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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花紅(第一冊)_第五章 惆悵此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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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皇太后丟了貓,正坐臥不寧著,也沒了興致搭皇太后和皇后的話茬子,只懨懨地歪在南炕的條褥上,怎麼逗都不樂,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屋裡的妃嬪們相視而笑,暗道越是上了年紀越是心思重,一刻鍾之內差人回慈寧宮看了三次,唯恐貓回來了,找不見人又跑了,再三吩咐塔嬤嬤打發人各處去尋。眾人因著老太太怏怏不樂,總存著三分顧忌,也不敢敞開了說笑,個個加著小心,滿室的爭奇鬥豔,卻是寂寂無聲。

太皇太后嘆了一聲,她們哪裡知道,她不單是操心大白,還有那個錦書!找貓找了兩個時辰,竟是找到天上去了不成!她心裡嗵嗵地跳,好像是要出什麼事了。尋個理由使了人上乾清宮面見皇帝去,李總管說皇帝午膳時接了膳牌子,是軍機處的人因北方的戰事面聖,皇帝看了摺子之後就頭痛起來,傳太醫診過脈,吃了一劑藥就歇著了,正是沉沉好夢的時候,打攪不得。塔嬤嬤不敢擅闖,沒法子再打探,不知真假。

太子那裡也去瞧過了,只說老祖宗念著太子的課業,打發人去問問的。春榮回來說太子正在上書房搖頭晃腦的和師傅論《大學》呢,好好的,哪兒都沒去。

這下兩頭落了空,一個大活人就像蒸發了似的,莫名其妙地沒了。沒了倒不打緊,只怕是出了什麼么蛾子,偌大的皇宮內院,哪裡生了事都是牽一發動全身的。今兒破五,眾臣工攜了內眷進宮來,要是大肆聲張了恐遭人詬病,只有派人暗中打探,卻是半點訊息皆無。

太皇太后又一聲長嘆,屋裡的人,連同皇太后在內齊齊一凜。皇太后寬慰道:“額涅別急,等大宴散了咱們再加派人去找,只要還在宮裡,總能找回來的。”

太皇太后撫著額,搖頭道:“不中用,都翻了個底朝天了,還上哪裡去尋才好?這貓機靈,知道你找它,它自然躲著你。”說著看這一屋子人巴巴地幹坐著,方想起來早就該放的恩典,“瞧瞧我,真是糊塗了,叫你們陪我在這兒傻坐!快去和家裡人說話兒去吧,一年到頭也難得見,趁著今兒好日子,有苦有樂都和家裡人說道說道。媽媽嫂子的,要是嫌人多,樂意帶回自己屋裡的也成,都去吧!”

眾人早就盼得脖子都長了,老佛爺一發話,紛紛站起來行禮告退,只剩下太后、皇后,還有幾個孃家父兄不在朝裡做官的貴嬪貴人。叫人琢磨不透的是通嬪和承乾宮惠妃,家裡人明明在梢間裡候著,卻不忙見面,還坐在原位上篤悠悠的品茶。

景陽宮梅貴嬪憨直,問道:“你們二位這是怎麼?貴戚等著通傳呢,怎麼還在這兒?”

通嬪笑吟吟道:“這話真真是怪,只許你在老祖宗跟前盡孝,就不許咱們多陪陪老祖宗?”

一個院裡的瑞常在悄悄拉梅嬪的袖子。這人真是沒心眼!眼下太子妃之位正是虛位以待,眾臣工的家眷之中,唯通嬪的叔伯侄女和惠妃的孃家外甥女是大熱人選。這要緊的時候,會親有的是機會,太子妃的位置一閃就落到別人頭上去了,這會子不抓緊了,回頭就是悔青了腸子也晚了。大家心照不宣地靜等著,也就她後知後覺。

梅貴嬪回過味來,忙笑著打圓場,“瞧你說的,我不過順嘴一問罷了。不去好,不去咱們在一塊兒才熱鬧。”

“正是這個話!橫豎都在京裡,什麼時候想見了就討皇后娘娘一個恩典,傳到宮裡來閒磨牙,一塊兒吃個飯,多好!”永和宮的多貴人勉強笑了笑,“不像咱們,老子娘都在外省,要見上一面難如登天。”

惠妃喲的一聲,嘖嘖道:“老祖宗您聽聽,六宮裡頭最得寵的都在這兒訴苦,咱們可怎麼辦啊!”

多貴人連翻了三夜的綠頭牌,這件事誰不知道?多少人眼紅得要出血!萬歲爺向來一碗水端平,這樣的恩寵前所未有,怎麼不招人妒恨。只不過聖眷再隆重也只三夜罷了,現在還不是一樣。那時多貴人何等的風光,走路恨不得把腳踢到別人鼻子低下去。如今打回了原形倒生出這樣的感慨,幾個妃嬪訕訕笑起來。人說須將有時思無時,早知道萬歲爺的熱情維持不了幾天,當初就不該那麼得瑟。靠著年輕貌美想拴住男人,有幾個能長久的。失了恩寵就想老子娘了,到底還是親爹親孃好,比男人靠得住。男人妻妾一多就顧不周全了,何況這男人心裡裝的不是風花雪月,裝的是整個大英江山。三百六十五天有半數的時間是“叫去”,不招任何人侍寢,大家一樣獨守空房,倒也痛快。

“行啦,家裡人沒在京裡有什麼,不是還有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嗎!再不夠……”離多貴人最近的禧嬪親親熱熱地攬了她的肩,“還有一眾姊妹,咱們疼你。”

這話說得好!在座的皇后連同妃嬪們笑起來,又是太皇太后又是皇太后的,萬歲爺哪兒去了?最該疼她的人卻不在列,可憐見的!早該像大家一樣夾著尾巴做人的,偏當自己了得,如今露了腚給人瞧呢!楊柳細腰,風情萬種,全歸了塵土了,就等著在這後宮之中慢慢腐朽吧!愛冒尖兒?恃寵而驕?虧得萬歲爺抽身得早,否則她那種狗肚子裡盛不下二兩油的,三五個月懷不上,白綾子套的環就該等著她了。

多貴人吃個啞巴虧,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皇后跟前又不好上臉子,自己心裡哀怨一通也就作罷了。橫豎是沒地兒申冤的,聖眷正隆的時候疏忽了,今兒賞明兒賜的,把她捧得高高的,還當自己是天生的好福氣,結果得罪了那許多人。這會子摔下來了,藉機踩兩腳的人海了去了,這幾句綿裡藏針的話算得了什麼?玩兒似的!只管樂吧!多貴人暗裡掐斷了指頭。萬歲爺說過喜歡她,既然有前頭的情分,擎等著時機。有李大總管在呢,花幾個錢,把綠頭牌往右手邊遞,山水有相逢,也不愁皇帝想不起她來。

眾人因著多貴人吃癟,私下裡狠狠高興了一番,話頭子又轉到宮外請進來的戲班子上去了。嘈嘈切切說武家班的楊小樓唱功如何了得,身手如何的不凡。又說班子裡的丑角多逗趣兒,吹拉彈唱樣樣都會,一個人能撐起一場戲來。最後聊上了武家班的班主,說這人有能耐,明治末年還放過印子錢,賺過驢打滾的利,別人喝稀粥他吃白麵肉饅頭,養得白胖白胖的。

太皇太后聽不下去了,“以前瞧著戲班子裡的班頭個個瘦精精的,要扛傢伙什出力氣的,他怎麼就能胖得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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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嬪道:“老祖宗有所不知,這個武家班專給王公大臣的府邸裡唱戲,是正經的大戲班,做粗使的有的是夥計,哪兒用得上班主親自上手啊!您要瞧見瘦精精的班主,九成是個草臺班子。”

太皇太后哦了聲,“這回是誰舉薦進宮來的?打探清楚沒有?”

皇后應道:“是老豫親王舉薦的,老叔好票戲,愛聽雙簧,這個班子常年在王府裡,都是極相熟的,老祖宗放心吧。”

太皇太后點頭道:“這樣方好,沒的叫人鑽了空子。”又側過臉去,皇后立時把耳朵湊了過去,太皇太后叮囑道,“那起子戲兒要派人好生看著,都是生人,又沒淨過身,這烏泱泱地混在一處,出了事,皇帝臉上不光彩。”

皇后肅了肅道是,“圈了北五所一個二進的院子供他們上頭更衣,門上都有人當著值的,但凡有要照應的,派的全是太監。先頭也放了懿旨,宮裡的嬪妃宮女不許上那兒去,有要瞧熱鬧的打死不論。”

“難為你想得周全,樣樣辦得都妥帖。”太皇太后頗讚許,皇后初嫁進南苑王府時就由她一手調理,辦事說話又決斷又圓潤。有她在,東西六宮紋絲不亂,這皇后當得,挑不出一點兒錯處來。又看了旁邊只顧撥弄佛珠的皇太后一眼,無奈道,“你婆婆是個甩手掌櫃,只顧著當菩薩,宮裡的事物百樣不問,這樣多的大事小情,全靠你一個人了。”

皇后笑道:“這是奴才應當應分的,我只拿主意,下頭辦事的人多,也沒什麼。再說遇著了坎兒不是還有老祖宗呢嗎,奴才少不得來向老祖宗討教。”

太皇太后搖頭,“我上了歲數,還能活幾年?就是吊著口氣兒,到底精力也有限。”

這話嚇得皇后心頭怦地一跳,忙堆了笑臉開解,“老祖宗身子骨硬硬朗朗的,起碼再活五十年,奴才和萬歲爺還沒孝敬夠您呢。”

太皇太后眼角的皺紋漸漸舒展開來,拍著皇后的手道:“你可別指著我,我是不中用的了,還是早些挑個好媳婦才是正經。”

“老祖宗說的是!太子的事兒辦了我也踏實了,那孩子,真叫人操碎了心。”皇后是說不出的苦處,和太皇太后談及錦書的事,怕招老太太擔憂,皇太后不問事,皇帝面前更不敢露口風,有什麼只能自己憋著想法子,真個兒愁白了頭髮。頓了頓方道,“老祖宗前頭可瞧見那些個女孩兒了?依著老祖宗,有好的沒有?”

太皇太后略一沉吟,“頭裡人多,竟是沒分清誰是誰來。回頭挑你覺著好的,傳進來再見上一見,或者把太子也叫來,他的媳婦讓他自己挑。”

皇后原還想說太子一個爺們兒家,這麼大咧咧杵在一堆女孩中間怕不妥。轉念一想太皇太后是個極開明的人,叫太子自己挑也沒錯,揀他看得上的娶進來,要是分不出伯仲,就叫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定,剩下的封良娣,也是使得的。

左右隨侍內並不見錦書,皇后只覺不尋常,正待要問,見塔嬤嬤從門外進來,太皇太后抬頭道:“皇帝可到了體和殿?”

塔嬤嬤回道:“才剛已經到了,只是看著臉色不太好,拉著臉子沒有半點笑意。”想了想又道,“大約是頭疼得厲害吧,往常嫌抹額累贅的,今兒竟戴上了,瞧著是強打了精神應付臣工們呢。”

太皇太后有些惱,捏著帕子捶了下炕桌,“那些個太醫是愈發回去了,連個頭痛的毛病都醫不好,可見平時全把力氣花到賭錢討小妾上頭去了。也算是斯文人,在宮裡當差不兢業,就跟神武門上的鐘鼓似的,全掐著點兒跑,真真可恨至極!”

屋裡眾人見太皇太后動怒俱一凜。皇后低下頭去,視線茫然停留在胸前的五穀豐登綠彩帨上。頭疼的那樣怎麼不在宮裡歇著?她見皇帝向來是不用通報的,今兒因著選太子妃的事去了趟乾清宮,踏進宮門還看見李玉貴的,可一轉眼就不見了。尋到到暖閣裡去,炕上也沒個人,問御前太監,個個支支吾吾說不出所以然來。原當皇帝公務忙,或者上軍機處去了,可太皇太后這邊打發了塔嬤嬤去問,李玉貴居然說皇帝聖躬微恙躺著了……裡頭一定藏著事!既然皇帝存心要瞞著,那她在太皇太后跟前也不便透露,不過究竟是去了哪裡,倒要認真計較計較才好。

她之前聽見些風言風語,是坤寧宮的掌事宮女打探來的訊息,說皇帝大概瞧上了慈寧宮的錦書,直把她驚出一身冷汗來。要是普通的宮人就算了,倘或皇帝喜歡,她也能做個順水人情替他把人討來晉位份,可偏偏是錦書!太子這頭還沒著落,皇帝又卷進來,父子倆的心落在同一個女人的身上,豈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嗎!皇后定了定神,琢磨著眼下不過是風聞,還沒有十足的把握,到底是太皇太后貼身的人,輕易動不得。且看看再說,萬一真有其事也不能坐以待斃,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等她成了氣候,要滅可就難了。

皇太后一聽皇帝抱恙,忙招了候在外面的壽安宮管事來,“你上體和殿瞧瞧萬歲爺去,別上前,遠遠地看著,好不好的來回我。”又對皇后道,“等宴結束了你也去一趟吧,皇帝有個病痛的也不吱聲,叫我擔驚受怕的。”

皇后拾了精神,軟語道:“額涅別急,咱們萬歲爺精岐黃,怕是整個太醫院的太醫加起來也不及他一個呢!”

