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燁站在單面透光的窗戶前怔怔地看著老師閉著眼睛痛苦地在水中嗚鳴卻始終沒有打斷，畢竟這是葉老師自己的選擇。自我懲罰持續了約莫一個小時，確認葉銘影的精神已經虛弱到極點，校長謝蘊解除施加在葉銘影頂輪上的精神鎖鏈，扶著椅子起身的同時轉過頭對著單側窗對面的少年說道，“進來吧，莫燁。”
咻地開門躥入審訊室，莫燁推開葉銘影下方的水桶後拉動繩索將葉銘影慢慢放下，拿起準備好的毛巾擦去老師臉上的水漬。
葉銘影嗆了兩口水後接過毛巾擦乾淨臉上的肉瘤，有些疑惑少年的到來，“現在應該已經晚上了吧？莫燁你還不回住所嗎？”
校長站起身，嚴肅宣告王梓的代課的效果令校長和副校長十分不滿，葉銘影如果精神狀態穩定下來的話那麼禁閉期業已結束，明天繼續正常執教魔藥學，旋即便領著槍術老師孟良離開，將空間留給這對師徒。
莫燁說明了一番今天的見聞以及白翼伯爵對《渡鴉》起源的描述，葉銘影撓撓頭，從審訊桌旁搬來兩張椅子和莫燁面對面坐下，苦笑道，“白翼伯爵把我過去的事都已經告訴你了嗎，莫燁？老實說黑歷史被人揪出來，還真是怪讓人尷尬的。”
“……葉老師。”莫燁疑惑道，“你不先做一下解釋嗎？”
“解釋什麼？對於自己所犯錯誤的任何多餘描述，只能稱之為掩飾。”泡了兩個小時的水，葉銘影總覺得嘴裡都是濡濡的粘稠感，拉開審訊桌的抽屜拿出一袋話梅花生開封後和莫燁對勻，同時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千萬別告訴孟良老師，這是他買來下酒的，讓他知道的話估計我要被他追殺幾天了。”
和愛徒一起掰著花生，葉銘影一邊咀嚼一邊閒談似的說道，“是的，如白翼伯爵所說，我曾是一隻渡鴉，而且嚴格來說是有史以來第一只渡鴉，禍亂榛果村的那只小家夥無論從資歷還是破壞力來說都只能算是我的後輩而已。對了，白翼伯爵和你說到哪裡了？”
“三位女武神承受不住殺人的愉悅快感後陷入癲狂，自名為《復仇三女神》，同時悄悄潛入影諭境內組織屠殺。”
“沒怎麼提我的事嗎？看來白翼伯爵是希望我能自己來闡述自己曾經的罪惡。”葉銘影笑容一澀，旋即眉頭舒展，恢復往日慷慷神態。
“那麼從頭開始吧，莫燁，再度自我介紹，如你所知我是你的魔藥學老師葉銘影，不過最初不是洛特人更不是墨霜人，和白翼伯爵來自同一個地方，和白翼伯爵以及鍾如霆有些遠親關係，少年時來洛特學院學習，因天賦不錯受謝蘊校長和龍吼賢者雷明頓傳授技藝，畢業之後恰逢外交官歷桑維亞公爵，也就是花蘿的父親招收騎士，根據歷桑維亞家族傳統，家主會有兩位騎士終生陪伴，繼承人則是兩位騎士候補，於是我和年輕時不是很對付的榕根子爵就這樣陰差陽錯地成了同僚，跟隨當時的小歷桑維亞公爵遊歷各國，直到第三十六次南北全面戰爭爆發。”
“那些事情王梓老師已經說得很詳盡，我沒必要再複述一遍。如他所說，歷桑維亞公爵帶領沙士甸的官員們前往熾鳶首都談判卻遭遇影諭軍隊埋伏，除了我們三人以及一位女醫師外使團全員盡數遇難。”
葉銘影將手中的花生殼捏得粉碎，聲音冷冷，“我永遠無法忘記那一天，前一秒還有說有笑，幻想戰爭結束去熾鳶酒館搭訕熱辣姑娘的同事下一秒便被彈雨撕成碎片，一百人的隊伍在三分鐘內便被血泊淹沒……總而言之，我的同伴們無辜慘死，我卻只能只能躺在他們的屍堆中裝死苟活。”
