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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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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繁華中沒有你,我決定不說話——

事實證明,林子情果然是一個沒有經驗的人,他這樣毫無章法地亂來一氣,分開時,嘴唇都覺得腫腫地痛。

我踹了他一腳,又不由得“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子情抵著我的額頭,也微微一笑,手順著胳膊滑了下來,緊緊地纏住我的手,“從這一刻開始,你不能再後悔了。”

我乖巧地點頭,“嗯。”

“那好,我們先離開這裡。”子情說著,人已經轉身,拉著我便往大街上走。我快步跟上他,安安靜靜地走了一大段路,快到我居住的那個小院時,我說:“你是不是還可以活很久啊?”

子情沒有應聲。

我又說:“放心,我許你續絃的。”

林子情豁然停步,轉身極危險地看著我,“不許亂說話。”

我抿嘴微笑,果然不再說話了。

可是心裡很清楚,那麼那麼清楚:這一次的天誅,我是躲不過去的,即使能躲,我也不會再躲了。前兩次,已經欠了清,欠了衍,還把一個完全無辜的音拖入了紛戰。

這一次,我誰都不想再欠了。

欠下的東西,遲早,都是要還的。

可我還不起,也沒有什麼能拿來還債。

正想著,林子情又轉過身,望著我一字一句道:“無論以前的事情因何而起,現在的戰局,卻已經與你無關了。衍和音之間確實有誤會,但魔界的那次入侵,未嘗不是衍的野心。到如今,作祟的已經是兩族的仇恨,是每個人的野心與慾望。你現在,只要能好好活下去,其他的,都不要操心。”

“為什麼一定要活下去?”我微微一笑,寬慰他道:“正如人生百年,草木枯榮,生命總要有個盡頭,才彌足珍貴,倘若一直不老不死的,那未免太無聊了。”

這樣說著,我莫名想起了衍,衍便是不老不死的魔。

我甚至都不知道他到底活了多久了。

以後,還有多長的歲月需要獨自去度過。

心忍不住一痛,人卻已經被林子情抱住,“就算終有盡頭,但終歸要努力一次的,不是嗎?”他緊了緊我的肩膀,而後分開,望著我道:“你信我一次,倘若還是什麼都不能更改,天誅也好,煙消雲散也罷,大不了我陪著你。”

我一頭黑線,“我現在還活蹦亂跳呢,先不急著咒我啊!”忙忙地將他推開,我跳進院子,沒事人一樣叫道:“喂喂,我回來了!”

屋裡卻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

也不知道阿來跑到哪裡去了。

天上墨雲翻滾得厲害,林子情抬頭望了望天色,也不許我繼續找阿來,信手拉住我,道:“我們先離開這裡,行蹤既然已經暴露,難保不會有其他妖族的人來尋仇。錦夜,你不是想要平靜的生活嗎?”

他這樣定定地看著我,實在讓我不能拒絕。

我躊躇了片刻,只能答應了,“那讓我去收拾收拾。”

“收拾什麼?”他好笑地說:“你聽說過私奔還要收拾東西的麼?”

我一愣,隨即忍俊不已,“私奔?哈哈,子情,你終於有點幽默細胞了!”

他卻不理會我的調侃,手一緊,已經將我拉了好幾步遠。我有點踉蹌地跟在他身後,原本有點誇張的笑容,漸漸變得平靜。就這樣看著林子情的背影,挺直的、清瘦的、驕傲的背影,心中漸漸有所不捨。

倘若自己真的躲不過這次天誅,留下林子情一個人,是不是太不負責任了?

這樣想著,人卻已經到了碼頭邊,林子情率先跳進一隻小船裡,然後將手伸向我,“下來。”

“咦,走水路啊!”我依言跳了上去,這才後知後覺地問:“我們去哪兒?”

“到了你就知道了,在此之前,什麼都不要問。”林子情故作神秘。

我撇嘴。

不過,我也確實懶得管。

林子情去掌舵,我在旁邊溜達了一圈,見自己幫不上忙,索性懶懶地躺回船艙。仰面望上看過,只見頭頂一片寶藍色的天空,無數繁星閃爍天際,與海面上的倒影交相輝映,美得像一座巨大的水族館,水波瀲灩,星光璀璨,我分不清哪裡是海,哪裡是天。

我們似乎已經離陸地很遠很遠了。

“真美啊!”我望著這片美輪美奐、博大無涯的蒼穹,忍不住低聲喟嘆。

林子情不知何時已走到我身後,聞言,也一面抬頭望著天空,“確實很美。”

“可惜沒有帶相機。”我又覺得遺憾了。

凡是太美的東西,總是會讓人心生遺憾的。

因為知道,無論多高階的相機,也無法留住這一刻的美麗與震撼。

林子情失笑。

“錦夜,其實……能活下來,也是一件不錯的事情,不是嗎?”笑罷,他在我耳邊,絮絮而語,“這世界還有很多好看好玩的事物,極光、金字塔、神廟、死海、沙漠、綠洲,如果你不親自去看一看,難道這一生不會覺得缺失了什麼嗎?”

我哂然。

拐彎抹角的,還是在遊說啊!

“知道了,我會努力的,絕對絕對不自暴自棄。”笑笑,撲騰一下翻了個身,我盈盈地望著月光下分外美麗、通透俊朗宛如玉雕的林子情,極深情道:“子情,剛才走得那麼急……我現在要上洗手間了,怎麼辦?”

“……”

一陣很詭異的沉默後,林子情同學抹著汗道:“大船應該快到了。”

話音剛落,遠遠便傳來了螺旋槳攪動海水的轟鳴聲。

第一節真相

輪船果然轉瞬即至。

巨大的水花拍打在我臉上,有軟梯從上面垂下。

我們順著梯子爬到了船上,然後,我一點也不驚奇地看見了安穆。

用腳趾頭想想也知道:在這個時候,還處於中立、能夠幫我們的,也只有安穆了。

他反正已經幫過我們一次。

雖然那一次的幫忙,實在夠烏龍。

“好久不見。”我朝他笑笑,伸手擰乾溼漉漉的頭髮,“看不出來,還是你夠朋友啊!”

