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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花紅(第一冊)_第四章 一簾風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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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寧宮內外各殿都掌了燈,琉璃盞在廊沿下掛著,透過聽差房的綃紗窗戶,只看見一個個暈黃的點兒。戌初的天已經黑透了,雨還在下,上夜的宮女們排成一溜都到齊了,春榮挨個兒點了名,吩咐壽膳房的小太監擺飯。上首留給掌事姑姑,餘下的六個人圍著八仙桌坐下來,等春榮拿起筷子夾了第一口菜,眾人才悄無聲息地開始用飯。

飯畢春榮帶著錦書把所有要注意的地方都巡視了一遍,寢宮裡司浴的宮女伺候太皇太后沐過浴,來春榮跟前回了聲就卸差下值了。春榮對錦書說:“該著咱們上差的時候了,這會子塔嬤嬤已經服侍老祖宗上床歇著了,咱們要接塔嬤嬤的班。塔嬤嬤有了年紀,所以不上夜,只有出了拿不了主意的大事才去找她。她住在配殿的梢間裡,萬一有什麼就打發更衣室門口的那個去傳話。”

錦書一一應了,春榮邊走邊道:“對底下人你用不著客氣,該說的就說,該指派就指派。你既然進臥房了,就是這個。”她豎了豎大拇指,“別說吩咐,打罵都使得。平日裡好是另一碼,立威的時候不能含糊,否則管不住她們。這幫人,面上恭敬,私底下不知怎麼編排掌事呢。越編排越要往死了管,才好叫她們服帖。”

春榮不是善茬子,她收拾下面的人很有一套,大家也都敬她怕她。錦書脾氣好,前些年一直是挨姑姑撣把子,或者是跪牆根的,受慣了欺壓,絕學不來她的手段。嘴上答應,行動上未必照做,春榮也不計較,帶著她往太皇太后寢宮裡去了。

繞過緙絲滿床笏圍屏,一眼便看見寢宮的全貌。那張拔步床尤為惹眼,床架子上掛著花卉蟲草紗帳,外頭罩著妝蟒繡堆幔子。太皇太后在床上躺著,頭下枕著玉色夾紗新枕頭,身上蓋的是杏子黃綾被。雖說去了華服妝奩,可哪怕是睡著了,只要人在那裡,也壓迫得下頭的人喘不過氣兒來。

春榮近前看了看,打個眼色給錦書,示意她把燈架上的巨燭滅了。錦書點點頭,正躡手躡腳地要往燈前去,太皇太后睜了眼睛,“別忙滅。”

錦書道個是,忙退了回來。春榮在床頭邊蹲下來,低聲問:“老祖宗今兒是怎麼了?這個時辰了怎麼還不安置?”

太皇太后坐起來,“才交亥,中晌睡得好,這會子反倒睡不著了。榮兒,吩咐小廚房做點吃食來,不必太麻煩,收拾盤點心就成。”

春榮知道太皇太后定是有話要和錦書說,特地把她支開的,便躬身應個是,卻行退出臥房去,順手帶上了房門。

錦書取了鎖子錦靠背來給太皇太后墊在身後,心裡隱隱猜測今天白天面聖的事總歸要過過堂的,太皇太后等到夜深人靜時才問,也不知是什麼用意。

太皇太后臉色有些恍惚,並不急著說話。視線落在長案上供著的西洋座鐘上,一室寂靜,只有玻璃罩子下長著翅膀的鎏金小銅人一圈一圈不停地旋轉,帶動內裡零件,發出細微而有節奏的嗒嗒之聲。

錦書頗覺忐忑,老祖宗不發話,自己也不敢吭聲,便垂手站著聽使喚。稍過了一會兒,太皇太后像是回過神來了,看了她一眼,慢慢地說:“你的臉色不好,回頭叫廚房燉碗雪蛤吧。”

錦書越發的糊塗,上來不呵斥,倒賞吃的,真是叫人摸不著頭腦。也不細咂其中滋味了,只聽後面怎麼說罷了,忙不迭肅下去,“謝老祖宗賞。”

太皇太后撩起了眼皮子,“我要問什麼,想必你也知道,萬歲爺召你進西暖閣,可說了什麼話?”

錦書老老實實回道:“萬歲爺什麼也沒說,忙著批摺子,只讓我在御前磨墨,等摺子批完了就打發我回去了。”

太皇太后直盯著她,若有所思,隔了會兒才道:“我還說你聰明,現如今瞧你不過爾爾。在我跟前耍心眼子,那就大錯特錯了。你一五一十地告訴我,我心裡倒喜歡,你要是瞞我,我可不懂什麼是憐香惜玉。皇帝讓李玉貴拿轎子抬你去研磨,這話說出去誰信?”

錦書道:“老祖宗明鑑,萬歲爺只在研磨的當口說了兩句話。問敬菸上有幾個人伺候,又說今年交夏避暑往熱河,要好好陪老佛爺遊山玩水、逛園子,旁的再沒什麼了。奴才說的都是實話,絕不敢欺瞞老祖宗。”

太皇太后審視她,見她面上從容,不像是扯謊的樣子,便信了三分。細想一下,皇帝生了一副叫人摸不透的性子,就是心裡真有什麼打算,恐怕也不會輕易地表露。越是上心,越是做出不在意的樣子來。若說拿轎子抬人往養心殿去,只怕不是皇帝的意思,是下面奴才為了討好主子幹出來的糊塗事兒。

原本想傳李玉貴來慈寧宮問話的,細一琢磨又覺得不妥。皇帝到底不是太子,太子年少,未及弱冠,辦事欠考慮,長輩管束教導是應當的。皇帝不一樣,端午就滿二十九了,打下了江山,做了九年的皇帝,是萬民之主。他說什麼話辦什麼事,早就不容別人置喙了,平素的家常話,噓寒問暖的還猶可,倘或換作別的,就是親孃親祖母,過問起來也要適度。畢竟天威不可觸犯,他自己宮裡的事,有不滿的自會發落,既然對李玉貴的諂媚預設了,也就是說他心底裡還是認同他這樣做的。自己雖是他的祖母,過於干涉了也不好。他點頭的事,自己揪住不放,若是處置了總管太監,就是不給皇帝臉面,該當講究的地方還是要顧忌的。

太皇太后又問:“只說了這些?我看你還是有瞞我的地方,既然說到熱河了,只怕皇帝發了話,叫你一道去了吧!”

錦書不得不佩服太皇太后的算計,真叫她料了個十之八九。這話她原不想說的,可問起了也不好賴,立夏轉眼就到,瞞能瞞到多早晚去。橫豎是要穿幫,不如現在就承認了,也免得落個滑頭的罪名。遂低眉順眼回話,“老祖宗料事如神,萬歲爺是吩咐奴才盡心伺候老祖宗來著。”

太皇太后心頭一震,看來自己擔心的事真要發生了。皇帝對錦書動了心思,是變著法子地想和她走近,這怎麼了得!這兩個人都是犟頭,皇帝一碰上感情的事就死心眼,錦書呢?一家子死得那麼慘,全拜皇帝所賜,她能拋開仇恨心甘情願跟著皇帝?只怕是心裡恨出了血來,正愁沒機會報仇。皇帝運籌帷幄的安穩日子過慣了,全然忘了利害,真是瘋得沒邊了!

太皇太后越思量越是後背發涼,這爺倆莫非要栽到同一個女人手裡?錦書使了什麼妖法禍害他們,千方百計得來的江山,到頭來仍舊毀在姓慕容的手裡,豈不是白做了一場春秋大夢!

太皇太后的眼神深沉,隱隱露出殺機來。錦書心頭大驚,忙道:“奴才自當謹遵萬歲爺的教誨,寸步不離老祖宗,好好地服侍老祖宗,替老祖宗解憂。奴才在宮裡是孤身一人的,有什麼拿不定主意的也沒人能請教,如今在慈寧宮當差伺候老祖宗,老祖宗就是奴才的天,一切但憑老祖宗做主。奴才萬事按著老祖宗的吩咐辦,絕不給老祖宗丟份兒。”

太皇太后倚著靠背,眉間的陰霾漸散了,心道也的確沒到要殺她的地步,貿貿然動了手,皇帝那裡不能依,太子也要吵翻了天的。還是再看看吧,一來慕容家的老十六還沒現身,指不定在哪個暗處看著。二來也是為了皇帝和太子,宇文家出情種,如今明面上看不出什麼,殺了錦書易如反掌,可萬一她一死捎帶上那兩個,豈不功虧一簣!

眼下叫人操心的是皇帝,太子或許是年輕圖新鮮,皇帝呢?他從前對皇考皇貴妃的感情只能埋在心裡,眼下一個大活人送來了,就像寶貝失而復得,那股子勁頭一時半會兒且消停不了。還是要看錦書的,她不願意,誰也逼迫不了她。遠著就成了,拉個清水臉,說話帶著疏離,再熱的心也經不住一海子的冰水浸泡。大不了哧溜一聲,冒出團白煙來,風一吹,也就散了。

“既這麼的,那我就瞧著你了,咱們有言在先,只要你醒事兒,我自然不會虧待你。可你要是給我出么蛾子,那就不論皇帝還是太子了,誰都救不了你。”太皇太后深知道打個巴掌給顆甜棗的道理,一通威脅之後,嘴角又掛上了和藹的笑,招了招手道,“好孩子,到我這兒來。”

錦書暗暗大松一口氣,看來又撿著一條命,忙依言跪在拔步床前頭的踏板上,把手放在太皇太后的手裡,做出親熱貼心的樣子來。

太皇太后反覆摩挲,一面不無哀慼地說:“我看著你,就像看見了你姑姑。你姑姑在時和我最親,天底下就找不著比我們娘倆更好的婆媳。她性子好,不端架子,可惜陽壽短,才滿二十三就薨了。我常覺遺憾,我們娘們緣分淺。如今有了你,我知道你是個懂事的,只要你聽話,我定然像疼你姑姑一樣疼你。”

錦書躬身道:“多謝老祖宗,奴才一切都聽老祖宗的。”

太皇太后頗滿意地點頭,這時春榮託著個小連環洋漆茶盤進來,白粉定窯的碟子裡碼了幾塊菱粉糕,走到床前來肅道:“老祖宗,小廚房趕著做的新糕,您最愛吃的,嚐嚐吧!”

太皇太后道:“不吃了,賞你們吧!這會子沒什麼事,榮兒出去吃了再進來。”

春榮應個是,和錦書謝了恩,退到臥房外頭去了。

前半夜是由春榮當值的,錦書在偏殿的牆角邊上拉個氈墊子,半靠半躺地歇上兩個時辰。畢竟剛入春,宮裡熄了地炕,冷風從開著的半扇門裡灌進來,就算裹著氈子還是凍得直哆嗦。看邊上兩個宮女也翻來覆去的不安穩,好容易到了子時三刻,就悄悄地進去替換春榮。

原想著反正冷,索性不睡了,瞪著眼熬上一夜就是了。於是往太皇太后床榻旁邊的地下一坐,傻愣愣地聽著出氣進氣的聲響。開始還好,可時候一長不免也犯起了睏,這才明白春榮受的罪有多大。

午夜時分正是最涼的,太皇太后寢宮裡不許擺氈墊子,侍寢的只能席地而坐,冰冷的金磚隔著老綠的春袍子,絲絲涼意直從尾椎骨直躥上來,蔓延向四肢百骸。坐了一會兒難敵睡意,床前沒著沒落的,也沒個地方能借把力,只得側身躺下來。剛要閤眼,老佛爺翻了個身,立時就把她驚醒。這時只覺身上冷得厲害,硬邦邦的地面硌得骨頭疼。正是又冷又睏,想睡又不敢睡,這樣的難捱,相較之下躺在氈墊子裡簡直就是神仙過的日子了。

太皇太后迷迷糊糊喊了聲榮兒,錦書忙爬過去,“老祖宗要什麼,錦書伺候您。”

太皇太后半睜了眼,似乎一時沒反應過來,稍一頓問:“什麼時辰了?”

