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燁抬頭看著略顯猩紅的天空以及遠方割裂曠野的虛空，驟然明白自己又來到夢境之中。
莫燁記得前夜裡自己和葉銘影一番傾談後聽說王梓讓人打成了豬頭，便配合葉銘影一道對王梓進行治療，這也是少年第一次第一次將魔藥用在活人身上。莫燁不愧是魔藥學課代表，一劑葉銘影親手教授的傷藥迅速緩解了王梓淤腫的傷勢，不過作為新手終究還是有些錯漏難免，因為忘記對魔藥進行滅毒流程，幾種草藥中的毒素混合後把王梓的面孔生生逼成了醬綠色。
師徒二人又是一番治療，這才穩住哀嚎慘叫的青年老師。而王梓此時滿臉怨懟地盯著莫燁，“這都是你害的，肯定是你嫉妒沫梨同學對我的敬仰，所以才在鍾……那位大哥面前告了我的黑狀，又這般摧殘我的身體，我絕對不會放過你的啊啊啊啊啊啊！！”
“哦。”莫燁面無表情地拔出扎在王梓臉上的解毒針劑，旋即又傾盡力量補了一針扎在對方臉部的三叉神經近側。
全部處理結束後時間也到了夜間十一點，莫燁趕回苦艾家的住所後著床就睡，之後便是如此時所見，再度來到夢中。
“阿燁，今天的狀態不錯嘛，你已經堅持一個半小時了。”
身後又熟悉的女音響起，儘管不是第一次再相見，莫燁還是無法掩埋內心中的激動，扭過頭露出淺淺的笑容，“流歌姐，能再見到你真好。”
啪！
一根長長的木條抽在莫燁屁股上，熟悉的抽打即使沒有痛感莫燁也是下意識一聲哀嚎。流歌信步走到莫燁面前，依然是往昔夢境中所見到的獵人裝束，牛皮帽子半遮的晶亮雙眼注視著少年，露出玩味的笑容，“甜言蜜語也沒用，爺爺讓你站樁三個小時就是三個小時，可不要覺得讓我這個監督的助教高興就可以放你一馬。”
莫燁眨眨眼睛，這才發現夢中的自己平直地伸出手臂，手中緊緊握住拼好沒幾天的古董左輪柯爾特二式，一根繩索掛著兩塊板磚配重系在手腕上，想來回憶中此時的自己正在進行舉槍練習。
夢境中的人可感受不到勞累與疼痛，不過莫燁很無賴地裝出手臂疲勞輕輕抽動的模樣，同時肯求似地說道，“那麼來聊聊你過去的事吧，流歌姐，說些閒話能分散我的痠痛感，而且說不定聽著你的回憶，還能回想起我以前的事情。”
“當然沒問題啊。”流歌很自然地席地坐在草地上，反正耐穿的藍色呢褲也不怕髒，少女盤起雙腿單手撐著下巴，悠閒說道，“你想從哪裡開始聽起呢？”
莫燁深吸口氣，雙眼半闔藏住神態，問道，“要不先從家人開始？”
“爺爺你不是挺熟了嗎？可能比我還更熟。”流歌吃醋地拗斷木條，佯裝切齒道，“你們兩位大老爺們可是經常瞞著我這個弱女子偷偷跑到酒吧瀟灑去呢，說起這個就來氣，居然也不幫我打包一瓶伏特加回來。”
莫燁無奈地抬頭望天，祖父帶莫燁去酒吧從來就不是為了喝酒，事實上他也從不讓莫燁沾染酒精，祖父帶領養的孫子去酒吧只是希望莫燁作為聽眾聽他用爛舊鋼琴獨奏一曲《獻給最愛的艾麗婭》……
莫燁嘆口氣，輕聲問道，“要不說說艾麗婭奶奶的事吧？”
莫燁出口瞬間，被虛空隔離出來的空間一番震盪，莫燁以為現實中的自己要醒來了，結果夢境又穩定下來，方才差點變作虛影的流歌身形再度凝實，疑惑問道，“奶奶的事？你打聽這個做什麼？還有你……怎麼會知道奶奶叫作艾麗婭？”
少女突然一個前撲將少年摁在身下，匕首貼住莫燁脖子的同時膝蓋抵在莫燁的……根輪上，只要莫燁有一點異動瞬間便會迎來一套抹脖蛋打套餐。流歌狐疑地盯著身下的莫燁，彷彿要看出一朵花來，旋即自己笑出聲來，站起身將莫燁拉起，聳聳肩說道，“我在懷疑什麼啊，肯定是爺爺說漏嘴了，不過既然他提起了，我也不妨告訴你。”
“我恨奶奶。”流歌咬牙切齒，這次並非玩笑，“她高高在上，是家裡人眼中的人間之神，她無所不能，世間沒有能夠難住她的事情，面對再大的阻擾她也能駕馭天命的戰車將其碾平，她是受萬眾膜拜的女強人，卻根本不是一個好母親。”
流歌和莫燁並坐在草地上，望著蒼穹說道，“我的父親年少成名，整個大陸都流傳著他的才氣，才華如他一般的全才，從槍械到鍊金無一不精，墨霜我所知道的只有龍吼賢者，父親的操行品德也是萬中無一，他聰慧果敢，堅韌不拔，說他是當時大陸的第一英傑並不過分，也正因如此才能俘獲我母親的芳心。”
