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家人不講究團圓、守歲那一套, 雖在除夕夜裡, 奉安觀的女道士們卻早早就收拾收拾入睡了。
——明天還要一早的起床開觀, 迎接來敬初香的信眾;還要佈置法壇,為華陽真人宣講道法做準備……事情多著呢。
誰料才將將要入夢,便聽得外面砰砰砸門聲。
奉安觀地方不大, 統共一個供奉三清、接待香客的前院兒, 一個道長和女徒弟們居住的後院兒。前頭一砸門,後頭一院子人都睡不安寧。
值夜的老道婆打著哈欠來應門, “明早再來吧, 道長們都睡了。”
外頭似乎糾葛了一會兒, 片刻後,一個婆子出面說, “我們是城東柳相公家人, 來尋我家秀娘子,煩勞通報一聲。”
道婆總還知道, 自家這道觀就是柳家捐的。忙道, “貴客稍等, 待我去取鑰匙。”
大約是婆子拖得有些久, 外頭人等得不耐煩。門一開啟,便不由分說的魚貫而入, 眼神跟要搜刮什麼似的打量著四周,要尋去後院兒的路。
然而才要往後院兒裡闖,便見一個四十來歲的女道士攜著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從裡門那頭的小徑中走出。那女冠子生得骨秀神清, 帶了些出家人獨有的溫和無爭。只淡淡一眼掃來,便令幾個婆子心悸的往後一縮。
早先說話的婆子見狀,忙示意旁人停步。自己上前稽首,先華陽真人打過招呼。又掏了帕子擦淚,上前就要去牽那小姑娘的手。
一邊哭,一邊就偷眼打量她——天太黑了,不近前細看,看不清人的模樣。何況小姑娘正在飛速長個子的年紀,一年不見,看著竟比大人矮不了多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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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知她還沒牽到小姑娘的手,小姑娘已提起手中燈籠,湊至臉旁。
那婆子猛見一張白臉,嚇得一哆嗦,眼淚都憋回去了。
但總算確定,這真是她家大娘子柳雲秀——那不論何時看都驚為天人的面容,世上哪尋得出第二個人有?
小姑娘見她看明白了,才放下燈籠,道,“這不是那誰……”思索了片刻,竟斬釘截鐵的糊弄過去了,“……誰嘛。深夜來尋我,有什麼要事嗎?”
婆子也不好回頭解釋自己是鄭夫人身旁多麼體面的老人了,只能順著她的話往下說,“大娘子,咱們家出事了!不知哪裡來的歹人闖進院子裡,又是殺人、又是放火!家裡邊兒都……”便又作勢擦眼淚,一面留神打量小姑娘的反應。
小姑娘一喝,“啊呀!”且恨且痛且驚,“真是狂逆!是只你們幾個逃出來了嗎?夫人她怎麼了?莫非已經被——”
婆子不料她竟是這種反應——然而這反應似乎也挑不出什麼錯,忙結結巴巴道,“不……沒,夫、夫人並幾個小娘子都不礙。”這會兒再吹捧鄭氏如何在萬分兇險中英明指揮,總覺得時機不對,婆子便有些不尷不尬,“都不礙……多虧夫人果敢,兩個刺客都已經擒下了,火也撲滅了。”
小姑娘撫膺慨嘆,“這就好。夫人真是女中豪傑,身手矯健啊!”
“不不不,刺客並不是夫人親手擒住的!”對上小姑娘天真疑惑的面容,婆子真有些百口難言。她早該知道,以大娘子這種混不吝的性子,跟她拐彎抹角的說話是不成的。便不敢再套路她,只道,“夫人怕那些歹人也來加害大娘子,便令我們來報信。望娘子多加珍重,”又向華陽真人道,“觀裡也務必仔細防備,若人手不足,便回家裡去要。千萬不能讓大娘子有什麼閃失。”
這話說得倒很冠冕堂皇。
華陽真人見她被雲秀折騰得夠嗆,便不再為難她。道,“我理會得。府上人手也未必充足,便不必憂心這邊了。”又對雲秀道,“你家中既出了這麼大的事,你便跟著回去看看吧。”
婆子很覺得華陽真人也是故意的——她若真把雲秀給請回去了,鄭氏能饒她?
