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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眼影沉沉(下冊)_第三十八章 塵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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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趙蕭君就帶著安安回北京了。簡單收拾了一下房間,她抱著安安窩在沙發上,摸著他的小臉說:“安安,想不想看表演?媽媽晚上帶你去看演出好不好?”安安終於提起興致,仰著臉問:“唱歌跳舞嗎?有沒有魔術表演?”趙蕭君笑著點頭:“都會有的。到時候給安安一個大大的驚喜。”替他換了一套隆重的小禮服,驅車來到工體館。

工體館前車如流水馬如龍,花月正春風。只是春寒料峭,夜色森冷。來來回回沿著工體館周圍轉了好幾圈,終於找到停車位。黑黑的天空低低地壓下來,周圍寂靜無聲。燈火闌珊,寒風呼嘯,昏昏暗暗有些看不大清楚。趙蕭君抱起安安,快步穿過空曠的走廊,剛進入場內,暖風撲面而來。大廳的橫幅上用硃紅大字寫著“北京市十大傑出青年頒獎晚會”。趙蕭君抬頭看了片刻,牽著安安的手尋到出口,躡手躡腳從最後排入場。他們來得遲,頒獎晚會已經開始了。

北京電視臺現場直播,男女主持正請第一位獲獎青年上場,居然是一位巾幗不讓須眉的女中豪傑。年紀不大,看起來美麗而知性,卻是某個傢俱連鎖城的總裁。主持人的話引起下面某個角落連續不斷的叫好喝彩聲,掌聲如雷,大概是公司裡的員工到場助興。到場的人員並不算多,比起那些明星的演唱會,簡直是小巫見大巫。所以趙蕭君儘管來得晚,還是很容易就找到座位。只不過離得這麼遠,舞臺中央的人都化成了一個小點,變得模模糊糊,隱隱約約。

頒獎晚會的間隙請了一些藝術家上場表演。民族歌舞、樂器演奏,甚至還有詩歌朗誦。安安聽得在她懷裡安靜地睡著了。獲獎者的名單一一揭曉,趙蕭君靜靜地坐在昏暗的角落裡。等到倒數第二名的時候,男主持人高聲宣佈:“現場的觀眾朋友們,下一位傑出青年就是齊成公司的現任執行總裁成微成先生。大家掌聲歡迎。”成微站在鎂光燈下,渾身都散發出光芒,尊貴優雅。距離太遠了,趙蕭君看不見他臉上的表情,只聽見他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傳過來,說著感謝之類的話,得體地應對主持人的問題。

主持人在臺上動情地說:“成先生,聽說齊成半年前還遇到重大的經濟危機是不是?您是如何力挽狂瀾,創造出奇蹟的?”成微四兩撥千斤,隨便說了兩句,引發大家的笑聲,對這個問題一帶而過。從他嘴裡說出來的話此刻聽在趙蕭君的耳朵裡都成了潺潺的流水,譁啦譁啦地去了,逝者如斯,什麼痕跡都沒有留下。她輕輕搖醒安安,低聲說:“安安,快看!”安安朦朦朧朧睜開眼睛,過了好一會兒才看見站在舞臺中央的成微,立即清醒過來,叫了一聲“爸爸”,掙扎著就要跑下來。引得周圍的幾個人看向他們這一邊。

趙蕭君低聲說:“乖,不要亂動,仔細看。”臺上的男主持由衷地發出感嘆:“大家看成先生才是真正的青年才俊。年輕有為,事業有成,身價過億,風度翩翩,再加上高大英俊,簡直是新世紀完美男人。看看自己,一般的年齡,想起來不由得汗顏慚愧呀。”成微連忙謙虛一番,下去了。趙蕭君看著有些模糊的他,離她是如此的遙遠,隔了那麼多的東西——以後也是這樣了吧。