“就是這個叫人憂心。”太皇太后搖頭道,“你沒見著他上回對著鏡子給自己扎針嗎?可把我嚇著了!皇帝萬事親力親為的慣了,這種性子不好,從前行軍時自己瞧病就算了,如今還改不了這毛病。”

太皇太后正說著,崔貴祥來回稟,說萬歲爺那兒打發人來回話了,萬歲爺這會子頭不疼了,只是精神頭不濟,等宴散了睡一晚就好了,讓老祖宗和太后別擔心。屋裡人這才齊齊松了口氣,這時候春榮進來道萬福,“啟稟老祖宗,錦書回來了,把大白也帶回來了。”

太皇太后正掖葫蘆雙喜紋金綢敞衣的雙開衩下襬,一聽這訊息大喜過望,直起身子問:“大白回來了?”

春榮應個是,笑道:“一人一貓弄得灰頭土臉的,小娟子帶大白拾掇去了,我瞧錦書一身髒,讓她先回榻榻裡洗漱,回頭收拾乾淨了再來伺候老祖宗。”

“難為這孩子,不知費了多大的勁才逮著大白的。”太皇太后尋回了心肝寶貝,疑慮一時都打消了,人也松泛了,終於露了笑臉。眾人眼見雨過天晴了,這才敢打趣說笑起來。

惠妃和通嬪各懷心思,也不和旁人搭話,兩人挨得又近,兩下裡便不鹽不醬地閒聊。惠妃打量一眼通嬪醬色壽山福海坎肩下高高隆起的腹部,嘖嘖道:“妹妹真是勤勉,瞧瞧這肚子大的,也就這陣子的事兒了。皇太后放了恩典,有身子的不往這兒來也行,你怎麼不好生歇著,這來回地折騰,萬一動了胎氣可怎麼好!”

通嬪笑得歡實,“惠妃姐姐這是什麼話,大家都來,只我在屋裡養著,不知道的人還當我架子大,懷了龍種擺款呢!況且我又是個愛熱鬧的,連老祖宗都說我和定妃姐姐一樣的性子,但凡有好吃好玩的定然少不了我。”

惠妃聽得直泛噁心,什麼和定妃一樣!定妃就是個彌勒佛,吃飽了聽聽各宮的新鮮事,閒暇時候招了三五個宮女抽抽花籤鬥鬥草,了不得摸上兩圈骨牌,進宮四五年沒生養,她也不急,整天優哉遊哉的,那叫一個大肚能容!再說說眼前這位,嘴上抹了蜜似的,心上生了九個竅,別的長處沒有,光心眼子多。就她這樣的還和定妃比,真是活打了嘴了!

通嬪也覺惠妃那張陰陽怪氣的臉不受人待見。這不是擺明了和她打擂臺來了嗎!原先皇后中意的只有她叔伯侄女,後來不知惠妃打哪兒弄出個外甥女來,又是做學問,又是琴棋書畫的一通吹捧,直把皇后哄得團團轉。這下好了,板上釘釘的事兒黃了,還非得在幾個女孩兒中間分出個高低來,白叫她費了半天的手腳!肚子裡的孩子一拱一拱地動,通嬪小心地捵了捵腰。真是活受罪!在這兒傻坐囫圇一個時辰了,怎麼還不傳進來見人?再這麼下去她可等不及了,沒的窩壞了孩子要壞事兒的!

惠妃轉開臉去,一手撫了撫耳墜子,可著勁兒地擠出了一臉的笑,重又轉回頭來,狀似親暱地說:“我上回得著個信兒,說齋宮裡的薩滿很是靈驗,懷了身子的去參拜參拜就能得兒子,趕明兒妹妹得了空何不去試試,能得個小皇子,不比什麼都強?”

通嬪哂道:“可不,生了兒子才算有了老底兒,照這話說,惠妃姐姐懷晥晚帝姬的時候就該去拜拜才是。”

惠妃這下子給回了個倒噎氣,她膝下只有行六的一位帝姬,通嬪這是戳她心窩子呢!惠妃有點不大痛快了,順手整了整領約上的黃絛子,淡淡道:“你這人真沒勁,我還不是為你好!叫你去拜菩薩害了你不成?”腦筋一轉,忽又笑起來,“倒也是,你位份低,就是生了個皇子也是讓別人帶著。你還別說,保不齊就派給我了呢!”

通嬪心裡咯噔一下,暗想惠妃沒兒子,位份也有了,論哪條都是排得上號的,真要是得了皇子叫她養著,那她還不得折騰死孩子?

她一時亂了方寸,兒子是娘的心頭肉,這要是落到狼窩裡,那怎麼了得!

惠妃志得意滿,真叫一個舒心!讓你人前笑得臉上開花,人後恨得咬碎鋼牙!兒子怎麼了?除非你兒子能做皇上,否則生了也白搭。管別人叫娘,見了面不過拱個手叫聲“通嬪娘娘”,這種鈍刀子割肉的痛,有你受的!

通嬪撫著肚子略失了會子神,安知生了兒子萬歲爺不會一喜歡就晉她位份?到時候就算不能長在自己身邊,好歹能常探望,惠妃這是吃不著葡萄說葡萄酸!她強作鎮定地端了蓋盅喝她的八珍益母湯,一面緩聲道:“依著您是更偏疼女孩兒了?也是,閨女貼心,是比兒子中用。不過我要是能有那福氣得個小子,往後再苦我也認了。兒子將來有了出息,做娘的還稀圖什麼?熬上一二十年,等孩子大了就明白了,也沒有不認親孃的道理。”

大內的女子修養好,即使玩命地對掐,臉上也掛著三分笑意。錦書進門來,看見的就是一屋子的其樂融融。她上前給太皇太后見禮,給皇太后、皇后見禮,給各位小主見禮,然後恭恭敬敬垂手退到一旁侍立。

皇后抬眼望過去,琉璃吊燈下的臉微有些朦朧,卻是膚若凝脂,眼若星辰,溫婉嫻靜地站著,果然像戲文裡說的,獨曠世之秀群,表傾城之絕色。

皇后臉上不由罩上了一層嚴霜。好個美人胚子!招惹完了兒子招惹老子,騙得了太皇太后騙不過她去!她逮了半天貓,萬歲爺就丟了半天,世上還有這麼巧的事?

“錦姑娘是打哪兒找著的貓啊?”皇后的嘴角抿出個譏諷的弧度,“老佛爺打發了那麼些人出去,連個影子都沒看見,可巧叫你碰上了,你可是大功臣!”

錦書肅了肅道:“奴才當不起主子這樣說。大白機靈,像是存心和我躲貓兒似的,上牆頭鑽地溝,奴才追了大半個紫禁城才逮著的。”

多貴人掩著嘴道:“只怪大白不會說話,要不憑著你倆的緣分,它該拜你做姐姐才是。”

錦書心上顫了顫,臉騰地就紅了。大白再得勢也是個畜生,叫畜生認她做姐姐,這是變著法子的作踐她呢!她死死咬住了唇,氣得身上發虛。旁邊的春榮暗中拉了拉她的衣角,她原想送個軟釘子給這位小主碰碰的,最後還是忍住了。悵然籲出口濁氣,自己開解了一番,人在矮牆下,哪有不低頭的!腰板子挺得直了就得撞得鼻青臉腫,現如今被人夾槍帶棒地調侃上兩句算什麼,就是指著鼻子地罵又怎麼樣?

弓弦要是拉得太硬,一旦鬆開就得割傷手。事不同而理同,做人也是這樣,太過較真了就是坑害自己。在這深宮裡,抬頭看是四四方方的天,低頭看又是四四方方的地,宮妃們的日子淡出鳥來,好容易遇著個合適的人選,不藉機挖苦都對不住自己。錦書沉澱下來,當好她的“戳腳子”吧,什麼都不聽,什麼都不想,只當自己死了,就成了。

等了一會兒,還不見太子來,皇后對身邊嬤嬤道:“上體和殿瞧瞧去,太子怎麼還不來。”

嬤嬤應個嗻,躬身退到堂屋裡打發人。裡頭又一位嬤嬤出來,在崔總管耳朵邊上嘀咕幾句,崔貴祥點了點頭,往東下屋去,站在門前拔著嗓子傳召,“奉太皇太后懿旨,著,端郡王溥浚之女、直郡王齊泰之女、固山貝子扎朗之女、大將軍長敘之女,入內覲見。”

才喊完話,錦書打了灑金氈子出來,幾位縣主、小姐列好隊從東下屋裡緩緩走來,錦書忙退到一旁讓道,也未及細看,備選太子妃的女孩們已經進了西上屋。

崔貴祥過來問:“怎麼出來了?可是老祖宗要什麼?”

錦書道:“是老祖宗不用我在跟前伺候,打發我出來的。”她說著輕輕地笑,可算能透口氣了,外頭雖冷,也比在裡頭攥著心好過。太皇太后的心思她知道,過會兒太子要來,她是怕他們照面,故意支開她的。

崔貴祥搖頭,“這孩子,還傻樂呢!”心裡嘆息著,沒心沒肺有時候也是好事,這樣能躲開很多煩心事。

錦書問:“諳達,有差事派給我嗎?我上席邊上伺候吧!”

“別介,那裡用不上你,你如今好歹是侍寢,姑姑輩兒的了,連著我也要請姑姑多照應呢,還讓你伺候宮外那些誥命洗手漱口不成?”崔貴祥風口上站久了嘴唇有點發青,朝手上呵了口熱氣,手心手背一通揉搓,又挨到暗影裡跺了兩下腳才道,“你替我看著點兒吧,榮姑娘在裡頭半天不出來,有些個雞零狗碎的雜事兒我也照應不過來。”

錦書原想到排膳的地方候貴喜去的,被他這麼一說也沒法子,只好先應下來,回頭得了閒再溜出去找人。便道:“諳達去值房裡喝口熱茶去吧,這裡有我呢,要是有辦不了的我再去請您的示下。”

崔貴祥上了點歲數,凍得時候長了實在是撐不住,回身指了指在門上囑咐小太監辦事的藍頂子太監,“他叫金迎福,是坤寧宮的總管,有急事找他,他是我一塊兒扛掃帚的老兄弟,知道心疼我,我找個地兒貓會子他不會計較的。”

錦書噯了聲,看崔總管直打哆嗦,一下子好像連道都走不了了,忙遠遠招了大太監來,“長善,快扶大師父上榻榻裡去,點了炭盆子攏上火,再上壽膳房要一碗薑湯伺候著喝下去。才開的春,染了風寒就不好了。”

“是。”太監打個千兒,把崔貴祥的胳膊繞到自己脖子上,半扶半扛著往體和殿的梢間裡去了。

崔總管一走,雜事瑣事全落到了她身上,大到西炕上供五祀的牲醴畢陳,小到各路誥命什麼品級用什麼杯盤碟盞,一一俱要過問,萬事差池不得,一個時辰下來忙得頭昏腦漲,恨不得就地癱倒下來。

到亥時二刻前後,總算是得著一陣清閒,這時才想起來,她一直守著正門,並未見太子來過,想是知道讓他自己選妃,嚇得不敢來了吧。錦書笑了笑,笑過之後又隱隱覺得擔心。那塊表叫皇帝拿去了,只怕要和太子秋後算賬,屆時就算不會明正典刑,太子也免不了一通斥責。

她焦躁不安,值上又走不脫,倘或能趕在皇帝訓誡之前知會他,也好讓他有個提防……正胡亂盤算著,身後突然冒出個聲音來,道聲“錦姑娘新禧”,把她嚇了老大一跳。撫胸回頭看,是個半大不大的小太監,滿臉堆笑地把眼睛擠成了一道縫,她一時想不起來了,猶豫著問:“您是交泰殿的?”

小太監道:“錦大姑娘真是貴人多忘事,我是景仁宮太子爺跟前的容升啊。”

錦書似乎有了點印象,以前也沒太留意,一時半會兒的想不真切,只草草應了聲,又問道:“您這是當什麼差來了?”

容升往西上屋探了探頭,“我們爺打發我來給老祖宗告假。先頭原說要來的,只是萬歲爺那兒招了幾位軍機上的重臣說北方戰事,已經耽擱了一個時辰,這會子且完不了,所以差了我來回話兒,沒的叫老祖宗和皇太后、皇后好等。”

錦書思忖了道:“那今兒還來嗎?”

容升搖了搖頭,“不來了。其實咱們爺自有他的算計呢!我才剛進去給老祖宗磕頭,好傢伙,屋子裡並排坐著四位,那陣仗,過堂似的!怪道太子爺想方設法地躲,萬歲爺叫過坤寧宮來都磨蹭著不願來。”

錦書心裡繁雜,只問:“太子爺這會子在萬歲爺跟前?”

“可不,父子君臣的在議國家大事呢!”容升道。

既然在議政,也不能讓人帶話進去。錦書略失了失神,才問:“體和殿裡賜宴沒有?”

容升答道:“都這時辰了,一早就賜過了。姑娘可是有什麼事?”頓了頓笑道,“可是有體己話要和太子爺說?”

外面霧靄漸沉,站在明間門口往東首看,連廊上的重簷廡殿頂都茫茫看不清楚了,唯有滴水下的幾十盞宮燈隱在濃霧之後,發出暈黃朦朧的光。

錦書掐著手指頭算,按著慣例,這時辰早到了該歇的時候,看這樣子離散宴也不遠了,倘或皇帝打發了臣工們把太子留下訓斥,那就是帶了話去也晚了。她搖了搖頭,“沒什麼事,明兒我下了差使到上書房瞧他去。”

“是嘍!您這是千載難逢的好消息,太子爺還不得高興壞了啊!我回頭就個和他說去,保管他做夢都要樂醒了!”容升鬆快地打個千兒,“您忙著,我得回去了,擎等著散了,我好伺候咱們爺回宮去。”

錦書道好,才看著他出迴廊往曾瑞門去,後面又有太監來回話,問:“姑姑,太皇太后給各家的賞賜都派下來了,東西是隨大人們出午門,還是跟女眷們的車從神武門走?”

