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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離?【寂寞空庭春欲晚】_花冷迴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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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香縈遍紅橋夢,夢覺城笳。月上桃花,雨歇春寒燕子家。

箜篌別後誰能鼓,腸斷天涯。暗損韶華,一縷茶煙透碧紗。

——納蘭容若《採桑子》

一進三月裡,便是花衣期。為著萬壽節將近,宮裡上上下下皆要換蟒袍花衣。佟貴妃春上犯了咳嗽,精神不濟,只歪在那裡看宮女們檢點著內務府新呈的新衣,七嘴八舌喜滋滋地說:“主子您瞧,這些都是今年蘇州織造新貢的,這繡活比湘繡、蜀繡更細密雅緻呢。”正說得熱鬧,德嬪與端嬪都來了,端嬪甫進門便笑道:“姐姐可大安了?今兒姐姐的氣色倒好。”見擺了一炕的五光十色、光彩流離的綾羅綢緞,不由笑道:“這些個衣料攤在這裡,乍一見著,還以為姐姐是要開綢緞鋪子呢。”

佟貴妃略略欠起身來,淡淡地道:“勞妹妹惦記,身上已經略好了些。這些衣服料子都是內務府呈進,皇上打發人送過來,叫我按例派給六宮。你們來得巧,先挑吧。”

端嬪笑道:“瞧貴妃姐姐這話說的,您以副後署理六宮,哪有我們挑三揀四的道理,左不過你指哪樣我就拿哪樣唄。”

佟貴妃本欲說話,不想一陣急咳,宮女忙上來侍候巾櫛。德嬪見她咳得滿面通紅,不由道:“姐姐要保重,這時氣冷一陣,暖一陣,最易受寒。”佟貴妃吃了茶,漸漸安靜下來,向炕上一指,道:“向來的規矩,嬪位妝花蟒緞一匹,織金、庫緞亦各兩匹。你們喜歡什麼花樣,自個兒去挑吧。”

正說著話,宮女來回:“宜主子給貴妃請安來了。”德嬪道:“今兒倒巧,像是約好的。”宜嬪已經走進來,時氣暖和,不過穿著織錦緞福壽長青的夾衣,外面卻套著香色琵琶襟坎肩。端嬪笑道:“你們瞧她,偏要穿得這樣俏皮。”宜嬪對佟貴妃肅了一肅,問了安好,佟貴妃忙命人攙起,又賜了座。端嬪因見宜嬪那香色坎肩上一溜的珍珠釦子,粒粒渾圓瑩白,不由輕輕“哎喲”了一聲,道:“妹妹衣裳上這幾顆東珠真漂亮。皇上新賞的?”

她這一說,佟貴妃不由抬起頭來。宜嬪道:“這明明是珍珠,哪裡是東珠了。再借我十個膽子,我也不敢用東珠來做鈕子啊。”端嬪輕笑了一聲:“原是我見識淺,眼神又不好,看錯了。”宜嬪素來不喜她,不再搭腔。

佟貴妃命三人去挑了衣料,德、宜二人皆不在這類事上用心,倒是端嬪細細地挑著。只聽宜嬪忽然哧地一笑,德嬪便問:“妹妹笑什麼?”宜嬪道:“我笑端姐姐才剛說她自己眼神不好,果然眼神不好,就這麼些料子,翻揀了這半晌了,還沒拿定主意。”端嬪不由動氣,只礙著宜嬪在宮中資歷既深,且新添了位阿哥,近來皇帝又日日翻她的牌子,眼見聖眷優隆,等閒不敢招惹,只得勉強笑了一聲,道:“我原是沒什麼見識,所以半晌拿不定主意。”三人又略坐了坐,知佟貴妃事情冗雜,方起身告辭,忽聽佟貴妃道:“宜妹妹留步,我還有件事煩你。”

