敬地坐直身體,低著頭喊了一聲:“陳阿姨。”錢美芹經過劇烈的思想鬥爭,在兒子的軟磨硬泡下千辛萬苦地妥協了,既然好不容易跨出了這一步,接下來就順利多了。“聽說你回來了,什麼時候回來的?”趙蕭君低聲說:“有一段時間了。”錢美芹一時半會兒沒有說話,她也不敢隨便搭腔。她對錢美芹一向有一種自小便存在的畏懼生疏感,不如陳念先那麼親近。錢美芹輕輕咳嗽了一下,慢慢地說:“你明天有空嗎?”趙蕭君沒有立即回答。她接著又問了一句:“嗯……嗯……安安……是叫安安吧?”趙蕭君“嗯”了一聲,說:“他剛剛睡著了。”錢美芹“哦”一聲,頓了頓才說:“你明天能帶他一起過來嗎?”趙蕭君勉強應了一聲,幾不可聞,然後掛了電話。

第二天她並沒有去見錢美芹。她出門前叮囑安安:“等會兒陳叔叔來接你去玩兒,願不願意?”安安先是問:“真的嗎?”隨即仰起臉拉著她的手問:“媽媽,你要去哪裡?”她彎下腰摸著他的頭說:“媽媽有點事。等會兒要聽陳叔……叔的話,知不知道?”安安見她臉色有些異樣,乖乖地點頭。趙蕭君笑了笑說:“媽媽回來給安安帶好吃的。今天不許鬧,不許任性,不許失禮,知不知道?”他很認真地點頭。趙蕭君讓他帶小風去玩,叮囑他不要走遠,然後跳上附近的公車。

她知道,錢美芹想見的不是她,她未必樂意見她,哪有那麼容易解開的心結。既然這樣,那就沒有見面的必要,徒然尷尬、內疚、悔恨、痛苦。她自己也還沒有那個本事做到事過境遷的地步。陳喬其會帶安安過去的。

她頭靠在長途客車的軟靠背上,眯著眼似乎半睡半醒,陽光傾瀉下來,整個人被照得恍恍惚惚,那麼強烈的色彩,照得什麼都褪了色,彷彿回到了多年以前。

客車在國道上的一個小城停下來。她站在那裡,茫然地看著周遭的一切,新的設施周圍依舊有古老陳舊低矮的建築,地上的那個坑還留在那裡,多少年來還是那個樣子,是少小離家老大回的遊子心中的標誌性指引,令人想到往日的欣喜,牽引起熟悉陳舊的過往。她站了站,找對方向,然後走過去轉乘短途客車。賣票的大嬸操著本地話熱情地拉客:“姑娘,你是要坐車吧?來來來,我們這車比那車便宜。”指了指另外一輛高大簇新的客車。趙蕭君見車上的乘客寥寥無幾,大都是老人小孩,笑了笑,彎腰鑽了上去。

售票員見她不像是本地人,搭訕著問:“姑娘,你是來探親的?”她怔了下,然後點頭說是。怕她再繼續問下去,於是說:“為什麼你這車比對面的車要便宜一塊錢?”儘管便宜,生意還是不如對方。她搖頭嘆息:“他們的車是市裡新開的公司的,走的是新修的國道。我們走原來的小道,不要交路費,所以便宜一塊錢。”現在小鎮上的人日子不那麼緊張了,車子高大、乾淨、舒適,坐起來平穩舒坦,就是多花一點錢也是願意的。怪不得有那麼多人選擇走國道,這舊路也有點太不平整了,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水泥地了,到處是積了水的大坑,顛簸得人都坐不住,一個勁地左右搖晃,可是趙蕭君卻沒有後悔。

她本來就是來追尋記憶中的物事的,回憶是那麼奇妙,越是昏黃暗淡模糊不清的老照片,越是能引起人的唏噓感嘆。道路狹窄,每逢對面有車過來的時候,司機就要停下來讓道。兩旁大概是野生野長的樹枝斜斜地伸到窗戶裡來,她微笑了一下,順手摘下了一片葉子。新嫩的淡黃的樹葉昭示著春天的來臨,湊到鼻子前,她聞見淡淡的清香,若有似無,沁人心脾。她眺望窗外,看見淡灰色的鳥兒伸長脖子停在田埂的中央,不斷抬腳撲打著翅膀,見有人走近,“撲哧”一下飛遠了,在另外一片水稻田間停下來歇息。

