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溪村後山山坡上，有一幢特別低矮的瓦房。房子是用舊的紅磚頭砌成的，牆體連基本的砂漿粉刷都沒有。屋頂的瓦片新舊不一，形成斑駁的花色。門窗都格外地低矮，透過門洞往裡看去，屋內一片幽暗。門口有一口壓水井，一根晾衣用的長竹篙，一叢茂盛的美人蕉。瓦房共三間，坐西朝東，在山坡上俯視著林溪的那一片老宅子。
房子的主人名叫世根，但村人裡都愛稱他世根老鱉。世根後面加上老鱉兩字，並無什麼特別的意義，林溪人誰也解釋不清這名字的來歷和意義，大家只知道自小就如此稱呼他，習慣而已。世根一家四口，有兩個兒子，這在嚴格實行計劃生育的林溪村並不多見。
自上世紀九十年代以後，村裡的樓房一幢幢豎立起來，有的兩層，有的三層，甚至四層的也有不少。一些富裕點的人家在樓房外牆上還貼了磁磚，拼出好看的花色，有幾戶人家甚至用紅色的琉璃瓦給樓房做了坡頂，架上太陽能熱水器和電視接收器，這樣，樓房就和別墅沒有什麼區別了。林溪早已沒有人願意再建普通的瓦房了，可前幾年，世根家還是動工新建了這幢低矮的瓦房。這並不是因為世根太窮。相反，世根那時比他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富有。村裡被開發區徵去了北面成片的土地，世根和村裡任何人一樣，土地徵地款將他們的腰包撐起來了。世根家分到的第一筆徵地款就有三萬多元，這是他一生近四十年來擁有的最大財富。他父親留給他的舊瓦房早已傾塌了，村裡建了新樓房的人家念他可憐，留出幾間原想拆毀的舊屋無償送給他住，也已經有好幾年了。
世根其實是個挺勤勞的人，身體健壯，力氣過人，可貧困卻始終如影子一樣跟隨著他。他父親早亡，家裡一貧如洗，除了一張床之外，留下的只有他和哥哥兩兄弟。兩兄弟靠著村裡人有一茬沒一茬的接濟長大成年。直到四十多歲，哥哥才“倒插門”在外地做了一個殘疾女人的上門女婿。世根留在林溪一個人生活。那時，村裡的年輕人紛紛去廣東、溫州打工去了，即使沒賺到錢也多多少少長了些見識。他沒有文化，只能像村裡的老人小孩一樣留在村裡種地，獨自一人寂寞地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年輕的男人們都出去了，村裡有些耕地、肩打禾機之類的沉重農活，人們常常要請他幫忙。說不清到底是世根沒有自己的主見，還是抵制不住好菜好酒的招待，誰請他幫忙，他都來者不拒。即使在農忙的季節，他也會放下自家趕季節的耕種而先給人家幫忙。有時人們也象徵性地給他個工錢，更多的是將他的勞動算作鄰里之情打發了事，遇上厚道的人也不過附加上幾句恭維表揚的話，這就足以讓世根很感動了。世根並不懂得自己勞動的價值。他一年四季衣服上都沾滿勞作時帶來的泥土，一年四季都在田間地頭忙忙碌碌，一年四季都沒看他坐下來休息過一下。即便如此，世根也僅是勉強度日，甚至所穿衣服也需要靠鄰居們的接濟。
他娶老婆是十幾年前的事了。每每在給人家幫忙之後，世根都會央求村裡的好伯伯好嬸嬸給找老婆。村裡好心的人曾經一次次給他找對象，雖然都是些耳聾、瞎眼或腿瘸的女子，但仍然沒有誰願意嫁給一個孤兒、一個文盲、一個貧困得連一片瓦片都沒有的人。
有一天，村裡不知從哪裡走來了一個瘋女子，衣衫襤縷，蓬頭垢面，好像已經餓壞了。好心的嬸嬸們盛了米飯給了她吃，又問她來自哪裡。她迷迷糊糊說不清楚。瘋女人在村裡呆了好幾天，晚上就宿在林溪的祠堂裡。在幾個鄰居的撮合下，世根終於將這女子留下了，就是他現在的老婆。原來，這瘋癲女人是本鄉另外一個村的，犯癲癇病後出走到這裡。後來女人的家人找到世根，見世根收留了她，對世根說了一通感激的話便回去了。世根到鎮裡領了結婚證，算是正式成家。世根對這女子很好，這女人的瘋病也慢慢好轉起來，瘋癲發作的頻率慢慢少了。不久，這女人順利地生下一個健康的男孩。過兩年，又生了第二個男孩。世根在村裡自立了門戶，過上正常的家庭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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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子和兒子的降臨，讓世根像換了個人似的精神。漸漸地，他也跟著村裡的壯勞力到城裡去做短期的泥工，所得不多的工錢用來貼補家用。所幸的是，兩個兒子並沒有遺傳到什麼精神疾病，健康活潑，與村裡的小孩們一樣上學了。
由於不會寫自己的名字，林溪開始徵地後，世根將分到的徵地款存放在妻子的姐夫那裡代為保管。每次用錢，他再去向自己的姐夫要。他姐夫嚴格管理，不讓世根亂花一分錢。世根本想用徵地款建棟樓房，和林溪其他的人家一樣住上好房子，可他姐夫執意不同意世根一下子將錢花光，他不想讓自己的外甥以後上學都沒有保障。最終，他讓世根在後山上新建了林溪村這唯一的瓦房。儘管世根心裡有一萬個不滿意，他也無可奈何，只是常常對他姐夫大發牢騷。
世根知道自己還有錢，他花起錢來自然大方了許多。漸漸地，他學會了抽菸，每天一包，後來兩包。他每天去集鎮上買肉買菜，餐餐都要喝酒吃肉，和村裡人一樣過上了豐裕的物質生活。有幾次，他姐夫跑來林溪，要隔壁鄰居們幫幫忙，多勸勸世根節儉用錢。但世根哪聽得進去，照樣天天是酒肉穿腸過。世根每次向他姐夫要支錢，都免不了一通爭吵甚至衝突，相互辱罵也是常有的。世根後悔將錢給姐夫管了，甚至私下裡揚言要報復姐夫，怨恨變成了仇視。
土地又徵了幾次，林溪再沒什麼田地可種，世根也不再那麼勤奮地下地幹活了。開發區附近的工廠招了村裡不少人去工作，但沒有哪個工廠肯要連自己名字都不會寫的世根。世根平日無事可做，跑去姐夫家要錢、吵架，便成了他這些年最主要的事情了。徵地款解決了他的貧困，似乎並沒給他帶來幸福和快樂。他喝酒越來越頻繁，常常一個人在家裡喝著從鎮上買來的四元一瓶的勾兌白酒，動輒爛醉，醉後則耍脾氣，在家裡摔東西、訓老婆。醒後，有時他也在村子裡晃盪，醉眼迷離，神情渙散，帶著一種死亡般的絕望。
他兩個兒子如期長大，一個讀初中一個讀小學，成績雖不算好，但性格卻平和恭謙，和睦友好，全然不像他們的父親。前幾年，兩兄弟在瓦房門前的空地裡栽下了一棵美人蕉，又自己動手用殘磚砌了一個小小的花壇，將美人蕉保護起來。美人蕉果然迅速成長，夏天一到，碩大的葉片中間，便開出幾枝火紅而熱烈的花，給世根灰色的瓦房平添了一絲生機。（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