宜嬪只得留下來。佟貴妃想了一想,道:“過幾日就是萬壽節了,儲秀宮的那一位,想著也怪可憐的。內務府裡的人都是一雙勢利眼,未必就不敢欺軟怕硬。我若巴巴兒地叫她來,或是打發人去,都沒得醒目討人厭。倒是想煩妹妹順路,將這幾件衣料帶過去給她。”

宜嬪想了一想,才明白她是說琳琅。雖只在南苑見了一面,佟貴妃這麼一提,馬上就想起那碧桃花裡人面如玉,娉娉婷婷的一抹淡影,直如能刻在人心上似的。當下答應著,命人捧了那些衣料綾羅,向佟貴妃辭出。

她住長春宮,距儲秀宮不遠,一路走過去。琳琅最初本住在東廂,因地方狹窄,換到西廂暖閣裡。錦秋本在廊下做針線,忙丟開了迎上來請安。宜嬪問:“你們主子呢?”錦秋不知是何事,惴惴不安道:“主子在屋裡看書呢。”一面打起簾子。

宜嬪見屋中處處敞亮,十分潔淨。向南的炕前放了一張梨花大案,琳琅穿著碧色緞織暗花竹葉夾衣,頭上一色珠翠俱無,只橫綰著碧玉扁方,越發顯得面容白淨單薄。她本正低頭寫字,聽見腳步聲抬起頭來,見是宜嬪進來,亦無意外之色,只從容擱下了筆。

宜嬪命人送上衣料,琳琅道了一聲謝,命錦秋接了,卻也殊無異色,彷彿那綾羅綢緞看在眼中便是素布白絹一般。宜嬪聽人背後議論,說她久蒙聖寵,手頭御賜的奇珍異玩不勝其數,瞧她這樣子,倒不像是眼高見得慣了,反倒似真不待見這等方物,心中暗暗詫異。

她因見那紙上密密麻麻寫滿了字,既不識得,更不知什麼叫簪花小楷,只覺得整齊好看而已。不由問:“這寫的是什麼?”琳琅答:“是庾子山的《春賦》。”知她並不懂得,稍停一停,便道:“就是寫春天的詞賦。”宜嬪見案上博山爐裡焚著香,那爐煙寂寂,淡淡縈繞,她神色安詳,眉宇間便如那博山輕縷一樣,飄渺若無。衣袖間另一種奇香,幽幽如能入人骨髓。不由道:“你焚的是什麼香?這屋裡好香。”琳琅答:“不過就是尋常的沉水香。”目光微錯,因見簾外繁花照眼,不自覺輕輕嘆了口氣,低聲念道:“池中水影懸勝鏡,屋裡衣香不如花。”見宜嬪注目自己,便微微一笑,道:“這句話並無他意,不過是寫景罷了。”

宜嬪只覺她平和安靜,似乎簾外春光明媚、雜花亂鶯皆若無物。她素來是極爽朗通透的一個人,對著她,直如對著一潭秋水,靜得波瀾不興,自己倒無端端怏怏不樂。

從儲秀宮回到自己所居的長春宮,又歇了午覺起來,因太陽甚好,命人翻曬大毛衣裳,預備收拾到箱籠裡,等夏至那一日再翻出來大曬。正在檢點,宮女突然喜滋滋地來報:“主子,萬歲爺來了。”皇帝已經由十餘近侍的太監簇擁著,進了垂花門,宜嬪忙迎出去接駕。日常禮儀只是請了個雙安,口中說:“給皇上請安。”皇帝倒親手扶她起來,微笑道:“日子長了,朕歇了午覺起來,所以出來走一走。”宜嬪侍候著進殿中,皇帝往炕上坐了,自有宮女奉上茶來。她覺得滿屋子皆有那種皮革羶腥,便命人:“將那檀香點上。”

皇帝不由笑道:“你素來不愛講究那些焚香,今兒怎麼想起來了。”

宜嬪道:“才剛正檢點大毛衣裳,只怕這屋子裡氣味不好。”皇帝因見簾外廊下的山茶杜鵑開得正好,花團錦簇,光豔照人,不由隨口道:“池中水影懸勝鏡,屋裡衣香不如花。”誰想宜嬪笑道:“這個我知道,庾什麼山的《春賦》。”皇帝略略訝異,道:“庾子山——庾信字子山。”問:“你讀他的《春賦》?”