安穆也笑,“我也只是做對自己有利的事情罷了。”

我不解地看著他。

安穆卻不作解釋,遙望著星辰盡頭那片依舊波譎雲詭的天空,道了聲,“再說了,現在東方局勢不明,妖族魔族打得如火如荼,我趁機討好你和林子情,萬一以後被波及,有需要你們出手的地方,我也好開口。”

我想想也是,遂不再追問。

回到船艙裡隨便洗漱了,換了一條乾淨的裙子,頭髮解開披在肩膀兩側,赤足走上甲板時,衣飾整齊的林子情早已經站在船頭,手扶著欄杆,遙望著平靜如玻璃般的海面。

我走過去,斜靠在欄杆上,扭過腰望他,“我們現在去哪兒?去北極看極光,還是去埃及看金字塔?”想起他之前在海面上說的話,我笑了笑,“不過,就算看不到那些東西,其實也不覺得遺憾。比起那些來,我更想找個地方過過小日子,泡泡吧,看看美人,嘿嘿。”

至於美人是誰,就不用我多說了吧!

“不過,此處已是美不勝收,何需要捨近求遠啊!”說不了兩三句正經的,我的惡趣味又開始發作,伸出手指,非常紈絝地要勾起子情的下巴,來一個泰坦尼克號式的調戲。林子情卻將臉一偏,躲開我的戲謔,一臉嚴肅道:“錦夜,你答應我不能自暴自棄的。”

我收回手,覺得無趣,“嗯。”

“我們現在哪兒都不去,我也不想與你進行什麼最後的旅行。”他盯著我,低沉地說:“我們一起回你出生的地方去,你遇見衍的地方,三生河畔,無數彼岸花盛開的地方。”

“……我沒有家長,也沒什麼漂亮的丈母孃給你見啊,天生天養的。”我撇嘴,挪開視線,不去看他。

林子情沒有被我糊弄開話題,他還是一本正經,不容違逆,“錦夜,就當為我。”

我抿嘴不語。

場面頓時陷入了難抑的尷尬,好在安穆及時過來解圍。他端著酒杯,很優雅地出現在我們面前,見我們兩人大眼瞪小眼,一個比一個倔強而難妥協,他愣了愣,然後微微一笑,“怎麼?鬥氣啊?為了歡迎兩位貴客,我們可是擺下了豐盛的宴席,你們好歹要去露一露面吧?”說著,他意味深長地看了林子情一眼,“尤其是子情閣下,不知道多少人想認識認識你呢!”

林子情神色微暗,看了我一眼,聲音再次放柔,“我們等會兒再談這個話題。”我扭開頭,淡淡地“嗯”了一聲。

林子情離開了甲板,朝船艙中間的大廳走去。

很多事情,他必須去敷衍,畢竟,單單指靠安穆的友情,不能讓血族的人幫我們。

我心知肚明,在他走進大廳時,終於忍不住回頭看了他一眼:還是簡單的白衣黑褲,林子情的背影,卻不如初見時那麼驕傲如雪山之巔了。

他真的被我連累良多。

以至於不被林家所容,又不能歸附任何一方。

心驀然一動,胃痛。

想一想,我果然是一個禍水啊,生來就是一場杯具,又不停地帶給別人災難——即便那些,真的真的非我所願。

“他不錯啊!”待林子情的身影消失後,安穆走到我面前,信手遞給我一杯紅酒,“不過,沒想到你會和林家的人在一起。”

“我這叫做打入敵人內部,怎樣?是不是很偉大?”我得意地吹噓,可是情緒還是低落得緊。

安穆笑笑,沒有應和我的話。

我也覺得無趣,將酒喝盡,然後哀嚎了一聲,“怎麼辦?有沒有辦法阻止他?這樣吧,你把他打暈吧,回頭就說,我跟你私奔了。”

“……”安穆無言。

“可是太糾結了,如果真的答應他回原來的地方去尋根溯源,那絕對是九死一生。不答應他吧,子情肯定會很失望。”越想越麻煩,簡直想揪頭髮。

“我還是喜歡當初認識的、那個沒心沒肺的錦夜。”安穆扶著欄杆,轉身望著海面微笑道,“女人一旦戀愛,就一點也不可愛了。”

“你這是嫉妒,紅果果的嫉妒。”我白了他一眼,跺跺腳,隨便找了一雙拖鞋拉上,也快步朝大廳跑去。

“……錦夜,你知道林子情與我們達成的協議是什麼嗎?”安穆在身後冷不丁地開口。

我急剎車,轉身疑惑地望他,“是什麼?”

“算了,還是讓他自己告訴你吧!”安穆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隨即搖了搖頭,很諱莫如深地沉默了。

我鄙視他。

不以為意地聳肩,仍然踢踏著拖鞋,往大廳走去。

大廳裡已經聚集了許多男男女女,都是一等一的美人,但與安穆多多少少有點相似:眼圈有點發青,膚白若雪,身材高挑,鼻高眼深。

看得出來,他們對林子情的態度談不上友善,無論他們現在是不是合作者的關係,之前子情的名聲太大,而且,也確實犯了眾怒。

林子情也是一臉隱忍,勉強與其中幾人交談了幾句,便握著高腳杯,依在角落裡,慢慢地喝酒,就像我第一次見到他時候的模樣。

屋子裡有種虛偽的熱鬧,不過,待我進去時,氣氛才算真正熱絡起來,我這才意識到:其實自己的名聲亦是不小。

而且,是屬於暗界的傳奇。

有幾個人圍了過來,簡單地做了一下自我介紹,我笑著點點頭,隨便敷衍了兩句,便筆直走向林子情。

還未走到,其中一個金髮的血族人攔在我身前,好奇地問:“聽說你曾經是魔界的王后?”

我歪著頭看著這個美豔的美人,笑靨如花,“不像嗎?”

看我現在的模樣,確實不太像吧!

一件皺巴巴的裙子,紅色的長髮溼漉漉地糾結在兩側,腳上踩著拖鞋,一臉蒼白。

這樣的姿容,跑到一所高級中學門口,是一抓一大把的。

她倒沒有輕視我的意思,只是笑著搖頭,說:“聽說魔君是個很了不起的人,為什麼你會——會選擇和這個人族在一起?”她說到“人族”的時候,眼中劃過掩不住的鄙夷。

我沒有回答她這個問題,這個問題本來就無聊得很。

何來的選擇呢?

如果愛只是一種選擇的結果……那未免可笑。

不置可否地一笑,我越過金髮美人,優哉遊哉地踱到了林子情身邊,腳步一轉,懶洋洋地靠在他旁邊的吧臺上,“喂,裡面很無趣呀,陪我出去吹海風吧!”