車子搖搖晃晃地爬上有些陡峭的石橋,發動機的聲音在耳邊震天響,“咻咻咻咻”像喘著粗氣的老牛正拉著破車。她探出頭去,石橋上的青苔黴綠斑斕,一叢一叢緊緊貼在石頭上,成青黑色,溼漉漉的撒得到處都有,簡直是開枝散葉。石橋上的欄杆有一邊都倒了,只剩下半截柱子還冷冷地立在那裡。下面是潺潺流動的溪水,邊上有小的漩渦滴溜溜地打轉。水並不是很清,夾帶著淡黃色渾濁,一大團一大團的水草從上游慢悠悠地流下來。偶爾看得見時不時冒出來的魚蝦,露個臉,馬上又鑽到水草堆裡去了。趙蕭君抬頭,清楚地看見不遠處的小鎮,外面那些拔地而起的樓層令她有些暈乎乎的,又有些不認識了。

最後一個跳下車,站在依舊還是粗糙的水泥地上呆了呆,才漫無目的地朝前走去。新的樓房,新的小店,新的菜市場,一路走來幾乎快要認不出來了。幸而主道還沒有變,鎮上的那座圓形拱橋還靜靜地矗立在那裡,靠橋左邊的那個小坑還留在那裡,似乎沒有隨著歲月的增長而有變大的趨勢。以前就有的麻石上還是有人在洗衣服。慌亂忐忑的心又漸漸地迴歸原處。儘管這麼多年過去了,她發現還是有很多依舊未變的東西。比如身邊這家賣香紙燈油蠟燭檀香之類物什的小店,木製的門板,有一塊拆下來堆在門口擺鞋攤,裡面照舊狹窄陰暗幽長,走進去,眼前一暗,彷彿走不到頭,頭頂上居然還是用明瓦採光。這個地方像深山老林中的洞府,與世隔絕,數十年如一日,外面的變化一概與它無關。它依照老步子不緊不慢地往前走,管別人擠得頭破血流呢。

再往前走,人流多起來,叫賣聲此起彼伏,你推我搡,也有當街對罵的,眾人笑嘻嘻地看著,不時勸解幾句,當事人爭不出什麼,最後只得紅著脖子悻悻地走了。鄉音洋洋盈耳,軟軟地滑在心上,可惜她已經不會說了。她從熱鬧的街市上鑽進一條小巷裡,立馬覺得靜下來,幾乎聽不到聲響,只聽見腳步聲“踏踏踏”地在巷子裡迴盪,在耳朵裡穿梭。外面的人大概想不到裡面竟然是這個樣子,隔著一條巷子,似乎就隔著兩個全然不同的世界。

趙蕭君在一幢頗有年齡的老屋前住了腳步。看見裡面有人走出來,便閃身站到一邊。是一個十幾歲大的孩子,還穿著學校裡的校服,藍色的底子白色的鑲嵌,袖子捲到肘彎處,一路跑著出去了,看都沒看她一眼。沒想到這幢合住的老房子還沒有拆掉,直到現在還有人住著。大門兩邊貼的春聯還是紅紅的,門上倒貼了一個大大的“福”字,周圍浮著金粉,金燦燦的耀人眼目。她只管呆呆地看著,萬千思緒貼伏在心口上,也說不出究竟有什麼感覺,大概有懷念也有惆悵,總之微仰起臉低低地嘆了口氣。

一個年約四十來歲的婦人端著臉盆走出來,乍然下見到陌生的面孔對著自家門前長吁短

嘆,似乎滿懷心事,不由得頓住腳,眯著眼仔細打量。趙蕭君驚得回過神來,也轉頭打量她的時候,覺得面目有些眼熟,情不自禁,試探性地問了一聲:“玉嫂子?”那婦人見她喊出她的名字,一時想不起她是誰,不由得有些困惑,更加注意地看著她。趙蕭君想她可能早不記得自己了。這都多少年過去了,何況自己走的時候才一點兒大。

沒想到玉嫂卻拍著大腿叫起來:“蕭蕭!是不是?是不是蕭蕭?”趙蕭君有些激動地走前兩步,點頭說:“玉嫂子,沒想到你還記得我。小時候承蒙你的照顧,我……”說到後來聲音就有些哽咽了。玉嫂扔下手中的臉盆,拉著她的手進來,口裡連連說:“哎呀,怎麼站在外面說話,快進來,快進來。”端椅子給她坐,又忙著張羅茶水。趙蕭君過意不去,忙說:“玉嫂子,你別忙活了,坐下歇一歇,我馬上就要走了。”玉嫂不滿地呵斥她:“蕭蕭!說這話你就見外了是不是?好不容易回來看看,怎麼著也得吃了飯再走!”