宜嬪璨然一笑:“臣妾哪裡會去念這文縐縐的詞,是適才往儲秀宮去,正巧聽衛常在念了這一句……”她性格雖爽朗,但人卻機敏,話猶未完,已經自知失言,悄悄往皇帝臉上瞧了一眼,見他並無異色,便笑逐顏開道:“皇上答應過臣妾,要和臣妾一塊兒放風箏。皇上是金口玉言,可不許賴。”皇帝笑道:“朕幾時賴過你?”

宜嬪便命人取出風箏來,小太監們難得有這樣的特旨,可以肆意說笑,一邊奔跑呼喝,一邊就在院中開始放起。皇帝命長春宮上下人等皆可玩賞,一時宮女們簇著皇帝與宜嬪立在廊下,見那些風箏一一飛起,漸漸飛高。一隻軟翅大雁,飛得最高最遠,極目望去,只成小小黑點,依稀看去形狀模糊,便如真雁一般。

皇帝只負手立在那裡,仰著頭望著那風箏,天氣晴好,只淡淡幾縷薄雲。身畔宜嬪本就是愛說愛鬧的人,一時嘈嘈切切,如大珠小珠落玉盤,只聽她歡言笑語,如百靈如鶯囀。那些宮女太監,哪個不湊趣,你一言我一句,這個說這只飛得高,那個講那只飛得遠,七嘴八舌說得熱鬧極了。宜嬪越發高興,指點天上的數只風箏給皇帝看,皇帝隨口應承著,目光卻一瞬不瞬,只望著最遠處的那只風箏。

天上薄薄的雲,風一吹即要化去似的。頭仰得久了,便有微微的眩暈。這樣的時節裡,怎麼會有雁?一隻孤雁。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渺萬里層雲千山暮雪,隻影向誰去?定了定神,才瞧出原來只是風箏。風箏飛得那樣高那樣遠,也不過讓一線牽著。歡樂趣,傷別苦,就中更有痴兒女。連這死物,竟也似嚮往自由自在地飛去。

碧落見她立在風口上,便道:“主子站了這半晌了,還是進屋裡歇歇吧。”

琳琅搖一搖頭:“我不累。”碧落抬頭見高天上數只風箏飛著,不由笑道:“主子若是喜歡,咱們也做幾隻來放。做粗活的小鄧最會糊風箏了,不論人物、禽鳥,扎得都跟活的似的。我這就叫他替主子去扎一隻。”

琳琅輕輕嘆口氣,道:“何必沒的再去招人討厭。”

碧落道:“主子,這宮裡都是您敬人一尺,人家倒欺您一丈,那些奴才越發會蹬鼻子上臉來。他們是最會捧高踩低,上回竟敢送了餿飯來,他們敢給宜主子送餿飯麼?哪一位得寵,他們就和那西洋哈巴兒似的,最會討好賣乖。”

琳琅微笑道:“跟了我這個沒時運的,你們也受了不少連累。”停了停又說:“上回的銀子還剩了一點兒,你記得拿去給內務府的秦諳達,不然分給咱們的絹子只怕又是腐的。我倒罷了,你們換季的衣裳,可都在這上頭了。”

