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林溪到城裡工作後，有好多年，我常常懷念一個叫的麼腦的人。
在林溪的口語中，麼腦即是禿子的意思。麼腦很年輕時就已謝頂，光亮的頭頂上，由兩鬢調來一縷長髮盤上一圈，叫做“地方支援中央”，勉強掩飾了頂端的荒蕪。他天生一張刀削臉，體形彎曲，看上去有幾分猥瑣，這與他處處談笑風生、富有感染力的性格有著霄壤之別。一支捲菸好像從來沒有離開過他的嘴角，他常常一邊雙手抓取撲克牌一邊嘴裡說話，捲菸在嘴角一翹一翹，煙霧迷漫，曛得他兩眼眯成一條細縫。
每次回林溪，聽父親談到當年的那些往事，我就有種想見見麼腦的衝動。但我終於沒有付諸行動。其實，說我想見他，倒不如說是我想他見我。我想讓他看看我的現在，看看一個當年受他鼓勵後的小學生，是如何努力地吃上了工資、成了一個城裡人、實現了他的夙願。
因為與我父親同在村委會當村幹部，又是同代人，麼腦便成了我家的常客。他在我家的出現，伴隨了我整個的童年時期。他坐在我家的八仙桌前，高談闊論村裡的事情，嘴角泡沫飛揚，並伴著誇張的手勢，這幾乎成了我對他早期印象的一副圖景。
麼腦是個絕對聰明的人，尤其對資料之類的運算，特別快特別準，享譽鄉里。他當村委會的會計，以精通算盤著稱。當年我見過他與父親就著一張桌子和一疊帳本，父親一邊念資料，他一邊疾速地扒拉算盤珠子，只聽得一片炒豆子般的譁啦啦響。後來計算器問世了，不少人很快用上計算器而扔掉算盤，唯獨他沒有。據說，有一次他與人打賭，用算盤加減乘除將全村每戶的村提留款算出來，比別人用計算器還快。
那時，他人緣特別好。他似乎總是嘻嘻哈哈，一幅嚴肅不起來的樣子，見到村裡的每一個人，他都可以說上幾句玩笑話，引得人們笑得前仰後合。他對我卻格外有些不同，有好幾次我們單獨相處的時候，他用真誠的口吻鼓勵我好好學習，長大以後進城不要種田。他的話讓我倍感溫暖倍受鼓舞。後來果然如他所期望的那樣，我的學業一步步前進，終於考上師範學校跳出了“農門”。
但後來，他卻似乎變得越來越陌生而不可理解了。父親年老退出村委會後，他接任了村支部書記。但很快，他就陷入了各種應酬之中而忘記了自己的工作與身份。他整宿整宿地與村幹部打撲克，鄉政府開會都找不到人；他隨意許諾村民卻幾乎不兌現；他收了村民的村提留和鄉統籌款去作賭資；他將村委會管得入不敷出甚至將村部大樓也賣掉;因為在外面所欠吃喝款太多，集裡的小酒店集體拒絕再向他賒帳了。在村民眼中，他成了敗家子、不務正業的村幹部、腐敗分子；在他老婆眼中，他成了不負責的丈夫、酒鬼、懶漢，連農忙“雙搶”季節，妻子都看不到他人影。
他嗜酒如命。哪戶人家有婚喪嫁娶辦酒宴，他都是當然的座上賓，而且往往不醉不歸。他有時一連好幾天在外面醉酒，妻子四處打聽，鄉政府也找不到人。有幾次，妻子按照知情人的提示，拉著板車去路邊將爛醉如泥的他拖回家。
上世紀九十年代，村裡和鄉里分別向農民徵收的村提留和鄉統籌越漲越高。不久，每畝地攤派的兩款任務超過了畝產的純收入，村裡不少良田被拋荒，稍有點路子的農民親帶朋、朋帶友，紛紛逃似的往城裡打工去了。鄰縣農民因為不滿高額的村提留和鄉統籌，將好幾個鄉政府的辦公樓都砸爛了。
林溪村的村提留款和鄉統籌款都沒收上去，在鄉政府排列的工作龍虎榜上名列倒數，鄉幹部卻找不到麼腦的人影。他不是在東家打撲克去了，就是在西家喝得爛醉，不管世事。夏天，村民為爭水灌溉稻田鬧起了糾紛，想找他調解也不見蹤影。鎮黨委書記嚴厲批評他對工作極不負責任，他只是笑笑，笑後也就沒有了下文，依然神龍見首不見尾。不少人都說他變了，變得沒有責任感了，敗壞了村幹部的名聲。不但是他，甚至整個村委會班子都這樣，幾個村幹部都和他一樣，常常在集鎮上的小酒館出入，臉膛被酒精醺得酡紅。一些村民當著他的面指桑罵槐說村幹部腐敗，他裝作什麼也沒聽見，依然我行我素。
也許是鄉統籌欠繳太多，他終於被鎮黨委免職了，一同免職的還有其他幾個村幹部。卸任後的他，仍然和村裡村外的一幫朋友喝酒打牌度日，只是請他喝酒的村民已經很少了。在林溪的屋簷下，在後山的茶樹下，在田崗的田埂上，常常可以看到他聚了幾個人打牌。
人們不再稱呼他書記，又改回叫麼腦了。他也和氣如初，恢復了本來的幽默詼諧。鎮裡任命了一個年輕的退伍軍人任新的村支部書記。後來便是村裡徵地拆遷，不到幾年，新的村支書和村主任貪汙挪用應分給村民的徵地款好幾百萬元，不少村民奮起告狀，倆人終於被判刑入獄，結局比麼腦還慘。
林溪的村民又有點懷念麼腦了。可我一直沒有機會見過他，直到現在，也不知他過得怎麼樣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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