最後一位傑出青年出乎眾人的意料,既不是某某公司的總裁,也不是某個領域的傑出人士,只不過是朝陽區一名平凡的下水道工人。安安一直不安分,在她耳邊吵著要見爸爸。趙蕭君想了想,抱著他從另一邊下去了。站在入口的旁邊,看著晚會進入高潮部分。所有獲獎者全部上臺,由領導頒發鮮花和獎章,然後在一片熱烈的掌聲中下臺了。接下來是謝幕的大型歌舞表演。

成微在幾個人的簇擁下走下臺階。趙蕭君將手裡拿著的一捧鮮花塞到安安手上,心情有些緊張。安安乖巧地接在手裡,彷彿再也等不及了,忽然掙開她的手,快跑了幾步,一邊高聲叫著:“爸爸!爸爸!”這麼嘈雜的環境,成微不一定聽得見,可是他忽然頓住腳步,側頭往這邊看來。乍然下見到安安,愣了愣,甩開所有人,快步往他這邊走過來。安安仰起頭,把抱著的鮮花遞給他。他愉悅地笑了,眉眼全部舒展開來,彎腰抱起安安。笑問:“安安和誰一起來的?”安安伸手往黑暗裡一指:“和媽媽一起來的。媽媽說要來看表演。”

趙蕭君從陰影裡走出來,默默地看著他。成微的身軀猛然一僵,看著她的眼光迷離而複雜,過了一會兒才恢復正常,抱著安安向她走去。他淡淡地說:“你也來了。”趙蕭君微微點了點頭,雙手插在風衣口袋裡,輕輕地“嗯”一聲,只是說不出話來。成微腳步頓了一下,說:“走吧。”趙蕭君跟在他後面,來到外面的停車場。空氣分外寒冷,陰風溼霧,她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一路上兩人都沒有說話,氣氛十分沉默。趙蕭君嚅嚅地說:“安安想見你。”他輕微地點頭,沒有過多的表示。此情此景,此時此刻,兩人心中縱然有千言萬語,亦只能化為無語——兩個人的中間確實隔著千山萬水了。過了不知道有多久,趙蕭君開口:“這些日子,你還好嗎?”他點點頭,說:“還好。”趙蕭君低著頭,搜腸刮肚再也說不出話來。他停了停又問:“你呢?過得怎麼樣?”停了一下,接著又問,“安安呢?還聽話吧?”她笑了一下,匆匆地說:“還行。安安很乖,只是有些調皮搗蛋。”

兩個人像化石,一動不動地僵在那裡。安安抱著他的脖子忽然說:“爸爸,你是不是要走了,以後你還會來看安安嗎?”他乍然下問出這樣的話,兩人都吃了一驚。小孩子的心是如此的敏感,就連安安也隱隱約約明白了某些東西。成微十分心疼,看著他的眼認真地說:“爸爸答應安安,一定會去看安安的。”安安仍然問了一句:“真的嗎?”成微點頭,保證似的說:“當然。”神情從來沒有這樣嚴肅認真。安安點頭,說:“那爸爸可不要忘記了哦。”

趙蕭君見遠處有人一直在等著,伸手接過安安,輕聲說:“安安乖,爸爸還有事要忙。”安安伏過身,在成微臉上親了一下,說:“爸爸要記得來看安安哦。”成微有些艱難地轉身,右手搭在車門上。趙蕭君叮囑他:“開車小心點。那麼,那麼……就這樣了,你快走吧,大家都等著呢。”成微慢慢開啟車門,正要進去的時候又回過身,看著她說:“蕭君,我走了,就這樣再見吧。”直直地盯著她的眼睛,深如海洋的眸光,裡面看得見自己縮小的身影。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聲逸出來,還未消散在空氣裡,他人已經發動車子,箭一般離去了。