錦書大皺其眉,“這話怎麼說的!自然是隨女眷出神武門,午門是朝臣上朝走的道,正月裡百無禁忌了不成!這差辦砸了咱們後脖子都得離縫,還是費些事,讓內務府打發人往順貞門上運吧。”

小太監嗻了聲,樂顛顛地撒腿就跑出去。暗盤算著,隨女眷好啊,不像那些大老爺們兒,女眷們醒事兒,酬謝放賞錢一樣不少,這趟差事下來又是個盆滿缽滿。

西上屋覲見的女孩兒們卻行退了出來,臉上表情各不相同。錦書這才得了閒打量上一眼,果真個個長得標緻,不知太子妃的位置定了誰來坐,只看見其中一位神采飛揚,眉梢眼角都藏著喜興,想是勝券在握了吧!錦書著緊又細看上兩眼,那女孩戴著金絲八寶攢珠髻,身上穿玫瑰紫二色金銀鼠比肩褂,腰上結蝴蝶結子長穗五色宮絛,看那打扮該當是位縣主。模樣兒怪齊全的,就是臉上有股子高高在上的勁頭,和上回見的賢妃有些相似,正琢磨是不是賢妃的貴戚呢,身後的苓子哎了一聲。

錦書回身笑道:“師傅這是下值了?”

苓子把手絹往鈕子上系,邊道:“老祖宗那兒快散了,叫外頭備輿呢!今晚我也回不了榻榻,排著我上夜,看更衣室門口,你有事就吩咐我吧,我今兒給您當下手啦。”

錦書知道她打趣呢,忙道不敢不敢。苓子嘿嘿地笑,衝那個站在東下屋門前和丫頭說話的女孩努嘴,“那位前途不可限量,瞧著十有八九能成事兒。”

“誰啊?”錦書順著看過去,就是前頭她注目的那一位,便道,“長得怪好的,皇后臉。”

苓子噗的一聲,忙捂了嘴,低聲道:“什麼皇后臉,長得倭瓜似的!她就是端郡王家的縣主,閨名叫瑤妗,是通嬪的侄女。聽太皇太后的話茬子是中意那位的,你是沒在裡頭,沒見通嬪那得意樣兒,比生了皇子還高興。要我說高興什麼呀,就圖往後太子登基,她侄女做了皇后好抬舉著她?再怎麼還是住寡婦院的,除非能像容太妃那樣生個孝順兒子,將來等兒子成了器,接出宮去在王府裡供養著。”

她們竊竊私語,那邊的女孩往這兒一瞥,錦書立刻有點心虛,拉了拉苓子的袖子道:“你作死麼?什麼寡婦,咱們也別背後議人長短了,回頭叫人聽見多不好。你橫豎是要出去了,我可怎麼辦,還得接著當差呢!有個閃失哪裡不周全的,遲早得被人坑死。”

苓子聽了連連點頭,“老背晦了,說順了就忘了這茬。也是,還是悠著點好。不過要我說,你是沒這份心思,要是當真計較起來,未必就輸了她。”

錦書打了個突,捶她一下道:“快別瞎說了,張羅斗篷去吧。我才剛叫人回去取了那件暗花綢貂皮褂來,等太皇太后臨出門你伺候她穿上。夜裡涼,還起了霧,萬一凍著了大家遭罪。”

苓子聽了她的話,忙抬手招了招廊子下的小宮女,“把你們姑姑才拿的裡外發燒大褂子取來,在門前候著,過會子要用的。”錦書只覺好笑,這人真是個褲襠裡插令箭的,但凡有什麼就會指使人,好在人不壞,要不做她徒弟,還不得累脫一層皮去!

宮門上的太監到金迎福跟前回事兒,外面的霧愈發的濃厚,西一長街上有一慢兩快的梆子聲傳來,已然到了三更了。錦書上前給金太監蹲了蹲,“金諳達,咱們慈寧宮的肩輿到了吧?”

金迎福是看著她處理事物的,見她辦事爽脆周到,對她也多份敬重。心想到底是皇家的血脈,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因著聽聞些有的沒的,料想她將來指不定能有大出息。又瞧著崔總管的面子,平日拿鼻子眼兒看人的金管事說話也謙和了,笑著道:“可不,才到的。今兒難為姑娘了,替著崔當了這半天的值,來往的事又多,真怕累著你。”

錦書抿嘴笑,“諳達客氣,奴才沒見過什麼大場面,辦事兒欠妥,虧得諳達提點我,好些要緊關口才不至於犯錯,謝謝諳達了。”

這是客氣話,說得也不盡然是真的,不過金迎福很是受用。太皇太后身邊侍寢的特特等,說話這樣謙恭的極難得,自己是長了大臉子了,遂壓低了嗓子道:“我常說崔上了年紀,苦熬了這麼多年,什麼都有了,什麼都不缺,就缺個知冷熱的貼心孩子!要依著我,你們倆都是苦人,趕明兒我來搭個線,你認他做幹爸爸吧,在宮裡也好有個依仗。”

錦書為難道:“我知道諳達是為我,可我眼下這處境……怕連累了崔總管。”

金迎福道:“真是傻孩子!暗裡認,誰能知道?這不光為你,也是為崔好。他雖做著總管,外邊也沒安個家,手下徒弟多,卻沒個帶腦子的。你認了他,他有個病痛的你吩咐他徒弟幹,他記著你的好,自然處處拂照你,你也滋潤點不是?”

錦書一時忙亂,也分不清他這麼安排到底是圖什麼,自己這身份也帶不出好處來給崔貴祥,便茫然站著,也不知怎麼應對才好。

金迎福見她不吱聲,就當她答應了,喜滋滋地說:“您擎好吧,這事兒我來辦,往後您還得謝我呢!”

皇帝說:“諸位臣工跪安吧,朕也乏了。”

文武大臣們恭恭敬敬起身作滿揖,道:“萬歲保重聖躬,臣等告退。”

太子心裡有事,還記掛著坤寧宮布的局最後怎麼收場的,剛要隨著眾人退出殿去,坐在虎紋錦坐褥上的皇帝發話了,“太子暫且留下。”

太子只得垂手應個“嗻”,規規矩矩站在皇帝坐榻下首聽示下。

殿裡金龍繞足的燈臺上,燃著十八根兒臂粗細的巨燭,芒然璀璨的火光照得一室通明。皇帝倚著銀紅灑花椅搭,一手支著額頭,一手屈起指關節嗒嗒扣響紫檀木的扶手,臉上的神色冷峻到骨子裡去,不說話,只擰著眉頭森森然看著太子。

太子許久沒見過父親這樣不快的表情了,回想了下剛才君臣議過的話題,不論是北方� ��事也好,雲貴響馬也好,什麼都難不倒英明神武的承德帝,皇帝一揚眉,不屑道:“朕一統天下,教化萬方,不信制服不了這些個不成氣候的匪寇。”於是任命了撫遠大將軍,從朝廷撥調兵馬往斡難河鎮壓,勢必把這群牛皮糖一般的韃靼人一舉剿滅。雲貴那邊也下旨,責令雲貴總督往驍騎營借兵平寇,所有事都不需多議,皇帝處理這些向來是遊刃有餘的,並不造成任何困擾,眼下不知到底哪裡惹得他不痛快了。

太子提心吊膽,偷眼覷皇帝的臉色,躊躇半晌才鼓起了勇氣,“皇父可是有什麼煩心事?兒子不才,兒子想為皇父分憂。”

皇帝閉眼深嘆了口氣,分什麼憂,這憂愁都是你惹出來的!事實是這樣,卻難以啟齒,怎麼說出口?說後宮佳麗都是朕一個人的,她也是朕的,你別動她的腦筋?不不,萬萬說不得。太子是他的第一子,十四歲上得的兒子,未登基前一有空閒就把他當玩意兒似的玩,雖說他如今御極,太子也長大成人,父子再不像從前那樣親密無間了,可那份拳拳愛子之心絕不比天下任何一位父親少。若為個女人翻了臉,豈不應了那句情場無父子。

皇帝的眉蹙得愈發緊,袖子裡的懷錶指標每走一下都像敲在他心上一樣。他收攏了五指,抬眼看太子,他臉上有怯意,那雙肖似他的眼睛裡含著疑惑和探究,見他不應也不敢多言,只拘謹地立著。皇帝無奈地壓了壓手,“你坐吧。”

太子直覺繃著的弦一鬆,暗暗長出一口氣,躬身應個是,退坐到花梨木帽椅上,畢恭畢敬地挺直身子坐好,小心地問:“皇父可是為豐臺大營的事惱火?請皇父放心,兒子今早已命左良往豐臺去了,把軍中事務一應接管下來,原來的右翼長陳之信罷了職,押入牢內聽訓,等掌印大臣從通州回來

再行發落。另外,兒子以為豐臺大營並通州大營、西山健銳營是咱們大英的京畿命脈,京裡雖有步兵統領衙門,但人數總歸有限,一旦有了什麼,入京勤王還是要靠那三個營。眼下四海昇平,兵將操練多有鬆懈,兒子已傳令,各營即日起演習兵馬一月,以震我大英禁軍雄風。”

皇帝有些心不在焉,只點頭道:“你這差辦得好,朕心甚慰。”

太子又沒了主意,他素來知道皇父心思比海還深,單靠揣測怕是不中用的,又想起一樁閒事來,便道:“皇父,老肅親王後兒出殯,皇父要不要去上個筵?”

皇帝詫異道:“什麼時候薨的?怎麼沒報宗人府,也沒讓內務府具本上奏?”

老肅親王是老輩子裡的堂叔,和高皇帝是平輩的,當初高皇帝晏駕,他那時正攻到良鄉,家裡的喪事都是靠老肅親王和幾個叔輩的宗親料理的,如今薨了,論理他怎麼都是要前往弔唁的。

不想太子笑起來,“這回的事兒沒發喪帖子,也沒上奏,是活出喪,蒙閻王爺的。老肅親王下了鈞旨,說自己家裡熱鬧熱鬧就完了。”

皇帝啊了聲,“這事擱你三叔身上倒不奇怪,肅親王怎麼也耍這花槍?才多大年紀就要借壽!”

太子道:“誰能嫌命長的!這點子就是三叔上年出的,那時候老肅親王病得脫了相,三叔說等大安了辦上一場,這叫以毒攻毒。”又道,“皇父就別去了,兒子代勞奔個喪便是了。聽說要請喇嘛唸經,還有大覺寺和白雲觀的和尚道士,吹鼓手都是老肅親王旗下的包衣奴才,老王爺家的七叔和九叔還要登臺唱《龜雖壽》呢!”

太子說著已然笑不可遏,皇帝看著他喜笑顏開的樣子,心頭雖還有氣,到底是發作不出來,暗想他尚年輕,只口頭上教訓一番就行了。太子看上去老辣,心智卻未大開,長輩們捧鳳凰似的養大,是不能和他那時候比的。他常年混跡軍中,先帝打下了底子,他十五歲時便能領兵作戰。現下太子能坐享江山,用不著像父輩一樣受那些磨練了,太平太子當得缺心眼兒,或者稍加提點就好了。

“行了,別笑了。”皇帝沉聲一喝,太子乖乖閉上了嘴。皇帝復拉著臉道,“朕問你,才剛你額涅打發人來叫你,你做什麼不去?”

這下太子是真的笑不出來了,唯唯道:“皇父明鑑,兒子眼下不想納妃,求皇父給兒子做主。”

皇帝冷冷一哼,“真是混賬話,天家最注重的是子嗣,你到了年紀還不大婚,如何開枝散葉?這不光是你的事,也是穩定朝綱的大事,你身為太子,當以大局為重。”

太子是個犟頭,他梗起了脖子,“兒子覺得辦好差,為皇父分憂才是頂頂要緊的。兒子現下還未弱冠,沒必要急著大婚。要是為了騰房子,那皇父給我在宮外指個寓所,兒子搬出去也成。”

皇帝一聽這話氣得不輕,嚯地站了起來,指著太子的鼻子罵道:“你大膽,我瞧你是個豬油蒙了竅!什麼騰房子?這上萬的屋子還不夠住的,朕是要你騰房子嗎?你再犯混,就給朕上外頭吹吹涼風醒醒神,再進來和朕說話!”