錦書看那西洋小座鐘,回道:“才剛丑時二刻,時候還早,老祖宗再睡會子吧!”

“水。”太皇太后模糊說了句,自己翻起來靠著床架子坐著,又合上了眼睛。

錦書輕手輕腳往月牙桌前去,從暖壺裡提出小茶吊來。水是溫的,入口正合適,伺候太皇太后喝了,小心問:“老祖宗,還要麼?”

太皇太后搖了搖頭,復躺下,錦書替她掖實了被角,把茶盞收到桌上,重回床頭邊坐著。熬油似的半夜前仰後合,好容易聽到第一聲雞啼,暗盤算著好歹寅正了,再過一會兒就天亮了。

又打了會子盹兒,全京城的雞都開始吊嗓子,一聲接著一聲,此起彼伏。錦書看那西洋鐘上的指標正對著五,已經到了卯時,晨曦映在玻璃窗戶上,天微微地明了。估摸著老祖宗該起身了,便打起了精神直起身子。這一夜沒睡好,只覺眼睛脹痛,眼皮子酸澀得張開了就合不上。不過尚慶幸,這半夜的差總算是當下來了,半點差錯也沒有。

床上有了動靜,錦書把兩層帷幔撩起來掛在銀帳鉤上,對著太皇太后一福,笑道:“老祖宗吉祥,卯時了。”

太皇太后容光煥發,見錦書笑意盈盈,利索又伶俐的樣子,心裡也高興,應道:“起吧。”

錦書亮了燈,一掀窗簾子,給外頭廊廡滴水下的人打暗號,那些人就領著一眾大太監小太監準備請安了。錦書回到床榻前,趴在地下磕頭,高呼個“老祖宗萬壽無疆”,臥房的門臉子打起一邊,門外的人絡繹進來,請安問吉祥,開始有條不紊地忙碌。

春榮暗對她使眼色,讓她回下處歇著去,後面的活由她接手了。錦書抿嘴笑了笑,悄聲退出去。寢宮的門大開了,闔宮上下也解了禁,提著袍子跨出門檻,脖子僵得轉都轉不動。一面揉捏著,順著臺階下去,小宮女在月臺下面衝她打招呼,一聲“姑姑好”叫得又甜又脆。錦書自嘲地勾起了嘴角,熬了這麼多年,自己也當上了姑姑。雖然這姑姑當得懸乎,很有些朝不保夕,但總算是脫了下三等的行列,尚且值得樂上一樂。

崔貴祥在月臺下等她,壓低聲問:“還順利嗎?”

錦書蹲福道:“昨兒一切都好,順順當當的。老祖宗呼吸勻停,也不咳嗽,半夜只喝了一盞茶,一覺到天亮。”

崔貴祥連連點頭,“這就好,人說萬事開頭難,你這頭開得還不賴。趕緊上聽差房,爐子上有你師傅給你留的粥,喝完了回榻榻裡去吧,著緊點兒還能睡上三個時辰。”

錦書應了,打著飄地往配殿裡趕。真虧了苓子心裡有她,桌上擺著個倒扣的碗,下面是個豆腐皮包子,包子疊加在大紅洋漆小菜碟上,菜碟裡裝著十幾片法制紫薑,是苓子特地另撥了留給她的。錦書看著這些東西,心裡說不出的什麼味道。慈寧宮裡這些人都不壞,他們常說進了同一個宮門就是一窩的,不論是誰,只要在一起當差就要相互照應,因此對她極和煦。也或許是可憐她,向來厲害出了名的總管太監崔貴祥待她也和風細雨的,她的日子就好過了許多。試想要是有人天天對你吹胡子瞪眼,那又是怎樣的難耐壓抑呢?

配殿裡做粗使的小宮女眼明手快,見她往爐子前盛飯,忙接過大勺和碗,笑著道:“姑姑快坐著,吩咐一聲就是了,哪裡用得上自己動手。”

另一個垂著手道:“姑姑有什麼衣裳要漿洗的,回頭我上姑姑榻榻裡取去。榮姑姑說了,錦姑姑忙,不叫姑姑自己洗衣裳。”

這就是做姑姑的份兒了,小宮女們不過十二三歲,知道眼前這位是侍寢的,該奉承的奉承,該拍馬的拍馬,一點也不含糊。錦書依稀想起了自己像她們這麼大的時候在永巷裡受的苦,掖庭裡的那口井不像別處的,別的井天越冷水越暖和,那口井的水不論春夏總是冰得刺骨。隆冬臘月裡,井水結了冰,吊桶好不容易敲開冰面,回頭一看,衣裳堆得比山還高。那麼多啊,從早洗到晚,凍得手指頭沒了知覺。沒法子就放在懷裡焐,等焐得能動了再洗。手上的皮在搓衣板上來回地蹭,掉了一層又一層,一沾胰子就鑽心的疼。凍瘡腫得像饅頭,一旦破了就潰爛,沒有藥可擦,還要整天泡在冷水裡。這樣的日子是怎麼熬過來的都想不起來了,或者也是不願意想,想起來就是大把的眼淚。

“姑姑。”小宮女看見她發愣便招呼她,“快吃吧,沒的涼了。”

錦書回過神來,捧著粳米粥焐了會兒,就著紫姜草草打發了,身上暖和了些。這時天也亮透了,雨淅淅瀝瀝還在下,拿了把傘正要回西三所,後面大梅趕了上來,把個油紙包往她手裡一塞,笑道:“你這丫頭有口福,給你樣好吃食,淮南灣出的糟鵪鶉。我這兩天吃不得鹹,白便宜你了。”

大梅對吃有講究,和壽膳房的小太監有交情,常弄些小玩意兒來。錦書含笑問:“又上哪兒打秋風去了?”

“是小皮實拿來的,來路正得很。”大梅一甩辮子,“別耽擱了,回下處睡你的去吧,我上差了。”

小皮實是大梅的跟班,一般大丫頭都有幾個當碎催的小太監,這些小太監年紀小,總要找靠山。師傅又囑咐了,和大丫頭走得近沒什麼壞處,所以他們兢兢業業地伺候著,有好的自己捨不得吃,留著孝敬自己的頭兒。

錦書捧著油包出了宮門,邊走邊想,荔枝那裡的事不知辦得怎麼樣了。自己是慈寧宮的,沒主子放差事不能隨意往別的宮門去,只有盼著今天未正的加餐是貴喜伺候,到時候能從他那兒打聽到點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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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慢吞吞在甬道上走著,抬眼一看,對面油步遮著的巨大華蓋下,一乘肩輿緩緩而來。她腦子裡一懵,暗道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分明已經錯開晨昏定省的時候了,怎麼還能遇上!現在是進退不得,只好熄了傘靠牆垂首侍立。

李玉貴的眼梢兒早就留意皇帝的舉動了,只見皇帝原本靠著的身子直了直,眉峰微微攢了起來,忙暗裡打了手勢讓輦慢行。

雨簌簌地下,雖不大,卻是又密又急,錦書的頭上身上都打溼了。初春的天又冷,呼出來的氣在眼前織成白茫茫的一片。她低頭站著,步輦已經快到跟前了,正打算跪下去請安,輦上人搶先說了聲“免禮”。

眾人都有些怔,誰也沒料到皇帝會說這話,還沒跪呢,怎麼就免了?

皇帝不說別的,只拿眼瞥李玉貴。李玉貴猴精的一個人,立馬就會意了,笑著對錦書道:“姑娘才大安的,趕緊把傘打起來,別又淋得作下病。”

說著親自撐了傘遮住錦書,又問:“錦姑娘這是往哪兒溜達去?老佛爺跟前不必伺候了?”

錦書謙卑道:“回諳達的話,我如今和榮姑姑一塊兒給老祖宗上夜呢!這會子不是溜達,是回榻榻裡歇覺。”

皇帝低垂著眼,臉色平常,看不出喜怒,慢慢轉動拇指上的扳指,似乎頗有興致。

李玉貴知道皇帝關心的是什麼,所以有恃無恐,不怕皇帝怪罪他大不敬,拉家常般地問錦書:“敢情姑娘這是升發了,那往後早晨就不在跟前了?”

錦書不安地偷著瞄皇帝,躊躇道:“不光早晨,早晚都不在,只伺候下半晌和後半夜。”

皇帝的視線終於調過來看著她了,眼中那一環金色暗沉沉的,陰霾鋪天蓋地地襲來。錦書被嚇得忙低下頭,李玉貴也窒住了,暗呼個不妙,喃喃道:“這半截差當的……什麼道理?”

皇帝似不耐,眉頭愈發聚攏,沉聲清了清嗓子。李玉貴被火燙了尾巴尖似的,激靈凜一驚,忙不迭合掌一拍,步輦重又往前行進,朝著慈寧宮方向逶迤而去。

錦書懸著的心放了下來,復撐了傘繼續走。走了幾步又覺得哪裡不妥,李玉貴居然敢停了皇帝的輦和她東拉西扯,大大的不合常理,顯然是故意問給皇帝聽的。這皇帝陰陽怪氣的,到底是什麼算計?不自覺地回頭看一眼,曲柄金頂繡龍黃金傘邊緣的幔子迎風飛舞。肩輿的靠背造得高,密佈著葵花瓣的四合祥紋。皇帝身子向右歪著,一手支著頭,只露出鴿血紅的寶石頂子和鎏金佛雕的帽正。帽簷下長髮如墨,和著五彩金線織的辮連子,直垂到步輦的底座下去。

一切如常,皇帝神態自若,想是自己多慮了吧!錦書自我開解了一番,腳下加快了些,這會兒除了睡覺,別的都不必想,快些回榻榻裡才是正經。

皇帝扭過身回頭,眼裡霧靄望不見底。那丫頭走得匆忙,恨不得插翅飛到甬道的盡頭似的。他微有些茫然,又有些無奈,原就不該的事,偏要記掛著,分明是給自己找不痛快,何苦來哉!

白天總不及晚上睡得踏實,朦朦朧朧間躺了兩個時辰,下房裡沒有鍾,也沒有更漏。撐起身看外頭,雨下個沒完,看不見日頭。不知道到了什麼時候,唯恐睡誤了點叫春榮等著,便下炕穿戴好,把被褥收拾進炕頭的櫃子裡。

盡南牆並排擺著兩個黑漆大躺箱,包了箱釘的是苓子的,另一個光板的是她的。這間屋子統共只住她們倆,兩個人交好,箱子也不上鎖。因著身量差不多,碰上了陰雨天氣,衣裳不夠倒換了也相互混著穿。錦書想著苓子下月就放出去了,總要送她些東西才好,她從箱板邊上的袱子下面翻出一個口袋來,裡面有幾兩碎銀子,還有幾件簪環,是這幾年一點點攢下來的體己。

翻來覆去地看,真沒一件像樣能拿得出手的。給錢,人家肯定不要,給首飾,都是以前當差送東西的時候小主們隨手賞的,並不十分貴重,送出去也寒磣。思來想去只有上回太子給的那只富貴玉堂春的鐲子了,不是說翠中帶翡,是極珍貴的上品嗎?她從一件棉袍子的夾層裡掏出宮制的掐金絲線荷包來,拉開口上的帶子,把鐲子託在手掌上看。翠色濃厚得幾乎滴下水來,卻在一汪碧海中流雲般的摻夾著幾絲褐黃色,多有縹緲婉轉的美態,確實是極罕見的。

拿它送人肯定再體面不過,只是真要拿主意的時候又不免猶豫,這樣做好嗎?太子是一片情義,他淘換得著的好玩意兒,巴巴地送了來討她歡喜,她倒好,轉臉就給了別人。先不論市價值多少,這麼糟蹋人的一片心,似乎有點造孽。

進退維谷間門被推開了,錦書嚇了一跳,宮女的下處是不許鎖門的,為的是同住的人來往方便,或是有事宣召時不費手腳。她只當是苓子回來了,誰知門前站了個太監——袍子,馬褂,大辮子。戴著蓋兒帽,頭頂上是個玻璃頂子。腳上穿一雙皂靴,微躬著身,帽簷兒遮住了臉,看不清是誰。按說宮女的榻榻是不讓太監隨意出入的,這人怎麼犯規矩?心裡疑惑著,“這位諳達,找誰?”