趙蕭君呆呆地立在原地,滄海桑田,宇宙洪荒全部歸於虛無。噓著氣輕輕地說了聲“再見”,那意味是如此的淒涼惆悵。這次大概是真的再見了吧?直到安安吹著氣說“媽媽,外面好冷”,她才回過神來,搓著他的小手,說:“手怎麼這麼涼,我們回去吧。”怏怏地轉過身,一抬頭就看見立在角落裡的陳喬其,又是一陣驚訝。安安一開始還沒看到,等到陳喬其走近了,才發現他,抿著唇沒有說話,也沒有喊叔叔。趙蕭君看著眼前的他就像是身後的那堵牆,無論何時,無論何地,永遠矗立在那裡,等著她棲息停靠。

她柔聲問:“你怎麼找到這兒來了?倒是神通廣大。”神情不自覺地帶有嬌嗔,聲音卻有些沙啞。陳喬其本來是追著來解釋報紙上刊登的那張照片的事。後來知道成微的事,才明白過來她來北京的目的。他笑了笑,說:“只要有心,自然就可以。”蹲下來,和安安平視,笑說:“安安,怎麼了,不喜歡叔叔了?見了面連招呼都不打。”聲音透露出些許的緊張。安安沒有回答,怔怔地看著他,歪著頭想了半天,才說:“媽媽說你不是叔叔。”

陳喬其仍然半蹲在地上,眼睛卻在朝趙蕭君微微笑。安安又皺著眉頭說:“媽媽說你是爸爸,可是安安已經有爸爸了。”他愣住了,露出一絲苦笑,心裡瞬間漫過一陣苦澀。安安小臉瞪著他,無比認真地說:“你不是叔叔嗎?為什麼又是爸爸?”陳喬其心裡忐忑不安,生怕一個不慎,驚嚇到他,低聲下氣,小心翼翼地問:“那安安怎麼說呢?”安安似乎有些困惑,仍然在深思。陳喬其緊張得呼吸都屏住了。趙蕭君拉了拉他的手,哄著說:“好了,好了,外面不是冷嗎?我們回車上再說吧。”安安沒有動,仰起小臉忽然問:“你是不是也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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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喬其料不到他會問這個問題,愣了一下反應過來,立即保證:“叔叔不會走的。叔叔永遠陪著安安和媽媽。好不好?”安安搖著趙蕭君的手,似乎在尋求幫助,趙蕭君偏過頭,眼睛忽然就溼潤了,沒有出聲。他睜著大眼睛來回看著蕭君和喬其,忽然下了決定,點頭同意,說:“好。”陳喬其大舒一口氣。安安受了這麼大一個刺激,還沒有排斥他,已算是大幸。

陳喬其嬉皮笑臉地鑽進車裡。趙蕭君坐在駕駛座上沒好氣地說:“你自己的車呢,不要了?小心被拖走了。”他笑眯眯地說:“

我沒有開車來。”趙蕭君壓根不相信。見他靠著安安得意揚揚地坐在後面,忽然說:“安安,坐到媽媽身邊來。”安安二話不說從後面爬過去。她伸手接住了,彎腰替他系安全帶。

陳喬其開啟車門,走到外面敲窗戶。她搖下車窗,皺眉說:“你又搞什麼花樣?”陳喬其無奈地說:“我來開車。”趙蕭君“撲哧”一聲抿著唇笑出來。陳喬其努了努嘴巴,說:“你抱著安安坐旁邊。”完全是天經地義的口氣。趙蕭君被他那個樣子氣到了,偏偏要坐到後面去。陳喬其抱住她的腰閃身搶進來,車門“啪”的一聲鎖上了。不懷好意地笑著說:“你要這麼坐也行。”安安在旁邊叫:“陳叔叔壞,欺負媽媽!”爬過來要幫忙。趙蕭君紅了臉,白了他一眼,只得乖乖地蹭過去,抱著安安坐到旁邊。一路上不再搭理他。

