憑心來說,周韶華聽到這個訊息並不著急。先前要燒城,那是黑死病當頭罩下,為了更多百姓的安危沒法子。
可現在好了,已經有病人退燒好轉了。他只要去和袁大人他們說清楚,事情定然會有轉機。
周韶華想得很好,現實卻狠狠的抽了他一耳光。
在聽說整個病區只有五個病人退燒之後,袁知府眼睛就暗淡下來。他沉吟半晌,終是擺手道:“撤出來吧!”
“大人!”
周韶華噌一聲從椅子上站起來,漲紅了臉看著袁知府道:“退燒了,不是黑死病!”
“清點好沒染病的將士,緊著撤出來吧。你做到這份上,對得起他們了。”
“我說不是黑死病!”周韶華拔高聲調,瞪大了眼睛看他:“再有半個月,就能痊癒。”
暴脾氣的梁參軍又拍了桌子:“軍令如山,滾回去執行。到了時辰沒出來,老子連你也燒死在裡頭了事。”
周韶華抿緊了薄唇瞪他,使勁的瞪他。
眼看這兩人又要掐,袁知府趕忙讓侍衛將周韶華綁出去,同時還痛心疾首道:“奏摺早遞上去了,但凡有一點法子誰能去走那條絕路?周大人啊,這是天劫,你擰不過。”
“有人退燒的事情也奏上去了,上頭讓你們屠城?”
袁知府早拿不動官架子,苦瓜臉上盡是無奈:“奏到布政使那裡一個來回就得十來天,哪裡趕得上?你要說有治好的也罷,單單是退燒能說明什麼?先前燒了退退了再燒的病人還少嗎?”
“就十天,大人你再給我十天。要十天後還沒人痊癒,我親自燒了這開封城!”
“初發病的時候,全城不過七八例病患。現在呢,半個城的百姓都染了病。別說十天,就是一天也等不得了。你得顧大局,強擰著不是在救人是在害命!”
周韶華沉默了!
他整個人像鬥敗的公雞,回去了也像被施了定身咒在椅子上坐著發呆。
王妍聽說周韶華中午沒吃飯,端了飯菜送過來卻見他滿面悲傷,忍著不問道:“怎麼了?”
周韶華滿腔苦悶、舉棋不定,艱難的抬頭看她:“上頭讓清點人數撤離,這邊只怕要放火了!”
“為什麼?”王妍像被踩了尾巴,當場跳了起來:“十幾個大夫都把過脈了,就是鼠毒症!”
“萬一是呢?”周韶華茫然看向王妍,心揪得直疼:“除了虎子就沒再沒人好過,要真是黑死病……”
“說什麼呢?”王妍氣得將碗摔在桌上,伴著咚一聲悶響喝道:“要沒點把握,孟大夫敢拍著胸脯說他們半月內就能痊癒?周韶華,睜開你的眼睛好生看看,百姓們都在染病,隔離區的大夫哪個發了病?難道這黑死病也欺軟怕硬,覺著大夫他們惹不起?”
周韶華沒明白王妍的意思,怔怔的看著她不知該怎樣接話。
“你還真是書呆子!”王妍朝天翻了個白眼,接著道:“因為咱們隔離區滅鼠滅得勤,大夫們又愛乾淨。外頭的百姓卻擠成一團,水髒糧少蛇鼠成窩。大夫被大老鼠抓傷咬傷的機會少,鄉親們卻躲不掉。所以,發病的大多是鄉親。”
看周韶華依舊似懂非懂,王妍嘆道:“孟大夫不是說了,鼠毒症全靠老鼠抓咬發病。你仔細去看看那些病人,身上大多有被畜生抓咬的痕跡。退一萬步說,就真是黑死病,那也得確認無誤了再放火,屠城可不是鬧著玩兒。”
“我知道了!”
“那還愣著做什麼,趕緊去找上頭說清楚啊。難道還真等著他們半夜放火?”