平地一聲驚雷,嚇得殿內太監宮女紛紛跪地打起了哆嗦。太子嘴硬,心裡也還是畏懼的,忙跪下磕頭道:“兒子大不孝,惹得皇父動怒,請皇父保重聖躬,若是氣壞了身子,就是把兒子磨成了粉也不足以抵罪。”

皇帝心裡窩著團火,吐又吐不出來,咽又咽不下去。本想把事先放一下,等從容了再說,結果這根強筋三兩句就把他惹毛了。眼下心火燒得旺,腦子裡是一盆糨糊,一個亂線團,什麼頭緒都摸不著了。從袖子裡頭抽出那塊懷錶往他面前狠狠一砸,表面微凸起的玻璃霎時四分五裂,錶盤扭曲變形,一地的破碎的殘骸。

皇帝負手站著,胸前的起花團龍龍首呲目欲裂。太子驚恐地抬頭,只見他臉色蒼白,對殿內侍從道:“都出去,沒有朕的吩咐不許進來。”

太監們的馬蹄袖甩得山響,應個嗻,哈腰恭肅地退下。皇帝語調冷然,“你怎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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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額上冷汗簌簌而下,他並不為自己擔心,只怕錦書有個好歹,便膝行幾步上前,以頭杵地央求道:“好皇父,兒子錯了,兒子不該對宮女動心思。求皇父開恩饒了錦書,是兒子硬把東西塞給她的,她只說不要,兒子仗著自己的身份逼她收下,還讓她一刻不離地帶在身上。她是沒法子可想,不敢得罪兒子才勉強接著的。萬歲聖明,饒了她這一遭,兒子求您了。”

他不告饒還好,一張開嘴全是替錦書開脫的話,皇帝已然怒極了。他們倆都把過錯往自己身上攬,一副捨身成仁的大無畏氣概,自己倒成了棒打鴛鴦的惡人。皇帝恨得牙根癢癢,連連冷笑道:“好好,真是朕的好兒子!你日日到上書房點卯,書竟通通讀進狗肚子裡去了。皇子不得與宮女子生私情,違者便是穢亂後宮,你可還記得?”

穢亂後宮皇子要廢黜,宮女要處死。太子像吃了一記悶拳,被嚇得幾乎癱軟下來,只覺眼也盲了,耳朵裡嗡嗡響成一片。這頂大帽子壓下來哪裡了得,自己尚且有皇太太皇阿奶全力護著,錦書怎麼辦?小命豈不交待了嗎!

皇帝看著他,說不出的什麼滋味。這話不過是嚇嚇他的,太子不能辦,錦書也動不得,他們倆似乎是緊密地聯絡在一起的,不論辦了誰,另一個必然受牽連。皇帝破天荒地為國家大事以外的雞毛蒜皮頭痛欲裂。對太子是不忍,對錦書是不捨,傷著哪個都叫他揪心,這難題擺在眼前,怎麼解決才好?

皇帝翻來覆去地琢磨,最後叫太子起身,帶著幾分誘哄的味道問:“你同朕說實話,你們兩個到底到了什麼程度?叫朕知道了,也好心中有數。”

皇帝意有所指,太子是個單純到家的性子,對皇父是一千一萬個崇敬,哪裡有存心眼子的意識,皇帝問,他就老實說了,“兒子心裡有她,不管她是誰的女兒,不管她是什麼身份,兒子就是喜歡她,對她死心塌地。兒子如今眼眶子裡容不下別人,就算皇父傳宗人府、傳禁衛軍,就是把兒子關押起來,把兒子人腦子打出狗腦子來,兒子還是那句話,兒子就要她!”

皇帝一懵,這邊是十頭牛都拉不回來的了,那錦書那邊呢?他慢慢在殿內踱步,掙扎猶豫了半晌,想問,又害怕聽到令他喪膽的答案,過了好一會兒才道:“你這裡剃頭挑子一頭熱有什麼用!她呢?她也和你一樣的想法嗎?”

太子再傻也不能說錦書對他有意,反正他覺得她應該是念著他的,否則怎麼會對著鐲子睹物思人呢!太子暗地裡有些得意,卻不能樣樣和皇父照實說,便回道:“她連正眼都不瞧我,有兩回被我纏得沒法子了才願意搭理我的,求皇父聖裁,別為難她才好。”

皇帝背著手在芙蓉地毯上來回地踱,聽說錦書對太子沒意思,這才展開了眉宇,溫聲道:“既這麼,十步以內必有芳草,你額涅下令內務府呈了幾個出身名門的大家子小姐的畫像來,朕過了目,瞧著也都甚好,你就在裡頭選上一個,以慰老祖宗一片疼你的心。”

這回太子學乖了,他深深對皇帝揖下去,“皇父的話兒子深深記在心裡,只是求皇父給兒子些時間,讓兒子好好想一想,等兒子想明白了,自然給長輩們一個交代。”

皇帝點頭,“你還算通理,旁的也別想了,只想你是一國儲君,是眾位兄弟的表率,要做出領頭的樣子來,就好了。”

太子深知道利害,這會子再死撐著,到最後非害了錦書不可!他甩了箭袖單膝跪下去,“兒子謹遵皇父教誨。”

皇帝嗯了聲,頗有些心力交瘁的意味,對太子道:“不早了,你回去歇著吧。”又衝門外微提了嗓門,“來人。”

李玉貴帶著一干御前太監飛快迎上來,替皇帝披上夔龍青肷披風,取石青色緞穿米珠如意帽給皇帝戴上,上下收拾齊整了,便前後簇擁著往體和殿的門廊上去。

太子躬下身子去,斂神道:“恭送皇父。”等皇帝上了御輦往乾清宮去,他忙回身找馮祿,問容升哪兒去了。

那容升飛也似的跑過來,老遠就打了個千兒,緊走幾步上前來,嬉皮笑臉道:“太子爺,奴才給您老道喜了。”

太子眼一橫,“我才給皇上訓了一頓,你給爺道的哪門子喜?”

容升道:“這叫禍兮福所倚!錦姑娘說了,明兒下了值找時候到上書房來和爺說話呢!”

太子料想是為了表的事,心裡也愁,不知道萬歲是怎麼拿到這塊表的,也不知是否傷了她,便扶著容升的肩頭,狠命掐著問:“你瞧錦姑娘好不好?像不像是受了委屈的樣子?眼睛腫不腫?哭沒哭過?”

容升趔著身艾艾地叫,“我的好爺,好祖宗,您可掐死奴才了……”

太子忙松了手,啐道:“少打馬虎眼,快說!”

容升揉著膀子道:“爺別急,錦姑娘一切都好,看著也精神,才剛還在慈寧宮張羅來著。太子爺只管把心放肚子裡吧,依奴才看萬事都順遂,也沒人為難她,再說錦姑娘這麼個聰明人,辦事說話妥妥帖帖的,也叫人找不著錯處不是?”

太子心裡一嘆,下頭人哪裡知道她的苦,面上好未必就是真的好,她那麼要足了強的人,就是遇著了過不去的坎,只怕也不會哼一聲的。

燈臺上的巨燭燃去了大半,馮祿領著伺候的人在一邊請旨,“太子爺,夜深了,還是回宮去吧,咱們坐在被窩裡好好的琢磨,何苦在這兒挨凍呢!”

太子往欞花槅扇窗上看了一眼,透著屜子上的玻璃,霧靄沉沉看不見頭,便問:“什麼時候了?”

馮祿躬身道:“就要交子時了,再不歇著,仔細明兒點卯起不來,又要叫萬歲爺生氣。”說著留神太子的臉色,也不敢提皇帝先前的訓誡,只開解道,“主子,世上的道兒多了,這條走不通,咱們換一條,再走不通,再換,沒有辦不成的事。您這會子鑽牛犄角,鑽死衚衕,愁壞了也沒用,還是得從長計議,就算橫了心一條道兒走到黑,咱們也不能擺在明面上。俗話說胳膊焉能擰得過大腿,宮裡規矩是死的,可人是活的呀,咱們不著急,慢慢地磨。您是萬歲爺嫡親的骨血,萬歲爺有他的顧慮,橫豎都是為您好,這情您得領。”

太子細一思忖,也覺得挺有道理,就由著內侍給他穿上烏雲豹氅衣,抬高了下巴讓司衣太監扣上盤扣,一面道:“明早你打發人在內右門上候著,看見錦姑娘來了請她稍等,我和師傅告了假就出來。”

馮祿忙不迭地應,“太子爺就是不吩咐,奴才也省得。”

太子又問容升:“我推著沒去,皇后娘娘和老祖宗她們可上臉子?”

容升挑著宮燈把太子往肩輿旁邊引,伺候著上了輦,才笑嘻嘻地回道:“沒有,太皇太后還誇爺來著,說皇子當以國事為重。萬歲爺膝下十位皇子,其餘九位年紀都尚小,只有太子能代父操持國事,太子爺先國後家,是好樣的。”

太子往狼皮背墊上靠過去,心想沒惹惱了太皇太后就好,錦書眼下的處境堪憂,得想個法子把她弄出慈寧宮才好,只不過一時急不來,要看準了時機再說。或者到今年選秀女時能捋出點門道,藉著宮裡人員調動把她換出來。打算是這樣打算,要辦到怕是不易,她如今是侍寢,又兼著敬菸的差使,太皇太后離不了她,況且存著忌諱,更不能輕易放人。

太子突然像被針扎了似的跳起來,自己雖沒有親自去挑人,萬一太子妃人選定下了,明天朝堂上就頒詔怎麼辦?他慌亂拍著肩輿的扶手道:“先去趟坤寧宮,這會子就去,耽擱不得。”

馮祿看看天色,勸道:“我的爺,什麼要緊的事非得現在就去?這麼晚了,坤寧宮早就下了鑰,您去了也得攔在宮門外。何不等明天早晨,有話藉著請安的時候說也成啊。”

太子緩緩低下了頭,抬輦的太監們停在夾道裡進退不得,沒有吩咐,也不知該往哪個宮去。太子不說話,一隊人馬就這麼站著。霧氣濃重,近侍太監們的頂子上蓋了白白的一層嚴霜,正月裡的天還沒轉暖,這大半夜的戳在外面,寒意直往骨頭縫裡鑽,連著心都顫起來。

大夥都給馮祿打眼色,馮祿沒辦法,只好壯著膽問:“太子爺,您這是找皇后娘娘幹嗎去?”

太子看他一眼,叫了聲容升,容身忙從墊後的隊伍裡跑出來,提著燈籠打千道:“奴才容升聽爺的示下。”

太子冷著臉道:“可聽說已經把人定下了?是誰家的女孩兒?”

容升怔了怔,拿眼梢子瞥馮祿,一面道:“回爺的話,聽說是端郡王傅浚家的小姐,到底真不真切還不知道,不過是邊上人的揣測,老祖宗也沒鬆口,定沒定下暫時沒信兒呢。”

馮祿是太子身邊最得力的內侍,他也深知道太子的憂心的是什麼,便哈著腰說:“爺放寬心吧,上年給宗族裡的幾位小公爺賜婚,都是千挑萬選走了好幾個過場的,哪有給儲君選嫡妃今兒看,明兒就定的道理!必定要來回地挑,還要報宗人府稽核,報皇上御覽,您要活動,有的是時間,也不急於這一時。”

太子被他這麼一說也靜下心來了,神武門上有更鼓聲傳來,正是到了子時了。他抬手掖了下眼睛,睫上凝滿了露水,此時方覺背上寒浸浸的。無可奈何擺了擺手,還是趕著時間回去打會子盹吧,離起身應卯也就兩個時辰,再不歇,天都要亮了。

儀衛又開始行動起來,抬輦的腳下加快了步子,粉底薄靴踏在青石板上,腳步聲又輕快又利索,在寂靜的甬道裡迴盪,一路向前滾滾而去。

景仁宮的宮門上挑著溜紗燈,門上的太監隔著霧氣,隱約看見有搖曳的燈光遠遠而來,忙擊掌示意殿裡聽差的人。眾人到連廊上迎了太子回宮,粗使的宮女熄了燈籠退出去,宮門轟然關閉,只聽“喀”的一聲,景仁宮上鑰宵禁了。

宮門上照例是寅正落鑰,錦書伺候完太皇太后出正殿,下了差,人一下就跟抽光了氣兒一樣,打著飄地從門裡出來。老祖宗寢宮裡的東西不讓動,嗓子渴得直冒起煙來,她強打著精神往西南角的銅茶炊上去,張和全熬完了銀耳正打發人往殿裡送,看見錦書來了便招呼她坐下,“錦姑姑這是下值了?”

錦書忙欠了欠身,“您快別這麼稱呼我,叫我怎麼當得起呢!您只像以前這麼叫我,就是看得起我了。”

張太監笑著應了,給她的杯子續上水遞過去,還往裡頭加了兩顆紅棗,兩粒幹桂圓,扯起了閒篇,“累壞了吧?前半夜一通張羅,後半夜又熬著侍寢,真難為你了。不過你昨兒可露臉了,崔總管今早進聽差房,逢人就誇你能幹呢!”

錦書捧著熱茶喝了兩口,謙恭道:“是總管抬舉我,又沒幹什麼,不值當一誇。”

“話不是這麼說的,別瞧都是些零碎活,還真不是誰都幹得了的。”張太監往爐子里加碳,撥了撥火道,“咱們當差的,越忙越要沉得住氣,你快趕得上榮姑娘了,今後崔總管更省心了,裡頭有你們倆照顧,還有什麼可忙的。”

錦書客氣了兩句,猛想起初一那天他說的見鬼的事來,和春桃的事還能沾上點邊,就打聽要是衝撞了陰人有什麼法子可解。

張太監道:“往大了說有水陸道場,做法事,燒樓庫;往小了說,就給鬼放賑,燒上一包金銀錢箔,勉強也能打發出去,不過只能對付一般貪財的鬼,要是遇上的是惡鬼,什麼都不要,就要找替身,那除了找喇嘛道士驅鬼,恐怕也沒別的辦法了。”

錦書心裡難過,大鄴時宮裡死了那麼多人,哪個不是帶著滿腔怨氣的?要找喇嘛和道士是不可能的了,春桃不知道怎麼樣,永巷那裡又沒個信兒,愁也愁煞人了。

張太監覷她,拘著問:“這是怎麼了?你碰上晦氣事了?”