來人悶聲一笑,緩緩抬起頭來,濃眉星目,居然是太子!

錦書嚇得不輕,“你怎麼打扮成這樣了?這是大忌諱,叫人看見了像什麼?”

太子不以為然,“有什麼!換了衣裳辦事方便,上這兒來瞧你就沒人說話了。”

錦書讓他進了屋子,看他帽子上盡是密密的水霧,忙拿帕子給他撣了。嘴裡嘀咕著,“不成體統,要是叫太皇太后知道了又要出事兒。”

太子笑道:“別怕,有事兒我擔著,再說誰會注意一個太監?我到這兒來沒人知道。”

錦書皺了皺眉,這話也是,太監是閹人,男不男女不女的下三等,誰能料到太子會扮太監!宮裡人又多,太監尤其多,這些人滿世界亂轉悠,像內務府的、尚儀局的,各處宮門每日都要巡視,來來往往的也沒個定數,絕不會有誰過問,太子這主意倒是想著了。

太子看著她,笑得異常燦爛,紅著臉道:“你這是在想我嗎?原來咱們的心是一樣的。”

錦書愣了愣,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什麼想不想的,自己哪裡想他了?

太子的眼裡流光溢彩,他盯著錦書手裡的鐲子笑得歡實。真是前所未有的歡喜,姑娘家面嫩,不好意思承認,他每回來她都轟他,自己心裡還不受用來著,原來她會在一個人的時候睹物思人啊!今兒來得巧,恰好撞見了,否則還一直矇在鼓裡呢!

他又有些心疼,這麼好的女孩兒,原來就像天上的月亮一樣可望而不可即。頭回見她時,她站在保和殿的丹陛旁,昂著小小的頭顱,滿臉的矜重高貴。雖然撈起袖子打架的樣子不太符合一個皇室帝姬的標準,但攏好了華袍,扶正了扁方,還是高高在上不可褻瀆的氣度。可惜如今掉進泥沼裡了,沒人護沒人疼,每天連喘氣都要加著小心。只恨自己當初年紀小,沒有打探清楚,問了額涅和皇阿奶,都說她已經死了,沒想到她竟在永巷裡活了九年。要不是上回偶然相遇,怕是一輩子都不知道她還在這世上,白叫她受了這麼多年的苦。

太子含情脈脈,心想既然她心裡也有他,那就沒有辦不了的事了。就是到皇太太跟前長跪,也要把她討到景仁宮去。

“往後我常來瞧你,你有話就對我說,等時機成熟了我就接你走。你什麼都用不著操心,一切都交給我。我是太子,有我在,絕不叫你再受委屈。”太子喜道,“論起來咱們認識有些年頭了,你原就不是個肚子裡有彎彎繞的,虧得我這會子來了,否則不知被你瞞到什麼時候去!我要是心冷了,娶了妃子,你可怎麼辦?後悔也晚了。”

錦書這才恍然大悟,敢情他是看見她拿著鐲子誤會了。可自己怎麼解釋,說是要把它送給苓子?那多傷人啊!這話萬萬出不了口,太子怎麼說都是好人,別人面前是個什麼樣不論,對她是實心實意的。他這麼三番四次地被她潑冷水,別說是天皇貴胄,就是個平常人也會耐不住。大不了一咬牙,撂下句狠話,從今以後再不來受這份閒氣了。可他勸不退,還來,倒真叫她刮目相看。想了想,也無從辯白,就岔了話題問:“你今兒不讀書?”

太子大大咧咧在桌前坐下,應道:“今兒天不好,騎射的課業沒有了。我才從布庫場回來,半道上想起一樁事,你猜是什麼?”

錦書沏了一壺茶,嘴裡道:“我怎麼知道你又有什麼新鮮事,喝茶吧!我這兒可沒有極品大紅袍,只有上回人家送的高碎,你湊合著用吧!”

太子本是嬌生慣養的小爺,從來都是要星星不敢給太陽的。平時大紅袍得用玉泉山的水泡,還計較茶具的賣相,不是舊窯口出的脫胎填白茶盞就不喝。不光這樣,沏茶手法也講究,什麼關公巡城、韓信點兵,鳳凰三點頭,喝上一盞茶,不知道要怎麼個折騰法,出了名的難伺候。眼下倒好,到了她這裡一百件事好商量。沒有紅泥小火爐,茶盞不過是普通的江西貢瓷,連叫他喝茶葉沫子都樂意,還樂癲癲的。太子自己也一嘆,當真是遇著能治住的剋星了!

這些且不提,他接著話茬子說:“今兒是大年初五,迎財神的日子,也是你的喜日子……你可別說自己的生辰也忘了。”

錦書笑了笑,那怎麼能忘,自己出生的日子就是額涅受難的日子。半夜裡給太皇太后值夜的時候就在想,要是能祭奠一下雙親多好!可這深宮大院容不得,宮裡不許隨便見火星子,上萬間屋子一個煙囪都沒有,就是壽膳房,用的都是煙道。宮女子不說盡孝的話,說了也辦不到。遇上親人的忌日,大不了找個沒人的地方唸叨上幾句,眨幾下眼皮子,就算完了。

太子不明白她心裡裝的事兒,也絕想不到她的生辰,她念的不是怎麼過,只是思念自己的父母親,便道:“我打發馮祿上壽膳房要長壽麵去了,拿野雞崽子湯給你下銀絲掛麵吃。今年的生日沒法子過好,來年咱們補上,明年我給你擺個敞亮的大宴。”

錦書別過臉,面上滿是哀慼之色,悻悻然道:“我們做奴才的過什麼生日,也不稀圖什麼,不挨罰就是萬幸了。”

太子討了個沒趣兒,低頭摸了摸鼻子,看她神色黯然,料想是在為以後的事心煩,於是寬慰著,“你別急,我再想想辦法,橫豎把你弄到我身邊來,這樣也好叫我安心。你如今在太皇太后跟前當差,老祖宗雖公允,有了年紀到底想得多些,總有個轉不過彎來的時候,我怕你在那裡日子難熬。”

錦書搖了搖頭,“我現在挺好的,你別替我操心了,回頭再捅出什麼婁子來,倒不好了。”

太子嘀咕,“敬菸上好好的,怎麼又去值夜了?還分派了這麼個時辰,本來盼著晨昏定省能見上一見,看來是不中用了。多虧了馮祿想了這麼個法子,我才好來看你,只不過也不能常用,萬一遇著好管閒事的怕要穿幫。”

錦書木訥地嗯了一聲,也不管太子怎麼為她這一應而沾沾自喜。推了窗槅看,雨水把甬路上的青磚洗刷得清清爽爽。再往南北張望,西二條街上一個人影也沒有,連常晃悠巡視的大太監也不見蹤跡。這會子也不知道什麼時候了,就回頭道:“我過了晌午要當值的,現在到什麼時辰了?”

太子從懷裡摸出個西洋琺琅小懷錶來,在鎏金的鈕子上一捏,表蓋兒一下就彈開了。往上看了看,再一換算,答道:“剛過巳時三刻,還早呢。”琢磨了下,她要看時辰,屋子裡又沒有更漏,總不能跑到天街上去看日晷吧!就把懷錶遞了過去,“這是番邦去歲進貢的,送你吧,好知道時候。”

錦書忙擺手,“不用不用,一出太陽就成了,這表貴重,太子爺快收起來吧!”

“那要是十天半個月的下雨,你怎麼辦?”太子不由分說把她拉了過來,伸手讓她看表面,獻寶似的指著那根靜止不動的短針道:“杵著半天不挪窩的叫時針,轉得中不溜的叫分針,飛轉的叫秒針。”

兩個人挨得那樣近,呼吸幾乎接著呼吸。錦書有點不自在,臉上火辣辣的,太子身上是一股陌生的龍涎香,燻得人腦子迷糊。她不動聲色地退開半步,笑道:“不用

你教,我認得鐘錶。”

太子眼裡多了幾分詫異,“我原說你了得,果然經得住人誇!既然能看懂,那更要收著了。看你用著我就喜歡,這表在你這裡算是英雄有用武之地,你要時時刻刻戴在身上,知道麼?”

他言笑晏晏地探著手,手指尖上繞著那懷錶的純金鏈子,她不接,他就一直保持這個姿勢。錦書不得已,只好躬身從他手裡捧了過來。

“這就是了,早接著也不必多費唇舌。”太子收回手背在身後,又道:“這表有意思,到了時候會報點兒,叮叮咚咚的很好聽。”

常聽說西洋自鳴鐘,倒沒見過會報時的懷錶。這麼小小的個兒,卻有這麼大的乾坤!錦書揭開表蓋細看,做工實在是精細。錶盤是鮮亮的鍍金,表面上的玻璃只有薄薄的一層,湊近了聽,不是座鐘的嗒嗒聲,而是沙沙地響成片。表蓋內裡用琺琅燙成大朵的牡丹,邊上刻著“東籬”二字的篆書,錦書心頭打個突,對太子道:“這表果然難得,只是我拿著怕是不妥,萬一叫人看見了問起來,到時候還要牽連你。”

太子坐下攏了攏衣袖,眉梢兒一揚,“說什麼牽連,是我賞你的,誰敢吭半聲?你要是覺得單刻我的名兒彆扭,那我讓造辦處的匠人把你的名字也刻上去,好不好?”

太子言畢,突然發現這是個很不錯的主意,登時來了勁頭,於是鬧著要把表拿回來,嚇得錦書慌忙收進懷裡,紅著臉怨懟地瞪他一眼,“你再鬧,我就把你趕出去!”

太子知道女孩兒臉皮薄,錦書的反應在他看來扭捏到了極致,也可愛到了極致。心裡的歡喜登時滾水一般的升騰,只見那如玉的頰上透著淡淡的一層粉,端的是嬌羞惹人憐愛。掙 扎了半天想撫撫她的臉,又怕唐突了佳人,最後只得作罷。喜滋滋應道:“好好,不刻就是了。我不說別的,你好歹帶著它,倘或遇上什麼為難的事,還能拿它做腰牌用,大內的護軍和太監總管都認識它。”

錦書聽了這話回過味兒來,敢情這就是個尚方寶劍,對上權且不論,對下是絕對好使的。那要是憑著它出宮呢?

太子倚著榆木擦漆的八仙桌喝茶,一邊聽著外頭簌簌的雨聲。面前是自己牽腸掛肚的人,頗滿足地咧著嘴笑,喝一口,看一眼,這小半輩子就已經別無所求了。

錦書不理會他,轉過身到條案前擦洗起了幾件銅活兒,邊擦邊琢磨出宮的事。要是能行,真恨不得即刻就出去。一旦到了外頭,或者後面的日子還有些奔頭,就是靠給人做針線,勉強餬口總還可以。最要緊的是打聽老十六的下落,找到了也不求別的,復國報仇都是後話,只要相依為命地活著,對她來說那就足夠了。

馮祿提著食盒打起膛簾子,半探著身子在屋外滅了傘,縮回來時猛有種跑錯了門的感覺,心道多好的氛圍啊,就像尋常男耕女織的農戶,外面天不好,下不得地,兩口子就在家歇著,吃吃茶,磕磕閒牙……真像那麼回事!要是再來張小躺床,上面睡個沒長牙的孩子,那就齊全了。

太子看他低著頭悶笑,火有點往上拱,喝道:“殺才,笑什麼!讓你傳碗麵耽擱了這半天,回來還叫爺看你的驢臉子。你要是腚上癢,就只管在那兒笑,回頭麵糊了看我怎麼料理你!”