他轉過頭,柔柔地看著我,一臉瞭然。

我無知無覺地回望過去,耍著賴,“走吧走吧,陪我出去吧!”說著,便伸手挽住他的胳膊,眾目睽睽下,將他生生地拉了出去。

我就是要宣佈自己的所有權了,就是要和這個人族在一起糾纏不清了,就是不當王后了。

你們又能奈我何?

我樂意!

這樣想著,已經將林子情徹底地拖了出去,待出門口,林子情勉強笑道:“我還不至於要你保護我。”

他不是傻子,當然明白我那麼快帶他出來的用意。

“誰保護你了?”我翻了翻白眼,“找個男人還要我保護他,還不如養一隻貓。”

林子情失笑。

“那讓我保護你吧,我不介意把你當貓一樣養著。”他的目光在夜空下璀璨如星。

“……我才不當小愛。”我一頭黑線,話剛落,又不免傷感了,“不知道他們現在怎樣了。”

子情默然。

我雙手支頤,陪著發了一會兒呆,然後扭過頭,朝他擠擠眼,“我說……”

臉色一紅,後面的聲音陡然低了下去。

林子情略微低下頭,靠近了一些,“什麼?”

“我說,這樣的良辰美景,天時地利人和,不做點什麼,是不是……太可惜了?”我笑得越發詭異,林子情愕然了一會兒,臉也紅了。

“錦夜……”他一句未了,頭突然一垂,耷拉在了我的肩膀上。

我穩穩地抱著他的背,臉上的笑容也慢慢變淡,終成為一片冰冷。

“你真的這麼做了啊?”安穆似乎一直在甲板上,此時從暗影裡慢慢地現身出來,望著我,似笑非笑地問:“雖然不可愛了,但還是那麼冷漠啊!”

我勾唇回以一笑,“用腳趾頭想一想吧,我是在什麼環境下長大的?倘若真的是戀愛中的女人……呵呵,早就死了千兒八百回了,怎麼還能好端端地站在這裡,與你講話?”

“……”安穆無語了很久很久,終於忍不住開口,“那你到底,有沒有喜歡過林子情?”

“喜歡啊!”我撇嘴道,隨即望著安穆,追加了一句,“凡是美人,都喜歡啊!”

安穆趕緊做了一個敬謝不敏的表情,“消受不起。”

我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你現在還想知道他與我們簽訂了什麼協議嗎?”安穆終於不顧左右而言他,他走過來,掃了一眼正靠在我身上,臉色蒼白的林子情,淡淡地道。

我仰首望天,“我相信他是真心要救我,可是……我最恨人騙我了。”

安穆無奈地嘆了一聲,“你是從什麼時候發現的?”

“一直有懷疑,但一直不敢太相信。”我自嘲地笑笑,“直到那天,那些小妖來找我尋仇,他們只字未提詛咒的事情,那天從水庫射出來的光芒,實在太過詭異。後來,墨二對我說,音用盡生命化解了天地間的一切怨氣,也間接救了我——既然怨氣都被化解了,又何來妖族詛咒之說。那根本,只是一場戲。”

“嗯,然後呢?”

“然後,然後,丹青找我,間接地鼓勵我來找他。於是,我求助於你,又稀裡糊塗地被扔到泰國,稀裡糊塗地偶遇上他,這也未免太巧了!今天一看到你,就知道那場飛機失事,不過是另一場戲。你和林子情一起合演的戲。”我苦笑不已,眼神越發冰冷。

可是該死的,我是真的喜歡過他。

喜歡那樣一個林子情,鑽石般閃耀,在泰國街頭,淺笑低語的子情,那個糾結的、乾淨的、將我捧於手心的子情。

——原來,也不過是假的。

竟然都是假的!

“那你有沒有想過,他為什麼要這樣騙你,苦心孤詣地導演這場戲?”安穆沒有反駁,只是淡淡地反問。

“為什麼?”

這也是我唯一想不通的地方。

我身上已經沒有什麼值得別人這樣用心地去算計了,而且,林子情也從來沒有利用我去做任何事。

“錦夜,難道你還沒認出來嗎?他是清。”安穆望著我,低低地說。

我怔住,“清已經死了。”

“聽說過禁忌法術沒有?”安穆問:“一種以輪迴為代價,讓靈魂不滅不死的法術?”

我指尖冰涼,呆呆地問:“那麼……他果然是清?”

林子情就是清,是千年前那個驕傲如神祗的少年!

他竟沒死,而是用這種方式活下來了。

可是,這個禁忌的黑法術,身為林家正宗,本不該輕易觸碰,它要付出的代價,遠遠不只灰飛煙滅那麼簡單。他將自己放逐於黑暗,千年來,不斷地受到孤寂與絕望的懲罰,也不知道需要過多久,才能重新由一片混沌修成人形。在這長長的、似乎沒有邊際的煎熬中,他甚至沒有放棄的權利。一旦簽署了那個契約,他將與天地同年,但也永遠,不會見容於任何一個族群。

清最終以林子情這個身份出現,這背後,又有個什麼樣的故事,我不得而知。

“他為什麼要這麼做?”我愣愣地問。

“讓他自己告訴你吧!”安穆沉默了一會兒,如此回答。

我無言以對。

長達千年的算計,我該痛哭流涕,還是仰天長笑?

“在此之前,請原諒我的冒犯……”安穆說著,突然身如閃電,瞬間到了我身側,手已經撕開了我貼在林子情背上的符印。

我沒料到安穆會突然發難,我還沒來得及回擊,身體已經動不了了。

“清復甦了妖族,讓兩族重新陷入戰局,這一次,林家有望成為鷸蚌相爭中取勝的漁翁,以後的三界極有可能是林家的天下。而他答應我,事成之後,林家以後再也不會找血族的麻煩,所以,我選擇幫他。”安穆很沒義氣地說。

我無語地站在原地,身體還是動彈不得,想衝開安穆下的咒,至少還需要一段時間。

林子情也漸漸站穩,他背對著我,朝安穆點了點頭,安穆很知趣地退了下去。

天空依舊群星閃耀,千年萬年,美麗至今。

我突然釋然了,笑出聲來,“其實,你到底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呢?”

這樣兜圈,實在太麻煩太處心積慮了,划不來啊!

我又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人物。

從始至終,我都是一無所有的。

戰神的稱號,是我一場一場打出來的,王后的尊號,是衍給我的,我生來無依,死後也沒有一個舍利子留給誰。

整整一千多年啊,清,你就這樣若隱若現在我身邊,整整一千多年,甚至比我與衍的時間還長還久。

你到底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呢?