到了下半晌,榮嬪卻打發人來叫碧落去替她打絡子,於是琳琅遣錦秋悄悄去了趟內務府,尋著廣儲司管做衣的秦太監。那秦太監聽了她一番言語,似笑非笑,將那錠銀子輕輕在手心掂了掂,說道:“無緣無故,主子的賞我可不敢收。”錦秋賠笑道:“公公素日裡照應我們,日後仰仗公公的地方更多,還望公公不嫌少。”秦太監道:“咱們做奴才的,主子賞賜,哪敢嫌多嫌少。不過衛主子只是常在位份,前幾個月咱們奉了皇上的口諭,一律按著嬪位的份例開銷。如今內務府卻翻臉不認賬,硬是不肯照單核銷,這筆銀子只得我們自己掏腰包貼出來。這可是白花花上千兩銀子,咱們廣儲司上上下下幾百號人,每個人都填還了自己兩個月的月錢,個個都只罵娘。衛主子的賞,咱們可不敢領。”說完,就將銀子往錦秋手中一塞,揚長而去。

錦秋氣得幾乎要哭出來,走回宮去,不敢對琳琅直說,只說道秦太監不肯收銀子。琳琅聽了,說:“難為你了,既不肯收銀子,必有十分難聽的話,連累你也跟著受氣。”錦秋心中不忿:“主子再怎麼說,也還是主子。這幫奴才,前幾月他們是什麼樣的嘴臉?每日都來殷勤小心地奉承,到了今天就是這樣狗眼看人低,難道真欺主子翻不了身麼?”

琳琅淡淡地說:“他們捧高踩低,也是人之常情。”又安慰她:“不管說了什麼話,你別往心裡去就是了。既然他們有意為難,咱們再想法子。”錦秋道:“眼瞧著就要到萬壽節,咱們的衣裳可怎麼辦?”琳琅道:“箱子裡還有兩匹絹子,先拿出來裁了,咱們自己縫製就是了。”錦秋道:“他們送來的東西,沒一樣能用的,連胭脂水粉都是極粗劣的,樣樣都另外花錢買。不是這裡勒克,就是那裡填還,主子這個月的月錢,早用得一乾二淨。旁的不說,萬壽節的壽禮,這偌大一樣出項,主子可要早點拿主意才好。”琳琅輕輕嘆了口氣,並不答話。

本來萬壽節並無正經壽禮這一說,因皇帝年輕,且朝廷連年對三藩用兵,內廷用度極力拮簡。不過雖然並無這樣的規矩,但是後宮之中,還是自有各宮的壽禮。有的是特貢的文房之物,有的是精製日常器皿,亦有親手替皇帝所制的衣袍,種種色色,不一而足。

碧落見琳琅日來只是讀書寫字,或是閒坐,或是漫步中庭,心中暗暗著急。這日天氣晴好,春日極暖,庭中芍藥初放,琳琅看了一回花,進屋中來,卻見針黹擱在那炕桌上,便微微一停,說:“這會子翻出這個來做什麼?”

碧落賠笑道:“各宮裡都忙著預備萬壽節的禮,主子若不隨大流,只怕叫人覺得失禮。”琳琅隨手拾起其間的一隻平金荷包,只繡得一半,荷包四角用赤色繡著火雲紋,居中用金線繡五爪金龍,雖未繡完,但那用黑珠線繡成的一雙龍睛熠熠生輝,宛若鮮活。她隨手又撂下了,碧落道:“就這只荷包也是極好,針腳這樣靈巧,主子何不繡完了,也是心意。”

琳琅搖一搖頭,道:“既然怕失禮,你去將我往日寫的字都拿來,我揀一幅好的,你送去乾清宮就是了。”

碧落賠笑道:“萬壽節就送幅字給萬歲爺,只怕……”琳琅望了她一眼,她素知這位主子安靜祥和,卻是打定了主意極難相勸,當下便不再言語,將往日積攢下的字幅統統都抱了來。

琳琅卻正開啟看時,錦秋從外頭進來,琳琅見她臉色有異,只問:“怎麼了?”