到了住處,他又死皮賴臉地跟上去。還振振有詞地說:“上次安安不是說請我再來玩嗎?你也同意了的。”趙蕭君簡直拿他沒有辦法。他又可憐兮兮地說:“蕭君,我等你一直等到現在還沒有吃飯……”趙蕭君罵他:“活該!你自己不會做!”陳喬其原巴望著她動手,現在看這情形只好自己動手,豐衣足食了。趙蕭君立即帶安安衝進浴室洗澡。在外面待了這麼久,安安的手腳有些涼。

安安洗完澡出來,陳喬其已經熱好飯菜了。他見了覺得饞,也吵著要吃。陳喬其抱他坐在一邊,一邊吃一邊商量說:“安安,爹地今天晚上住這裡好不好?”他本以為安安又有一番說辭,沒想到他一口就答應了。趙蕭君從房間裡走出來,正好聽到了,沒好氣地說:“你住這裡幹嗎?為什麼不回酒店!”

他嘿嘿笑一下,無賴地說:“我還來不及訂酒店呢。”趙蕭君搖頭,根本不信,笑說:“那要不要我幫你訂?”陳喬其有些尷尬,隨即大手一揮說:“我今天就不走了,安安都同意了的。是不是,安安?”安安點頭,說:“媽媽,你就讓陳叔叔住下來陪安安好不好?”他想要陳喬其陪他打遊戲。趙蕭君仍在頑強抵抗:“剛回來,什麼都沒收拾,床單被罩一團糟。你想住哪兒?”陳喬其眼睛看著主臥室,終究不敢說出來。安安卻拍著手說:“媽媽,陳叔叔可以住安安房間。安安今天晚上跟媽媽睡。”陳喬其心裡哀嘆一聲。

安安果然抱著自己的枕頭躲進蕭君的房裡,陳喬其看著她們母子進去,灰心喪氣,猶不甘心地喊道:“蕭君……”蕭君回頭看他一眼,見他半晌沒說話,翻著白眼說:“你無聊呀。”他又不甘心地喊:“蕭君,蕭君!”趙蕭君頭也不回地往裡走。他忽然高興地叫:“蕭蕭?蕭蕭……”趙蕭君將手裡的枕頭砸向他,“砰”的一聲關了臥室的門。他哭笑不得地躺倒在沙發裡,隔著一道門,心癢難耐。

蕭君哄著安安睡著了,想看看他是不是缺被子枕頭。打開門,客廳裡一室的黑暗。摸索到安安的房間,輕輕旋開門,燈是亮著的,裡面卻空無一人。她有些奇怪,難道在浴室?正摸索著牆上的開關的時候,陳喬其無聲無息地靠過來,將她圈在身體和牆壁之間。

趙蕭君罵:“裝神弄鬼的想幹什麼!”他痞痞地笑說:“想偷香竊玉。”說著沒頭沒腦地吻下來。趙蕭君推他,嬌嗔道:“陳喬其!”陳喬其手插進她剛沐浴過的黑髮裡,唇舌糾纏,頸邊的動脈,細嫩的鎖骨,敏感的耳垂,然後又是唇舌,細細舔吮,瘋狂迷亂。堵住她即將出口的抗議。趙蕭君深深喘息,僅僅一個吻就像是一世紀。他們之間不知道隔了多少世紀。

趙蕭君使勁推開他,偏偏不敢弄出聲音,怕吵醒了安安,胡亂掙扎間踢倒了還來不及整理的箱子,“砰”的一聲,不大不小。兩人不由得停了一停,趙蕭君趁著這個機會正要溜出來,陳喬其又隨即附了上來,不依不饒。趙蕭君忽然按住他的手,搖頭,低低地喊:“喬其,我還不能……”聲音清冷,帶著些許的疲憊無力。她的心還在掙扎徘徊,望不到前路。經過了這麼多的事,心境截然不同,還是覺得這麼難。他不由得停住了,當場愣在那裡。

