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顧鸞換了身粗布衣裳,就乘著馬車出了洛陽城門。
朝沒有宵禁,但平頭百姓們晚上大多無可做, 街面上便也人煙稀少。孩子若真是孤身出來, 總是有些怕, 好在楚稷足足遣了十名暗衛出來守著, 前頭駕車車伕亦是侍衛喬莊改扮,才驅散了恐懼, 令顧鸞心安了些。
當下離洛陽城近縣叫孟林縣, 可雖說是近, 也有二十餘。顧鸞趕到已臨近半夜, 她早了一些下車, 讓那侍衛城外一家客棧等她便可, 獨自行至城門口,欲往頭去。
“哎, 幹什麼?”守城官兵攔了她, 上下打量, “這麼晚了, 什麼?”
“家遭了難,來投奔親長。”顧鸞道。
那官兵聽得笑了,打量她眼中透出一股子讓人不適色相, 腳下悠哉哉地踱近:“孤身一人啊?妹妹, 這縣城也不小, 大半夜你怕是也不好找著去處,不如先去哥哥家小住?”
這話說得雖然噁心,但尚算和氣,可話音落處, 他手卻一把扣住了顧鸞手腕,端要軟硬兼施。
顧鸞一掙,向後退半步:“好找。”她抿著笑,“我那位親長是城中數一數二富戶,便是與縣令大人也相熟。早便與我說清了該怎麼,專門留了人在府門口等著。”
她說話,笑容被城門口懸掛籠燈映得明媚,瞧來純善無害。語中卻有意無意地搬出了縣令,令那官兵一怔。
短暫怔忪之後,官兵又眯了眼,隱有幾分不信:“真?”
“騙你做什麼?”顧鸞探手往袖中一摸,脫下腕上玉鐲塞給了他,“這便是我那位親長先前給我。哥哥夜上值辛苦,又是我到孟林縣碰上一個人,咱們也算有緣,這便贈與哥哥。來日若有緣再,我請哥哥喝茶!”
“哎……”那兵被她這番話迷得七葷八素。
顧鸞復又笑了聲,就腳步輕快地進了城去。官兵視線被她身影拉出去好遠,半晌才反應過來,自己竟都沒顧上問一句她究竟要去投奔哪一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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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顧自地出一段,顧鸞便離了城中道,拐進了小巷子去,心中暗歎楚稷所想然不假。
凡以小大。守城官兵敢這樣毫無顧忌地對入城年輕姑娘動手動腳,上頭縣令至少是治下不嚴,這與那巡撫答不出有幾所慈幼局便讓楚稷覺得他這父母官不稱職乃是一個道理。
下心神,顧鸞抬眸望了蒼茫夜色:“哪位方便現一下身?”
自言自語之後過了約莫一息工夫,耳邊風聲一晃,一道人影就落了地。
面前一襲黑衣暗衛抱拳:“姑娘。”
顧鸞頷一頷首:“可探著夜市在何處了?”
“探著了。”暗衛點頭,“姑娘沿著這巷子往前,二個路口右拐,復行約莫一刻就到了。”
“多謝。”顧鸞道了聲謝,順著他所指方向望了眼路工夫,人影就已消失。
她在來前就想好了,間太緊,就先去夜市瞧瞧。小地方不及京城繁華,夜市上往往人不太多,但尋常米糧肉菜、針線布匹多多少少也都能到些。窮苦人家若人丁夠用,常會白天夜晚都在集上,夜晚將東西賣得便宜些,能賺一點是一點。同也可淘些自家要用便宜物件,一邊賺錢一邊省錢。
她依稀能記來幾十年前——旁人眼也就是幾年前,爹孃愛帶她去逛家鄉縣上夜市。後來他們便成了百姓口中冤大頭,因為爹孃都看不得百姓謀生那樣艱難,每每買東西總愛多付些錢,常是按白日集市價格給。
若她沒記錯,他們好像買過不少家中根用不著東西,買完不知該幹什麼就四處送人。她家鄉縣令也是個和善人,初收了幾回,後來受不了了,就指著她爹抱怨:“顧巍,你愛做好但不能什麼都往我家堆啊?我家是你們顧家倉房嗎,有沒你全往我這拿?”
顧鸞回憶著久遠往,邊在巷子邊自顧自地笑。眼前忽而一亮,放眼望去視野忽而闊,零零散散些許攤位散在眼前,當中偶有油燈照明,便是集市已然到了。
顧鸞四下瞧了瞧,著意去看那些米糧肉菜價格,便發現肉與菜好,糧價卻比京中貴了近成。而這是夜市低些價格,白日生意好些,或許更貴。
更緊要是,這比那巡撫白日稟話提及糧價貴了近四成。
窮人家可以經年累月不吃肉,可以自己種菜,可若米價貴,是會逼死人。
顧鸞心中暗自記下這價格,又尋了個瞧著慈眉善目攤上前攀談:“爺爺,我是剛來親戚,隨處逛逛。想問問您……咱孟林米怎麼這麼貴啊?”