馮祿立刻哭喪著臉打千兒,號道:“我的主子爺,壽膳房的大廚子今兒都在準備大宴,龍口粉絲和燕窩應有盡有,就是沒有現成長壽麵。一聽太子爺要吃麵,緊趕慢趕地現擀出來的,上用的掛麵工序又繁雜,這會子能上桌已經夠快了,求主子多擔待吧!”

太子狠狠白他一眼,一抬胳膊把他掀到旁邊,惡形惡狀地叱道:“起開!”

馮祿乖乖退到牆根侍立,看著太子捲起袖子,從雕花提盒裡把面端出來,擺上面湯小食,海碗前頭大小八碟的盤子菜,花紅柳綠的。

布好了小菜碟,請壽星入席。拱了拱手,像模像樣地說上幾句吉利話,自己躬身在一旁伺候著,甘之如飴。

錦書嘆著氣坐下,這一頓吃得不大鬆快,勉勉強強用了幾口,就推說飽了,吃不下了。又客氣地道了謝,欠著身子說:“這面抻得好,味道真不錯。”

太子點了點頭,“是我在這裡,叫你吃得不自在了。”

錦書抬頭看他,他拉著臉,面色不豫,她無可奈何地解釋:“你別多心,我可沒嫌你在這兒湊熱鬧。我知道你是真心地想給我過生辰,可惜不巧得很,我回榻榻前吃了東西了,還有大梅給的糟鵪鶉,我睡前吃了半隻,這會子才過了多久?哪裡吃得下!”

太子這才笑了,“我也沒說什麼,吃不下就撂著吧,沒的撐壞了。”又轉身問馮祿,“我吩咐的事辦得怎麼樣了?”

馮祿回道:“奴才打發護軍去瞧過了,的確都枯了。只是眼下天還冷,挪了怕也活不成。何況還得讓欽天監算日子掐時辰,主子恕奴才多嘴,墓上的東西該仔細些,若是有個差池恐怕改了國運。”

錦書在一旁聽著,揣度著什麼枯了,又是什麼挪不活,莫非是在說泰陵的神道樹嗎?她心裡震了震,抬眼看太子,太子擰著眉頭盤算起來,“眼下是正月,要等天暖和,至少也得到三月裡……回頭讓欽天監排時候吧,要趕在入夏之前才好。”

馮祿應了個嗻,太子對錦書道:“你做了這樣的夢怎麼不和我說?要不是前兒聽大梅子說起,我還不知道你有這樣的心結。我常盼著你別和我見外,我再不濟,這點子事還能替你辦。你也別說怕麻煩我,我就樂意被你麻煩。能多為你做點什麼,我心裡也安慰些。”

到底各人都有隱晦的心事,太子千方百計地對她好,一方面是情難割捨,另一方面自然是對她有愧。她原先過得好好的,是他們姓宇文的硬把她拉下了馬,叫她在這宮中掙扎,還要低聲下氣伺候仇人,她恨也是應當的。可惜自己未及弱冠,也沒有開衙建府,能替她做的事有限。但只要是力所能及的,自然全力去辦。

錦書對他感激莫名,這件事是大得不能再大的了,沒想到最後能依託他,於是對他深深一肅,“太子爺替我想得周全,我也不知說什麼好。大恩不言謝,往後太子爺有什麼用得上奴才的地方,奴才定當萬死不辭。”

太子淡淡地笑,“大過年的,什麼死不死的。我哪裡有叫你上山下海的事兒,左不過讓我待你好,別遠著我就是了。”錦書臉上發燙,忙低下頭去。他的心思自己明白,只是唯恐回報不了他什麼,白叫他操了那份心。

一旁的馮祿牙酸不已,萬沒想到提起納妃就成鋸嘴葫蘆的太子,在錦書面前這麼能說會道。那一字字一句句透出來的關切,就跟蛛絲網子似的密密纏繞,他要是個女孩兒,早就酥倒半邊了。且看錦書怎麼說,要是有那麼點兒意思,不論上頭再怎麼不樂意,好事就已經成了一大半了。

太子給馮祿使眼色,馮祿立馬上前收拾碗筷,一面道:“錦姑娘放心吧,太子爺吩咐要最好的松柏,我昨兒上後海那片物色去了,碰巧看見一片松海,遮天蔽日的足有三千多棵,裡頭的樹又高又壯,移過去栽種再合適不過……其實真要和你細說了又怕你傷心,不知怎麼的,神道兩邊的石象生和華表都殘破了。問了守陵的太監,開始他還支支吾吾的,後來我一通威嚇才抖出來。據說上年雨水多,還老遇著響雷的天氣。那雷也怪,總往寶頂上劈,三番四次下來,寶頂倒沒事兒,神道上的石象生遭了殃。聽著守陵人話頭子,隱約是說那十二對石象生和兩對華表代替寶頂受了過。”

錦書失了魂一般癱坐在靠背椅上,忍不住埋下臉輕輕飲泣。犯了多大的過錯,死後也不得安生,怎麼還要挨雷劈呢?難道活該被宇文瀾舟篡位不成?過了這麼多年,江山也改了姓,縱然有十萬分的過錯,如今人沒了,也該煙消雲散了,老天爺為什麼還是不依不饒?

太子抿唇漠然站著,在他看來該醒神的時候就要當頭棒喝。她雖然不聲不響,心裡的恨有多深,不問也知道。泰陵的石象生和華表被雷劈了是真事,至於是不是替寶頂受過,也是人云亦云。授意馮祿在她面前提起就是要她知道,連天都認同大英,她也該卸下包袱好好過她的日子了。腦子裡裝滿了恨作不得飯吃,不過苦了自己罷了。

馮祿見勢不妙忙開解,“怪我嘴快,早知如此就不該讓你知道。你快別哭,太子爺吩咐了,神道上但凡損壞的東西都照原樣修繕。天暖和起來就開工,到十月裡也該差不多了。”

錦書轉過去拿帕子擦眼睛,齉著鼻子道:“奴才失儀了,太子爺別怪罪。你要重新整修泰陵,要是叫萬歲爺知道了怕會震怒,到時候連累你怎麼好。”

太子笑道:“這個你別擔心,我一早就遞了摺子上去,皇父也是贊同的。朝堂上臣工們皆反對,皇父很是不悅,最後只說容後再議,想來就是預設了。這會子先張羅,該採買的要備足,等欽天監定下時候就開工。”

錦書微發怔,皇帝也答應了?替前朝皇帝修繕陵寢的事歷朝歷代都有過,不過按著宇文瀾舟的冷酷性子,能叫他點頭著實不容易。

太子放下箭袖整了整馬褂,只道:“我要回去了,下半晌還有課業,回頭皇父要來問的。”

錦書唔了一聲,起身送他至門口。他走了兩步回頭看,輕聲說:“進去吧,外頭冷,我得了空再來看你。”

錦書點點頭,看著他走到甬道盡頭,拐個彎就不見了。她茫然仰望,細密的雨落在她臉上,落進眼睛裡。天那樣暗,雨意纏綿,下不到頭。

宇文氏原先封地在南苑,論起出身,該當是北地人才對,所以正月初五看得重。迎財神嘛,馬虎不得。皇帝本來就是天下最富足的人,萬里江山盡在我手,什麼都有了,就祈求風調雨順錢糧滿倉。錦書踏進了慈寧宮便聽門上小太監竊竊在議論,說初五晚上的陣仗排得大,昇平署精心備了細樂和段子,皇親命婦都入宮來,算是新年裡的頭場家宴。

錦書往偏殿上值替換春榮,可巧壽康宮的兩位老太妃來瞧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很是高興,招呼春榮和苓子同來伺候,三位老祖宗閒適地吸上兩鍋煙,拉拉家常,不覺已到未正。崔貴祥來請旨,到了加餐的時候,問老祖宗傳不傳膳。太皇太后點頭,留兩位老太妃一同用膳。

宮裡的常年只吃兩頓,午膳在巳正前後,晚膳定在酉時,未正和戌時另有加餐。伺候膳食是太監的差事,宮女插不得手,春榮便領著錦書她們悄悄退回了值房裡。

春榮掩著嘴哈欠連連,苓子嘆道:“真是活受罪,快眯會子吧,這麼熬下去身子扛不住。晚上還有你忙的,前前後後那麼些事情要打理,缺了你真不行。”

錦書大大地愧疚起來,期期艾艾道:“都怪我,全是為了我,我到慈寧宮來沒給姑姑分憂,倒添了很多麻煩。”

春榮和苓子互看一眼,笑道:“別這麼說,咱們做奴才的都這樣,誰保管能睡夠?今兒是個特例,就為了晚上的大宴。大家都不得歇,你也逃不了,雖不在敬菸上,前後要伺候的多,怕是要忙到子時去呢。”

苓子問:“上半晌睡好了嗎?我瞧著怎麼蔫蔫的,像受了潮的青條。”

錦書勉力笑了笑,“我有個毛病,白天睡不著,大概是沒倦透了吧!說起青條,年下領的菸絲快用完了,要不我尋個時候上造辦處去一趟吧,拿了牌子好上庫裡領去。”

春榮往炕上一橫,閉著眼,枕著鎖子靠背道:“用不上你,讓小太監領去就是了。外頭凍得腦子發僵,何苦受那份罪。”

苓子也說:“該得偷懶耍滑的時候也別含糊,你瞧我,以前火石蒲絨讓外頭送進來,火眉子還是你搓的呢,能省事兒的就別自己動手。嘴一張,囑咐下面的就成,樣樣親力親為,生出二十個手指頭來都不夠使的。”

春榮訕笑著,“可不,你師傅在這上頭可是把好手。你趁著她還沒放出去好好地學上幾招,那絕活,受用一輩子!”

苓子不依,“我還沒數落你呢,你倒編排起我來了。”一邊咬著後槽牙去咯吱她,春榮邊擋邊告饒,只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嘴裡親孃祖宗地叫起來,苓子解了恨方才收手,坐在邊上直喘粗氣,哼道,“別當你是掌事兒我就怕你,你再胡謅,看我怎麼罰你。”

春榮揉著肚子道:“你這蹄子丫頭真夠狠的,要出去的人就是不一樣,連玩笑都開不得。我說句話你就折騰我,仔細出去之前叫老公公背了去,趕明兒封個貴人,你就升發了。”

苓子紅了臉,啐道:“可見你每日裡在想些什麼!我沒那個命,該小心的是你。你是姑姑,在宮裡時候長,天天地見,保不準一來二去就成事了。就算攤不上妃嬪的位分,回頭老祖宗給你指婚,配個公侯伯子男的,你才是得了高枝兒呢!”

春榮直瞪她,“爛了舌頭的,自己有了小女婿還說別人。行啦,過你的小日子去吧。過兩年添個小子,逢著過年來瞧瞧我,我就高興了。”

錦書看她們吵鬧,只淡淡地笑著不說話。翻翻自己的火鐮包,盒子裡的菸絲眼看著要見底了,便掀了門簾出去招呼人上庫裡去。順著廊廡朝偏殿看,大玻璃窗裡人來人往的,都是壽膳房和御茶房伺候的太監。恰巧偏殿上站門的小宮女下值朝聽差房來,她攔住了問:“今兒侍膳的人裡有貴喜嗎?”

小宮女搖了搖頭,“沒見著貴喜公公,姑姑找他有事兒?”

錦書悵然若失,隨口應道:“沒什麼要緊的,你去吧。”

大丫頭和小宮女的值房是分開的,就像下等宮監沒有資格坐椅子和高座一樣,次一等的宮人休息的地方在廊子盡東頭。小宮女對她福了福,腳步輕快地繞過去,一路往下值房裡去了。

錦書轉回身,正聽著苓子和春榮在說太子選妃的事,又說起軍機大臣傅浚家的小姐。春榮哦了一聲,“那位大小姐我知道,前幾年乞巧來過,模樣長得不算十分美,充其量過得去。脾氣嘛,人前笑得像朵花兒,人後架子十足。小事不沾手,大事吆五喝六,當然不是對著我們,是對她身邊伺候的丫頭。想是皇后主子只看見面上的東西,白委屈了太子爺。”

苓子不鹽不醬地笑,“知道她對下面的人不好又怎麼了,咱們奴才天生就是供人撒氣打罵的,做主子的想怎麼收拾都在理,誰還計較這些個!”