葉銘影深呼了口氣，繼續道，“我心愛的女醫師被人因為裝死暴露被擄走，一時被憤怒衝昏頭腦，我完全無視了歷桑維亞公爵的安危衝出和三百人的伏擊隊伍廝殺在一起，和榕根配合甚至一度將他們殺退，我的戀人卻也被裹挾帶到了影諭，“後來的事我和你第一次見面時便說過，我撇下制止的榕根隻身衝入影諭國境，服下還未開發完全的魔藥《烏賊眼》，一槍打爆了玷汙並殺害了我戀人的影諭尉官，卻也被烏賊眼的毒性逐漸滲透身體。”
“後來我一路緊咬了五十公裡將伏擊軍逃跑的最後一人狙殺，大仇得報我本該感到高興，然而站在陌生的土壤上舉槍四望，我卻只能感受到內心中一片空白。”
葉銘影輕輕哼笑起來，“那時的感受很難形容，只是認定內心的空白在循果追因告訴我，我不能感受到滿足，只是因為我的復仇還沒有結束。殺害使團和我戀人的影諭伏兵死光了，然而他們也只是打手而已，真正的兇手是影諭這個國家。”
“於是，我在影諭伏擊了一支行商隊伍，射殺了所有人類……包括蜷縮在父母懷裡躲避狙擊的孩子。也就在每一次扣動扳機的瞬間，強烈的快意將我吞噬，內心似乎在告訴我做得對，應該殺死每一個影諭人才能徹底了結我的仇恨，而作為一個蛇派，我自然選擇了對於我來說最高效的手段。”
“投毒，這便是我的行動。”葉銘影肉瘤中眼球轉動，陳述道，“然而可笑的是，我作為煉藥師的生涯中只煉製救人的魔藥，從未製作過任何殺人的毒藥，第一發藥劑投入到影諭邊境村落的水井中，然而除了腹瀉之外並未對那個村子的人造成傷害。”
“也就在我思考如何高效復仇的時候，那三位女士找到了我。”回憶起復仇三女神，葉銘影打了個寒顫，後怕地道，“很難形容她們的姿容，在我曾經的認知中女武神盡皆都是正直，勇敢，智慧的光明形象，然而她們三人……她們的嘴唇開咧出微笑的弧度卻不是微笑，而是嘴角裂開的傷痕一路上延。……她們早已在癲狂的笑聲中撕裂了昔日無暇的容顏。”
葉銘影感慨地舒了口氣，“三位五輪強者放在哪裡都是引人側目的力量，她們提出的建議更是吸引了我的注意，她們將教授我疫病毒藥，殺死越多的影諭人，她們便會授予我殺人效率更高的毒藥配方。這是一拍即合的買賣，我根本沒理由拒絕，於是在冬日的夜晚，我成為了復仇三女神御下的第一只渡鴉。”
“過程略過不提，我也不想再去回憶，單說結果吧，被仇恨與憤怒矇蔽雙眼的一位身兼騎士，煉藥師，蛇派獵人，洛特學院優秀畢業生數種身份的成年人類葉銘影，造成了五個村落的消失。”
葉銘影捂著肉瘤痛苦道，“被烏賊眼的毒素侵蝕身體我卻沒做絲毫理會，只想將有限的生命投入到無盡的殺戮中，五次無差別的殺戮我都在近處觀察死者慘狀，疫病毒素也不免侵入到我的身體中，多種毒素混合摧殘我的身體，將這具肉身徹底扭曲。”
“最終，我成為了怪物，更是一個移動的毒素工廠。”
葉銘影撂下斗篷，露出臉上碩大而嚇人的肉瘤，肉瘤中依稀可見正在流淌的毒液，後背上吸盤似的肉痂往外吐著氣泡，不間斷往外分泌成分不同的毒素。
“夠了，葉老師。”莫燁第一次生出不忍去看恩師身體的難受感，低聲道，“夠了。”
“還不夠啊……不承認錯誤的人只會一味用錯誤掩蓋錯誤，最終也只會一輩子活在錯誤之中。”葉銘影恢復平靜，繼續道，“我的根輪在毒素侵蝕中失去排毒能力也因此瘸腿，膨脹的肉瘤業已毀去容貌，我卻仍然在復仇心驅使下策劃著下一起疫病屠殺，此時的我早已忘記其他，心中只有殺戮。