“你。”林子情終於轉身,還是那樣明媚正直的模樣,眸底眼梢,還是溺死人的溫暖,“只是你。”

我怔然。

“從一開始,你的眼中就只有衍,你從不肯認真地看我一眼,即便我為你改天換地,即便那些年,我在你身邊從未離開過。即使我一次又一次,嘗試著接近你——你依舊對我視若無睹。”林子情的聲音很安靜很安靜,沒有一點波瀾,沒有一點漣漪,那雙清水雙瞳,從未像此時這樣本真過,“我只能用這樣一個全新的身份,靠近你。”

“那丹青之前的所作所為,都是你授意的?”我也冷靜下來,望著他問。

“……不是,只是,他從我這邊聽說了太多你的事情,對你好奇了太久。”林子情淡淡地道,“不過,後面的所作所為,則全是戲。”

我哂然。

多麼成功的一場戲。

讓我對你心存愧疚,讓我愛上你,讓我毅然斬斷糾纏那麼多年的執念,讓我與你遠走天涯。

而那些陰暗的意圖,統領三界的野心,對妖魂的掠奪,則全部由林丹青去完成。

怎麼能有一個人,把自己的善與惡分得那麼清楚,還如此理所當然?

“……或許真的卑劣吧,可是,你心裡終於有我了,不是嗎?”林子情說著,向前走了一步,手輕輕地放在我的臉頰上,極溫柔的動作,我的後背卻莫名地泛起了一層寒慄。

其實什麼都沒有變,可是看著此時的他,無論笑得多美,都如一個惡魔般,讓我害怕。

“如果你覺得我的手段太過卑劣,那你對衍呢?你為了衍,毀了那麼多鮮活的生命,沾染了那麼多無辜的鮮血,難道你又正大光明、理直氣壯嗎?錦夜,我們其實是同一類人,不是嗎?”林子情說著,忽而垂下手,更靠一步,冰冷的唇,點了點我緊閉的嘴,額頭抵著我的,“再給自己一次機會吧,錦夜,也給我一個機會。”

我眸色一冷,手迅速推開他——在林子情說話的時候,符咒已經解開,以氣化劍,冰冷的長劍,緊接著推開的動作,刺向林子情的胸口。

他因著我的推力,踉蹌地退開了幾步,可是,當劍光映亮他的臉時,他並沒有躲開。

非但沒有躲,反而站得筆直,下巴微揚,依舊溫和而安靜地望著我。

劍芒頓消,浴血的劍刃抵在他的前胸。

“為什麼不還手?讓我見識見識你的實力吧,清。”我咬著牙,叫著那個久違的名字,“當年一戰定乾坤,你用一人之力,謀劃三界風雲變幻,那是何等的威風!現在,這麼多年過去了,應該更有精進才對,你可千萬別說,你躲不開我這一劍!”

“為什麼要躲?”他低頭看著銳利的劍芒,勾唇微笑,目光淺淺淡淡,水一般漾到我的臉上,還是那麼深刻的憐惜與溫柔,“我已經死過一次了。這不過是個軀殼,這副軀殼,你想毀掉便毀掉,甚至於這具軀殼裡的殘念,只要你一句話,也可以立刻煙消雲散——錦夜,不僅僅只有你會累,我也會累,為了這一天,我已經等了太久太久了,早就累了——如果你不想再看見我,就筆直地刺下去,不要猶豫,我已經沒救了,這一世,只要一息尚存,一念不滅,就不可能放過你。不如你幫我解脫吧!”

說著,他猛地握住劍刃,使勁地往胸口推去。

目光,卻一直凝在我的臉上,不閃不躲,無怨無恨,依舊恬靜一如我喜歡的模樣。

我心跳一滯,手腕用力回抽,惡狠狠地罵了聲,“真TM見鬼!”轉身疾步朝船的另一邊走去。

不再去看他的傷口有沒有流血,甚至不敢去看他的臉——明明已經知道了真相,卻沒辦法,恨起來。

怎麼可能恨呢?

如他所說,其實我們那麼相像,都曾為了另一個人,輾轉天涯,不擇手段,只是,他比我更徹底更極端。

自始至終,無論他做過什麼,可從未傷害過我,也從未強迫過我。在一次次幻化形態,一次次接近又離開的過程裡,他所忍受的孤單與失落,簡直無法可想。

我又有什麼資格怪他?

唯有不見,索性不見了。

可是,正如林子情所說,他並不打算放過我。剛走了幾步,手臂忽而一緊,林子情拉住我,血從指尖滴落,落在我的衣服上。

“殺了我,或者,跟我走。”

低沉的聲音,毫無商量餘地。

是啊,千年時光太長,心魔入骨,早已無藥可救。

我們都無藥可救。

“……瘋子。”我恨不得砍人,握住劍的手,忍不住發顫,“我既不會殺你,也不會跟你走。”

你們爭你們的,鬥你們的,總之,這一切都與我無關了,我不會站在任何一方的立場上,也不會再參與其中一分一毫。

而且,下一次天誅,就要來了吧?

花了那麼大的代價,多活了這麼一千年,卻只是一場追逐與被追逐的鬧劇。

煩了,厭了,覺得沒趣了。

心中冷然成灰,身體的顫抖越發厲害,漸漸地,抖得劍都要抓不住了。

大概是我的反應讓他害怕,林子情突然從後面用力地抱住我,臉貼在我的肩上,低聲道:“錦夜,我不逼你了,你跟我去一個地方,從那個地方回來後,無論你要走還是要留,我都不會再攔著你,也絕對不會再糾纏你。”

他抱得那麼緊,後背壓著他溫暖的胸膛,突然有種悲從中來的感覺:該死的該死的!

那個讓我怦然心動的子情,真的是身後的那個人麼?

“我不騙你了,這次,真的不騙你了。陪我去一次那個地方,只要陪我去一次,就算我殺了自己,也不會再為難你,好不好,錦夜?”他甚至有點哀求了。

我深深地吸了口氣,努力穩住自己顫抖的身體,轉過身,很多話想說出口,嘴張了半天,終究只是認命般嘆了一聲,“嗯。”

何必吝嗇呢?

就當最後一次了,最後一次,與真正的清……

我合上眼,又重新睜開,亦是第一次,打量,真正的清。

是啊,那麼多年了!

卻是一次都沒好好地看過他,比起我對衍,他難道不是更加無望麼?