錦書轉到桌前坐下,針線也不做了,眼神渙散地絞起了手裡的帕子。春榮看她心事重重的樣兒,只道她是為了太子選妃的事煩惱。便故意道:“人家有個靠得上的老子,傅郡王是開國元勳,當年有名的巴圖魯,如今又掌管著軍機大事。他妹子說出來你們都認識,就是長春宮的通嬪,要是二月裡能添個小皇子,傅小姐再來個‘隨姑出嫁’,那可就是親上加親,烈火烹油的美事了。”

苓子嘖嘖道:“果真老子娘有體面能沾到不少的光,咱們大英選妃相貌不是最看重的,說穿了就是靠著姻親穩固朝綱。萬歲爺多精明啊,隨便賜個位份,就能讓重臣們死心塌地的,這樣比動刀動劍省心多了。”

春榮道:“那可不!反正天底下也找不出比自己更漂亮的了,留誰的牌子都是一樣的,今年選秀不知有幾位要晉位份呢!”

苓子掩著嘴笑,“姑姑這話錯了,上頭最忌諱人說萬歲爺漂亮,你仔細禍從口出吧!”’

春榮翻個白眼,一裹氈子轉了個身,面朝窗戶睡她的去了。

錦書思忖了半天,小聲問苓子:“我想找壽膳房的貴喜打聽點事兒,他今兒沒來侍膳,你說怎麼才能見著他?”

苓子倒不忙給她出主意,只問什麼要緊的事兒非要找貴喜。錦書想了想,說出來也沒大礙,就一五一十地全告訴她了。苓子聽了道:“照理說你出了掖庭,北面榻榻裡的事兒就不該管了,不過看在以往的交情,也是你們姐妹的意思。要找貴喜不難,今兒在坤寧宮擺席,到時候各房各司的人都要到值伺候,貴喜肯定得來。就是不來,你趁人多的時候溜出去,往壽膳房尋他就是了,只要咱們榮姑姑睜只眼閉只眼就成。”

“我忙得很,腿長在你們身上,愛上哪兒我看不住。只一點,別給我惹事兒,叫我多活兩年,我也就知足了。”春榮迷迷糊糊地嘟囔。

錦書戲謔道:“多謝姑姑了,你要是沒躺著多好,還能受我一拜。”

春榮嗤地一笑,“得了吧,我人微身賤,受你一拜怕折了壽。”

苓子給她掖了氈子角,“還不睡,過會子膳完了還有事呢,快眯著吧。”

春榮嘆了一聲,“我就是天生的勞碌命。”說著聲音漸次低下去,不一會兒便呼吸勻停,已然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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苓子和錦書湊在一起看白綾襪上繡的花,又拿樣子比,正嘈嘈切切議論得熱鬧,太皇太后屋裡抱貓的小宮女驚慌失措地打了堂簾子進來,白著臉道:“姑姑,出事兒了!”

兩人俱一驚,錦書心頭撲撲直跳,忙問怎麼了,小宮女哭道:“我才剛要給大白餵食,它抓了我一把,蹬腿就上了宮牆,撒丫子往東去了。我追也追不上,這可怎麼好!”

大白是太皇太后心尖上的寶貝,是只緬甸貓,純白的,五官全擠在一起,扁扁的嘴臉,對著人時常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非常的滑稽逗趣兒。眼下這寶貝丟了,不知要有幾條命得跟著交代。

苓子猛力搖晃春榮,“別挺屍了,出大事了,大白跑了!”

春榮驚得直彈起來,懵了一會兒衝那小宮女喝道:“你是怎麼當的差?連只貓都看不住,中不用的東西!”

小宮女號啕大哭,春榮邊穿鞋邊罵,“還有閒工夫在這兒號喪,還不快叫人找去!”

幾個人都奔了出來,打發了人散開,到各處宮院裡去尋。錦書道:“先別回老祖宗吧,沒的著急上火。咱們朝宮門上貓多的地方去,想是春天到了,找伴兒去了。”

大家都急紅了眼,正愁沒方向,被她這麼一提點登時醒過味來。也沒人拿找伴兒打趣,著急忙慌地朝宮門外跑。好在雨已經停了,錦書提著袍子下沿往神武門去。神武門對面是景山,山上聚了好些沒主的野貓,常蹲在牆頭上叫。太皇太后命人在那裡擺了幾個佈施的盆碗,定時定點有專門負責的太監餵食。時候長了貓越來越多,要麼是黑的,要不就是雜色雜毛的笨貓,通體雪白的要是混在裡面自然很醒目,掃一眼就能認出來。

她走走停停,沿路都留意了,卻連個影子都沒看見。穿過園子往順貞門,原本宮裡有規定,妃嬪宮女是不許出內宮的。順貞門是個交界,門內屬內庭,門外屬禁軍,因著太皇太后丟了貓,門上掌事的破例讓她出了園子。她道了謝,漸至神武門前,立在漢白玉須彌座前張望,城臺上的三券門洞深遠悠長。她恍了恍神,生出一股莫可奈何的感慨來。

門的那一邊就是另一個世界,要是能踏前一步就逃出昇天了。懷裡的那塊表熱得幾乎擔不住,拿出來嗎?就說奉太子爺口諭出神武門找貓……她猶豫著,心跳得幾乎從腔子裡蹦出來。事到臨頭須放膽,她看著門前泥塑木雕似的護軍咬了咬牙,正想掏出懷錶,卻見神武門當值統領向這裡飛奔。門上護軍紛紛跪地行大禮,她微訝,回頭看,一輛翠蓋珠纓八寶車翩翩而來。

禁軍統領攔下馬車,朝車廂看了看,“奴才斗膽,請主子出腰牌。”

雖然門上護軍都認得這輛車,可該走的程式還得走,否則就是失職。馬車停下了,駕轅的是個太監,乾清宮紫檀牌子一出,禁軍統領立即跪下行大禮。錦書見狀忙不迭肅下去,心裡慶幸著虧得晚了半步,否則門上護軍定要盤查的,到時候不是和皇帝碰個正著嗎!

車上人隔著窗道:“朕要出宮走走,別聲張。”

統領恭恭敬敬應個嗻,垂手退後,示意宮門上解禁。正待要為聖駕引道,車門突然開了,皇帝冷淡的聲音飄了出來,“上來。”

眾人一愣,不明白皇帝是什麼意思。面面相覷之際,雕花窗上的幔子打了起來,皇帝直視錦書,面上頗不耐,“還要朕再說一遍?上來!”

小太監搬了踩腳的洋紅板凳在車前,躬著身抬起手讓她搭。錦書心跳漏了半拍,不知道要帶她上哪兒去。自己要給老祖宗找貓,況且還在值上,這一走又是一場軒然大波。只好道:“回萬歲爺話,老祖宗的貓丟了,奴才尊懿旨尋貓,不敢擅離職守。”

皇帝一哂,“你倒是敢不尊朕的旨。”

神武門上的護軍被嚇得不輕,背佝僂得愈發厲害。錦書沒法子可想,只得應個是。暈頭暈腦爬上車,扒在車門前又怔在了那裡。那馬車雖裝點華貴,到底是單乘單廂的。皇帝舒舒服服地坐著,胳膊下還墊著肘枕,半倚著,臉上隱隱有笑意,也不挪動,就這麼饒有興趣地等著看她的反應。

車上並沒有她的位置,錦書暗呼了個好,既然坐不下就不必硬擠了,於是退回去立在車旁道:“奴才不敢和聖駕同乘,奴才給萬歲爺扶車,萬歲爺有差遣只管吩咐奴才。”

皇帝嗯了聲,聽聲調極為不悅。錦書茫然不知所措,正惶惶不安時,皇帝挪了挪位置,邊上騰出兩尺來寬的一個空當,便是容她落座了。

錦書只覺背上寒毛直豎了起來,莫說宮女,就是皇后也沒有這樣和皇帝同坐一輛車的規矩。在宮裡當差,眼皮子淺了不行,到時候隨便被人一拿捏,小命怎麼丟的都不知道。再說自己著實也厭惡他,和謀朝篡位的亂臣賊子共乘,自己豈不半點氣性也沒有了嗎?真是後悔先頭怎麼踩上了那條二板凳,心裡也暗惱自己沒用,經不得嚇。這會兒要是能有把剪子,真想給他來上一下子!

皇帝看她拉著臉子,也能算出她在想什麼。左不過國仇家恨,可不論她有多不滿,畢竟他是皇帝,她敢給他擺臉色,是料定了他不會拿她怎麼樣嗎?她那樣自信,不過仗著他對她略有些意思。他不由著惱,要殺了她比捏死螞蟻還容易,只看他願不願意做罷了。這丫頭,當真是不知好歹!

遂抬手蠻橫地一提,便把她提上了車。她狼狽萬分地撲到了他膝頭上,他順勢把她半拖半抱著按到座上。瞟了駕轅的太監一眼,小太監忙放下幔子搭上車門,只聽一記長鞭破空的凌厲風聲,馬車平穩地駛開去。天色已是青灰的一片。

錦書拘謹地縮著,皇帝扭過頭看她,長長的睫毛低垂著,像蝶翼般地輕顫。也許是剛才受了驚嚇,臉微有些發白。他原本還帶著怒意,見她這個樣子反倒心裡一抽,也漸漸平靜下來。想起她先前立在神武門前的神色,半真半假地問:“朕要是晚來一會兒,你尋貓是不是就要尋到宮外去了?”

錦書倏地一震,復平了平心緒,謹慎道:“萬歲爺說笑了,宮門上有護軍看守,奴才就是想出宮,護軍也不會放行的。”

皇帝哦了聲,“那倘若護軍放行,你是不是打算揚長而去了?”

錦書緩緩垂下頭,只道:“奴才不敢。”

皇帝深嘆了口氣,“你是宮裡的宮女,什麼該做,什麼做不得,想必不用朕來提點你。宮女意圖逃役是什麼罪責,你應該比朕清楚。別說你沒有滿門可斬,你還有個十六弟。你要是膽敢逃宮,朕一旦抓住了他,那就凌遲處死,聽見沒有?”

錦書不能反駁,只得順從地應個是。兩下裡緘默著,她儘量地往車圍子上靠過去,肩頭卻還是抵著皇帝的臂膀。他身上燻的是伽南香,並不十分濃郁,隱約摻雜著一絲甜味。皇帝不用龍涎香倒很少見,尤其還喜歡伽南。伽南雖然珍貴,對於執掌乾坤的帝王來說太過軟膩,他這樣鐵血的人怎麼會用這樣的薰香,確實矛盾得緊。

她好奇地望過去,他穿著鴉青蟒紋的狐腋箭袖,袍子上八團喜相逢的繡花纏纏綿綿一直往袍子的襴膝上延伸,袍沿上的海水江牙波瀾起伏。腳上是一雙福壽青鍛粉底朝靴,似乎是親王的打扮。再偷偷看他的頭飾,不過是一條攢珠銀帶,頭髮束著,沒有暖帽,側臉如畫一般,漠然又遙遠。

已然那樣萬眾景仰的華麗人生,為什麼還是顯得不滿足?永遠不甚愉快的表情,他命人砸毀保和殿牌匾時的張狂不復得見,像是這世上從此沒有讓他高興的事了,多麼陰鷙怪異的人!

皇帝微微側過臉去,心裡竟生出怯懦來。只一瞬又覺自己可笑,莫非還要在她面前懺悔不成?拋開自己的身份不說,一個大男人,被姑娘家看一眼,有什麼可怕的!便轉回頭和她對視,勾起了一邊嘴角,幽幽道:“上回在壽藥房你就盯著朕不放,今兒老毛病又犯了?這可是冒犯天顏的大不敬,要砍頭,挖眼珠子的。”

錦書一凜,匆忙調開視線。車廂小,又不能磕頭,只好躬下身子告罪,“奴才該死,請萬歲爺責罰。”

皇帝面上笑靨加深,也不接她的話,單問:“太皇太后的貓怎麼跑了?”