小地方平常喝的都是白開水,玉嫂特意燒了水放了茶葉才端上來,又抓了花生瓜子放在果碟裡。然後坐下來陪她閒聊。玉嫂笑說:“你猜我怎麼把你認出來的?你左眼眉骨下不是有一粒小小的藍色的痣嗎,別人大概注意不到。不過我以前老想著要點你那樣的一個痣,所以一眼就把你認出來了。”趙蕭君笑著問她這些年來可好,她笑說還好,有兩個小孩,一男一女,剛才跳出去的是大兒子,女兒上舅舅家玩去了。趙蕭君又問起玉大哥,她說出門做生意還沒有回來呢。

玉嫂閒聊了一會兒,問她:“你這次是來看外婆的吧?”她點點頭,說:“想去她老人家墳上上炷香。”玉嫂點頭,說:“那吃了飯再去吧,就在鎮的南邊兒上,近得很。”說著開始張羅午飯。小地方還保留著古老的習俗,飯前照例有一碗點心。趙蕭君攔著她,說:“玉嫂,這飯前的點心就不用了,吃了點心,就吃不下飯了。”玉嫂不同意:“點心都不做,哪有這樣招待客人的!吃不了,好歹也吃一點。”又加上一句,“這是禮數,可不能少了禮數。”端上來的點心是滿滿的一大碗桂圓燉雞蛋。趙蕭君不好忤了她的意,照著習俗吃了一大半,剩了一些。這種習俗大概是取年年有餘的那種意思。

玉嫂吩咐她兒子上街買了一大堆的滷鴨、醬肉,又燉了滿滿一鍋的排骨冬瓜湯,十分熱情好客。鬧得左右的鄰居都知道她家來了客人。待後來知道她就是姜老太的外孫女,以前有舊交情的人也都過來寒暄寒暄,互相詢問近況。趙蕭君離開的時候只有十歲,大部分人都不認識她了,可是姜老太太在這個鎮上生活了一輩子,雖然年歲隔得久了些,但是地方小,年長些的都知道姜老太太。

聊到家常,眾人很自然地詢問她有沒有結婚。她頓了一下,緩緩點頭,說:“早就結婚了,孩子都五歲了。”眼睛垂下來看坐墊上的刺繡,一針一線都是鎮上人自己繡上去的。玉嫂埋怨說:“蕭蕭,你應該帶孩子過來玩一玩的。”趙蕭君抬頭笑說:“怕他路上鬧,所以沒帶過來。”眾人隨口說:“蕭蕭,你先生是幹什麼的?難得回來一趟,應該陪你一起過來的。”趙蕭君只敷衍說:“他有些忙。而且我想著一個人過來看看。”被大家這麼一問,自然而然想起成微,默默的情緒有些低落,心裡有些酸酸的,表面上當然看不出來。

大家正圍在堂屋裡說話的時候,有人笑嘻嘻地進來說:“外面有一位先生,儀表堂堂,開著車來的,逢人就打聽蕭蕭。”趙蕭君聽了,震驚過後,連忙衝出去。跑到街道上的時候,陳喬其正低著身子對人說話,臉上笑盈盈的,旁邊是他那輛有些招搖的跑車。嘆了口氣,小地方有小地方的好處,也有壞處,地方太小了,什麼事大家都知道。

趙蕭君還愣愣地站在那裡的時候,陳喬其像發現了什麼,抬起眼立即掃過來,見到她,對身邊的人大概是說感謝之類的話,然後快步跑上前。趙蕭君見他雖然穿得一身的正裝,卻敞著襯衫的領子,袖子也挽起來了,於是問:“你怎麼來了?公司裡沒事嗎?安安呢?”陳喬其什麼都沒回答,笑著攬住她的肩。她身體稍稍僵硬了一下,只說:“你怎麼找到這地兒的?”陳喬其笑說:“我聽晴川說你要來看看。小時候不是聽你說過地名兒嗎?大概知道方位,一路問著來的,不然早到了。”趙蕭君白他一眼:“你也不怕走丟了,找錯了。”他笑說:“丟不了,更錯不了。”玉嫂已經從裡面迎出來,笑眯眯地說:“蕭蕭,這就是姑爺吧?哎喲喲,真是年輕有為,一表人才!”由衷地稱讚。又轉頭對他說:“姑爺若不嫌棄,就在這裡吃了飯再走。”

陳喬其看了看她的臉色,見沒有反對的動作,便笑嘻嘻地應承下來,擁著她往裡走去。趙蕭君忍不住罵了聲:“小樣兒,你得意個什麼勁兒!”眾人全部將他們當成夫妻,趙蕭君不好意思說不是,陳喬其絕對的樂見其成。他一個人將大夥哄得高高興興,又問人要來紅紙,包了鈔票,到處派發“見面禮”,所有人被他弄得喜上眉梢。趙蕭君坐在一邊笑著搖頭,他這人,心思還是這麼奸詐,手段越來越圓熟老練了,花樣百出。