在海上航行的日子,他還是維持著林子情的身份,我們的關係變得撲朔迷離,基本上,如無必要,我會盡量避免與他見面。

就算在船頭偶遇了,也會低下頭,匆匆擦過。

沒想到,自己也有這麼懦夫的一天,生平第一次,對一個人愛不起來,恨不起來,連陌路都不行。

煩透。

不過,這個樣子看在別人眼裡,卻好像我們兩人鬧了彆扭一樣,更有甚者,還以為我終於想通了,棄暗投明了,可是哪個是暗哪個是明,估計他們都沒知覺。

——旁邊這個被你們嫌棄的人,可能才是三界真正的最強者啊!

一大群睜眼瞎,和我一樣。

不過,安穆倒是個明白人。

雖然被我一再地鄙視背信棄義,他卻一直淡定自若,“我不能不從他啊,他那麼強。”安穆很無辜地說。

我無言。

弱肉強食,是最不能指責的自然規律。

那是生存本能。

第二節執念

到了第十天的時候,船終於靠岸。

卻是一個很尋常的小島。

靠近大陸的一個非常平平無奇的島嶼。

“這是哪裡?”我問。

“上去就知道了。”林子情向我伸出手,示意我隨他一起下船。

我沒有將手伸向他,自個兒跳到了岸上,也懶得揮別安穆,只是一個勁兒地往前走,終於走到島嶼中央的山體前。我頓住了腳步,轉頭愕然地望著跟隨在我身後的林子情。

“怎麼……”

“你以為它已經在滄海桑田中毀掉了,其實,它只是隨著板塊運動慢慢地轉移到了這裡。”林子情緩緩地走到我的身側,望著被雜草藤蔓掩蓋的入口,輕聲道:“我找了很久,才重新找到它。”

我默然。

他卻突然展顏一笑,不由分說地拉起我的手,另一只手拂開藤蔓花木,“走,我有一樣東西要送給你。”他的聲音很歡欣,好像小孩子急於炫耀他收藏已久的玩具。我一時忘記甩開他,任由林子情拖著我,穿過幾乎齊膝的草叢,一路上古木參天,鳥鳴花繁,那些曾與我朝夕相伴的景緻,伴隨著似是而非的熟悉感撲面而來。

終於到了清經常流連的瀑布邊,那瀑布竟然還在,只是水量沒有記憶中那麼充沛了,就這樣細細地流淌著,一副幾乎可以蜿蜒到天長地久的架勢。

“等我一下。”待我們靠近瀑布旁邊的深潭,林子情鬆開我的手,踩進齊膝的池水,大步朝瀑布那邊走了去。

我乖巧地停在原地,看著林子情這樣走過去,在巖壁中摸索了一會兒,又溼淋淋地走了回來。

在他迎著我返回的時候,深秋的陽光透過密林,魚鱗般灑在他的身後,額髮溼潤,貼在玉白的臉頰上,映著他如畫的眉眼,美得讓人恍惚。

“送你,”他終於停在我面前,隨即伸出手,將一串晶瑩璀璨的手鍊遞到我的面前:“很久以前就想送你了。”

我茫然地將手連結了過來,看著那一枚枚圓潤清透的礦石,想了半天,終於有了一些零星的記憶。不過,真的很遙遠很遙遠了,前因後果都不太清晰,只記得有一天,我在山谷哀嘆自己的如花美貌、青春流年,就要這樣老死在山洞裡,而我親愛的衍陛下,卻還不知道我的存在。

清於是在旁邊冷笑加冷嘲熱諷,“衍為什麼會知道你?暗戀他的人遍佈三界,海著去了。”

我做張做智,繼續傷春感秋,“反正就是可憐,活了幾百年,連個生日禮物都沒有,沒人心疼沒人記掛。”

“你有生日嗎?”某人再次冷笑。

我囧紅了臉,扭頭“切”道:“沒生日就不能要禮物的?”

“……那你要什麼?”他沉默了半天,問。

我信信地往後一躺,看著頭頂撲朔迷離的星空,隨口道:“用星星串個手鍊給我吧,一定很漂亮。”

再後來,就沒有後文了。

我情緒低落的時候並不多,自傷自憐了一晚上,到了第二天一早,又幹勁十足地修煉起來。

清則在另一邊,從不過來打擾我,甚至比我更賣力。

現在想起這些,只覺得往事如煙,那兩個曾經在山谷裡胡說八道的小鬼,恍然,都變了容顏。

“全部用隕石做的。”林子情輕聲解釋,“也就是星星。”

“你準備了很久?”我呆呆地問。

“嗯,出谷前,一直想給你。”林子情苦笑,“可是你急不可耐地去找衍,我便將它放在這個瀑布後,本想著,如果你哪天願意回來看一眼,或者,願意和我來一次,我就送給你。”

——只可惜,那一去,卻是飛鳥入林,我在我的情海里浮浮沉沉,自顧尚且不暇,又哪有時間去緬懷山谷那段談不上炙熱的友誼?

“喜歡嗎?”他期待地問。

我點頭,心底軟軟的,伸手摸索著被流水沖洗得越發光滑璀亮的礦石,本想將它戴到手腕上,哪知剛一用力,串著圓珠的繩子突然崩斷,隨著一陣悅耳的叮咚聲,珠子全部掉了下去,落進旁邊的深潭裡,待低頭尋時,已經看不見了。

太久了,這串手鍊放在這裡太久了,即便再堅固的牛筋繩,也會有腐朽的那一天。

林子情垂下頭,望著腳下那片已經恢復平靜的池水,不知為何,兩人都覺得莫名哀傷,那種沉沉鬱郁的氣氛,幾乎讓我不能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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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把它們撈上來,重新� ��好給你。”他終於抬起頭,很努力地笑笑,笑容依舊清透,眼角卻蘊滿了淚意——就好像我與衍訣別的那一天,從魔界出來,見到他的時候一樣。

——其實,說起來,林子情又騙過我什麼呢?

至少,在感情上,他從未強迫過我,甚至在我誤會衍的時候,他也沒有乘虛而入。

他讓我選擇了。

放任墨二告訴我曾經所有的真相,放我去見衍,然後,又在原地,懷著怎樣的心情,等待著我的歸來?

倘若我不回來了呢?

倘若我回到衍的身邊了呢?