錦書搖了搖頭,“不是我,是從前住在一塊的小姐妹。前兩天病得不成了,就差沒挪到北五所去了,託人送了東西,這會兒好不好也聽不著口信。”

張太監是個好管閒事的,一琢磨自己回頭要上乾東五所去,便問了院落和名字,說願意幫著打聽。太監不像宮女,太監不禁足,哪兒都能到,輪著辦差就借名頭滿世界溜達。錦書感激地起身請雙安,張太監大度一笑,就算應下了。

因著應在節氣上,事多,昨天到今天一刻沒得閒過,說要上內務府領牌子,到庫裡提菸絲的事耽擱下來了,也沒時間囑咐小太監去辦,這下子正好借這個由頭請總管個示下,好讓她出慈寧宮往隆宗門那邊去。

錦書坐了會兒有了些力氣,擱下杯盞謝過張和全的好茶,便整整儀容往福鹿邊上等著崔貴祥。崔總管是個大忙人,隔了好一會兒才從裡邊出來,看見錦書和他請安,便過來問:“姑娘,有事兒嗎?”

錦書道:“我來請諳達一個示下,值上的菸絲快用完了,頭裡忙,沒來得及照應,這會兒我下值了才想起來,請諳達準我上內務府領牌子去。”

崔貴祥點頭道:“好孩子,下了值還操心值上的事。你去吧,領了再送回來,只不過耽擱點工夫,歇覺的時候可短了。”頓了頓故意道,“今兒老佛爺這兒倒沒什麼大事,聽說萬歲爺身子不爽利,連著朝也罷了,這會兒正在暖閣裡養病呢,晨省是不來了。才剛老佛爺還說要打發人去萬歲爺跟前問問的,你和春榮一道去吧,回頭正好叫春榮把菸絲帶回來,也省得你再跑一趟。”

錦書猶豫著看崔貴祥,他卻作雲淡風輕的樣子,背著手踱到正殿裡去了。她不由發怔,太皇太后千方百計地把她隔開,讓她見不著皇帝,見不著太子,崔總管是什麼用意呢,倒敢忤逆太皇太后?她冥思苦想了半天,照這麼看來他是想把她往皇帝身邊湊的。太監都是無利不起早的,想是打量太皇太后上了歲數,怕她“老了”之後自己沒了差使,失了依附,這是存了心思鋪後路呢。

她自嘲地笑笑,怎麼把寶押到她身上來了?就憑著幾句聽來的閒話?突然又想起以前大家磕牙時提起的,崔貴祥和金迎福是同年,和乾清宮李玉貴是小同鄉,這麼說來,大概是從李玉貴那裡得著了什麼風聲了。

抬頭四顧,霧愈發厚重,三步之外就看不見人了。她定定站了會子,感覺像掉進了一片混沌之中。自己的事,反倒連自己也鬧不明白,太子的態度她是知道的,至於皇帝……一想起來背上就起了密密的細慄。他對她忽冷忽熱,又陰陽怪氣的,叫她如墜雲霧裡,辯不清方向,不知如何是好。崔總管讓她去問安,她是打心眼裡地怕。

臺階上的春榮叫了她一聲,“傻站著幹什麼,走吧。”

兩人並肩往宮門上去,守門的平安像木樁子一樣釘著,看見她們來了笑嘻嘻地問:“姑姑們出去辦什麼差?”

春榮抬手在他的裘帽上打了一下,“猴崽子,好好看你的門,問這些幹什麼!”

平安扶正了歪在一邊的帽子,覥著臉道:“是要上乾清宮去嗎?要是去那兒就勞駕替我給順子帶句話,他小子攀了高枝就忘了好兄弟,叫他得閒兒找我去。”

春榮嘖嘖道:“瞧瞧你那點子出息!狗顛的攔下我們,我還當你有什麼要緊的話要傳,敢情都是廢話。”說罷昂著頭跨出了門檻。

錦書對平安道:“能見著他一定給你捎話。”

平安忙不迭地打千兒,“姑姑真是好人,謝謝姑姑了。”

一路上春榮都在笑,“你如今是出了名的大善人啦,抱貓的小娟感念你,恨不得把你供起來,你可救了她一條命。今兒平安又一口一個好人,你這好人當的,不嫌累得慌。”

錦書也不反駁,只道:“他們只知道面上的,不知道真正的好人是你們幾個,你和苓子,還有入畫、大梅,你們都是心眼最好的。”

春榮斂去了笑,長長嘆口氣,“你啊,別整天苦大仇深的,事情過去就過去了,樂呵呵的多好。”

錦書笑道:“少混說,我哪裡苦大仇深了!你瞧瞧我,不是該樂就樂,該笑就笑嗎!”

“樂不進心裡去,笑在臉上有什麼用。”春榮搖搖頭,“你一個聰明人,何必自苦。”

錦書的嘴角漸漸耷下來,“要真正打心眼裡的高興,這輩子恐怕是不能夠了。”

行至隆宗門前,她拉了春榮一把,“我在宮門上等著你,裡面就不去了。你問了吉祥就出來,咱們好上造辦處庫裡去。”

春榮知道她的難處,崔總管大約是糊塗了,怎麼讓她一道來問安,倘若叫老祖宗知道了又要生事端。便點頭道:“好,你別走遠了,在牆根下等我。”

兩人往乾清門上去,路過內右門時看見太子身邊的馮祿在連廊下探頭探腦的,春榮也沒在意,整整辮穗子就進宮門找李總管去了。

馮祿迎上來,“姑娘來了?叫我們爺好等!昨兒一晚上沒睡著覺。您稍候,我這就請他去。”

錦書忙道:“我也沒什麼話,就想知道萬歲爺有沒有為表的事罰他,問你也是一樣的。”

馮祿不聽她說,邊跑邊道:“還是您自己和他說吧,我怕傳不好話。”眨眼就沒了蹤影。

錦書往牆上靠了靠,一夜沒閤眼,渾身上下都透著痠痛。霧大溼氣重,手腳凍得發疼,春袍子擋不住寒氣,她咬牙忍著不打擺子,可是心在腔子裡抖,就撿個背人的角蹲著,蜷縮起來好像能暖和些。乾清宮宮門上有匆匆的腳步聲傳來,她掙扎著想站起來,來人已經到了面前。

太子心裡一緊,俯身把她圈進懷裡攙扶起來,嘴裡問怎麼了,握了握她的手,只覺冷得冰碴子似的,便回身喊馮祿,“沒眼色的!把大氅拿來。”

他的手那樣溫暖,她一時忘了掙脫,傻愣愣地讓他替她搓揉,然後結結實實包裹在掌心裡,等回了神要想抽出來,他卻握得更緊。錦書紅了臉,低聲道:“快放手。”

太子年輕的臉上浮起促狹的笑意,眉眼間神采飛揚,壞道:“不放,好容易抓住的,怎麼能輕易撒手!”

錦書有些惱,可是看見他滿臉的關切,又有些不忍,那一身的刺便放了下來。心道罷了,暫且忘了仇恨吧,他是真的對她好,自己也貪戀這樣的溫暖。不知怎麼,只要他在就很踏實。她咬著唇想,多像自己的兄弟啊。

他和老十六同歲,當初和永晝很要好。兩個愣頭小子戴著荷葉做的遮陽帽,六月裡的大中午,覺也不睡,划著被小太監稱作“瓢扇扇”的小船,永晝做艄公,東籬扮採蓮人,一路搖槳往玉帶橋去。嚇得內侍們魂飛膽喪,串粽子似的在他們船後跟了一溜小瓢扇。兩個孩子游完了知春亭,又要覽西堤六橋,直折騰到太陽下山才回來。那時永晝是主,東籬是客,如今客人取而代之,主人倒漂泊在外,不知所終了,世上的事真是難料。

濃霧之後的馮祿故意咳嗽一聲,太子不得已才鬆開了手,接了羊皮一斗珠的大氅給她披好,仔細系上領口的黃綢帶,溫聲問:“怎麼樣?可好一些?”

那樣情意綿錦的嗓音!錦書尷尬地點頭,馮祿識趣地退開去,茫茫天地間似乎只剩他們兩個,太子又問:“那塊懷錶怎麼叫皇父得著了?他沒有難為你吧?”

錦書窒了窒,又不好告訴他被皇帝拉著出宮的事,只得顧左右而言他,“我才要問你,萬歲爺訓斥你了嗎?有沒有為了這事罰你?”

太子心裡開出了花,她果然是關心他的,挨餓受凍地跑來瞧他,就是為了怕萬歲罰他。他歡喜地笑著搖頭,“沒什麼,申斥兩句就完了,並沒有降罪。我只擔心你,你那麼難,萬一有個什麼我趕不及,豈不叫你受苦?橫豎我是男人,就算受上兩杖也挺得住,你是女孩兒,腚上開花多難看啊。”

錦書的臉愈發的紅,嘀咕道:“什麼腚上開花,你混說什麼!”

那股扭捏的小性子叫太子稀罕到骨頭縫裡去,仗著四下無人,不管不顧地攬她到懷裡,悄聲道:“錦書,別怕,一切有我扛著。若是他們問起來,你就往我身上推,左不過我拼著不做太子了,和你同生共死。”

她原先還掙,叫他這麼一說便愣住了,喉頭哽了下,眼眶慢慢紅起來,低下頭去喃喃,“這可……怎麼好。”

太子撫撫她的發,笑道:“我原就不想做什麼太子,你知道莊親王嗎?就是鐵帽子王爺長亭。我心裡一直想做他那樣的人,一壺酒,一支簫,寄情山水。倘或咱們因此獲罪,那就離開皇宮,做對亡命鴛鴦,好不好?”

他言之鑿鑿,待她情深義厚。錦書的心思平復下來,順從地靠在他肩頭的四爪團蟒紋上,“你不怕我害你嗎?”

太子悶聲笑,胸腔在她耳邊嗡嗡地震盪,“我不怕,你不是那樣的人。我以赤誠對你,如果你要害我,那就當我還了宇文氏欠你的債,我命該如此,怨不得別人。”

她抓緊他腰側的衣裳,說不出的彷徨矛盾。怎麼就動心了?真是沒出息透了!慘死的父母兄弟可會在下面痛哭流涕,怨她無用,非但不能替父兄報仇,還對仇人的兒子芳心暗許。她心裡噎得難受,太子軟語安慰,她無奈至極,淚眼婆娑道:“我沒臉面對慕容家的列祖列宗。”

太子收緊了臂膀,“我知道你的難處,只不過國仇家恨向來是男人的事,如果永晝還活著,他要來找我決一死戰,我定然連眉頭都不會皺一下。你是女人,女人不該摻和進來,咱們兩情相悅沒錯,不論慕容家也好,宇文家也好,實在難容也沒辦法,大不了咱們死後不進祖墳,也就是了。”

錦書笑著擦淚,“大正月裡,又死又活怪嚇人的。”

太子抽了汗巾子出來給她掖眼睛,“可不,這麼高興的事生生晦氣了。不說了,咱們且死不了,要長長久久地活著。”

錦書脫下大氅遞給他,低著頭道:“你回去吧,省得又生是非。”

太子見她羞紅了臉,再不像以往那樣的拉著清水臉子,竟有種前所未有的嬌俏之態。他一面欣喜,一面暗自慶幸,可算是守得雲開見月明了,這份感情來得不易,更是脆弱不堪一擊的,要加倍地呵護才好。像這樣牽牽手,能讓他抱在胸口,已經叫他感激不盡了。

太子嗯了聲,把她鬢邊垂落的碎發繞到耳後,“今兒辛苦你了,在這大霧裡站了半晌,下回再不叫你來找我了,我去瞧你。”

兩人你儂我儂正依依不捨,冷不防內右門裡有人大聲的清嗓子。錦書被嚇了一跳,太子伸手把她攬到身後,沉聲道:“是誰在那兒裝神弄鬼?”

濃霧之後探出李玉貴那張哭笑不得的臉來,他喲了一聲,忙打千兒笑道:“太子爺怎麼在這兒?萬歲爺才剛還說要到上書房聽各位爺做學問呢!”

太子臉色極難看,他一哼,冷笑道:“你這殺才,打量我不知道是怎麼的?皇父這會子龍體抱恙正歇著呢,你敢拿這個來嚇我,好大的膽子!”