忙道,“不不不,這便不必了。夫人的意思是,觀裡安全。此事還不知有沒有後難,大娘子先不要回去的好——夫人也照應不過來。還是代父守孝要緊!夫人知道大娘子的心。大娘子多為家裡祝禱,求得上天保佑,便是無量功德了。”
大娘子看上去也求之不得。話說得依舊分外誠懇,也分外令人彆扭,“那我便不回去給夫人添亂了。願天佑一切善人,願惡人早日伏誅。請夫人務必保重。”
……
送走了這群夜半來敲門的,華陽真人忍著笑教訓雲秀,“你此刻不回去探問,偷得一次清靜,卻不知要敷衍出多少文章。”
雲秀只嘿嘿的笑。
她才不回去呢,打死都不回去。
回到後院兒,便看到阿淇姑娘披了件外衣,正在門後等她呢。
阿淇顯是也聽到了她們的對話,忍笑忍得很辛苦——自然也聽出來了,雲秀和她家那位“夫人”的關係,相當的勾心鬥角。
此事說來話長,雲秀也懶得仔細解釋,只道,“她不是我親孃,也沒把我當親人看。”
阿淇姑娘便了悟了——凡不是十分貧困的人家,誰捨得送這麼小的女兒出家?可見這位繼母確實很不慈愛。
兩人一道回屋去,各自洗漱、更衣,互相幫忙梳頭,準備睡覺。
給雲秀梳頭時,阿淇忍不住就問,“姑娘先前出去,是不是回去幫忙救火了?”
——雲秀走前留下句“回屋睡覺”。阿淇回屋一看,雲秀不在,便猜到她又跟當時去救她父母時一樣,施展神通離開了。聯絡前後之事,覺得應當就是去火場救人了。
她等了雲秀大半夜,中間小姑娘們要進屋找雲秀,還是她幫忙敷衍過去的。
雲秀便不瞞她,“嗯。”
……為了救人,她還丟了兩件衣服呢。
當然不是說衣服比人命重要,而是既然人已經救下了,那兩件衣服就可以拿回來了。誰知道鄭氏早不出現晚不出現,偏偏在她救人的當口出現,偏偏還帶著那麼多人,又偏偏一眼就盯上了她那件衣服……雲秀等了大半夜,硬是沒找到把衣服拿回來的時機。
想想真是好心疼喲!
阿淇姑娘又道,“姑娘每次救人,都不留下名姓。是怕被凡間名利所累嗎?”
雲秀眨了眨眼睛,有些懵,“哎?”
阿淇替她感到不平,“姑娘不求名利就罷了,可也不能讓人誤解啊。您這邊拼死救人,她們那邊卻連家都不讓您回。像什麼話?若是我,定要讓她們知道人是我救的,哪管她們不知感恩,也要好好噁心噁心她們才成。”
雲秀:……
她還真沒想過這些!
她不留名姓是因為,從來都沒人問過她的名字啊!原來做好事可以主動留名的嗎?
——至於她易容出行,則主要是因為,這個世界預設女孩子不能拋頭露面,變成大人或者男孩子比較方便。
可是……她現在變強了吧?一般說來普通人應該奈何不了她了吧?出門在外,壞人看到是個女孩子而來為難她,她直接揍回去就可以了吧?
那她為什麼還要守這個世界的規矩啊!
重要的是——她為什麼要躲著藏著,不讓鄭氏知道她回去救雲嵐和雲晴了?
就該讓鄭氏知道知道!看鄭氏還有沒有臉昧下她的衣裳!
雲秀抱著頭,悔不當初……她的新衣服啊!
鄭氏正撫摸著那身衣裳——如此天衣無縫,火燒水浸都不能毀,怎麼可能是凡間所有?
雲嵐卻說是雲秀給她的……怎的天下好東西,都是雲秀那死丫頭的?
定然是雲嵐讓火燻糊塗了,生出了幻覺。否則怎麼雲晴就沒瞧見,兩個僕婦都沒瞧見?
儘管如此,鄭氏還是遣了僕人去奉安觀裡去探查。
——雲秀不是普通出家,是替父親守孝。她若敢私下離開道觀,就是忤逆不孝。何況今夜的刺客對家中佈局如此的熟悉,顯見是找知情之人打探過了。難說不是雲秀這沒娘養的對她心懷怨恨,故意透露給人。
……鄭氏就是不甘心。比起相信雲秀就是她所猜之天女,下凡救了雲嵐,她寧肯相信雲秀就是那個裡應外合的內賊。
奉安觀離老宅不遠,卻也不算很近。
她派去的心腹花了些時候才回,一進門先來找她回話。
“見著那丫頭了?”鄭氏焦急的問。
心腹忙道,“見著了——我們去叫門時,觀裡都已經睡下了,特地把大娘子叫醒了出來見我們的。我問了柳杏兒,說是觀裡平日往來的都是女客,沒見有什麼可疑人物出沒。大娘子每日誦經修行,除了令狐夫人,也沒同什麼外人往來。這兩日觀裡忙著佈置元旦講經的法壇,疲憊的很,都是早早入睡。大娘子年紀小,睡得也格外早。”
“你看真切了?確實是她?”
心腹想起當時情形,嘴角就有些抽搐,“確實是她,燈籠照在臉上看的,錯不了。”
鄭氏放心了……果然是雲嵐的幻覺,雲嵐就是仙人救的,壓根兒就沒秀丫頭什麼事兒。
鄭氏搓了搓手,心中再度激越起來。
趁著天還沒亮,她立刻令人研磨,奮筆疾書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