那天林子情的淚意,摟著我時細碎的祈求:如果那次不離開,以後,就不能離開了。

瀑布依舊響個不停,林子情已經彎下腰,他的手伸進冰冷的潭水裡,似乎想將那串不知所蹤的星星石全部撿起來。我上前抱住他,將他落寞,甚至微顫的身體緊緊地摟在雙臂間,“算了,子情,算了。”

不要再找了,水那麼冷,那麼深,要找齊那些散落的圓珠,無異於大海撈針。

既是枉然,何必還要努力。

“說好要送給你的……”他身體一僵,卻依舊在堅持。我被他的身體一帶,也差點倒在了水裡,心底一澀,不知為何,視線突然模糊了。

他終於沒有動了,只是抬起頭,悽然地望著我,“你還是決定離開了,是嗎?”

我哽住。

“我想,起碼,你至少能收下它,即便以後你再不想見我,你也可以戴著它。”他重新低下頭,似乎還要繼續找,我終於往下走了一步,走到林子情的下面,水浸到了我的腰側,仰起頭,盯著他低垂的眸,咬著牙發狠道:“我說了,別找了!找到又如何?我的時間不多了,無論愛還是不愛,接受還是不接受,都已經不重要的。答應你如何?喜歡上了又怎樣?難道,我還會讓你為了我再換一次天地,再接受一次天誅?就這樣吧,子情。就這樣吧,你放了你自己。別讓我在這種該死的輪迴裡繼續欠債了,我還不起的!”

“為什麼要還?我從來沒有想過讓你去還。”林子情扶著我的肩膀,竟然也兇了起來,“你何必要把自己與別人分得那麼開!如果不是因為你,早一千年前我已經不在了,現在的我,只是一縷幽靈,是靠黑暗法術聚而不散的幽靈,甚至連想死都不可以!如果你一定要追究,你早已經還不清了!……可我就是為你而活的,錦夜。恩恩怨怨,你也不可能再分清了。”他最後一句話,陡然變得很輕很柔,我呆呆愣愣地瞧著他,好半天才反問了一句,“什麼叫做,想死都不可以?”

“你還不明白嗎?我自己是無法殺死自己的,只能日以繼夜地忍受永生的寂寞和不能見光的苟活,如果你真的要離開……”他握住我肩膀的手猛地一緊,“那就殺了我再走,不要留我在這裡,繼續一千年再一千年的無望甚至絕望。”

我呆了一呆,旋即憐惜地瞧著他,林子情卻在此刻轉過頭去,冷聲道:“算了,你走吧。我不需要你的可憐。”說著,已經鬆開放在我肩膀上的手,轉身往岸邊走去。

我不自禁地拉住他的胳膊,“子情……”

其實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要拉住他,腦子空白得很,只覺得澀澀的,痛痛的,他卻就勢轉了過來,彷彿用盡了全部力氣,使勁地將我抱住,下一刻,唇便被堵住。不同於以前的青澀與溫柔,這次太過粗魯,我被推得站立不得,一下子倒在了岸邊,半邊身子還泡在水裡,人已經被他壓住,手指交纏,手臂被他制在兩側,這個姿勢根本無法承力,後背被卵石硌得生疼,他卻完全不管不顧,像一隻突然覺醒的獸,完全不得其法,只是本能地索取、糾纏,不死不休。

方才的空白越發強烈,思維休克,腦子裡什麼想法都沒有,甚至不想去掙扎。手臂終於環住,抱住他平滑韌直的背,冰冷的池水一波一波湧來,身在海上,海潮鋪天蓋地,掀起跌落,無邊無際地蔓延著。

人像溺水一樣,四面八方都是溫柔而厚重的水,喘不過氣來,也無法逃離。

“錦夜。”他在耳邊叫著我的名字,聲音依舊破碎,可湧動的潮水,終於變得靜謐無聲。

溼漉漉的頭髮貼在赤裸的背上,彷彿束縛在繭裡的蠶。我伸手將亂糟糟的頭髮挽成髮髻,半撐起身,垂首看著側躺在我身邊的林子情:他似乎睡著了,長睫微掩,密密如寒鴉之羽,陶瓷般的光潔的臉,透明得讓人不安。

我知道他其實並沒有睡。

低下頭,在他淡紅的唇上輕吻一下,終於站了起來,隨便撿了一件衣服披上,重新踱到池水邊,將腳垂下去,腳心似乎被什麼扎了一下,彎腰撿起來,卻是其中一粒隕石。

將那枚漂亮晶瑩的卵石放於掌心,久久地望著,手緩緩地合了起來。

抬起頭,碧藍如洗。

這是一片,多麼寂寞的天空啊,子情。

第三節面對

出了山谷,外面依舊繁茂美麗,我走到海邊,極目望去,海天一色,看不見盡頭。

深吸一口氣,心中終於平和如鏡。

姑且回去吧!

不再逃避什麼,欠下的,終究是要還的。

——再回妖界,重回那片被戰火燃盡,滿目瘡痍的地方。

它的入口,三生河畔,彼岸花正開得繁茂濃郁。

那片我生根發芽瘋長的地方。

合上通往妖界的大門,當我的腳踏上那片溼漉漉的褐色泥土,心中頓時百感交集。三生河水依舊綿延悠長,泛著磷光的幽深水面,倒映著兩岸火紅的彼岸花,像兩條燃燒的火龍。可是,她們都那麼年輕,無論修成還是未修成的,都是那麼生疏的面孔,沒有一個是我曾經的舊識。

我彎下腰,看著自己從前待過的地方,那裡已經被其他的彼岸花填滿,花叢中間,一條毛毛蟲正眯著眼睛發懶。

被我驚醒,它大大的眼睛不動聲色地打量了我好一會兒,問:“你也是曼珠沙華?”