李玉貴仗著自己是皇帝跟前的紅太監,所以並不怵,只不過也不敢太過造次,畢竟眼前這十五六歲的少年是儲君,將來的大英皇帝,他要是不知死活的得罪了,往後有他好日子過的。轉而膝蓋骨一軟,咚地就給太子跪下了,磕了個頭道:“千歲爺息怒,奴才就是長了顆牛膽也不敢糊弄您啊!奴才說的是實話,萬歲爺歇了一早上好多了,身上也有了力氣,還在迴廊裡溜達來著,順路溜達到了上書房。您要不信可以問大師傅去,奴才句句實話,請太子爺明鑑。”

太子斜眼乜他,氣呼呼道:“好,我倒要看看你能下出什麼蛋來!要叫我知道你滿嘴跑馬,仔細爺當場法辦了你!”轉身對錦書眨了眨眼,故意冷聲道,“回去代我向太皇太后請安,節下差事多,課業也忙,等回頭撂了手就去給老祖宗磕頭。”

錦書會意了,深深肅下去,“奴才恭送太子爺。”

太子微勾了勾唇角,背著手朝上書房去了。

李玉貴憂心忡忡地看著太子和錦書聯手演雙簧,其實聰明人心裡門兒清,太子是為了見她才告假出來的。可憐了萬歲爺,一聽說是錦書陪著春榮一塊兒來的,著急忙慌地打發他從月華門出來攔錦書。萬歲爺嘴上不說,其實心裡念得緊,他琢磨主子心思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只消萬歲爺一個眼神他就知道該幹什麼,所以緊趕慢趕地從鳳 彩門直奔出來,剛要邁出內右門,便聽見太子和錦書說的那些話。

到底還是孩子,張嘴都是意氣話,什麼不做太子,不進祖墳,只因還年輕,萬事都欠考慮,以為有了喜歡的人就能什麼都不要了。真要這樣,再過兩年瞧瞧,準得後悔。

李玉貴神色複雜,搖著頭,對錦書謂然長嘆。看上去挺機靈的丫頭,怎麼就不開竅呢!萬歲爺一次又一次地折騰,難道她一點也不明白?還是揣著明白裝糊塗?既然能接受太子,怎麼不能接受皇帝?放著現成的好福氣不要,倒去夠那風裡的鈴鐺,惹得萬歲爺發了火,廢太子的事兒未必幹不出來,到時候大家臉上不好看,這又是何必呀。

錦書心有戚戚焉,霧氣濃,也不知李玉貴聽了多久的牆角,要是把話捅出去怕要壞事!她謹慎地道個萬福,“諳達忙呢?”

李玉貴歪了歪嘴角,“萬歲爺知道你來了,來了怎麼不進去?他老人家正上火呢,你還是隨我去請個安吧。”

錦書莫名的心虛,囁嚅道:“萬歲爺怎麼知道我來了?”

李玉貴咂了咂嘴,“我說姑娘,咱們萬歲爺是什麼人?有什麼事能逃過他的法眼?你當春榮聖駕前敢說假話?他直剌剌地問,春榮敢不答嗎?”

錦書垂下了眼,“我還要等榮姑姑上庫裡取菸絲呢!”

李玉貴驚愕地低呼,“我的姑娘,您這是叫我為難呢!取個菸絲值什麼,聖上傳召,你還想抗旨不成?再說春榮姑娘已經走了,你就是等到霧散了也不中用了。”

錦書茫然立著,怎麼走了?明明說好在這裡碰面的,這回撂下她一個人算怎麼回事?

李玉貴看她呆愣,便道:“榮姑娘何等的聰明人,你這會子下了值,誰管你的下落?萬歲爺既然問了你,自然要見你,她還等著,那她豈不成了傻子?姑娘,快走吧!天冷,溼氣又大,回頭受了寒可不好。”

錦書磨磨蹭蹭,萬般無奈。一想到皇帝要見她,心裡就嗵嗵直打鼓,要是現在來道旨意讓她回去該有多好!她挪著步問:“諳達,您知道萬歲爺找我有什麼吩咐嗎?”

李玉貴瞥了她一眼,“這我哪知道!萬歲爺的心思誰也說不上來。其實這話原不該我這個做奴才的說……姑娘,您是一點兒不明白?”

錦書咬著嘴唇不說話,她也不想聽什麼金玉良言,女孩家天生靈巧,這個年紀上尤其是十樣心思。她又不是木頭人,這一來二去的總隱約能感覺到些什麼,可她對皇帝既恨又怕,皇帝是九五之尊,天字第一號的霸主,難保進了他的寢宮不會出什麼事……

錦書漸行漸慢,終於頓足不前了。李玉貴回頭看,那張臉白得跟鬼似的,生生地把他嚇了一跳,忙問:“怎麼不走了?我瞧姑娘臉色不好,是身上不爽利?”

錦書帶著哭腔道:“諳達,我不想去,請您在萬歲爺跟前回個話,就說奴才已經回榻榻裡去了,成不成?”

李玉貴慌忙搖頭,“這是欺瞞皇上,要掉腦袋的死罪,姑娘快別拿我開涮了,去不去的由不得你啊,還是快走吧。”

錦書只覺五臟六腑縮成了一團,腿肚子突突地抖,忍不住打起了顫。李玉貴看她那模樣著實可憐到家了,便好聲好氣地勸慰道:“你眼下不去,依著萬歲爺的性子,又得指派二人抬去接你,我們費點事倒沒什麼,倘或鬧開去,只怕你的名聲就大了。上到太皇太后,下到妃嬪

小主都要找你的茬,你想想,這樣好嗎?其實萬歲爺召你也沒別的,無非說說話,扯扯閒篇,了不起讓你伺候著進點茶水,用個藥什麼的,就是要臨幸……”

錦書幾乎癱軟下來,瞪大了眼睛死死盯著李玉貴。李總管被她看得發毛,咳嗽幾聲乾笑道:“也要敬事房記檔上牌子。姑娘,說句不怕您惱的話,要是萬歲爺這會子就……您可升發啦,晉答應,晉貴人,再往上到嬪,到妃,到皇貴妃……哎喲我的姑娘,您是前程似錦哪。”

錦書屈腿肅下去,哀聲央求,“諳達,我和太子爺您也知道,求您替奴才回明萬歲爺,奴才實在沒法子。”

李玉貴寒起了臉,上上下下打量她,壓著聲道:“姑娘這是不要命了?宮女和皇子私通是什麼罪,姑娘是宮裡長大的,應該比我清楚。在這深宮之中別說活得好,就是要活下來,也要深思熟慮不能踏錯半步,您怎麼還往自己身上攬?您自己捨得一身剮,那太子爺呢?您忍心把他拉下馬?”李玉貴站直了身子拿眼眄她,“您要是真這樣,我可就當您是存了心報復二位主子爺了。”

錦書哆嗦著說不敢,自己死活無關緊要,真要害了太子可了不得。

李玉貴看她有了鬆動,連哄帶騙地拉到了鳳彩門前,這是乾清宮的偏門,萬歲爺歇在後殿的東小室寢宮裡,過了養心殿再往前就到了,眼看著差事能卸下了,她又扒在門上不肯挪步了,那神情像是要推出去殺頭似的。李大總管頭疼欲裂,左右都有輪值的太監,況且是皇帝要見的人,罵又罵不得,道理又講不通,怎麼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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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有好言道:“您是個爽快人,今兒怎麼積糊起來!敢情前邊我和您說的話全都白搭,您一句沒聽進去?別人求都求不來的好事,到您這兒怎麼串味兒了?皇上這樣尊崇的人,又年輕,樣貌又生得好,您就是跟了他也不虧啊,怕什麼!”說了半天回過味來,怎麼連他也繞進去了,忙道,“萬歲爺沒說要臨幸你,你放心吧!”

廊子下站南窗戶的小太監掩著嘴吃吃地笑,錦書鬧了個大紅臉,這才不情不願地提著袍子跨過門檻,追上李總管問:“您才剛不是說萬歲爺臨駕上書房的嗎?”

李玉貴啊了聲,“巡視完了回來,照舊歇著了。”

穿過養心殿正間,前面是二小門的穿堂,穿堂那頭的東梢間就是“又日新”,萬歲爺在炕上躺著呢!李玉貴轉回身來,看見她愁眉苦臉的樣子很是擔憂,央道:“姑娘,您笑一個吧,就像在太皇太后跟前一樣。萬歲爺可是正經主子,您哭喪著臉,叫我跟著揪心哪。”

錦書擠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臉來,“諳達,您瞧這樣成嗎?”

李玉貴無奈地點頭,“湊合吧。”說著領她過了穿堂,在東梢間門前站定,隔著繡線軟簾哈腰通稟,“主子,錦書到了。”

皇帝語調冷淡,只道“進來”,錦書屏氣凝神應個嗻,有些畏懼地看李玉貴,他往邊上讓了讓,打起軟簾使眼色讓她進去,見她猶豫便在她背上推了一把。

錦書踉蹌著進了“又日新”,暗想開弓沒有回頭箭,這會子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於是深吸一口氣走到皇帝床前,蹲下去恭恭敬敬請了個雙安。皇帝說免禮,她也不敢抬頭,垂著手退到牆邊站著。

皇帝蹙了蹙眉,“你拘著幹什麼?朕這麼叫你害怕?”

她忙搖頭,“萬歲駕前奴才不敢造次。”

那邊緘默了半晌,方緩緩道:“朕赦你無罪,抬頭吧。”

皇帝靠著床架子,背後墊著秋香色的繡雲龍條褥,妝蟒繡堆的幔子半副高掛,半副低垂,外面罩著明黃羅帳,西牆根前燃著的通臂巨燭映照過來,那黃色盪出一圈一圈的暈影,模糊而溫暖。

皇帝一手執書,就著火光微微傾側身子,倒不似平日的機警敏銳,臉上透出股子慵懶從容來。鬢邊的發結成小辮匯進頂上的冠帶中,齊眉處勒著二龍出海的抹額,金絲勾勒的紋路在燭光裡灼灼地閃,真正是眉如墨畫,鬢若刀裁。見錦書定睛瞧他也不惱,反倒自得地勾起了唇角,心想這丫頭別的都好,就是有時候管不住自己的眼睛。換了別人敢這麼直勾勾地盯著他,早就辦了大不敬下大獄去了,她不一樣,他願意讓她細細了地打量,這樣才能知道她眼裡裝下了他。

皇帝的心情還不差,慢吞吞撂了書坐直,錦書端過茶盅裡的蓮子茶來,小心地問:“萬歲爺,您哪兒不好?”

皇帝接過茶喝了一口,復遞還回去,頓了頓方道:“沒什麼要緊,想是昨兒歇得晚了,早晨起來頭暈。”說完了忍不住咳嗽起來,直伏在床頭的案几上咳得掏心挖肺一般。

錦書悚然上前替他拂背心,他大咳不止,半天方緩過勁來,漸漸止住了,歪在大引枕上眼淚汪汪地喘。錦書又抽了帕子給他拭,忐忑道:“發作得這樣厲害,奴才伺候萬歲爺吃藥吧。”

皇帝搖了搖頭,“不必……”又咳了數聲,道,“方才已經用過了。朕問你,你是陪著春榮一道來的,到了宮門上怎麼不進來?”

殿內的蘇合香從鼎內縈縈地升起來,隨著空氣的流動四下飄散開去。窗前養了一盆迎春花,那金腰兒花枝繁茂,細長的藤蔓從紫檀木的高臺上垂下來,只抽了極少的幾片葉子,卻開滿了金燦燦的花。她就立在那盆迎春花旁,面色如白玉一般,楚楚地看他一眼,復低下頭去,訥訥道:“奴才是上內務府取牌子去的,並不是陪著榮姑姑到乾清宮來的。”

皇帝聽了氣結,別轉臉去又是一陣大咳。她不由緊走兩步上前輕輕替他捶背,只覺他身上發燙得厲害,熱度透過衣裳直傳到她手上去,這才發現皇帝只穿著一件石青色的花綢單袍,便暗自腹誹御前這些人是怎麼伺候的,這樣大冷的天,就是穿夾袍都嫌不夠,他還病著,倒由得他貪涼。遂回身取了件玄狐皮端罩來,福了福道:“萬歲爺,奴才給您添件衣裳吧,還是仔細聖躬,這會子正熱著,吃了藥再捂出一身汗來就好了。”

皇帝原本最討厭裡三層外三層地包著,嫌累贅不自在,可聽她一說也沒了脾氣,順順當當就把端罩套上了,由她扶著半臥半躺下。隱約聞見她袖籠中飄出的似有若無的香氣,暫時忘了全身焦灼的疼痛,心思也平復下來,半合著眼問:“昨天咱們出去的事沒叫太皇太后知道吧?”

錦書應個是,“虧得李諳達給我找著了貓,否則真是瞞不過去。”

皇帝哦了聲,“沒出事就好,我原當要有一番動靜的。”

錦書替他掖好被角,見他頰上泛紅,心裡琢磨他一定病得不輕,便肅了肅道:“萬歲爺,您睡會子吧!”

皇帝的目光落到條案上,那裡碼著厚厚的一摞摺子,今天的叫起雖免了,摺子照舊遞上來。那些個公文從四面八方彙總過來,都是大事,都巴巴等著皇帝御覽聖裁的,今天撂下了,明天就有更多。他不能像慕容高鞏那樣讓后妃抓鬮定奪,他得一個字一句話地看進腦子裡去,反覆地斟酌思量。都說讓他保重聖躬,可身子疲累事小,國家大事耽擱不得。

皇帝抬手示意,自己挪了炕桌過來。錦書知道勸也不中用,只好把奏章一股腦地搬到他面前,低聲道:“萬歲爺勤政是天下人之福,只是也要保重身子才好。”

皇帝手上一頓,也不應,只抬眼看她。她心頭一跳,忙跪下去磕頭,“奴才多嘴,請主子責罰。”

皇帝拿了本摺子在手裡,淡淡道:“你起來,朕沒怪你。”復問,“昨晚又輪著你侍寢?”錦書道是,低眉順眼地往硯臺裡量水,取了硃砂墨塊緩緩地研磨。

皇帝往墊子上靠去,暗想難怪看著憔悴,昨兒忙得夠嗆,侍寢也不得安睡,正想叫她回去歇著,外面李玉貴高聲地喊,“奴才給皇后主子和各位小主請安啦。”

錦書慌了神,要是叫皇后知道她在這兒,回頭傳到太皇太后耳朵裡,恐怕要罰她到北五所當穢差去。轉眼看皇帝,他倒篤定,只顧歪著看摺子。錦書頓下手上的動作,凝神聽外面的動靜,門外腳步聲由遠及近,李玉貴道:“主子且留步,萬歲爺有吩咐,不叫人進去打攪,這會子怕是歇下了。請主子稍候,奴才瞧瞧去,倘或沒睡,奴才再來回主子。”

皇后有些不悅,“怎麼我每回來萬歲爺都歇了?總管,你不會是在糊弄我吧?”