錦秋道:“聽說萬歲爺命內務府頒了恩詔,冊畫珠為寧貴人。”這句話一說,碧落詫異問:“哪個畫珠?乾清宮的畫珠?”錦秋道:“可不是她。”只說:“有誰能想到,竟然冊為貴人。”說了這句,方想起這樣議論不妥,只望了琳琅一眼。因向例宮女晉妃嬪,只能從答應、常在逐級晉封,畫珠本只是御前的一名宮女,此時一躍冊為貴人,竟是大大的逾制。

碧落道:“總有個緣故吧。”錦秋道:“我聽人說,是因為新貴人有喜了,太后格外歡喜,所以皇上才有這樣的特旨。”碧落不由自主望向琳琅。琳琅卻是若無其事,闔上手中的卷軸,道:“這些個字都寫得不好,待我明兒重寫一幅。”

皇帝對畫珠的偏寵卻是日日顯出來,先是逾制冊為貴人,然後賜她居延禧宮主位,這是嬪以上的妃嬪方能有的特權。這樣一來,竟是六宮側目,連佟貴妃都對其另眼相待,親自撥選了自己宮中的兩名宮女去延禧宮當差。

這日離萬壽節不過十日光景了,宮裡上上下下皆在預備萬壽節的大宴。琳琅去給佟貴妃問安,甫進殿門便聽見宜嬪笑聲朗朗:“貴妃姐姐這個主意真好,咱們小廚房的菜比那御膳房強上千倍萬倍。到時咱們自己排了菜,又好吃又熱鬧。”

佟貴妃含笑盈盈,見琳琅進來行禮,命人道:“請衛主子坐。”琳琅謝過方坐下來,忽聽人回:“延禧宮的寧貴人和端主子一塊兒來了。”那端嬪是一身胭色妝花納團福如意袍,畫珠卻穿著一身簇新寶藍織金百蝶袍,頭上半鈿的赤金鳳垂著累累的玉墜、翠環,真正是珠翠滿頭。因她們位份高,琳琅便站了起來。畫珠與端嬪皆向佟貴妃請了安,又見過了宜嬪、德嬪、安嬪,大家方坐下來。

畫珠因誇佟貴妃的衣裳,德嬪原是個老實人,便道:“我瞧你這衣裳,倒像是江寧新進的織金。”畫珠道:“前兒萬歲爺新賞的,我命人趕著做出來。到底是趕工,瞧這針腳,就是粗枝大葉。”

端嬪便道:“你那個還算過得去,你看看我這件,雖不是趕工做出來,比你那針線還叫人看不進眼。”正說話間,奶子抱了五阿哥來了。佟貴妃微笑道:“來,讓我抱抱。”接了過去。宜嬪自然近前去看孩子,德嬪本就喜歡孩子,也圍上去逗弄。

胤祺方才百日,只睡得香甜沉酣。香色小錦被襁褓,睡得一張小臉紅撲撲,叫人忍不住想去摸一摸他粉妝玉琢的小臉。琳琅唇邊不由浮起一絲微笑來,忽聽畫珠道:“宜姐姐真是好福氣,五阿哥生得這樣好,長大了也必有出息。”端嬪笑道:“你倒不必急,等到了今年冬天,你定會替萬歲爺再添個小阿哥。”畫珠嬌臉暈紅,卻輕輕啐了她一口。琳琅不覺望向她的腰腹,衣裳寬大,瞧不出來什麼,她卻覺得似有尖銳戳得刺心,只轉過臉去,不願再看。

大家坐了片刻,因萬壽節將近,宮中事多,諸多事務各處總管皆要來請貴妃的懿旨,大家便皆辭出來。琳琅本走在最後,畫珠卻遙遙立住了腳,遠遠笑著說:“咱們好一陣工夫沒見了,一同逛園子去吧。”

琳琅道:“琳琅住得遠,又不順路,下回再陪貴人姐姐逛吧。”

畫珠卻眼圈一紅,問:“琳琅,你是在怪我?”

她輕輕搖了搖頭,畫珠與她視線相接,只覺得她眼中微漾笑意,道:“我怎麼能怪你?”畫珠急急忙忙地說:“咱們當年是一塊兒進宮,後來皇上待你那樣,我真沒作別的想頭,真的。可是後來……是皇上他……如今你可是要與我生分了?”