“嗯。”

“可我不認得你。”

“因為我活得太長了,也離開太久了。”我說。

毛毛蟲恍然說:“我想起來了。”

我欣喜。

“我太爺爺提過你。”那蟲兒歪著腦袋道:“他說,有一朵很笨的花,喜歡上了魔君。後來,她成了叛徒。”

笑容僵在臉上,變成了苦笑。

我伸手想摸摸它可愛的頭,它腦袋卻是一偏,避開了。

圓溜溜的眼睛裡,裝滿了敵意。

就在那麼一剎那,周圍的敵意突然鋪天蓋地而來,像萬丈匹練,如針如熾,彷彿能將我刺穿烤乾。

這曾是生我養我的故鄉。

而現在,我是它的罪人。

“錦夜,你來做什麼?”有人冷然問我。

我站直身,回望著聲音的來處,也是妖界入口的守衛,“我來見王,請幫我通告。”

“讓我們通告可以,先從升龍道走進來。”守衛的臉有點模糊,聲音卻異常清晰冰冷。

我垂眸,微微一笑,“好,應該的。”

升龍道,是一條貫穿妖界的甬道。

龍是妖界最尊貴的生物,可並非天生,任何妖物想變成龍身,都必須經受烈火焚身之苦,真正能渡過磨難,安然化身為龍的,不過百分之一。

所謂升龍道,亦是暗指這條路的兇險艱難。妖界的人,但凡有大冤屈或者十惡不赦者,若想覲見妖王,都必須從此道而過,倘若你能活著出來,便會得到王的慎重對待。

可如果你死在裡面,那也是命。

妖族的族民心腸普遍柔軟,所以上次才會一敗塗地,他們並不怎麼為難那些走升龍道的人,歷來透過者也不在少數。

可如果換作我。

想必,所有人都恨不得將我啖肉飲血吧!

“活著出來後,再來見我們的王吧!”前方的守衛丟下這句話,終於轉身離開。

我“嗯”了一聲,深吸一口氣,大步邁過火紅的花叢,待走到升龍道黑黢黢的入口時,我突然想到了一個很不知所謂的命題:

如果那一天,如果那一天,衍沒有向我問路……

眼眸微抬,唇角上勾,笑容彌上眼角眉梢,我兀自笑笑,心中清明而坦然。

——如果那一天,衍沒有向我問路,那等待著我的所謂安穩的一生,將是多麼多麼無趣。

升龍道裡沒有一點光。

入口在後面合攏,人便置身最可怕的地獄裡,無論前方有什麼,你只能一直往前走,或者留在原地腐朽灰化。

耳側,是絡繹不絕的咒罵聲,從我踏入伊始,就有無數人在四面八方叫著我的名字,或哭或笑,指責著妖界最無恥的叛徒與劊子手。

間或,有孩子驚恐的叫聲,刀戈相擊,彷彿那場戰爭的重現。

腥風血雨,兵器森寒。

我打了個寒戰,全身冰冷。

除卻那些罵聲叫聲哭聲喊聲金石相擊聲,真正難熬的,是匹練般密集而淋漓的攻擊,我不能反擊,不能抵禦,只能生生地挨著。

他們的攻擊都不算致命,卻絕對刁鑽,臉上胳膊上腿上,血已如注,但偏偏神志很清楚,腳步尚且很穩。

這件事亦是一種藝術,比如凌遲,用意不是讓你儘快去死,而是那一刀一刀的折磨。

不過……應該的。

縱然這樣,只怕也不足以洩他們萬分之一的恨意。

想想也是,倘若我本是魔族,大家各為其君,也許還能被尊稱一聲英雄。可我不是,我一開始就沒弄清楚自己的立場,只是一個叛徒——而且,是最最低劣的叛徒,不為名不為利,卻是為男人。

有白色劍芒刺到了我的臉上,我下意識地偏了偏,溫熱的液體順著臉頰流了下去,淌過唇角時,我用舌尖舔了舔。

真鹹啊!

不知那些被我殺死的人,血流下來時,是不是也鹹澀若此?

其實,這些傷口倒不怎麼嚴重,只要我願意,我甚至可以很快將它們復原,但如果那麼做,只怕更激發群憤。

——我還不想死在這裡,並不是貪生,而是,覺得太不值當。

這條命本已經所剩無幾,而所剩無幾的性命,不該再用來意氣用事。在此之前,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完成,譬如,再見一眼音……看看我的小愛。

血汩汩地流動,我斂聲,屏氣,將姿態放得無限低,在眾人的敵意裡,順著那條凹凸不平、白骨皚皚的路一直走。身上早已傷痕累累,謾罵聲越來越難聽,往事被強迫著一幕一幕回播到眼前。我想,我的罪孽確實深重,只是以前一直不去想,也不敢去想。錯與對,是與非,本是個不能去觸控的話題。

想了就不能活。

可無論我逃避多久,終究有面對它的一天。

傷勢越來越重,我卻依舊不能抵抗半分,很多東西砸過來,那些不僅僅是攻擊,還有一些爛番薯爛菜心,也有孩子殘缺的玩具,據說它年幼的主人早早地死在了那場戰亂裡。

我小心地護著要害部位,倒也不覺得多痛,可是血這樣一直流,到底是有影響的,腦子開始發暈,腿很軟。

我猶豫著要不要用法力復原一下,可考慮再三,還是算了。

想活著出去,就什麼都不要做,現在我能賭的,只有運氣了。

不過,我的運氣似乎一直都談不上太好。

這條路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走到盡頭,衣服早就破破爛爛,頭髮散亂,臉上是橫七豎八的劃痕,額頭砸了幾個包,血迷了我的眼,好在本來就不需要看路,這裡沒有彎道,真正一條路走到黑。

可是,為什麼還沒結束呢?

我腦子有點泛漿糊,莫名又想起:待會兒再見到小愛的時候,我該用什麼姿態面對他?

臣民?罪人?還是……曾經的舍友?

突然很懷念很懷念以前,懷念那只握著爪子、捂住胸口、傻傻地問我“沒有心還能活嗎”

的笨蛋貓了。

稍一走神,膝蓋突然一痛,不知誰加大了力度,好像有無數細針從我的膝蓋骨裡穿了過去,我一個不提防,痛得跪在地上。眾人莫名激動起來,剛才還有分有寸的襲擊,陡然猛烈了數十倍,我有點擋不住,體內的好戰因子蠢蠢欲動,幾次三番想暴起,又說服自己將它生生地壓了下去。

……再忍忍,再忍忍。

這本是你活該承受的刑罰,錦夜。

可若是真的什麼都不做,難道就真的不明不白死在這裡?

我突然覺得悲涼,全身無力,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麼。

用死來贖罪?

輕若鴻毛的死,又能贖得了幾成罪?

無非是供他們出口氣罷了,而現狀根本不會改變分毫。

兩族的戰爭依舊會如火如荼,到最後兩敗俱傷,白白被林丹青撿了個便宜。

心中還在掙扎,疼痛感也漸漸模糊,膝蓋卻承不了力。我站不起來,撐在身體兩側的手緩緩地握成拳頭,不知誰又扔了一塊石頭,撞上了我的腰,我晃了晃,終於抬起頭。

心火一騰,一股說不出的炙熱狂傲充盈心胸。

天地之大,四海八荒,誰又有資格來審判我?