“所以當他繼承家主之位的時候，全……家都陷入狂歡熱潮中，慶祝又一位賢明家主的誕生，說他將會成為如我祖母一般的第二人。”
“然而還記得爺爺和你說過的話嗎？”流歌澀澀地笑道，“《按照英雄的形象去活，只能是活成虛幻而非英雄》，指的不是其他人，正是我的父親。我的奶奶是當之無愧的英雄，爺爺儘管只能活在歷史的陰影中，卻更是領導當世英雄的更高存在，於是父親的少年和青年時光中只能活在爺爺奶奶的陰影之中。當他成功立業時，旁人只會說不愧是艾麗婭的兒子，而不是直接稱讚父親。”
流歌說道，“父親出生光明，年輕時匿名作為獵人，行俠仗義的故事足以編纂成一篇吟遊詩人的絕妙史詩，然而他的腳步從未停下追尋，傾盡全力追尋父母的背影從未停下，只因為孵育他的兩尊太陽是他畢生希望觸及的存在。”
“然而與光明越是接近，便越覺得灼熱撲人。原初時代的地中海文明中有一位神明使用羽毛與臘為自己編織出翅膀飛向高空追尋太陽，卻被太陽的光焰烤壞翅膀後墜落而死。”
流歌慘笑一聲，“在我心中，我的父親便是那個追尋太陽不成反而墜入無盡黑暗的神明，他為了趕超父母的功績反而犯下無數可笑又愚蠢的錯誤，害得無數人因他而死。然而，一切的原罪在於我的奶奶，她縱容父親放下了一個又一個不可饒恕的錯誤卻從未過問，沉默地望著兒子墜入黑暗而不搭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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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歌抽了抽鼻子，眼眶溼潤道，“我恨她，想離開她和變成怪物的父親，所以我便讓爺爺帶我來了這裡，再不想去管家裡發生的其他事情。”
莫燁站起身，訥然地詢問道，“那麼，你叫作沫梨的孿生妹妹怎麼辦？你把她一個人留在家裡啊！”
轟！
夢境的世界開始劇烈搖動，地表環境與天空再無法維持穩定的支撐，上下之間開始壓縮宛如天塌地陷，方才還在說話的《流歌》陷入靜止，而擁有莫燁鏡面形象的少年卻陡然出現在莫燁面前，無奈說道，“我說老哥你別胡鬧好嗎？你的流歌小姐姐關於父親的話都是現實中發生過的，你能和她提這個也算正常，然而在飛地時你可不知道她有個嬌羞可人的妹妹，當時的你更不認識什麼小姨子。”
砰！莫燁一拳砸在映象人的臉龐上，《莫燁》捂著臉哀呼道，“這次我現身只是給你提醒不要破壞自己的回憶夢啊，你又打我做什麼？”
“沒為什麼，看到你的臉就想揍你。”莫燁輕呼口氣，無奈笑道，“夢該醒來了，那麼下次再見，流歌姐。”
從虛空而來的黑暗朝莫燁奔湧而來，將他拖往現實，舉目一片黑色中卻突然有只白潔的手臂傳出黑暗拉住莫燁。
“我是有個妹妹，但不是孿生，我比她年長四歲，但因為母親基因太強的緣故，我和妹妹實際上長得都很像我的母親，妹妹她叫沫梨，一個有些調皮的愛哭鬼。也正因為將她留在危險之地，卑劣的我從未有勇氣對你提起她。”
由黑暗構成的俏麗身影奮力掙脫黑暗緊緊擁抱住莫燁，在少年耳畔，“所以阿燁，請務必替身故的我守護她。”
“流歌姐！”莫燁猛地躥起，腳底一滑從陳舊的木床上摔下，少年疑惑地望著自己四面透風的住處，有陽光灑落在自己摔疼的臉上，這才意識到自己回到了現實。
莫燁沉默地拿起桌子下的手提箱，開啟後看著厚厚一摞沒有收件人的信紙，這些都是飛地時和祖父一起遊歷的見聞記錄，來到洛特後便再沒了寫信的習慣。
莫燁往日裡想不起自己究竟想要將見聞表述給誰，更不知道為什麼寫信的習慣突然間說沒就沒。直到夢境將封印鬆動的回憶重新帶到莫燁面前，少年才知道原因所在。
他寫信是想寄給死海中的姐姐，卻在洛特遇到了和她擁有相同面貌的妹妹，無人可以傾述，只能透過紙質媒介的情感終於有了宣洩的渠道。
莫燁撫摸眼眶，這才發現有淚水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