忽然聽到安安在臥室裡喊:“媽媽!”趙蕭君趁他愣住的時候趕緊溜出來,先到浴室理了理,才走出來。見安安眯著眼爬下來,忙問:“安安,怎麼了?”安安打哈欠,嘟囔:“媽媽,我要喝水。”趙蕭君看了一眼呆坐在沙發上臉色沮喪鬱悶的陳喬其,便說:“讓陳叔叔幫你倒,媽媽去關窗戶。”陳喬其隨她走到窗邊,握住她的手指著窗外說:“蕭君,你看,黑夜總會過去的。雖然冬天的夜長一點,可是黎明總會來的,春天總會來的。”他已經看見黎明前一絲曙光。可是趙蕭君輕輕抽回手,避開他走到房門前。陳喬其喊住她:“蕭君,不急,慢慢來,你要多長時間都可以,一生也沒有關係。反正我總是等著你的。”

趙蕭君重新躺回床上,翻來覆去還是睡不著,思緒聯翩。是不是這樣就很好呢?渴望了二十年,真正觸手可及了,反而膽怯得不知所以然。可是以後呢,以後又怎麼樣呢?他是這樣年輕有為,英俊非凡,正當盛年。而她,她只不過是一個什麼都不是的老女人罷了,轉眼就凋零,想想就自卑。

這樣真的可以嗎?他們在一起真的就能幸福美滿嗎?她原本以為和成微也可以慢慢地白頭偕老。然而世事變化,總是令你始料不及,毫無招架之力。世界上的事有什麼是保得準的呢?她煩躁得沒有一點睡意。終於熬不住,起來服了一粒安定,總算睡熟了,夢中依然忐忑困惑不安。

做了許多零零碎碎的殘夢,長達二十年。一開始是喬其,那樣驚心動魄,那樣不顧一切,像熊熊的火盡情地燃燒,用盡了她一生的力氣。忽然變成了成微,彼此糾纏,彼此折磨,彼此不快樂,可是又彼此滲透,彼此影響,彼此難解難分,像無聲無息的細水長流,生活中的點點滴滴還是在心上刻下了磨滅不去的印記。她在夢中囈語出聲,眉頭不自覺緊皺,心被壓在最下面,麻痺得沒有知覺。正覺得茫茫然沒有出路,汗流浹背的時候,安安搖著她:“媽媽,媽媽,我要上廁所。”她猛地睜開眼,額頭一片汗溼。怔了一下,才牽著安安的手到洗手間。

過去的人和事怎麼能輕易地風過無痕呢?

日子也就這樣不緊不慢地走著,平靜如水,將以前那些傷痕一點一點撫平。林晴川興致勃勃地打電話給她:“蕭君蕭君,你現在是無業遊民,有沒有想過做點什麼?”趙蕭君不由得思量起來,不管怎麼樣,以後的日子還是要過的,總不能年紀輕輕的就退休在家養老吧,於是問,“你又有什麼主意了?”她興奮地說:“我今天上街,見到有店面出租,很好的地段。不如自己頂下來,做點小生意怎麼樣?”趙蕭君有些愕然:“你不回研究所了?”

她心灰意冷地說:“回去幹嗎?研究所裡照樣烏煙瘴氣,每天不是忙著評職稱,就是看你發了多少論文,做了多少東西。我準備把那邊的房子賣了,自己在這邊開個小店做老闆,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多好!反正北京那個地方,我是不想回去了。”她的意思是要和趙蕭君合夥。趙蕭君笑:“得了吧你,你不會在我們那邊找研究所?你這是一時意氣,幹不了多久,還不得做回你老本行!”林晴川嘆氣:“說得也是,我這一破講師,哪是經商的料,沒準得把自己的棺材老本都蝕了。我就瞧著人家的店面好,又急著出租,才有了這個主意的。”