那老者閒著也是閒著,就跟她聊了來:“這不是要交稅嘛。朝廷稅高,交不上去就得賣兒賣,我們莊稼漢也沒別東西能賺錢,只得將米賣貴一些。”
“交稅?”顧鸞訝然,心底直罵一聲:荒唐!
她清清楚楚地知道,因去年水患,楚稷下旨免了河南一地年賦稅。朝廷都將稅免了,百姓們這般辛苦納稅,錢是交去了何處?
跟著又聽那老者道:“不過你若嫌貴啊……可以白日再來買。”
顧鸞一怔:“白日反而便宜麼?”
老者搖頭:“平日倒也沒有,都是夜市才便宜。只是這些日子聖駕南巡,上頭官大人們怕價貴被瞧了出,白日不許那麼賣,硬將價格壓了下來。”
顧鸞奇道:“可那樣賣再扣去賦稅,不就賠了?有人願意出來擺攤?”
“沒人來那不是打了各位大人臉嗎?”老者嘿地一笑,“日後都要在城頭過日子,都要養家餬口,誰敢不來?”
這話顧鸞聽著都覺得心頭苦。上面各級官員這是一邊要在楚稷面前做得漂亮,一邊又分毫不管百姓死活,只拿他們將提線木偶般在用。
顧鸞搖搖頭,不再追問什麼,只說:“您這米多少錢?我買些。”
老者給了個價,她瞧瞧,多了也拿不動,就只買了一斤。但她在老者給出價格之上多付了五成,引得老者好一陣千恩萬謝,直讓她覺得聽不下去。
離了這方攤子,顧鸞又了,竟在集市盡頭暗處著個賣孩子婦人。
那婦人披麻戴孝地坐在地上,懷攬著一個四五歲孩,身上掛著個幾寸長木牌子,牌上著價格。孩子已經睡著了,婦人一味地在哭,但顧鸞一近她就忙抹了眼淚,急切地問她:“姑娘,家可要婢子麼?我家姑娘會做,也識些字。”
說竟是一口純官話,可讀過些書。
顧鸞上前蹲身:“好好兒,緣何要賣?”又想先前那位老者所言,追問,“可是交不上稅了,要拿賣兒賣錢去填?”
“不是。”婦人搖頭,“姑娘不是地人吧……所以才不識得我。我家啊,原也算這孟林縣富貴人家。可如今知縣上任就盯上了我們家家產,逼著我夫君去與他賭。我夫君不去便找人來鬧,去則血無歸。我們原以為……原以為輸給他些好處便也罷了,誰知他竟那般貪心,要將我們敲骨吸髓!”
婦人說著不禁激動,啜泣來:“我們……我們萬貫家財便就這樣都讓他奪了去,倒欠了許多銀子!我夫君吊死在了縣衙前,想讓縣令放我們孤兒寡母一條性命,可縣令惱了,反將我兒子奪去做了奴僕。”
“我如今……我如今就剩了這麼一個兒。可我夫君沒下葬呢!我只得將她賣了換些銀錢,好歹讓我夫君入土為安……等夫君入土,我便隨他去了!”
這番話說完,婦人哭得更厲害了。懷中孩子被驚醒,面前有人,只道是來買她,緊緊抱住母親:“阿孃!”
顧鸞略作忖度:“那這孩子你賣多少錢?”
“兩銀子。”婦人給了價,立刻急急地解釋,“姑娘,不能再低了。我夫君在城外有祖墳,我總得給他置口像樣棺材將他葬進去,再給他立一塊碑。這些活我自己也幹不了,得顧幾個人才成,都要花錢!”
顧鸞抿唇:“你會字是不是?”
婦人淺怔,點頭:“會一些。”
顧鸞便道:“那我給你十兩,你兒我帶,再買你一份狀子。另有個要求——你去將你夫君葬了,卻先別想什麼隨他而去,且先等一等我。少則兩日,多則七八天,我若遲遲不歸,你再殉夫也不遲。”
婦人一聽,自對這後頭要求沒什麼意。她雖已心如死灰,但兩日、七八天總也活得了。
她只不懂她為何要狀子。細細一想,滿目驚懼:“姑娘是要替我告官?可別……衙門可不興去!此地知縣、知府、知州,乃至巡撫都是相熟,官官相護沆瀣一氣,你若去告……”
“我不找他們。”顧鸞銜笑,“你也不必問我去找誰,只需將經過明便可。倘使怕麻煩找上門,就連自家姓甚名誰皆不必提,可以麼?”
“好……”婦人怔怔點頭,繼而添了幾分力氣,“好!”
而後不等顧鸞去為她尋紙筆來,她輕顫著脫了身上粗麻孝服,狠狠咬破手指,就用血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