琳琅不覺微微嘆了口氣,道:“我得回去了。”畫珠無奈,只得目送她漸去漸遠。那春光晴好,赤色宮牆長影橫垣,四面裡的微風撲到人臉上,也並不冷。

宮牆下陰涼如秋,過不多時,宜嬪從後頭過來,見著她便笑道:“你怎麼才走到這裡?我和德姐姐說了好一會子話呢。”她這幾日常去儲秀宮閒坐,琳琅知她心思豁朗,待她倒是不像旁人。兩人一同回去,講些宮中閒話,宜嬪自然話題不離五阿哥,琳琅一路只是靜靜含笑聽著。

碧落見琳琅回來,膳後侍候她歇午覺,見她闔眼睡著,替她蓋好了絲棉錦被,方欲退出去,忽聽她輕輕說了一句:“我想要個孩子。”碧落怔了一下,她睫毛輕輕揚起,便如蝶的翼,露出深幽如水的眼波。碧落道:“主子還年輕,日後來日方長,必會替萬歲爺添許多的小阿哥、小格格。”她“嗯”了一聲,似是喃喃自語:“來日方長……”又闔上眼去。碧落久久不聞她再言語,以為她睡著了,方輕輕站起身來,忽聽她低低道:“我知道是奢望,只當是做夢吧。”碧落心中一陣酸楚,只勸不得罷了。

琳琅歇了午覺起來,卻命錦秋取了筆墨來,細細寫了一幅字,擱在窗下慢慢風乾了墨跡,親手慢慢捲成一軸,碧落看她緩緩卷著,終究是卷好了,怔怔地又出了一回神,方轉過臉交到她手中,對她道:“這個送去乾清宮,對梁諳達說,是給萬歲爺的壽禮,請他務必轉呈。”想了一想,開了屜子,碧落見是明黃色的繡芙蓉荷包,知是御賜之物,琳琅卻從荷包裡倒出一把金瓜子給碧落,道:“只怕梁諳達不容易見著,這個你給乾清宮的小豐子,叫他去請梁諳達。”卻將那荷包給碧落,道:“將這個給梁諳達瞧,就說我求他幫個忙。”唇角慢慢倒似浮起淒涼的笑意來。

碧落依言去了,果然見著梁九功。梁九功接了這字幅在手裡,不知上面寫了什麼,心中惴惴不安,斟酌了半晌,又將那荷包拿在手裡細看,猛然就醒悟過來,心下不由一喜。晚間覷見皇帝得空,便道:“各宮裡主子都送了禮來,萬歲爺要不要瞧瞧?”皇帝搖一搖頭,說:“乏了,不看了。”梁九功尋思了片刻,賠笑道:“宜主子送給萬歲爺的東西倒別緻,是西洋小琴。”皇帝隨口道:“那就拿來朕瞧瞧。”梁九功輕輕拍一拍手,小太監捧入數只大方盤。皇帝漫不經心地瞧去,不過是些玩器衣物之類,忽見打頭的小太監捧的盤中有一幅卷軸,便問梁九功:“難得還有人送朕字畫。這是誰送的?”

梁九功賠笑道:“各宮的主子陸陸續續打發人來,奴才也不記得這是哪位主子送來的,請萬歲爺治罪。”皇帝“唔”了一聲,說:“你如今越發會當差了。”嚇得梁九功趕緊請了個安:“奴才不敢。”皇帝一時倒未多想,只以為是哪位妃嬪為著投自己所好蒐羅來的名人字畫,於是示意小太監開啟來。

