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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壯士一去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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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玉與湘雲,一個秉性纖細嬌柔,一個素性磊落活潑,脾性相差太遠,幼時也時常因此而常有摩擦。可說一千道一萬,黛玉幼時喪母,不久前喪父,而湘雲卻是在襁褓中時便失去了雙親。物傷其類、同病相憐之情,令兩個女孩子在性格衝突口角不斷之餘,潛意識中也將對方划進了自己人的範疇。平日裡看對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可果真對方遭了磨難,挺身而出的人裡絕對少不了另一個。如今湘雲眼看有了歸宿,黛玉開心之餘,也不是不替她擔憂的——父母早亡,這在一些刻薄人家看來,依然是八字太硬克父克母了;叔父叔母到底不是親生父母,情分有限,嫁出去後縱受了委屈,也不好求他們為自己撐腰。再者,她風言風語的聽了許多傳聞,保齡侯府的光景如今是一日不如一日了,若真讓湘雲遇到了那等買櫝還珠的勢利之人,不知得遭多少磋磨!

偏生,這世間最多的恰恰便是長著一雙富貴眼的勢利之人。

湘雲的眼圈慢慢紅了,她還不慣在人前做這般小女兒態,當下抽了抽鼻子,強笑道:“偏你說得肉酸,我倒沒想那麼多,橫豎只要別像在家裡那樣累就成了!”

累?黛玉眸光一凝,但見湘雲旋即露出自悔失言之色,心下隱隱意識到了什麼,當下也不便再追問,便道:“那日看二哥哥戴的扇套子,上面繡的海棠花很是不俗,我便知道不是丫頭們的手藝。問他是誰做的,他還一問三不知的,最後還是襲人說是你繡的。你看你,平日裡在家,還要操著隔府的心,不累不就沒天理了麼?”

湘雲好容易生出的一點傷感悲嘆之情,被她這麼一打趣,登時給忘到了九霄雲外。她急道:“那是襲人託我做我才做的,哪裡是操隔府的心了?才剛當你是好人,一轉眼又擠兌我,我說不過你,我只擰你的嘴!”說著便合身撲了過來,扎拉著兩隻手要擰黛玉的腮。黛玉笑著閃身躲開,快步趕出了門外,沿著小路一溜往竹林水邊躲。湘雲本以為以黛玉那般纖弱的身子能跑得多快,自己必能手到擒來,誰知追趕了半天,明明看著她跑得輕飄飄的在自己前面不遠處,腳步不算快,可自己偏就總也趕不上。

湘雲見狀,暗暗地心思一轉,假作崴了腳痛叫一聲,靠著欄杆不停地喊“哎唷”。黛玉忙趕著走回來,關切道:“你沒事吧?快給我瞧瞧。”眾丫頭本來也笑著圍觀她們你追我趕的玩鬧,一見不對,忙湧了上來,翠縷更是趕著過來要扶住她:“摔得可疼了?這裡的路上青苔太多,姑娘玩歸玩,可也得仔細看著路。”湘雲靠住她,提著一隻腳勉強站了起來,忽然往黛玉跟前一撲,黛玉給唬了一跳,下意識的避開,無奈兩人距離太近,到底給她抓住了袖子。

“可給我抓到了,”湘雲一手扯住黛玉的衣袖,一手叉腰直笑,“這回看你還敢躲我嗎?”

“再不敢了,快放開我。”黛玉軟語道,驀然往湘雲背後一望,“寶姐姐來了?”

湘雲下意識的一回頭,卻什麼也沒望到,倒是感到手中一滑,黛玉已然抽了袖子,輕輕的幾步跑開了。她情知自己被詐,氣得恨恨一跺腳:“你腳上是背了風不成?跑得這樣快!”

黛玉搖了搖帕子,向她身後打招呼:“寶姐姐來了。”

“還哄我,以為這回我還會中招不成?行,你便是叫我抓到了又能怎麼著?我又不會吃了你!”湘雲氣道。

“了不得,雲丫頭如今越發出息,竟是要吃人了!”橫地裡忽然傳來寶釵的聲音,湘雲忙轉頭去看,卻見寶釵立在大門邊,一向端莊合宜的少女居然笑得杏眼微彎,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來的、又將自己追著黛玉跑的樣子看了多少去,當下不由一呆。

黛玉倚著一杆翠竹直笑,聞言向兩人走來:“可不是麼!寶姐姐你來得真是巧了,雲丫頭她鎮日裡吃茶吃飯的還不足,也不知道怎麼生出來的新鮮法子,要把我吃了呢!阿彌陀佛,幸好寶姐姐來了,青天大人在上,小女子沉冤得雪矣。”

“你還說!”湘雲氣得直跳腳,忽然眼珠一轉:“也罷,橫豎今兒這罪名我是擔定了,與其冤枉著,還不如坐實了它!”說著猛地往來一撲,黛玉忙輕輕的往寶釵身後一躲。兩人以寶釵為圓心,你追我趕的沒個停,寶釵給她們兩個晃得眼暈,連忙一手一個拉住:“看我面子上,趕快收住吧!還千金大小姐呢,簡直像兩個可勁撒野的瘋丫頭,快快打住——憑個什麼事,能鬧成這個樣兒的?”