周韶華卻堅定的搖了頭:“沒用的,這些推斷他們不會聽。黑死病太嚇人了,他們擔不起那個責任!”
這下換王妍傻眼了:“那怎麼辦,就憑隔離區的病患和你手裡那幾個兵將,咱們也打不過阻止不了啊!”
定了主意的周韶華卻不慌了,他壓低了聲音對王妍交代幾句,然後就火急火燎的召了的劉副官等前來議事。
時辰到了,周韶華的人一個都沒有出來。
梁參將氣得吹胡子瞪眼,再不去管周家在朝中盤根錯節的勢力:“出城,放火!”
他們在壕溝裡倒滿了油脂,活一點燃便是攻破城門也沒人能逃出來。梁參軍將火把交給袁知府,嘆道:“放訊號吧,城內也該燃起來了。”
袁知府顫巍巍拿著信號彈,卻因為手抖怎麼都點不燃引信。眼看著打燃了火折,一隻利箭又破空而來,準確的將訊號彈射在地上。
他嚇白了臉,偏頭去看情形的時候耳邊已經響起了梁參將咬牙切齒的聲音:“周韶華!”
周韶華打馬過來,迎著怒火沖天的梁參將道:“大人當真要放火,就不怕滿城的百姓奮起反抗?”
“你什麼意思?”燒城的準備工作一直隱秘進行,百姓們絕不可能知道今天要放火,絕沒機會奮起反擊。
“意思是你們執意妄為,那咱們就免不得一場惡戰了!”
周韶華翻身下馬,不卑不亢的道:“我已將人安排在城內各處,半個時辰被沒接到取消行動訊號他們便會帶著百姓衝擊城門。沒有人肯被燒死在城內,他們拼起命來嚇人得緊!”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我清楚得很!”周韶華不管袁、梁二人的怒火,兀自說道:“我知道打不過你們,鄉親們大多也逃不開死字。可衝撞起來,總有些人能逃出去,若他們身上真有黑死病,我擔保你們九族被滅,罵名千古!”
梁參軍拔刀架上了周韶華脖子,周韶華卻毫不膽怯退縮:“殺了我,再沒人能傳取消行動的訊號了。”
“你如此不顧大局,到時候不也一樣被滅九族、罵名千古?”
是啊,若真是黑死病阻止放火的周韶華必然是千古罪人,他的族人定然全部獲罪!
周韶華雙手忍不住發抖,臉上卻出奇鎮定。他放空自己不去想後果,只冰冷道:“十天以後若再沒人痊癒,我親自放火**謝罪。可你們若執意現在放火,我斷然拼盡全力放鄉親出城。”
“你敢!”
“你大可一試!”
梁參軍氣青了臉,力氣在手臂上運了又運,終究顧忌著沒敢抹下刀去。
“滾!”
周韶華自然沒滾,他親眼看見梁參軍的探子回來報告了城內的情況,親眼看見他們撤了油、火。懸著的一顆心才稍稍放了下去:“他搞小動作,我隨時奉陪!”
梁參軍摔了佩刀一腳踹翻身旁的小樹,臉色已經黑得不能看了:“瘋子,你他娘的就是個瘋子。”
之後的日子周韶華也茶飯不思、度日如年。他冒險推遲了燒城的時間,卻是將周家九族都放在了火上烤,若過不去這道坎,他將是周家的罪人全天下的罪人!
短短幾天,周韶華瘦了一圈。
好在退燒的人越來越多,痊癒的也開始出現。若是不然,周韶華真要不知道日子該怎麼過。
那一刻,他好像理解了王妍,明白了她為什麼義無反顧的上了官船。
油鍋裡煎熬著過了幾日,病患大範圍退燒,按照鼠毒症的藥方用藥,病情基本控制了下來。雖說痊癒的依舊不多,可卻再沒有新增病例。到這個時候,鄉親所患病症終於板上釘釘——鼠毒症!