這一開啟,皇帝卻怔在了那裡,梁九功偷眼打量他的臉色,只覺得什麼端倪都瞧不出來。皇帝的神色像是極為平靜,他在御前多年,卻知道這平靜後頭只怕就是狂風驟雨,心中一哆嗦,不禁暗暗有幾分失悔。只見皇帝目光盯著那字,那眼神彷彿要將那灑金玉版紙剜出幾個透明窟窿,又彷彿眼底燃起一簇火苗,能將那紙焚為灰燼。

皇帝慢慢卻在炕上坐下了,示意小太監將字幅收起,又緩緩揮了揮手,命人皆退了下去,終究是一言未發。梁九功出來安排了各處當值,這一日卻是他值守內寢,依舊在御榻帳前丈許開外侍候。

半夜裡人本極其渴睡,他職守所在,只凝神細聆帳中的動靜。外間的西洋自鳴鐘敲過十二記,忽聽皇帝翻了個身,問:“她打發誰送來的?”梁九功嚇了一跳,猶以為皇帝不過夢囈,過了片刻才反應過來是在問自己話,方答:“是差了碧落送來的。”皇帝又問:“碧落說了什麼?”梁九功道:“碧落倒沒說什麼,只說衛主子打發她送來,說是給萬歲爺的壽禮。”

皇帝心中思潮反覆,又翻了一個身,帳外遠處本點著燭,帳內映出暈黃的光來。他只覺得胸中焦渴難耐,禁不往起身命梁九功倒了茶來,滾燙的一盞茶吃下去,重新躺下,仍是沒有半分睡意。

“去去復去去,悽惻門前路。行行重行行,輾轉猶含情。含情一回首,見我窗前柳;柳北是高樓,珠簾半上鉤。昨為樓上女,簾下調鸚鵡;今為牆外人,紅淚沾羅巾。牆外與樓上,相去無十丈;云何咫尺間,如隔千重山?悲哉兩決絕,從此終天別。別鶴空徘徊,誰念鳴聲哀!徘徊日欲絕,決意投身返。手裂湘裙裾,泣寄稿砧書。可憐帛一尺,字字血痕赤。一字一酸吟,舊愛牽人心。君如收覆水,妾罪甘鞭捶。不然死君前,終勝生棄捐。死亦無別語,願葬君家土。儻化斷腸花,猶得生君家。”

她的字雖是閨閣之風,可是素臨名家,自然帶了三分臺閣體的雍容遒麗,而這一幅字,卻寫得柔弱軟沓,數處筆力不繼。皇帝思忖她寫時不知是何等悲慼無奈,竟然以致下筆如斯無力。只覺心底洶湧如潮,猛然卻幡然醒悟,原來竟是冤了她,原來她亦是這樣待我,原來她亦是——這個念頭一起,便再也抑不住,就像突然松了一口氣。她理應如此,她並不曾負他。倒是他明知蹊蹺,卻不肯去解那心結,只為怕答案太難堪。如今,如今她終究是表露了心跡,她待他亦如他待她。

心底最軟處本是一片黯然,突然裡卻似燃起明炬來。彷彿那年在西苑行圍突遇暴雪,只近侍的御前侍衛扈從著,寥寥數十騎,深黑雪夜在密林走了許久許久,終於望見行宮的燈火。又像是那年擒下鰲拜之後,自己去向太皇太后請安,遙遙見著慈寧宮廡下,蘇茉爾嬤嬤熟悉慈和的笑臉。只覺得萬事皆不願去想了,萬事皆是安逸了,萬事皆放下來了。

琳琅本來每日去慈寧宮向太皇太后請安,太皇太后正命蘇茉爾在檢點莊子的春貢,見她來了,太皇太后便微笑道:“我正嘴饞呢,方傳了這些點心。你替我嚐嚐,哪些好。”琳琅聽她如是說,便先謝了賞,只得將那些點心每樣吃了一塊。太皇太后又賜了茶,方命她坐下,替自己抄貢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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琳琅方執筆抄了幾行,忽聽宮女進來稟報:“太皇太后,萬歲爺來了。”她手微微一抖,筆下那一捺拖得過軟,便擱下了筆,依規矩站了起來。近侍的太監簇擁著皇帝進來,因天氣暖和,只穿著寶藍寧綢袍子,頭上亦只是紅絨結頂的寶藍緞帽,先給太皇太后請下安去,方站起來。琳琅屈膝請了個雙安,輕聲道:“琳琅見過皇上。”聽他“嗯”了一聲,便從容起立,抬起頭來。她本已經數月未見過皇帝,此時倉促遇上,只覺得他似是清減了幾分,或許是時氣暖和,衣裳單薄之故,越發顯得長身玉立。