她一時興起的話,卻觸動了趙蕭君的心思。她帶著安安急急地趕回老家,看了看店面。不大,以前大概是精品店之類的,市中心地段,周圍都是商業大樓。她決定頂下來開一家花店。贈人玫瑰,手有餘香,每天對著鮮花,心情也好。再說城市漸漸繁榮了,買花的人也多起來了,到處都要用鮮花裝點。這裡雖不是什麼國際大都市,生活節奏卻不緊不慢,既有古老的文化底蘊,又年輕時尚,朝氣蓬勃。難得的是氣候適宜,風景如畫,適合她這樣滿身風雨的人安居樂業。

她也是商場上的老手了,談判、合同、價格、訂金,一個上午就搞定了。因為急著出租,價格很適合。接著是簡單的裝修,又僱了一個花行的小妹幫忙,然後找人託關系聯絡附近的花農,熱火朝天地折騰了好幾天,她這家小小的“安安花店”悄無聲息,算是正式開張了。

陳喬其特意抽空來看了一趟,有些驚訝,笑說:“蕭君,沒幾天,你這家花店倒似模似樣的呀。”趙蕭君沒說話,對他仍舊是若即若離,不鹹不淡的。因為忙碌,許多事情漸漸沉澱下來,不像前段時間那麼敏感疼痛了。陳喬其見她不理睬,換了個法子,說:“安安呢?還在晴川家裡住著呢?”她點頭,算是回答。他又湊過去說:“晴川也有小孩,還要照顧安安,忙得過來嗎?再說她也要工作了吧?林媽媽上了年紀,可經不得兩個小孩子這麼折騰。”

說得趙蕭君猶豫起來,想了想說:“我正準備著給安安聯絡學校呢。過完

這個暑假,安安就可以上小學了。這邊的孩子上學上得早。”陳喬其暫且不發表意見,只問:“那你住哪兒?總不能一直住晴川家裡吧?再說她還有個哥哥,到底不方便。”趙蕭君快速地說:“這個我早就想好了,已經在附近找房子,等安頓好,就搬進去。”陳喬其本想說何必這麼麻煩,陳家有的是房間,不過終究沒敢說出來。反正蕭君都回來了,還怕什麼,他準備採取迂迴策略。

安安過生日,他慫恿說:“安安,想不想去遊樂場玩?坐摩天輪和旋轉木馬,還有過山車哦。”安安立即搖著蕭君的手喊:“媽媽,我們去遊樂園好不好?上次叔叔帶我去了,只玩了一下下就回來了。”蕭君有些為難,年紀太小怕他有什麼閃失。安安撒嬌:“媽媽,去嘛去嘛,安安過生日呀,安安想去嘛。”蕭君磨不過,抱他起來,說:“去玩可以,可是不許到處亂跑,不許調皮。上次去海洋館看海豚,差點走丟了,嚇死媽媽了。”

陳喬其立即湊上去說:“安安,叔叔也一起去好不好?叔叔帶你去淺灘探險。”安安立即歡呼:“好耶!”轉頭問蕭君:“媽媽,叔叔能不能一塊兒去?”趙蕭君看著他一臉興奮的樣子,不好令他失望,沒有說話。陳喬其立即接上去說:“安安活潑好動,多一個人也好照應。”

小孩子精力真是旺盛,一進遊樂場彷彿進了天堂,樣樣吵著要玩,在人群裡跑來跑去。好不容易休息了一會兒,又拉著趙蕭君的手說:“媽媽,媽媽,那是什麼?”探著頭,踮起腳尖。陳喬其伸手抱他起來,親著他的小臉問:“看到沒?那是什麼?”他睜大眼看了半天,然後轉頭問趙蕭君:“媽媽,那是什麼?”