錦書猛然想起這茬來,不免憂心忡忡的。馬車向前疾馳,也不知要往哪裡去,幾時能回宮。萬一老祖宗發現她不見了,回頭罰跪挨把子是少不了的。或者還要關進暗房裡傳杖,十杖下來小命也就完了。反覆思量了,她下氣兒道:“萬歲爺明鑑,奴才還有差事要當,這一走也沒回明了老祖宗,要問起來,奴才吃罪不起。請萬歲爺恕罪,讓奴才回去吧。”

皇帝悠閒地合上了眼,“朕既然把你帶出來,過會子自然全須全尾地把你送回去。”

錦書嘴裡應是,心道只怕也不是什麼好事。莫名其妙地帶她出宮,再打發人送她回去,和太皇太后事後告假,就能什麼事都沒有了?這回可比上回二人抬鬧得更大,後頭的日子必然的也會更難捱。

馬車繼續前行,一路顛得人骨頭發酥。錦書靠在圍子上,懨懨地提不起精神來。約摸過了一炷香的工夫,隱隱聽見外面有熱鬧的叫賣聲,什麼茶湯餛飩煮餑餑的,她的心裡熱騰騰的,幾次想要掀簾子,最終還是強壓了下來。拿眼尾掃皇帝,他安然坐著,手裡的佛珠順著撥動,不疾不徐。

她是個一輩子沒出過宮的人,如今在外面了,一挑簾子就能看得見,揣度著不知是個怎樣生動斑斕的世界。絕不會不像宮裡似的各個塗了層蠟,那些快樂一定是發自內心的,咧開了嘴,笑出聲來,或者到悲痛處哭得涕淚橫流,摧人心肝。她迫不及待地想融入,卻顧忌皇帝在場,熬得油煎似的,終於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問:“萬歲爺,咱們這是要上哪兒?”

皇帝慢慢道:“今兒破五,迎路頭神,好多鋪子為了接利市,把壓箱底的寶貝都拿出來了。趁今天去瞧瞧,能淘騰到好東西。”

錦書驚訝不已,宮裡彙集了全天下最好最貴重的,還不夠嗎?皇帝和太子父子倆倒有相同的癖好,愛逛古玩店。以前常聽造辦處的採買太監說起什麼琉璃廠,潘家園的,只是沒見識過。

皇帝打了窗簾子朝外張望,邊道:“朕常去聚寶齋,是那裡的常客。頭回是莊親王帶朕認的門,掌櫃的不知道朕的身份,你留點神,宮裡的那套留在車上就是了。”

錦書大感意外,“奴才也能去嗎?”

皇帝回頭看她,她縮在車的一角,眼神分明是驚喜的,表情卻極力的隱忍。皇帝的眉心舒展開來,到底是個孩子,只比太子大一歲而已。心裡有事,再怎麼偽裝都藏不住,便道:“只要別叫萬歲爺就成了。”

錦書點頭應,“奴才省得。”

馬車漸漸停下,太監打起軟簾,錦書忙跳下車去接應。皇帝撩了袍子起身,並不讓御前親侍扶,伸手向錦書,只一搭,也不借力,指尖在那單薄的肩頭輕輕一捏,旋即翩翩進了琉璃廠正街拐角的古董店裡。

“王爺來了?”聚寶齋的掌櫃迎出來打了個千,“可把您盼來了!我昨兒還和邱五爺說,莊王爺上雲南做欽差去了,連著南郡王也不來了,可是嫌棄咱們廟小,留不住大菩薩。”邊說邊往雅間裡引,夥計奉上了茶點,掌櫃是看著錦書從車上下來的,細一打量又是個齊頭整臉得沒話說的大丫頭,想當然地高看一眼,於是熱絡地和錦書點個頭,“姑娘辛苦,要不要到包間裡歇會子,喝口茶?這兒有咱們伺候著。”

皇帝連看

都沒看她一眼,漫不經心地低頭品茗,錦書識趣兒,福了福道:“謝謝先生了,我得在我們爺跟前當差。”

老闆連連點頭,對著皇帝討好道:“真是個體人意的好姑娘,還是府上會調理人。”

皇帝出了宮,尋著了點兒裝王爺的樂子,大大地自在起來。臉也繃得不緊了,對掌櫃的拱了拱手道:“白先生抬舉,咱們小門小戶調理的丫頭上不了檯面,叫您見笑了,哪裡及貴寶號的小先生機靈。”

錦書噎了下,沒想到皇帝也有和人調侃的時候。上萬間的房,五六千的太監宮女,這樣的排場還能叫小門小戶,虧得他說得臉不紅氣不喘。到底是做皇帝的人,朝堂上的周旋想來也和談買賣一樣的吧,天下最大的生意人就屬他了。

白掌櫃哪裡知道那些,當今御弟領來的嬌客,聽莊王爺一口一個好哥哥,起先嚇得他腿肚子轉筋。後來聽說是宗族裡的哥哥,是個就藩的郡王,心也就按回肚子裡了。反正不論是誰,橫豎不是小人物。正宗的皇親,和萬歲爺一個姓的,剪乾淨指甲捧著準沒錯。至於話頭子上,更是半點便宜也不敢佔。甭管買賣做得多大,到了這些豪客面前全是孫子輩的。老輩子上傳下來的行規,日進斗金全靠這些人,別說甩大掌櫃的派了,就是有哪兒不周全的,人家粗大腿一跺腳,整個琉璃廠都得塌了,小小一個古董鋪子扛不住。

白掌櫃躬著身搓手,“不敢不敢,您府上的一條狗,都比咱們門前的石獅子威武,咱們哪兒敢和您比肩!小夥計不過是愣頭青,看見大爺們就知道上茶上水的招呼,要出師,還得熬上個三年五載的,談什麼小先生呢!”

皇帝拿著杯蓋兒刮茶沫子,修長的手指骨節分明,在南視窗微微一點光亮的映照下,泛出青灰的影來。他也不忙著問有沒有上品,閒話著拉家常,“邱五爺昨兒來了?真不巧得很,我沒能和他聚上一聚,節下公務忙,騰不出空來。他老人家可是泰山北斗,白錯過了討教的機會,可惜了。”

白掌櫃道理足,自己的鋪子裡,貴客跟前就和個外來人似的,絕沒有撅著屁股隨便坐的道理。客人不讓坐就垂手站著,來逛琉璃廠的,不是大內的闊太監就是京裡或外省來的大戶,袖子裡揣著的是成沓的銀票,荷包裡只裝幾個子兒的都是上潘家園的料。既然人家款大,站著就站在吧,貴人坐的地兒,有商賈們站的三寸就不錯了。所以當皇帝衝他一壓手,示意他坐下的時候,他受寵若驚地滿滿作了一揖,笑得比花還燦爛。

“您不用可惜,今兒邱五爺家的姑奶奶嫁閨女,這會子在那兒等著吃席呢。您要是想見,我打發夥計找他去。”白掌櫃說著就要指派跑堂的。

皇帝道:“不必了,今天就算了,出來得晚,夜裡還有家宴,得趕在下鑰前進宮去。”

白掌櫃由衷地感嘆,“到底郡王是天家的人,還能進宮和萬歲爺喝酒呢,多大的臉面啊!咱們是漢民,做夢都不敢想的好事兒。”

皇帝的唇角緩緩仰了起來,拉成一個極溫柔好看的弧度,“那不見得,我瞧您就是個有福氣的,這條街上就沒有比您造化更大的了。”

白掌櫃咂出味兒來,笑道:“什麼造化啊,整天迎來送往的,忙得很。咱們就是俗人,為兩口飯奔忙。幸虧如今的皇上聖明,百姓手上有了活錢,咱們這種鋪子才勉強有了些盈利。要是換了明治年間,飯都吃不上,誰還有閒錢玩古董啊,半個月能賣盒鼻菸就不錯了。”

錦書在一邊聽著,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她半是羞愧半是難過,父� ��治下的百姓怨聲載道,她先前也料想到了,只是親耳聽人說起,就像是被狠狠甩了一巴掌,痛苦和難堪讓她舌根發苦,兩條腿發顫,幾乎連站著都吃力了。

皇帝未及歡喜,怕那話刺痛了她,便下意識地岔開了,淺笑道:“人說節食增壽,多勞增福。忙了才有進項,倘若是不忙了,倒要糟心起來了。”

白掌櫃應道:“是這話,自然還是忙些的好。”

皇帝環顧四周,屋子裡擺設的各種花觚青銅鼎愈發多起來。不過他對這些不感興趣,問白掌櫃道:“上回莊親王給我寫的信裡提起,說白先生有兩件傳世的筆帖藏著,不知出手了沒有?”

白掌櫃搖頭道:“眼下不識貨的多,那種好東西,也唯有您這樣的行家才瞧得明白。”遂吩咐徒弟上樓取去,邊問,“說起莊王爺,出去也有小半年的了,他臨走前託我給他找的墨煙凍石鼎,我已經尋摸到了,不知他多早晚來拿。”

皇帝道:“三月頭上就回來,到時候你再問他。”

頭頂上的隔板咚咚直響,腳步聲大如驚雷,對於皇宮中一貫幽靜獨處的皇帝而言簡直就是酷刑。他頗有幾分厭煩地抬手抵額,稍過一會兒夥計捧著個檀木盒子走來,在案條上擺下開啟,請出了那兩本筆帖。錦書接過去,躬腰呈上供皇帝御覽。

皇帝翻了慢慢地琢磨,帖是用竹料紙寫的,行筆可看出用的毛筆是無心筆。提、按、轉折處豐潤圓熟,行氣貫通,瀟灑飄逸,心下大為讚賞。對白掌櫃道:“這帖子恐怕連皇上的三希堂裡都不能有,先生開個價吧。”

白掌櫃知道他不會叫他吃虧,嘴上慷慨道:“您看著給就是了。”

皇帝擺了擺手,“還是說個價的好,要不要在我,便不便宜在你。倘或我真給你個三五兩銀子的,怕你又不肯賣了呢。”

白掌櫃訕訕地笑,“您聖明,知道咱們做小買賣的苦處。論理說,這筆帖子是傳世的孤本,要您個萬兒八千的也不算多,不過既是熟客,王爺也常照顧我生意的,這兩本算一萬兩也就是了。”

錦書被嚇了一跳,什麼樣的帖子要五千兩一本,這掌櫃也忒坑人了些。看著出手豪爽就把刀磨得雪亮,打量所謂的郡王家底子厚,不在乎些點子錢嗎?

皇帝意味不明地低頭撫摩手上的扳指,箭袖的緞面泛出藍色的光暈來。他把帖子往身後一遞,“我這丫頭是行家,叫她瞧瞧,她要說值這個價,那就買了。”

掌櫃的道好,心想這麼個半大丫頭能知道什麼,宮女又不讓認字,好壞能看出來才怪,又不是畫兒!

不想她接在手裡看了幾眼,蹲個福道:“敢問這是哪朝哪代的?”

白掌櫃道:“是東晉的東西。”

錦書笑道:“我試著斷斷,要是說錯了,先生可別見笑。”

白掌櫃誠惶誠恐地擺手,“哪裡哪裡,姑娘只管斷。我雖常年和這些舊東西打交道,也總有看走眼的時候,還請姑娘賜教。”

錦書緩緩道:“這帖子是用竹料紙書寫的,據我所知,東晉時期尚且造不出這樣的紙,大約到北宋時方出現。從行筆上看,用的筆是柔軟的無心筆,而晉朝用的是有心硬筆,吸水不好,字到轉筆的時候往往不能靈活自如,常出賊毫。反觀這筆帖,線條連貫,黑採氣韻鮮潤……”她的聲音低下去,小心翼翼地看皇帝的臉色,最後憋了口氣道,“依著奴才看,只怕是唐宋的臨本。”

皇帝只垂著眼,嘴角不禁勾起來,心道好丫頭,眼睛夠毒的。慕容高鞏不愧是書法大家,一年多就能把孩子教出這樣的見地來,句句都撞在他的心坎上,真叫人刮目相看!