不過，我躲得過影諭正規軍，卻無法逃脫得了獵人追蹤。遊歷影諭的數個獵人接受委託對我進行圍剿，直到當時一個頗有名氣的獵人，也就是你的槍術老師孟良攆上了我。”
“我和他的戰鬥始終處於上風，然而因為不想對非影諭的人下手，所以對他我一直是避讓的，然而也就是一路追攆過程中我的第六次疫病屠殺受到耽擱始終未能進行，引起了正在吸納其他渡鴉的復仇三女神注意。她們現身制服住孟良，讓我將這個搗亂者殺死。然而我拒絕了，我第一次拒絕這三位合作者，因為即使被復仇驅動，我也不想殺死任何無辜者，即使這位獵人前一秒還在和我激烈交火，想要將我這個通緝犯擊殺。……然後我也被制服了。”
葉銘影苦笑道，“如前面所說，三位開了五輪的女武神放在哪裡都是恐怖的戰力，我一個四輪被打趴下並不算丟人。她們質問我是否還想繼續做渡鴉，如果想的話，那麼就殺掉孟良。我依然拒絕，告訴她們我的目標只是復仇而非單純殺人，殺死一個追捕罪惡的獵人，更不是我所希望的。復仇三女神認為我作為渡鴉並不純粹，拒絕殺人更是對她們的背叛，便打算親手將她們吸納的第一位會員終結。也就在這時，感受到她們氣息波動的龍族現身了。”
葉銘影沉默片刻，歉然對莫燁說道，“很遺憾，因為緘默協議的緣故我對這場戰鬥無法說明太過詳細，總而言之昔日被龍吼賢者救過的龍族處於下風，甚至一度受到重創。就在他重傷垂危時，你的祖父將軍大人現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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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三槍，復仇三女神盡數遭到重創，一人的胸口被轟碎大半，一人的心臟被洞穿，還有一位則被打穿腦袋，三人儘管藉著五輪強悍的生命力和大量魔藥吊命沒有身殞，卻再沒有勇氣面對昔日和聖皇齊名的英雄，亡命逃跑。而這也是我第一次見到這位不曾在歷史上記錄的大人物。”
葉銘影抬起頭長舒了口氣，旋即面對莫燁認真道，“不僅僅是你，莫燁，我同樣得到了將軍大人的救贖，他將我拉出復仇的黑暗漩渦中，也是他讓我明白了自己的錯誤。”
審訊室的門被輕輕叩響，孟良側身站在門口說道，“二位談話先到此為止，老葉，有一位傷者上門了。”
“？”葉銘影疑惑道，“王梓老師呢？他不是很喜歡從我手上接手病人嗎？”
孟良別過頭使勁憋住笑，肩膀顫抖道，“給你送上來的傷者就是我們敬愛的王梓老師，他被人發現在一個女學生的宿舍裡，讓人打成了豬頭，和他一個屋的女生被嚇傻了，就說一個蒙面人從窗戶衝入逮著王梓便是一頓爆cei，一邊打一邊說讓你欺負我家表妹……總而言之你要是不快點來的話，王梓下半生估計就得在床上生活了。”
莫燁和葉銘影同時扶住臉，儘管這位打人的大佬蒙了面，在身份也基本沒有作任何隱瞞。葉銘影回過頭對莫燁道，隨意道，“幫我打下手莫燁，你正好也可以用現成的傷者練練魔藥煉製，只要不一口氣把人毒死，我都有辦法救回來。”
“好的，老師。”
“另外，方才和你所說的話，便是你魔藥學老師的現身說法。”葉銘影認真道，“答應我莫燁，永遠不要被憤怒與仇恨矇蔽了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