趙蕭君也不知道那黑不溜秋的動物是什麼鳥,只說是大烏鴉。掏出溼巾替他擦臉和黏糊糊的小手。見陳喬其袖子上蹭上了安安吃的冰激凌,只得站近,低頭替他擦乾淨了。陳喬其趁眾人不注意,空出一隻手,指腹在她唇上一擦而過,動作極其魅惑調情。她沒好氣地瞪他一眼,裝作不經意地走開了,臉卻是紅了。

安安仍然在問:“媽媽,大烏鴉在吃什麼?”趙蕭君被陳喬其弄得有些心猿意馬,隨口回答:“在吃大柿子,大烏鴉就愛吃大柿子。”安安“哦”一聲,一本正經地說:“安安也愛吃大柿子。”陳喬其“嗤”的一聲笑出來,說:“蕭君,有你這樣教孩子的嗎?現在哪來的大柿子?”趙蕭君甩頭不理他,在木椅上坐下來。走了一大圈,真是累了。安安興致仍然不減,說要去坐遊艇。她是撐不住了,坐在樹底下看他們父子倆玩得興高采烈。

這樣子真像是一家三口。她有些惘然地笑了,有一種空茫茫的淡然。暗暗想,喬其始終是安安的親生父親,他們本該如此,難道不是嗎?過去的那些事已有些淡忘,不論是以前的喬其還是以前的成微,記憶的腳步總是漸漸在遠離。無論何種感情到最後亦只成了一種心情。

重要的是現在。現在,安安是不是應該有一個完整的家?父親在孩子心中有著不可替代的作用,她自己十分清楚這種滋味。那麼現在,經過了無數的坎坷波折,他們還可以在一起嗎?還有這個可能嗎?她經過一次失敗的婚姻,對一切都有些不確定。可是喬其,喬其至少還是她心裡的那個喬其。

她抱著安安在車上累得睡過去。醒來的時候,看著眼前的建築物,有些吃驚,陳家的大宅還是記憶中那個樣子,只是牆上斑駁的青苔暗影卻見證了歲月的流逝。陳喬其接過她懷抱裡的安安,拉著她的手柔聲說:“到了,回家吧。”瞬間,彷彿回到二十年前,陳念先也是這樣牽著她小小的手走下來。五歲的喬其,十歲的她,像是一場宿命。在有生之年,終究逃不過一次又一次的狹路相逢。

她怔在原地,忽然覺得膽怯害怕,不敢再邁出一腳。陳喬其也不催她,靜靜地等著。這個地方實在是心上的一道坎。可是這道沉默的坎卻被電話聲打斷了,她仍怔怔地站著,不敢有所動作。安安被鈴聲吵醒了,揉著小眼睛喊:“媽媽!”她才接起電話,手有些抖。

成微淡淡說:“今天是安安的生日。”語氣是如此的平靜,雲淡風清。她點頭,儘量微笑,說:“是,帶他去遊樂場了。”然後把電話遞給安安。安安睡得有些迷糊,也不出聲。等他問:“安安,生日過得高不高興?”他才興奮地喊起來:“爸爸!”說著繪聲繪色描述他在遊樂場玩了什麼,吃了什麼,看到什麼。成微聽了,很高興地笑,寵溺地問:“安安過得好不好?”安安點頭:“嗯,可好玩了,媽媽也去了,還有陳叔叔。”成微說:“那安安要聽媽媽的話,還有……陳叔叔。”

安安忽然問:“爸爸,你為什麼不來看安安?都不要安安了嗎?”成微安慰他:“安安乖,爸爸忙。將來爸爸的,都給安安,好不好?”安安聽不懂他的話,點頭說:“嗯,那爸爸要記得給安安買生日禮物。”成微答應了,跟他說了半天的話才掛了電話。

安安探過身伸手要蕭君抱,說:“媽媽,安安想睡覺。”陳喬其哄他:“安安乖,媽媽累了,叔叔抱你去睡覺。”他看著陳喬其,忽然說:“剛才爸爸說了,叔叔也是爸爸。”然後衝趙蕭君說:“媽媽,爸爸是爸爸,陳叔叔就是爹地嗎?”陳喬其萬萬料不到安安竟然會說這樣的話,驚喜得說不出話來。安安皺了皺眉頭,有些不習慣地說:“媽媽,那安安以後就要叫陳叔叔爹地嗎?”趙蕭君想,估計是成微教他的,看著他,認真地說:“那安安願意嗎?”