白掌櫃白了臉,“姑娘可不敢混說啊,這麼的我就成了糊弄皇親了,這我可吃罪不起。”

錦書欠身道:“先生別見怪,是奴才的拙見,也作不得準的。”頓了頓又道,“奴才斗膽,這帖子瞧著像米芾臨摹的。”

皇帝點頭,“說到點子上了!”看白掌櫃額上的冷汗涔涔而下,便笑道,“您也別怕,做買賣原就這樣,願賣願買的事兒,雖然是臨本,不過米芾的字也是瑰寶,細論起來也值這個價。”

敢情一早就看出來了,不過藉著丫頭的嘴說。白掌櫃的三魂七魄全挪了位,邊擦汗邊道:“不,不……”

“要不這會兒就過賬?”皇帝說著給親侍比手勢。

白掌櫃忙攔住了話,“知道,知道。我也沒這個臉要您一萬兩了,您就給七千吧,叫我保個本兒就成。”

皇帝抿著嘴笑,“那怎麼好意思呢!”

白掌櫃慚愧道:“您就別打我臉了,只要您還來,就是我祖上燒高香了。您瞧瞧這事兒,得虧您慈悲,要是往外一嚷,我們聚寶齋的招牌就砸啦,我都對不起我們家祖宗。”

皇帝在外面絕對是個體人意的,況且平白省了三千兩銀子,早就心滿意足,自然也寬宏大量得沒話說。看著親侍太監跟著學徒去過賬,讓錦書把帖子收拾起來,順嘴說:“不大點事,像您說的,人吃五穀雜糧,總有出錯的時候,我知道您也不是有意誆我的。”

“哎呀,您真是個好人,怪道咱們這片都誇您呢,像您這樣大度的大爺真是不多見!”白掌櫃恭維道,“像莊王爺,上回瞧上我一個美人聳肩瓶,不論是底足還是瓶口,那都是實打實的漢貨,可他偏說是新仿的,死活壓了我五百兩銀子。臨走還順走我一隻小銅鼎,您說說,唉!”

皇帝輕聲笑起來,“他在琉璃廠不是有名號嗎,都管他叫賴王爺,賴出名了的。”

“可不!”白掌櫃也笑,莊王爺是鐵帽子王,萬歲爺就這麼個親弟弟,但凡這兒開鋪子的誰不想巴結,是求也求不來的大菩薩。別說他花現銀子買了,就是白送也是應當的。他賴點兒,誰也不認真計較,反正他也有分寸,不會叫人蝕了本。他一來大家就樂,這人大大咧咧的,不端架子,就另送了他一個雅號,叫佛見喜。

皇帝好東西到了手,起身道:“都齊了,那就告辭了。”回頭對錦書道,“丫頭,寶貝拿好,咱們回去了。”那語氣活脫脫就是個在祈份的闊大爺。

錦書應個嗻,快步跟上。白掌櫃送到門外,規矩地打千相送。皇帝先上了車,伸手過去接了裝筆帖的盒子擱在膝頭,復又伸出手去。錦書有點暈乎,猶豫了下,只好把手放到他掌心裡。她瘦弱,只消他略微一拉就翩然上了馬車。

皇帝對白掌櫃拱手,“叨擾了,下回有好的給我留著,我得了空就來。”

白掌櫃躬身道:“一定一定。王爺好走。”

車簾子一放,御前太監打馬便走,直奔紫禁城而去。錦書沒轉過彎來,看皇帝又是一副正襟危坐的樣子,剛剛的口若懸河就像一場夢似的。心下長嘆,到了外頭戴上面具鬆快得那樣,一旦回到原來的位置就是冷酷無情的一張臉,到底哪個才是真實的他?

正胡思亂想著,皇帝突然叫停車,對駕轅的太監說:“去買碗餛飩來。”

錦書和太監俱一震,親侍太監苦著臉道:“爺,宮外的吃食不乾淨……”皇帝冷冷地瞥他,親侍立即住了嘴,乖乖地向餛飩攤跑去。

皇帝撫撫膝頭道:“今兒時候匆忙,等下回退了朝就出宮,能逛上一整天。”錦書心裡沒底,也不知他說的是什麼意思,只道:“萬歲爺,路邊上的小零碎吃不得。又沒銀針試毒,出了岔子怎麼了得!”

皇帝唔了聲,靠向靠背,“朕有分寸,攤子上能吃到宮裡吃不著的味兒,你從沒有出過宮,你不知道。朕在宮外長到二十歲,什麼都試過。”

錦書聞言也不再說什麼,遠遠看見有群孩子扛著一掛鞭的小炮仗掛到門楣上,手裡捏著點著的香頭,拿嘴一吹灰,火星子直發亮。錦書嚇得臉都變了色,急道:“萬歲爺快下車。”

皇帝不明所以,“怎麼了?”

她指著前面道:“一點鞭炮怕驚了馬,回頭要出事。”

皇帝眼裡浮出奇怪的神色,似困惑,又似歡喜,拉了她的胳膊道:“鑾儀裡的頂馬都是聾子,驚不了。”

錦書這才鬆懈下來,瞧著那兩匹高頭大馬大覺可憐,好好的,就為了太皇太后常說的四平八穩,生生的把耳朵弄聾了。大鄴時候並沒有這樣的做法,只有現如今才想出這缺德主意來,真是殘忍透頂!

再一反省,自己也是個缺心眼兒的,要驚馬就驚吧,何苦還去提醒他,果真奴才做久了,怎麼就不知道使點壞呢!自怨自艾著頓感灰心,頗失落地坐著,袍子上的宮絛在手指頭上扭成了麻花。

太監端著一碗熱騰騰的餛飩來了,藍邊白底的民窯大海子,兩個銅子兒一碗,分量足,足夠壯勞力吃個飽。錦書接過來端著,幸好碗瓷實,底圈胎厚不燙手,託到皇帝跟前道:“奴才伺候萬歲爺。”

皇帝攏著手,眼一瞟她,“出來了規矩全忘了?不試菜就讓朕吃?”

是啊,要毒也得先毒死了她才對!錦書諾諾稱是,“奴才再去拿個勺。”

親侍太監道:“姑娘等著,我去。”

“用不著。”皇帝揚了揚臉,“就用這個。”

她愣了下,低下去舀湯喝了口,淡津津的,沒有麻油味兒,入口全是蔥花的清香。剛要擱下勺子,皇帝道:“接著吃,一勺湯,有毒也試不出來。”

她烏沉沉的大辮子垂在胸前,迷茫地看他,一雙眼如泉水般清澈。他覺得世界那樣的靜,車外鼎沸的人聲就像隔了層厚厚的膜,只剩嗡嗡的蚊吶,混沌沌交織在一處,辨不清方向,遠在天邊。她吃得很斯文,他裝作不在意,只悄悄拿眼尾乜她。她吃完一個抬手掖嘴,等了會兒道:“萬歲爺,沒事兒。”

皇帝問她:“味道怎麼樣?”

味道嘛,有點兒寡淡,清水下的不能和宮裡雞湯勾兌的比,不過乾乾淨淨的,自有一番別樣的味道。其實也不光是湯頭的問題,是吃東西的心情,在宮裡吃著糟心,到了宮牆之外就吃得舒心。她側著頭,想了想道:“奴才也吃出宮外的味道來了。”

皇帝接過她手裡的瓷湯匙,就著她捧著的海碗探前身子,舀起一個,吹了吹便往嘴邊去。御前太監驚呆了,手裡的蛇皮鞭子幾乎落下來,只一瞬便回了神,立時合上車門遠遠退開。

錦書駭異不及,碗裡的湯蕩起了漣漪,她臉色煞白,就像當頭一盆冷水潑了下來,把她澆了個透心涼。膝蓋一彎就跪下了,把碗放到一旁磕頭,“奴才該死,請萬歲爺恕罪。那勺子是奴才用過的,萬歲爺稍等,奴才這就下去再取一個來。”

皇帝看著她瑟瑟發抖的樣子,已然恐懼得不能自已。他手一滯,緊緊捏著瓷湯匙,那小小的餛飩失了溫度,漸漸冷卻了。

錦書跪著不敢起身,久久也聽不到響動,心裡直發緊,等著龍顏大怒,一腳把她踢翻,或者直接把她扔下車去。她暗揣,這是怎麼了?連這個忌諱都忘了不成?這要是叫太皇太后知道了,自己就是有十個腦袋也不夠砍的。

光線逐漸模糊,隱隱有蒼茫的暮色合圍過來。皇帝的臉藏在陰暗裡,也不說話,就這麼定定看著她。說不清的一股無名之火往天靈蓋上湧,做什麼煞費苦心地和她套近乎?她值什麼?不過是大鄴的餘孽罷了,也值得他這麼顛顛地討好?他按在自己的額頭上,心想自己一定是瘋魔了。

瓷勺朝碗裡頭一扔,當的一聲脆響。他洩氣道:“是朕的不是,倒把這茬忘了,原想著墊墊肚子的……撤了吧。”說實話,原想讓她墊墊肚子才對,怕她回宮晚了趕不上席。今晚差事又多,回頭一直餓著,身子撐不住。可不知怎麼,腦子管不住手,很順溜地就想嘗一嘗,結果就成了這樣。

錦書開啟車門把碗遞出去,御前太監接了還回攤子上,看天色漸晚,在車外打千兒道:“爺,再不回去就要下鑰了。”

皇帝悵然若失,“走吧。”

錦書貼著車圍子站著,沒皇帝的示下也不敢坐,只問:“萬歲爺,您餓得厲害嗎?要不奴才下去給您買個餅子吃吧!邊走邊吃也不耽擱工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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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不應,別過臉看著窗外,隔了半晌方道:“你坐下吧,仔細摔著。”

錦書道是,小心挨著他落座。也不知是不是離得近,總覺得皇帝城府雖深,也有率性的時候,三句話不對就上臉子,弄得人心惶惶的。她連喘氣兒都加著小心,唯恐一個疏忽又惹毛了他。

皇帝無意識地一遍接著一遍地在紫檀盒子上摩挲,喃喃道:“錦書……”

她一怔,謙卑地低下頭,“奴才在,萬歲爺有什麼吩咐?”

皇帝抿著嘴,過了一會兒才道:“今兒的字帖斷得好,回去之後有賞。你想要什麼?”

她仍是弓著身子,“奴才不敢邀功。”

皇帝不愛聽官面上的那些話,更希望和她像普通人那樣對話。她是個聰明人,和聰明人說話不費勁。只可惜了,他們註定是敵對的,要像世仇一樣的活著。她的溫順不過是表面上的,心底裡不知怎麼恨他呢!他自嘲地笑笑,也好,面上的溫順也叫人受用。偌大的皇宮裡,誰不是嘴上熱鬧背地裡算計的?他轉過臉看著她,她眼裡還存著畏懼,他反倒平靜下來。畏懼好啊,寧要人怕,莫要人笑。就讓她這麼敬著他吧。

皇帝恍惚有了些笑意,“朕向來賞罰分明,你今兒幫朕省了三千銀子,該當要賞你的,你有什麼心願只管說。”

錦書一味地搖頭,“多謝萬歲爺,奴才眼下挺好的,什麼都不缺,什麼都不要。唯願兢兢業業伺候好老祖宗,就是奴才的造化了。”

皇帝倚著肘墊子沉吟,這是怕被掃出慈寧宮嗎?果然出了永巷就再也不願意回去了。輕輕咳嗽了一聲,口氣淡然道:“哪天老祖宗嫌你了,必是你做得不夠盡心,要轟出去也是你的命。”

她瑟縮一下,徹骨的寒意湧上來,低聲應道:“萬歲爺說得是。”

“只是你也不用怕,到時候我自然打發人讓你過乾清宮去。”皇帝說著,然後很快轉過臉。窗上燙金雕花的框映著刻絲彈墨的幔子,那樣晦暗深沉的顏色。

他鬆開蜷曲的十指想要平復思緒,卻按捺不住的胸口突突直跳。她會謝恩嗎?還是會為了她的尊嚴婉言謝絕?他御極九年,形形色色的女人都見過,總逃不出一個撒嬌賣乖,求憐爭寵。她卻叫他看不透,或者根本就不該把她放到那堆女人中間去。他只覺頭隱隱作痛起來,期待什麼?期待她的明媚一笑?對他嗎?真是瘋了,他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

車廂那麼小,四面圍著厚厚的氈子,一絲兒風都透不進來,兩個人肩並肩坐著有些擁擠,原當該很暖和的,可錦書背上卻寒浸浸的,腦子裡亂成了一團。她開始焦躁,為什麼還沒到宮門?