李玉貴忙打起了哈哈,“主子恕罪,奴才就是長了十個膽也不敢瞞騙皇后主子。奴才是萬歲爺身邊的一條狗,萬歲爺說什麼,奴才就照著做,還請主子見諒。”

皇后哼了一聲,“好,本宮在這裡等著,請總管速去速回。”錦書嚇得大氣不敢出,抓著墨塊的手簌簌地顫,滿臉的驚恐畏懼。

皇帝抬起眼打量她,她站在炕桌前愣神,動也不動,只聞輕輕淺淺的呼吸,如絲一樣把他的心密密捆縛起來。皇帝眼角微揚,抿唇笑了笑,“別怕,朕的寢宮,沒有朕的允許,連皇後也不得擅闖。”

一會兒李玉貴到了床前,打千道:“萬歲爺,皇后領著幾位小主來瞧您呢,給奴才擋在外頭了,依這主子的意思,宣是不宣?”

皇帝道:“人多聒噪,叫她們回去。”

李玉貴瞥瞥錦書嗻了聲,卻行退到殿外,對皇后道:“回主子的話,萬歲爺聖躬不豫圖清淨,說難得皇后和諸位小主有這份心,萬歲爺心裡都知道,只是今兒精神頭不濟,就不見了,請主子和各位小主回去歇著。”

多貴人的嗓音傳來,“萬歲爺到底在不在裡頭,總管可別蒙咱們啊。”語調之中大有懷疑的意思。

皇帝臉上浮起厭惡的神色,捂著嘴又悶聲咳喘。門外大概是聽見了,也確定了皇帝在寢宮裡,再沒有由頭鬧了,便紛紛隔著菱花格扇門道:“請萬歲爺保重龍體,臣妾們等您大安了再來瞧您。”嘈嘈雜雜一陣花盆底磕在金磚上的咔咔聲,來請安的人像潮水般地退去了。

天色比先前亮堂了很多,霧氣漸次散了,晨曦穿過薄霧照在坤寧宮的單簷歇山頂上,皇后放開左右宮女攙扶的手,筆直地立在正殿的月臺前。晨光打在石青的八團喜相逢緞褂上,折射出烏沉沉的光暈。

她凝眉眺望,乾清宮離得那樣近,又日新的後窗戶就在眼前,她卻被擋在一道金絲藤紅漆竹簾外進不去。心下是說不出的愁滋味,近來皇帝和她愈發的生分平日雖說不上多熱絡,可好歹還算貼心。現如今見了面臉上仍舊笑著,神態語調卻難掩的疏離,到現在竟將她拒之門外……她莫名的恐懼,愁腸百結的預感,似乎要出什麼婁子了。

一眾妃嬪見皇后面露愁容,自然各懷心思,個個緘口不語。

皇后身邊的掌事宮女叫初寒,在坤寧宮待了六年,是皇后的心腹。主子有晃神的時候,她要替她周全到,眼看著皇后要失儀,便上前一福道:“主子,萬歲爺那裡有太醫們照顧,必然保萬歲龍體安康,請主子放寬心。清早的寒氣重,還是回暖閣裡去方好,諸位小主們還等您的示下呢。”

皇后回過味來,看身後的淑妃、懋嬪、還有多貴人皆恭肅而立,忙笑道:“瞧瞧我,真是失禮了,叫三位妹妹在外頭受凍,連口茶都不給喝,回頭該怨我了。”

三人都說不敢,跟著皇后往配殿裡的東暖閣去,等落了座,懋嬪才道:“萬歲爺這會子不知怎麼樣呢,又不肯見人,怪道皇后娘娘要憂心。”

多貴人道:“可不!好不好的讓咱們見一見,也好叫咱們安心不是!”

皇后伸出戴著鏤金護甲的右手端起茶盞,吹了吹茶沫子道:“萬歲爺喜靜,咱們人多,吵得他不得安生。他既然不肯見,那一個人養著也好。”

淑妃笑道:“今兒是來得湊巧,乾東的人怪齊全的。可說句大不敬的話,萬歲爺這事辦得,不好!嫌著我們也就罷了,怎麼連皇後娘娘都不讓進?以往有什麼總是打發了我們把娘娘留下的,是不是?”

別看淑妃平時悶聲不響的,要緊的時候會把人往死路上逼。皇后訕訕的,擱下了杯子道:“這話說岔了,萬歲爺是大家的萬歲爺,我什麼時候也沒獨佔啊!我如今人老珠黃,不受待見也是有的,不像各位妹妹,風華正茂,各個鮮花似的,往後聖眷且隆著呢。”

眾人一聽皇后自嘲的話,皆被嚇得一凜。淑妃趕緊賠笑道:“瞧娘娘說的,年輕值什麼,過幾年都一樣。您可不同,您和萬歲爺是少年夫妻,風雨裡一起過來的,咱們再投兩回胎也不能夠和您比。”

皇后還是冷著臉,懋嬪岔開話題道:“近來萬歲爺總是‘叫去’,也不知是怎麼了。旁的倒沒什麼,只怕是身上不好,硬撐著不說。”

皇后的嘴角揚起一個寡淡的弧度,“萬歲爺忙,那樣多的國事要處理,精力總歸有限,咱們多體諒他吧!”

既然皇后都沒牢騷,下頭位份低到塵埃裡去的人還有什麼話可說!忙從小杌子上站了起來,屏息斂神諾諾稱是。

初寒託著雕花漆盤來,到皇后面前一蹲,“主子,該用藥了。”

皇后漫不經心道:“過會子再用吧。”

那三個也是識趣的,都上了藥了,擺明了是在轟人,正好坐在這裡也活熬出油來,便順著臺階往下溜,唱個萬福道:“咱們叨擾了皇后娘娘這麼久,也該回去了。娘娘快歇著吧,奴才們告退了。”

“也好,你們出來有時候了。”皇后頷首,“我就不送了,都去吧。”

皇后坐在南窗戶下,拿起繃架子繡那方蘭草的帕子。引了線,針尖在頭皮上篦兩下,正待要落針,心裡又繁雜不安,來來回回比劃了好幾次,最後只得作罷了。

初寒在一旁看著,幾番猶豫才道:“主子既靜不下心來就別繡了,沒的傷著自己。”

皇后撂了手,半倚著炕桌長嘆一聲,失神看著窗外。天氣很好,滿目跳躍的金,她的眼裡卻是壓抑的死寂,喃喃唸叨:“要壞事。”

初寒心頭一顫,皇后母儀天下,向來是謹言慎行穩如泰山的,從沒見過她怔忡失措的樣子,莫非是為給李玉貴攔在外頭的事不痛快麼?她惶惶不安地問:“主子這是怎麼了?萬歲爺不過是偶染風寒,太醫診治了就會好的。”說完猛然想起那樁事,頓時便明白過來。

真真是棘手到家的一團亂麻,兒子五迷三道地陷在裡面,還沒來得及料理,老子又牽扯進去。這慕容錦書到底有什麼能耐,叫那父子倆念念不忘地掛在心上呢?

這是皇家的家務事,又關係到體面,她做奴才的不方便說什麼,只開解道:“主子先別急,事情還沒鬧明白,萬一不是咱們猜的那樣,豈不白操了那些心?”

皇后搖頭,“這事九成九的沒錯,初一天地人大宴散了,他上這兒來就失魂落魄的,我那時只當他政務上遇著不如意了,並沒有往深了想,如今回過頭去琢磨,果然是大大的不一般!你進宮這些年,何嘗見過他那樣?他是個兜水不漏的精明人,針鼻大點兒的事都記在心上,結果那天佈菜出了岔子。後來又有個‘二人抬’,到昨兒下半晌無緣無故丟了半天……依著我,料想是有些眉目了。”

初寒道:“這事兒光猜也不成,要不我打發人往午門上問去,看萬歲爺昨天下午出沒出宮。”

皇后斟酌道:“各門上的禁軍統領都是皇帝的親信,當初跟著他打江山的,只要他一聲令下,掉腦袋的事都肯幹的主兒,能讓你輕易打聽到他的行蹤嗎?況且他未必走午門這條道:十有八九是從神武門出去的……回頭你上順貞門去一趟,和門子上的太監打聽,那起子下等奴才,給兩個子兒連祖宗都能賣,有什麼是問不出來的?”

初寒應個是,“要是萬歲爺真帶錦書出宮去了,娘娘打算怎麼辦?”

皇后還真給問住了。怎麼辦?是啊,怎麼辦……皇帝眼下正在興頭上,貿貿然動了他的玩意兒,他一惱,傷了夫妻情分不是因小失大嗎?要動手也不能是自己,一邊是丈夫,一邊是兒子,倘或有個閃失,皇帝恨她,太子怨她,到時候鬧個裡外不是人,那活著還有什麼奔頭?

皇后霍地站了起來,初寒叫了聲主子,不知道皇后要做什麼,只聽她說:“我去找太后商量。”

初寒一時愣了,暗想皇后這不是病急亂投醫嗎!太后深居簡出,整天的青燈古佛誦經參禪,一心想著白日飛昇呢,哪會理這等紅塵俗事!找她商量,無非得著兩句“阿彌陀佛”,還能有什麼!

“這才是正經打算。”掀了膛簾子進來的高嬤嬤,把敬獻的糖蒸酥酪和楓露茶擱到炕幾上,一面道,“您早該找太后去了,討了她一個示下,幹什麼都放得開手腳不是?”

皇后著緊地披上了猞猁猻大氅,像是海心裡頭飄著,突然找著了北,臉上的神情松泛下來,嘴唇抿得也不那麼緊了,還有那麼點喜滋滋的味道。

初寒是開國以後選秀進宮的,南苑時期的事她並不知道,也不便和她說。別瞧太后如今無欲無求,想當年也是出了名的一把好手,宮裡的老人們都知道,她的這位婆婆面上既恬淡又和氣,私底下怎麼樣就不好說了,總之合德帝姬是死了,她也成了太后,成了最大的贏家,之所以蟄伏著,那是因為上頭還有太皇太后,將來老祖宗百年,這大英後宮只怕就是她的天下了。

皇后收拾停當,上了肩輿往壽安宮去。風和日麗,太陽照在身上暖烘烘的,皇后微微地眯起了眼。皇太后這會兒再要清靜,事關她兒子和孫子,絕不能袖手旁觀。要論肚子裡的錦繡文章,誰也比她不過,皇帝的性子其實就像她,那樣可怕的深沉和警醒!知道自己要什麼,隨侍保持一顆冷靜的頭腦,從前慕容合德搶了她的丈夫,如今慕容錦書又來禍害她的兒子,孫子,叫她知道了會怎麼樣?

皇后冷冷一哼,八成會咬牙切齒地說上一句,“慕容家的女人都是狐狸精!”

步輦在夾道裡匆匆而過,一路行至壽安門前,皇后下輦往春禧殿去,宮裡的孫總管迎上來,因著皇太后免了后妃們的晨昏定省,總是難得才見著皇后,便按規矩跪下來磕了三個響頭,笑道:“什麼風把主子吹來了?”

皇后抬手叫他起來,“諳達快別多禮。今兒天好,來瞧瞧太后。”

孫太監嘴上抹了蜜一樣,奉承道:“到底主子是不一樣的,可比旁的人貼心多了,皇太后常說花好稻好,比不上嫡親的好,這話一點不假。”邊說邊引道,“太后娘娘在萱壽堂呢,主子請隨我來。”

壽安宮前後分為三進院落,東西各有跨院,萱壽堂就在第三進裡,園裡疊石為山,風景極是雅緻。從出廊過去只聞篤篤的木魚聲,皇后問孫太監,“皇太后這會子正禮佛嗎?勞煩諳達給我通傳一聲,我到福宜齋候著。”孫太監打千兒應個嗻,先送皇后去了東次間,這才腳下生風地往萱壽堂去。

皇后在小殿裡坐著,檻窗開了兩扇,園子裡才抽芽的綠意隔著屜子透過來,倒有一片欣欣向榮的意境。直等了一炷香的工夫太后還未現身,她也不急,品著內用的紅茶,賞賞這滿院春光,和皇太后跟前伺候的嬤嬤閒聊兩句,間或整整脖子上的赤金盤螭瓔珞圈,再扶一扶頂上的累絲點翠花籃鈿子,悠哉悠哉,氣定神閒。

又過一陣,隱隱聽見有腳步聲,她撫了正龍團花的褂子站起來,衝門口進來的皇太后肅下去,“奴才恭請皇太后萬福金安。”

太后和顏悅色地點頭,“起身吧。我才剛的經正念了一半,又不好中途撂手,叫你好等了。”

皇后笑道:“是奴才叨擾額涅了,事先也沒打發人來回稟,就這麼急匆匆地趕了來,壞了額涅的規矩。”

太后只說沒什麼,“正是念得時候長了,想歇一歇呢,可巧你來了,咱們娘兩個好好說會子話。”

太后穿著石青色緞繡三藍花蝶袷坎肩,把子頭摘了兩邊的絡子,白玉扁方下插著根銀鎦金鑲多寶簪,胸前掛著伽南念珠,到底是吃齋的人,那打扮也素淨莊重。看皇后站著,便讓她坐下,問:“你今兒怎麼得閒上我這兒來?上回就聽說準備二月二的東西了,這會兒怎麼樣了?”