他想了許久,似乎十分苦惱,最後又釋懷,想通了似的,點頭,喊了一聲:“爹地。”喜得陳喬其差點抱不住他!他又問:“那爹地會對安安好,對媽媽好嗎?”陳喬其鄭重地點頭:“安安和媽媽是爹地的心和肝,少了心和肝,人就不能活了。”安安似懂非懂,趴在他肩頭打哈欠。陳喬其拉著趙蕭君的手一步一步往前走。

偌大的陳宅竟然沒有一個人。趙蕭君心頭不由得輕鬆許多。她跟著進了當年陳喬其的房間,坐在床邊照顧安安睡下,看著熟悉的地方,熟悉的景物,空氣中彷彿還飄散著熟悉的味道,心頭驀地湧上一陣強烈的感情。她開啟窗戶,草地庭院躍然眼前。舊時天氣舊時景,只有情懷,不似舊時。可是這裡,此刻看起來卻像是歸宿。原來漂泊久了就成了歸宿。

陳喬其走近她,從背後將她擁在懷裡。趙蕭君這次沒有反抗,只低低地嘆息著——有無數的感慨唏噓,只是說不出來,根本無從說起。陳喬其輕聲問:“蕭君,你嘆息什麼?”她忽然轉身,用力在他腰上捏了一下,像是洩憤。洩什麼憤呢,她也不知道,或者是洩愛也說不定。各種各樣的愛,總之,是好的愛。

陳喬其疼得皺起眉頭,卻任由她作惡。他胸前鼓脹著滿懷的情愫,極欲傾訴,卻宣洩不出其中的一二。帶著她雙雙跌進柔軟的沙發裡,頭埋在她胸前,悶悶地要求:“蕭君,永遠不要離開我。”只說得出這樣一句霸道任性的話。趙蕭君在想永遠是什麼概念,真的可以做到嗎?沒有回答。他們似乎連明天都不能掌握。以前是以前了,現在僅僅是現在,以後,以後永遠說不準。

他有些焦急,催著她要她保證似的說:“蕭君,答應我!”趙蕭君又是那樣悠悠地嘆了一口氣,搖頭:“喬其,這個世界上似乎沒有什麼可以永遠。”陳喬其怔了下,忽然說:“蕭君,沒有永遠,那就一生一世。”然後握緊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重複道,“不知道永遠是多遠的話,那就一生一世。我不知道一生一世有多久,可是一天一天地過,很快也就過完了。”忽然想起一句話,說,“蕭君,執子之手,與子偕老而已。”

趙蕭君低聲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那只不過是童話。有人說那是最悲哀的兩句話,因為死生契闊,瞬間生離死別,連當初的承諾都不能實現,何其悲哀?人世間有無數的意外。”陳喬其淡定地說:“那只不過因為那個人沒有勇氣罷了。既沒有勇氣相信,亦沒有勇氣實行。”趙蕭君抬起頭看著他,深受震動,沉默不語。憑著勇氣是不是可以創造奇蹟呢?

陳喬其將她擁在懷裡,感嘆說:“蕭君,其實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並不是多麼遙遠的事情。你看,我現在不就牽著你的手嗎?二十年也不是一晃就過去了嗎?與子偕老只不過再多幾個二十年罷了。一步一步,一晃眼就過去了,我只擔心時間不夠長,不夠長。”

趙蕭君決定憑著勇氣沿著當年沒有走完的路繼續走下去。將來或許是走岔了,可是誰知道呢,畢竟總要走過才知道。

二十年,是的,真的是二十年,轉瞬即逝。她彷彿只為了他,而他亦只為了她。既然這樣,也沒有什麼多想的。其實無關時間的長短,只要她和他身邊的那個人,彼此存在,彼此依靠,彼此刻骨銘心,彼此融為一體。

其他的,那就這樣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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