我要生便生,要見便見,無論對錯,不管是非,冥頑不化也好,剛愎自用也罷,這世間靠著委屈,是永遠求不來成全的。

光芒盈貫全身,也許下一刻,就會硬闖過升龍道,那暴風驟雨般的攻擊卻在此時平息了下來。我愕然,手臂一伸,試圖站起來,頭卻撞到一個溫實的胸膛,他張開雙臂,將我護在身下,擋住了所有投向我的怒火。

我的動作僵停在原處,不敢繼續起身,更不敢去觸控那個溫熱的懷抱。

四周突然變得很靜很靜,剛才還喧鬧的兩側,鴉雀無聲。

陡然間,聽見一個尖利的女生問:“王,為什麼?”

小愛……音緩緩起身,手從我的兩側移開,我聽見一個清冷的聲音在身後淡淡地響起,“讓她來見我。”

眾人沉默。

既是音開了口,他們並不會公然違逆。

我松了口氣,也隨之站了起來。

黑夜如紅海般被魔杖分開,妖界特有的藍光從天空投射下來。我這才意識到:其實自己早已經走出了升龍道,只是,他們沒打算讓我活著走出來,所以用法術將黑暗連綿到這裡。

在我面前,那座既熟悉又陌生的宮宇,在藍光的沐浴中,如一座美麗的海底殿堂。

小愛走在我的前面,頭髮變得很長,隱約泛著淡淡的銀色。他沒有看我,亦沒有回頭。

“跟我上來吧!”

他說。

我勉力站起來,用手背胡亂擦去臉上的血汙,安靜地跟在音的身後。

就這樣踏上臺階,走過刀劍戟戟的侍衛,一直走到多年前我曾踏足的地方。

那裡白紗依舊,嫋娜飄揚,音曾逶迤倒地的地方已經清洗得不留絲毫痕跡。

他終於站定,轉過頭,安靜地看向我。

絕美而清冷的臉,不復記憶中的模樣。

我垂眸,避開他的目光,矮身,單膝跪在了地上。

手放於胸前,按照妖族的禮儀,向他畢恭畢敬地行了一禮。

他沒有叫我起身,只是自上而下,久久地看著我,末了,才嘆息般說:“你不該再插手進來的,這件事,已經與你無關了。”

我將身體伏低,沉默不語。

“難道你能幫我對付衍嗎?”他問,聲音平靜無波。

“不能。”我終於抬起頭望他,“我不能再對付任何一個人,也沒有立場去對付誰。可是,至少我還可以保護我在乎的。”頓了頓,我輕聲道,“小愛,這一次,讓我為你做點什麼吧!”

他神色微動,又極快地移開了目光。

是了,現在的他,不再是小愛了。

可無論形貌有多大改變,看著這個銀發白膚、高貴如神祗的男子,我的眼中,竟然只有小愛從前的模樣:懵懂的,快樂的,無知無覺的小愛。

如果可以,我想承擔他所有的憂慮,讓一切恢復從前。

“保護你在乎的?”音有點無奈地笑笑,“現在,這敵對的三方,哪個又不是你在乎的?是我,是衍,還是林子情?你夾在中間,又能幹什麼?”

我抿嘴不語。

“回去吧,錦夜,我已經放你走了,為什麼你還要一次次出現在我面前?”他霍地轉身,用修長孤冷的背影來下逐客令。

我始終跪在原地,不動不言。

我在等。

等著那個明明意料之中,但仍然讓我失神片刻的妖族斥候。斥候終於匆匆跑來,他看了我一眼,稍稍遲疑後,仍然跪在了我身邊,高聲向音稟告道:“王,魔族有異象!”

他們已經膠著對壘了許久,現在正處於短暫的休戰期。

音訝異地回過身,“怎麼回事?”

“還沒有查出原因,但魔族的軍隊突然全部退了回去,朝魔宮的方向趕了過去,不知道是不是魔宮出了什麼事。”那探子斟酌地回答。

音愣了一會兒,繼而看向我,一臉洞悉,“錦夜,你早就知道會這樣?你做了什麼?”

我依舊低著頭,一眼不眨地望著身下彷彿能映出靈魂的、光潔的地板,苦笑。

我做了什麼呢?

我只不過,是“無意”地、非常“不小心”地,將能在魔宮暢通無阻的“令牌”,遺失在子情的身邊而已。

那個“令牌”,是在我被衍封賜為王后時,他親手交給我的。

我還記得他將那個令牌給我時的樣子,就這樣淡淡地一遞,就好像扔一件稀鬆平常的事物。

後來,我才從墨二口中得知:有了這個令牌,我便能在魔界暢通無阻,沒有人敢質疑它的權力。

——而現在,它就像一個潘多拉盒子,我將盒子開啟,放在林子情的身側,它於是變成一隻女妖,提前誘出了他所有的慾望。

如果魔宮沒有發生異狀,我會將自己一生的修行全部散在這裡,然後,回到那個山谷,找到林子情,對他說:“嘿,我們私奔吧!”

不管三界如何變幻,也不再管什麼今夕何夕。

可如果魔宮被林家乘虛而入了……

那麼,子情,你接近我的目的,到底不是那麼純粹的,不是麼?

苦笑終於變成了自嘲的淺笑,我抬眸看著音,輕聲回答說:“沒做什麼,只是將可能會發生的事情提前罷了。”

先讓林家按捺不住,總好過音與衍鷸蚌相爭,最後一股腦兒被林家滅了好。

子情,算來算去,你終究——還是被我算計了。

小愛畢竟瞭解我,他看了半晌,目中漸漸瞭然。

“錦夜,你這樣做,會成為魔族的罪人。你已經不能再回到妖族了,為何連最後的退路都不給自己留?”他的語氣淡淡的,聽不出關切,但遠遠不是對待一個敵人的態度。

我心中嘆息:小愛到底心軟了一些。

這樣柔軟純淨的人,又如何會是衍的對手?

面對他的質疑,我唯有微笑,“無所謂,從我出生的那一天開始,本就註定是個不合時宜的人。”

彼岸花。

一開始,不就是一個不知所謂的存在麼?

什麼天劫,什麼怨氣,什麼命格,這些東西,從一開始,哪個又出自我本人的意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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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出身已不能選擇,至少,活著一天,我便要肆意妄為一天。

負罪天下也無妨!(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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