皇后應道:“額涅放心吧,該備的都齊了,就剩吃食沒料理了。”

民間傳說著二月初一龍睜眼,二月初二龍抬頭,二月初三龍出汗。自打年下前後宮裡就張羅上了,該掃炕蓆了,冬天兒的炕,怎麼說也比外面露天地裡暖和,這炕縫裡、炕的犄角旮旯、炕被的下頭,保不齊藏著錢串子、潮蟲什麼的。一到二月二,這些蟲子活泛起來,萬一被叮了咬了,大年初兒的,怎麼說都晦氣。還有就是藏剪子,這三天不論主子也好,宮女子也好,誰都不許碰針頭線腦的東西,說是怕戳瞎了龍眼,戳破了龍皮。

吃食也講究,吃好了,身子骨硬實才能騰飛。各宮這天不用廚子,但凡是女人,主子奴才都得上手,要備上元宵,春餅,褡褳火燒,還有麵條,饅頭雞爪子,再來個芥菜纓炒黃豆嘴兒,來盤豆腐,用白菜頭包著桌上的飯菜,使勁捧著吃圖個好說頭兒,這就齊全了。

原本二月二是個歡快的日子,可皇后有點樂不起來,她心裡裝著事,聽太後在那兒數叨棉褲變夾褲,棉襖變夾襖的老慣例,不過應景兒地湊上兩句。太后是明白人,一眼就看得出來,於是屏退了左右,等著皇后開口。

皇后張了張嘴,“額涅,奴才有件事兒,不知道怎麼說才好。”

太后老家是科爾沁的,這樣的稱呼只在南苑時用過,進了宮,老輩子裡的習慣就改了,要不是太后,要不是額涅,叫額涅的時候少。皇后這麼一聲,倒勾起她一些從前的回憶來。愣了會子神道:“你說說,出了什麼紕漏?”

皇后猶豫了一下,事到臨頭不知怎麼又顧忌起來,隔了半晌才慢慢道:“太皇太后跟前敬菸的錦書,額涅記不記得?”

太后想起了那丫頭,雖然穿著宮女的衣裳,可渾身上下有股宮廷的氣派,像寶石玉器一樣,由裡到外透出潤澤來。慕容家的孩子就是不一樣,且不說明治皇帝為政有多不合格,單就他那種做派,還真是無人能及的。太后恍惚又憶起了合德帝姬,先帝就是喜歡她那點,以至於迷迷瞪瞪,到死還念念不忘。

皇后看見皇太后眼裡泛起一層寒冰來,知道觸到了她的傷心處,不過也顧不上那些,繼續說:“眼下錦書要走她姑爸的老路子了,奴才沒了主意,特地來回稟額涅。”

太后大驚失色,一種急痛直攻進心底最深處,她霎時挺起了脊背,顫聲道:“你是說皇帝?”

皇后本是極雍容鎮定的,可這話一旦出了口,就如大山將崩似的,她看著太后,疲累道:“不光是萬歲爺,還有太子。”

手裡的念珠似有千斤重,皇太后被皇后那席話震得魂不附體。什麼講兒、禮兒、令兒,統統都想不起來了,直恨不得找到皇帝爺倆一通臭罵。

宇文家真是好造化,小一輩子和老一輩子一樣的毛病。這話還不能和皇后說,多丟人啊!皇帝這是中了邪了,早晚非栽在姓慕容的手上不可!皇后嫁過來時只聽說嫡王妃和王爺多恩愛,並不知道皇帝對他嫡母存著那樣的心思,如今要是告訴了她,只怕皇帝臉上掛不住。皇太后咬著後槽牙想,這樣的虧還真是吃不怕,有一便有二,頭裡和老子搶,現如今和兒子爭風吃醋,真有他的!

“你們萬歲爺人呢?”太后沉聲道,“我要問問他,他可還記得自己的身份!做皇帝的人怎麼也沒個忌諱?那丫頭是個什麼東西,留著一條賤命都是天大的恩典,他這會子是要抬舉她麼?在床上安個弓弩子,命還要不要了?”

皇后怕她鬧開去,回頭不好收場,只好安撫道:“額涅先別急,這不過是我的猜測,到底是不是的還要接著查。我原想把錦書弄到坤寧宮來的,可老祖宗那裡說什麼也不肯放人,這事就作罷了。咱們穩了陣腳再說,好歹想個法子把苗頭給掐了,興許還有救。”

太后愈發的痛心疾首,“東籬這孩子也叫人糟心!整個朝廷的大家子小姐裡就挑不出一個合心意的,竟瞧中下等奴才了,真叫我恨鐵不成鋼!”

皇后噎得說不出話來,心裡委屈得直想掉眼淚。太后捂著胸口氣喘了半天,才問:“你同太皇太后說起過嗎?錦書是她宮裡的人,要處置也得她發話才成。”

皇后低聲道:“太皇太后應該是知道的,只不過一味地不做決斷,奴才也鬧不明白她的意思。”

皇太后冷聲一哼,“說句大逆不道的話,我瞧太皇太后真是上了年紀,要做好人了。可這善心得看用在什麼上頭,這麼油鹽不進的耗著,非得等她把天捅個窟窿出來,然後再收拾殘局嗎?”

屋子裡都是貼身的近侍,倒不擔心他們把這兒說的話往外傳。太后擰著眉頭想了會兒,看皇后,只低頭坐著,也沒句痛快話兒。論理要辦那丫頭有的是法子,卻不知她怎麼就畏首畏尾的,眼巴巴看著皇帝和太子被人禍害嗎?自己如今吃齋念佛,那些個殺伐的事做不得,就指著她了。

“到底怎麼樣了?我瞧著你也放不開手腳,難不成他們爺倆就死心塌地了?這才幾天的光景!”太后視線在她身上一繞,“該怎麼辦你也不必請我的示下,你是六宮之主,要辦個丫頭不是一抬手的事兒!”

皇后有點傻眼,面上只不動聲色。她的原意是叫太后動手,她和皇帝的情分總要保全的,太后如今要做菩薩了,冷眼旁觀著?她的左手捏了個拳,心想要下帖猛藥才成,便道:“要不這事先緩緩再說吧,太皇太后那裡不撒手,我做孫子媳婦的總不好硬問她討人。額涅,旁的沒什麼,錦書那丫頭要是能一心一意跟著太子或是萬歲爺,還則罷了,怕只怕她不安分,她心裡恨著宇文家,倘或從中挑唆,弄得父子反目成仇,於家不利,於社稷不利……額涅啊,咱們可要痛斷肝腸了。”

皇太后一思忖,是這話!宇文家的爺們兒耳根子軟,心裡真有了這個人,上刀山下油鍋,眼睛都不帶眨的。她緩緩往雕龍椅背上靠過去,和皇帝的母子情,和太子的祖孫情還顧不顧?萬一那丫頭早就扎了根,她處置了她不得讓那爺倆記恨她一輩子?可又不能放著不管,怎麼辦才萬全呢……

太后道:“皇帝不是那種不知輕重的人,私情和國事還是能分開的,就像先帝,他和敦敬皇貴妃那樣的情深義厚,還不是揹著她奪她皇兄的江山!我料想皇帝也應當有高皇帝心懷天下的胸襟。”

皇后恍然想起在南苑王府時,一天遊園無意間聽到太后貼身丫頭的一段話,那時就領教了太后的沉沉心機:

合德帝姬是個心思單純的人,她偏安一隅不喜熱鬧,王府裡的事鮮少過問,高皇帝 不敢把他的宏圖大業告訴她,每每拿練兵來搪塞她,她也不察,仍舊過她的安穩日子。

當時她極受寵,闔府上下的姬妾哪個不嫉妒,就差沒活撕了她。眾人都遠著她,偏太后討喜,姐姐長姐姐短的一刻不離口,合德帝姬也喜歡她,拿她當姐妹,結果怎麼往呢?高皇帝出征去了,她就把南苑王府謀反的事告訴了合德帝姬。這下嫡王妃的天塌了,一下就病倒了,她還常去探望她,火上澆油地把前方戰事轉述給病榻上的人,可憐合德帝姬一條命就這麼斷送了,臨死都沒出賣她,八成還是領著她的情,當她是知心朋友。

皇后悵然,這就是大宅子裡的妻妾爭鬥,殺人不見血,多可怕!為了生存,什麼樣的手段使不出來?只可惜,贏了天下又怎樣?皇后喃喃,“誰曾想高祖爺是那樣的實心眼兒,皇考皇貴妃一走就連飯都不吃了,到最後餓得沒了樣,瘦成了兩層皮,那梓宮抬著,就剩壽材的份量了。”

皇太后一怔,心上被狠狠剜了一刀似的,猛醒過味兒來,“不成!那丫頭不能殺,千萬要留著一條命!我算是明白太皇太后的用心了,要是殺了她,回頭不知道要惹出多大的事來,她再搭上那爺倆,那可真是要了人命了!”

皇后只覺背上冷一陣熱一陣,迷茫茫沒了方向。“這麼說來就由著她去?額涅,她是慕容氏的遺孤啊,等著吧,遲早要出亂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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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頭痛起來,正因為她是合德帝姬的侄女才不能輕易動!皇帝八成是在她身上找著她姑爸的影子了,這才是真正不好辦的原因,這會子一腦門子扎進死衚衕裡了,哪兒還出得來!

“額涅。”皇后的心涼到了腳脖子,“奴才聽您的,您給個話兒吧。”

太后擺了擺手,“皇帝和太子要有個好歹,我死了也沒臉見祖宗。你別急,再想想法子。”

一直在一旁侍立的高嬤嬤上前請了個雙安,“奴才有個主意,想看看皇太后的意思。”

那高嬤嬤是皇后的奶孃,皇后大婚那會兒跟著陪嫁過來的,在芳嘉園那片有個府邸,人們管那兒叫奶子府沙家。平時不常在宮裡住,只有皇后傳了才進園子裡來。太后一瞧自己人,就點頭道:“你說。”

那高嬤嬤是個話簍子,出發點是好的,只是不相干的忒揪細,從南苑說到大內,從繡工說道宮女,像倒了核桃車似的嘰裡咕嚕說了一大套,直說得太后耳朵裡生了繭子,忍不住大皺其眉,嘆著氣兒道:“您老到底想說什麼呀,甭扯閒篇了,你主子急斷了腸子,你還有這興致侃吶?快揀要緊的,麻利兒說吧。”

高嬤嬤一迭聲應是,又繞了好大一個彎子,可算是說上正經的了,沒別的,就兩個字,賜婚!

皇太后掏了掏耳朵,“賜婚?賜給誰?宗族裡誰敢要?還有你們萬歲爺那兒,非把人家弄死不可!”

高嬤嬤道:“怎麼能賜給王府門第呢,還讓她過闊綽日子享福去啊?往下邊賜,往狠了辦她,指給太監!”

皇太后個皇后倒抽了口氣,這也忒缺德了,好好一個大姑娘嫁了太監,那往後還能活嗎?太監都是些臉酸心眼子小的玩意兒,落到他們手裡不得要了大半條命去!

高嬤嬤自顧自地絮叨,“奴才覺著這個好!萬歲爺就是要法辦,殺個奴才不值什麼,過了禮上了花轎,太監死了她就是個寡婦,萬歲爺和太子爺也沒念想了。”

理是這個理兒,可這損陰德的事誰來做?皇后垂下了眼,皇太后老僧入了定,誰也不吱聲。

一室靜謐。隔了老半天,皇太后像是想明白了,和丟了性命來比,叫兒子恨,孫子怨也沒什麼,拼了這幾年的道行不要了,就這麼辦!

太后木著臉拍板,“二月頭上皇帝要上西山健銳營去,趁著那當口頒懿旨吧,不能讓個女人毀了整個大英。”

皇后咬著牙說嗻,高嬤嬤笑道:“太后您聖明。”

打定了主意,大家都松了口氣,太皇太后那裡再忌諱也構不成阻礙,只要揹著老太太放了恩旨,立馬把人帶出宮去就齊全了。

皇后沒事人一樣閒喝兩口茶,琢磨把人配給誰合適,高嬤嬤說:“就配給圓明園裡養鴿子的管事劉登科,那狗不拾的東西好色,死都不怕的種子,就他合適。”

劉登科三十來歲,養鴿子是行家,腿不瘸眼不瞎,就是背佝僂,據說是淨身的時候沒把腿抻好,站著就像只蝦子,這一生都伸不直了。

皇太后一聽也蹦出了點憐憫之心來,雙手合十,念了聲“阿彌陀佛”。

皇后有了底兒,忙換了個話題,笑眯眯地又說上二月二來了。說剛忙完年下還沒緩過勁來,又要張羅換季的事,下頭人起早搭黑,點燈熬油的做針線不容易,得放賞。

太后順著話頭子說:“各宮正月裡還有多少雞鴨魚肉,省著吃也好,費著吃也好,到二十三這天都得拾掇乾淨嘍,二月二吉利了,這一年都吉利,可要緊著點子心。”

皇后從圈椅上站起來,規規矩矩肅了肅,“謹記皇太后教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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