空氣壓抑得令人窒息。馬車疾行著,時不時聽見鞭子揮動的嗚咽聲。突然一個顛簸,她晃了晃,險些沒栽倒。一雙溫暖有力的手適時拉了她一把,她驚魂未定,直嘆道:“好險!”

皇帝倏地怔忡,眉心慢慢擰起來,就那麼微眯著眼看她,臉上浮起一種陰狠到極點的神色。握著她腕子的手一點一點收攏,彷彿要將她的腕骨捏碎一般。

錦書吃痛抬頭,本能地想掙脫,可他的力氣那樣大,她越是掙,他握得越緊。她倉皇失措,只覺劇痛入骨,再也忍耐不住了,輕輕哼了一聲。他這才放開手,向她胸前探去……

“這是什麼?”皇帝說著去觸她背心鈕子邊上露出來的鏈子。那鏈子是點翠鑲金製成的,皇帝當初嫌番邦進貢的西式懷錶所配的鏈子呆蠢,特令造辦處按著懷錶上的花紋樣式打造出來的,鏈子只有兩條,一條自己留著,一條賞了太子,全大英尋不出相同的第三條來,如今怎麼在她身上?

他沉著臉,捏住鏈子接口處的點翠一拖,底下果然是一塊鎏金琺琅懷錶。再一摁錶盤下沿的金鈕,表蓋兒彈起來,內盤上赫然刻著“東籬”二字。東籬是太子的小字,唯有他貼身的東西上才留款。皇帝面沉似水,冷聲道:“這表是太子的,怎麼在你身上?”言罷不等她解釋,狠狠盯住了她,“太子極愛這塊表,向來從不離身,說,可是你偷來的?”

錦書嚇得幾乎哭出來,忙擺手道:“不,不是的……”

皇帝看她臉色慘白,髮髻微松,知道她是受了極大的驚嚇,他自己又何嘗不是呢!太子的珍愛之物在她身上,她自然是不會去偷的,那麼就是太子送她的……皇帝大發雷霆,原本主子賞東西給奴才無可厚非,他倒不是氣這個,只恨她為什麼要收。莫非他們已經自訂終身了不成?他看著那雙鹿兒般的眼睛,生出無比的憤怒來,連連冷哼,“好啊,好大的膽子!宮廷之中私相授受,你可還把宮規放在眼裡?真真是看不出來,人說會咬人的狗不叫,你到底是應了這句俗語。”

他鐵青著臉,眼裡盡是滿滿的厭惡,彷彿她是洪水猛獸一般。錦書哽得喘不上氣來,只擔心會連累了太子,忙在他腳邊跪下,抱著他的腿告饒,“奴才錯了,求主子消消火。太子爺是怕奴才睡誤了點,這才留了表給奴才使的。萬歲爺要罰就罰奴才吧,千萬不要遷怒太子爺,他是看著小時候的情分可憐我,並不是什麼私相授受。”

皇帝被她一番話激得冷笑起來,眼下是自身難保,還急著替太子求情,不是暗通款曲是什麼?他直惱得胸口劇痛,心裡一陣陣發緊,連著舌根也苦起來。看她眼淚汪汪地伏在他腿邊,真恨不得奮力踢開她,可終究還是忍住了。他雖脾氣不好,腦子卻還是清醒的,要撒氣還不容易?只是洩憤之後怕不好收場,這一腳下去再想挽回便難了。

皇帝忽又想起出宮時的場景,她就在神武門前,身上揣著太子的信物,他要是晚到半步她會怎麼樣?拂袖而去,然後石沉大海?他頓時心亂如麻,一面慶幸著,一面又暗自惱怒,要是真走了倒乾淨了,眼下這爛攤子怎麼收拾才好?

太子上回遞摺子說要修繕泰陵,他隱約已經覺察出異樣來了,只不過不敢肯定。昨兒叫起之後又專程留下來,和他喋喋說了一通胡話,什麼恐怕自己不長壽,又是什麼不想連累人家女孩兒年輕輕守寡,橫豎就是不想大婚。他原當他是小孩心性,問他怎麼不去同額涅說,他說額涅那裡難說通,還是皇父主意大,拍了板的事定下就是定下了,金口玉言再難更改。如今看來是早存了心思的,不肯納妃,莫不是想著錦書麼?

思及此,心裡愈發的煩亂。要儘早把太子妃的人選敲定,太子府邸也該建了,本來這麼大了早應該開牙出宮單過了,因著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的疼愛,說他自小體弱,怕他分了府身邊的人照顧不周苦了他。其實不過婦人之仁,太子是他的嫡長子,他的身子骨怎麼樣他比誰都清楚。當初是為了麻痺明治帝,宮裡的庸醫診斷說太子活不過十八,他也沒急著否認,好藉著給兒子求醫問藥的由頭做籌備,這才能趁各路藩王齊聚京城,對他又疏於防範的時候一舉兵臨城下,攻破紫禁城。

太子打小有不足是真的,不過這些年的精心調理下早有了起色,樣樣都好了,只那咳嗽不得根治。他試過很多方法,每每退了朝,一有空就扎進壽藥房裡。《黃帝內經》上但凡稍有提及的,各種藥方藥引子,手段都使盡了,就是不能痊癒。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只要不危及性命,平日多留意些也沒什麼大礙,只是太子聽著祖母、太太的話,動輒說自己今天不知道明天事兒,似乎活著一日就是賺了一樣。從小養成了驕縱的性子,大了要改也難,如今更好,索性連規矩都不顧了。

“太子年輕,你別在他身上打主意,若是存了心去調唆他,別怪朕翻臉不認人。”皇帝定下了神,語氣已不像之前那樣激烈,只是字裡行間的凜冽凍得人五臟六腑都疼起來。她不說話,一味地哭,他又莫名煩躁不安,瞧著她著實可憐,便道,“你起來說話。”

她抽泣著說嗻,略動一動,才發覺窩著的時間過長,半邊身子都麻痺得不能動彈了,手腳酥軟得使不上勁道。

皇帝蹙眉問:“怎麼了?”

錦書低聲囁嚅,“奴才……動不了了,過會子就好的。”

皇帝生出無奈來,當真是既好氣又好笑。彎腰把手架到她腋下,想把她抱起來,她大窘,慌忙道:“奴才不敢。奴才萬死。”

皇帝不耐,凌厲地看她一眼。她閉上嘴再不推辭,順從地搭在“龍爪”上,讓他把自己半抱著拖上大狼皮坐褥。

有淡淡的香味縈繞鼻尖,不是脂粉的味道,也不是薰香,說不出的好聞。她的頰上籠著疏淡紅暈,皇帝低下頭,溫熱的呼吸都撲在她臉上,這樣的曖昧,叫她更加的面紅耳赤。下意識地偏開去,結果咚地撞在了車圍子上,她“哎呀”一聲,嘟囔道:“好疼。”

皇帝嗤笑,“真笨!”

錦書不能反駁,只好偷偷撇了撇嘴。要不是他靠得近,她也用不著避讓,真是皇帝做久了,男女間的避諱都拋到脖子後頭去了。

皇帝發現自己有些失態,忙正了臉色靠在軟墊上坐好,眼梢還帶著來不及隱去的笑意,假作若無其事的掀開窗幔。

暮色愈發的深沉,墨一樣的暈染開,天地間混沌一片。不知不覺已過了酉時,遠遠能看見城門了。神武門子時二刻才下鑰,此時懸上了巨大的紗燈,在風中搖曳款擺。馬車疾馳到門禁前勒停,禁軍統領照舊奔過來接駕行大禮,因著不好打簾子看裡頭,只得恭敬道:“請主子示下。”

皇帝應了聲,“是朕。”統領聽出皇帝的聲音,比了手勢示意護軍放行,並隨車護送至順貞門前方退回值上。

錦書的心又提起來,這會子順貞門上正待要宵禁,想是皇室宗親和各路官員及家眷都到了,只等皇帝一到就開宴了,眼下大搖大擺和皇帝同乘只怕要出大事,便對皇帝肅道:“萬歲爺,奴才要從儲秀宮的夾道裡過,求萬歲爺放奴才下去吧!”

皇帝正考慮怎麼把她送回慈寧宮去,一早候在順貞門的李玉貴迎上來,叫了聲萬歲爺,“臣工們在體和殿候駕,諸位誥命都上坤寧宮去了。步輦備著呢,請主子移駕。”

車門開啟了,錦書從車上下來,福了福,低聲道個“諳達好”。

原以為一定會嚇著李玉貴,誰知他連眼皮都沒抬一下,回了禮,說聲“姑娘吉祥”,就張羅著請皇帝下車,囑咐司衣的常四給皇帝披上雀金呢披風。忙了一陣才扯過錦書小聲道:“慈寧宮打發人來問過你,怕是要出事兒。”

錦書白了臉,垂下頭不說話。李玉貴從旁邊的御前太監手裡接過一個食盒,食盒裡的東西左奔右突,不時發出低沉的咆哮,李玉貴笑道:“姑娘有造化,恰好大白跑到隆宗門邊,被站門的小子逮著了,來問我是哪位主子丟的,我就給留下了。姑娘回去扯個謊,就說跑了大半個紫禁城才捉住的,老祖宗必然不會罰你了。”

錦書驚喜不已,做夢也沒想到有這麼好的事,不論是皇帝讓誰送她回去,都不及這個由頭好,慕容家的祖宗保佑,真真再好不過!忙不迭給李玉貴道萬福,“多謝諳達,諳達這是救了我的命了。”

李玉貴擺了擺手,心裡歡喜得開出花來。瞧瞧,多好啊,日後晉了位份,必定是個聖眷不衰的。雖說她的身份是個大難題,可憑著萬歲爺的手段,天底下還有他辦不成的嗎?自己只管盡心盡力替萬歲爺辦事,主子面上討足了好,老佛爺又不知道他私底下為促成這事動了多少腦筋,萬一有個好歹還能撇個一乾二淨。再說江山是萬歲爺的,老佛爺要怪罪還得顧著萬歲爺的面子呢。

錦書把貓抱出食盒摟在懷裡,大白是認得她的,乖乖把腦袋擱在她臂彎裡。她把心放回了肚子裡,只等著送了聖駕就往坤寧宮去了。

皇帝上了肩輿,琢磨了一下問:“自己回去能成嗎?要是有什麼就打發人來告訴朕。”

眾人了悟,萬歲爺這回是動了真心思了,平常和后妃說話有固定的一套,總離不了端著架子,問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打發了也就是了。這趟大大的不一樣,這位錦書姑娘好厚的福澤唷!

李玉貴看著那一臉依依難捨,不得不勸諫,“萬歲爺,外頭風大仔細聖躬,受了涼就不好了,起駕吧!”

錦書屈腿肅下去,“奴才恭送萬歲爺。”

皇帝這才緩緩收回視線,李玉貴一擊掌,敬事房太監高唱個“起駕”,一溜羊角宮燈順著御花園的甬道直往前去,漸行漸遠,最後只剩芒芒點點的一簇,消失在薄霧微籠的夜色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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