太皇太后笑道:“可見外頭太陽好,瞧你這額上的汗。”叫琳琅:“替你們萬歲爺擰個熱手巾把子來。”琳琅答應去了,太皇太后便問皇帝:“今兒怎麼過來得這麼早?”皇帝答:“今兒的進講散得早些,就先過來給皇祖母請安。”太皇太后笑道:“你可真會挑時辰。”頓了一頓,道:“可巧剛傳了點心,有你最喜歡的鵝油松瓤卷。”皇帝便道:“謝太皇太后賞。”方揀了一塊松瓤卷在手中,慢慢嘗了一口。太皇太后抿嘴笑道:“上回你不是嫌吃膩了麼?”皇帝若無其事地答:“這會子孫兒又想著它了。”太皇太后笑道:“我早就知道你撂不下。”

琳琅擰了熱手巾進來,侍候皇帝擦過臉,皇帝這才倉促瞧了她一眼,只覺得她比病中更瘦了幾分,臉色卻依舊瑩白如玉,惟纖腰楚楚,不盈一握,心中憶起前事種種,只覺得五味陳雜,心思起伏。

皇帝陪太皇太后說了半晌話,這才起身告退。琳琅依舊上前來抄貢單。太皇太后卻似是忽想起一事來,對琳琅道:“去告訴皇帝,後兒就是萬壽節,那一天的大典、賜宴必然忙碌,叫他早上不必過來請安了。”琳琅答應了一聲。太皇太后又道:“這會子御駕定然還未走遠,你快去。”

琳琅便行禮退出,果然見著太監簇擁著的御駕方出了垂華門,她步態輕盈上前去,傳了太皇太后的懿旨。皇帝轉臉對梁九功道:“你去向太皇太后復旨,就說朕謝皇祖母體恤。”梁九功答應著去了,皇帝便依舊漫步向前,那些御前侍候的宮女太監,捧著巾櫛、麈尾、提爐諸物逶邐相隨,不過片刻,梁九功已經復旨回來。皇帝似是信步走著,從夾道折向東,本是回乾清宮的正途,方至養心殿前,忽然停下來,說:“朕乏了,進去歇一歇。”

養心殿本是一處閒置宮殿,並無妃嬪居住,日常只作放置御用之物,正殿中灑掃得極乾淨。皇帝跨過門檻,回頭望了梁九功一眼,梁九功便輕輕將手一拍,命人皆退出院門外侍候,自己親自在那臺階上坐下守著院門。

琳琅遲疑了一下,默默跨過門檻,殿中深遠,窗子皆是關著,光線晦暗,走得近了,才瞧見皇帝緩緩伸出手來。她輕輕將手交到他手裡,忽然一緊,已經讓他攥住了。只聽他低聲問:“那如意……”

“那如意是端主子送給我的。”她的眼睛在暗沉沉的光線裡似隱有淚光閃爍,極快地轉過臉去。皇帝低聲道:“你不要哭,只要你說,我就信你。”

他這樣一說,她的眼淚卻簌簌地落下來。他默默無聲將她攬入懷中,只覺得她微微抽泣,那眼淚一點一點,浸潤自己的衣襟。滿心裡卻陡然通暢,彷彿窒息已久的人陡然呼吸到新鮮的空氣,心中歡喜之外翻出一縷悲愴,漫漫地透出來,只不願再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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