吃了飯,帶上玉嫂先前就準備好的蠟燭、檀香和紙錢,兩人到墳場找到墓碑。點蠟燭,燒紙錢,趙蕭君見墳上全部是野草,嘆了口氣,動手拔起來。陳喬其將衣服一脫,扔在地上,也跟著拔。趙蕭君攔住他:“好了,好了,可以了,這草也不是一時半會兒拔得完的。”拿起地上的衣服,沾滿了泥土,瞪他兩眼,罵:“有你這麼糟蹋的嗎?感冒了那才叫好。”陳喬其嬉皮笑臉地任由她罵。趙蕭君半氣半惱,頭也不回地說:“還不走,你想留在這裡過夜?”

從墳場出去後,陳喬其殷勤地替她開啟車門。趙蕭君看著他,嘆了口氣說:“喬其,你別這樣。現在我心裡亂著呢。”陳喬其眼睛盯著路面,慢慢說:“我知道,不然你不會來這裡。”趙蕭君眼睛忽然溼潤了。所以他才特意找了來陪著她嗎?他還是這麼瞭解她,見微知著。她轉頭看見他的側臉,是那麼年輕英俊,輪廓分明,堅毅沉穩。而她已不再年輕,亦不再美麗。看著他,只覺得一日比一日更加像一個夢,總擔心是夢,轉眼就成一場空了。屏著氣小心翼翼地呼吸,生怕一個響聲,就驚散了,再也回不來了。空留遺恨。

眼看陳喬其形勢正大好的時候,忽然鬧出了一點小小的緋聞。本地一家娛樂性的報紙刊登了陳喬其在酒會上和某位名門淑女相談甚歡的照片。趙蕭君看著照片裡的女孩,眉目如畫,面容秀美,肌膚似乎是透明的,是如此的年輕美麗,笑了笑,似乎真的不甚在意。她在意的是另外一份壓在桌子最底下的報紙。

安安跑進來,小小的臉上竟然有些凝重,抬起頭焦慮地喊:“媽媽,媽媽!”趙蕭君抱他坐在懷裡,親著他的額頭問:“怎麼了?好像不高興的樣子。誰又惹你了?”他抬起小臉,認真地問:“媽媽,大家都說陳叔叔是安安的爸爸,這是不是真的?可是爸爸呢,爸爸到哪兒去了?為什麼還不回來?安安很久沒有見過爸爸了。”對呀,真的是很久很久了。

趙蕭君並不想瞞著安安。想了許久,認真地說:“陳叔叔的確是安安的爸爸。安安現在是不是不喜歡他了?”安安認真地想了想,才說:“不是,安安還是很喜歡陳叔叔。可是如果陳叔叔是安安的爸爸,那麼爸爸呢,爸爸怎麼辦?爸爸為什麼還不回來看安安?”趙蕭君理解成微在他心目中的地位,畢竟一直以來他都是安安的爸爸,自小養成的觀念,難以變更。她想了想吐氣說:“安安,你可以叫陳叔叔做爹地,這樣爸爸就還是爸爸了,是不是?”她嘆氣想,想必喬其每次聽安安叫他叔叔,心裡也一定不是滋味。安安顯得有些沮喪,沒有說話。過了好一會兒,拉住趙蕭君的袖子說:“媽媽,爸爸為什麼不來看安安,是不是不要安安和媽媽了?”趙蕭君擦著他臉上的眼淚說:“不是的,不是的。安安乖,不哭不哭。安安是男孩子,怎麼可以哭呢?”

安安忽然不依不饒起來,纏著趙蕭君說:“安安要見爸爸,安安要見爸爸。”趙蕭君不知道他是從哪兒聽到這訊息的,可是事情始終是要讓他知道的。

趙蕭君收拾行李的時候,林晴川驚愕地看著她,問:“蕭君,你這是要去哪裡?”趙蕭君抬起頭笑:“沒想去哪裡,北京那邊還有些事沒處理完呢。我明天就要走了。”林晴川問:“那安安呢,留在這裡?”她頭也不抬地說:“當然是跟我一起去了。他這幾天很黏我,誰都不搭理。”安安可能是受了一點小小的刺激,對其他人愛理不理的,見了人也冷冷的不說話。林晴川抬眼看見茶几上陳喬其鬧緋聞的報紙,還以為她跟陳喬其正鬧彆扭,也就笑一笑,不當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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