周韶華長舒口氣,七尺男兒竟流下淚來:“贏了!”
王妍就站在一邊笑,笑著笑著淚就流了一臉:“什麼天劫、天命的,我只知道天地良心。”
有了定論,袁知府當即開了祠堂祭祀祖宗。焚香跪拜的時候他滿臉是淚,也不知道是喜他沒燒死滿城的百姓,還是哭他終究暗淡了的前程。
病情穩定下來,城內也就安穩了。梁參將對衛所千戶叮囑一番,便也該帶著親衛回都指揮使司覆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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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之前他在周韶華下榻的驛站外站了很久,他心裡洶湧著無數複雜的情緒,口中有無數的忠告和建議,卻始終沒敲開那扇門。天光快亮的時候他毅然踏上歸程,抱歉和忠告都埋進了心底。
都走了,早就敲定了歸期的周韶華的王妍也該啟程了。
正收拾著行囊,知府衙門卻送來了請柬:“我們大人設宴為二位送行,還請兩位貴人賞臉。”
周韶華都王妍都提不起要去的興致,那樣的地方除了勾心頭角就是虛與委蛇實在沒什麼意思。
他們拒絕了,可對方又派了人來請,一連請了三次,請得周韶華和王妍都抹不開臉再說不去。
兩人懨懨的去赴宴,原想著不過再一場虛情假意,卻沒想到獲得的是前所未有的真誠。
袁知府攜著秦姨娘一揖到底,言辭懇切動容:“謝謝你們救了全城百姓,救了我袁家九族!”
放下了官威和架子,面前這個形態謙卑的知府也不過是個白髮蒼蒼的憔悴老人。少了那令人厭惡的拿腔拿調,王妍和周韶華對面前的人怎麼都苛責不起來。
周韶華扶他起身,實話實說道:“也不是為了你,大人不必如此!”
袁知府順勢起身,強笑著將二人讓上席位。王妍一直戒備著袁知府藏著么蛾子,可菜都過了五味,他也沒提什麼讓人不快的話頭。只在快要散席的時候,誠心誠意的敬了周韶華和王妍兩杯酒。
“我袁某人對不住二位,在此自罰一杯。也不敢奢求原諒,只圖了我一個心結。”
他一口悶幹了酒,然後就開啟了話匣子:“我是寒門苦出身,過怕了苦日子便害怕再回到鄉下去。寒門官難做啊,升遷沒人提拔、出事沒人照應,我若再不油滑鑽營著奔個前程,子孫後代不就得步我的後塵?”
周韶華向來冷淡並不接話,王妍雖知道他說的是實情卻提不起同情的心,她忍著不出言譏諷,只得吃菜塞嘴。
“磚瓦房的事是我自私有意為難,你們受苦了!”袁知府又拉著周韶華敬了杯酒,秦姨娘則眼巴巴的看著王妍將她夾的菜撇在一邊,不時的偷抹眼淚。
袁知府見了,倒不再纏著周韶華倒苦水,過來對著王妍又是作揖:“你秦嬸就是被我許下的正室之位騙了。她那樣沒心沒肺遇事只會哭鬧的性子,哪裡做得出算計人的事說得出算計人的,都是我在背後教的罷了。”
這說辭王妍相信,若不是和知府提前對了詞,秦姨娘也不會偶爾被她逼得節節敗退。
“別怪你嬸子了,是我對不起你。你不知道,那筆錢對我太重要了,我割捨不起!”
那天晚上,袁知府就像村口喝多了酒的糟老頭一樣說了很多,大多是倒苦水更多的是表達歉意和悔意。他醉得沒辦法送周韶華他們出門,秦姨娘待他送客,終於再聽見王妍喊了她一聲嬸子。
那天晚上他們彼此開啟了心結,談不上原諒卻也解開了仇怨。可王妍看著月色,鼻頭卻忍不住發酸:“周韶華,我怎麼總覺得今晚這飯別有深意,好像有事情要發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