湘雲早把自個兒轉了個半暈,聞言晃了晃腦袋,努力回憶無果,只得道:“不記得了。”

寶釵看向黛玉,黛玉早咬著手帕子笑得說不出話來。三人進了屋去,又說了一會兒話,湘雲便隨寶釵去蘅蕪苑安置去了。黛玉向紫鵑囑咐了幾句,後者便走了出去,隔了會兒功夫方才回來,向黛玉輕聲耳語了幾句。

黛玉猛地睜大了眼睛,滿眼的不可置信,使勁的揪了揪帕子,才勉強道:“這事不可拿出去混說。”

“我是那麼不懂事的麼?”紫鵑道。適才黛玉叫她打聽湘雲在家時的光景,她拿了幾塊點心給了服侍湘雲的奶孃周氏的小丫頭,不過略旁敲側擊的了幾句,小丫頭便什麼都一股腦倒了出來。湘雲尚在襁褓中時雙親便相繼離世,自幼由叔父保齡侯史鼐一家撫養。在外人看來,保齡侯一家對這個侄女也算盡心,一般的也是穿金戴翠,該有的德言容功上的教養也一絲不落,也讀了滿腹的詩書,每回出門交際保齡侯夫人也沒少吩咐她添衣。然而收養究竟不同於親養,外面看著是一視同仁,私底下要想做到將養女與親生兒女一碗水端平卻是難之又難。原因無他,蓋人之常情耳。

黛玉不是不懂得這個道理,但料想保齡侯畢竟是體面人家,面子上總不會做得太過分——可誰能想到湘雲在家時居然每天做針線都得做到三更?女兒家做些針黹原也不稀奇,可把侄女當繡娘使,全家上下差不多的活計都得親自動手,未免過分了些。說到底,請個針線上人能費得幾個錢?不拘從哪裡刮下一點節用便足夠養活十個八個了。

“世間人各有各的不幸,如你出生即享受錦衣玉食,父母在時倍受眷愛,雙親死後還有親人可以依傍,已經十分幸運。”赦生昔年勸她的話不經意又從腦海中掠過,黛玉幽幽的一嘆。

比起湘雲,她原是幸運太多。湘雲的爹孃去的太早,除了姓名,湘雲對自己的生身之人幾乎一無所知,而黛玉雖雙親俱喪,好歹極幼時還頗過了幾年融洽和美的生活;湘雲為親叔父收養,尚且隔了一層,而黛玉自來榮國府以來深受賈母喜愛,竟是把親生的孫女還要靠後,雖非同姓之人,但到底比湘雲自在許多。從前那般的自憐自傷自悲自艾,確是她自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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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湘雲便在大觀園住下,每日裡與眾姊妹吟詩作賦、賞花觀月,十分快樂。寶玉那日雖與湘雲有過不快,但兩人一淳厚通脫,一曠達灑然,些微口角小事總不會放過隔夜去,不過離開一個照面的功夫,再見面時已然親厚如舊。這日湘雲與迎春趕圍棋,她在詩詞一道上甚為聰慧,在對弈之道上天分卻相當平常。而迎春則恰恰相反,為人木訥安分,詩詞上也是文采平平,偏偏在下棋上極有天分,湘雲以己之短攻彼之長,一時被殺得連連敗退,急得跟什麼似的。偏偏寶玉又不肯做觀棋不語的真君子,亂七八糟的在旁指點個不停,有用的招數沒能指出來一個,倒把湘雲的思路攪和得一團糟。湘雲急了一臉的汗,兩眼錯也不錯一下的瞪著棋盤,一手把棋子掐得死緊,百忙之中還不忘推了寶玉一把:“邊兒去,你是個不中用的,別混我了!”

寶玉好脾氣的笑了笑,便挪步走出,扶著欄杆去看水中青青的荷蓋,猛然聽見有人奔來,卻是襲人。一向溫柔和緩的襲人此刻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快,快換了衣裳出去!”

寶玉一頭霧水的望著她,襲人拍了拍胸口,好歹把氣喘勻了些,面色依舊焦灼:“宮裡使了人來,專點名要見二爺,說是太上皇召見,你快隨我回去換衣裳!”

再賢惠的人又急又忐忑時說話的嗓門都不會太小,話音未落,不止是寶玉,紫菱洲裡上上下下的都慌了神。一時一傳十,十傳百,不一會兒整個大觀園都知道了太上皇召見寶玉的訊息,眾姐妹亦是有喜有憂——喜是掐指一算,這日正是太上皇的聖壽,之所以召見寶玉,大約是元妃獻上的那份壽禮有了動靜;憂的是寶玉素性放誕,最厭惡的便是與仕途官場之人交接,於大場面上的經驗與見識實在有限,若只是等閒的朝廷官員,會一會倒是無妨,看在國公府的面子上,他縱有失禮,對方也就受了,可如今一下子就提升為太上皇這等級別……她們還真怕寶玉會御前進退失儀,開罪了老聖人可不是好玩的!

於是當寶玉手腳並用換好了大衣服,匆匆趕到園門前時,便望見眾姐妹齊刷刷的等在旁邊,無論是一向與他保持距離的寶釵,還是近來頗覺疏遠的黛玉,眼裡臉上的形容儼然都寫著同一句詩——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千萬把家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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