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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籬笆到圍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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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在城市裡漂泊,但卻擁有一個遠在農村的老家,這應是滄海浮生中再幸福不過的美事了。

可這些年,老家林溪卻一直在拆遷的陰影中風雨飄搖、惴惴不安。母親坐新開通的公交車從老家到城裡來看望她的兒子和孫子,每次帶來最多的訊息就是徵地、拆遷。環繞村子四周的山地和稻田都像切西瓜一樣被開發區劃去了,村莊蒼翠的樹林和油油的莊稼逐漸縮小了,推土機喘著粗氣,將青碧的田野變成了裸裎的紅土地,整個村莊就剩一些孤伶伶的村舍暴露著,像一個有待攻克的孤零零的碉堡。村莊陡然失去了生機。院前屋後荒草四起,日見敗落,恰似馬路邊一輛報廢的汽車,似乎在鏽跡斑駁中等待著最後的烈焰——切割、焚燒、肢解、散落一地,以至最後完全消失。

趁著村莊還在,我總是抓住機會攜妻將子回去。回到老家,回到小時住過的老房子裡,回到年邁的父母和蒼老的祖父母身邊。圍著一桌熱氣騰騰的飯菜,看著兄弟姐妹們的孩子在院子前的空地上和樹林間躥來躥去,嬉戲打鬧,看著老人們滄桑的臉上綻放著慈祥的笑容,我就不由得被一種短暫而強烈的幸福感所包圍、所感染。我會忘記村莊就要拆遷,忘記眼前這場景不久即將消逝,忘記時間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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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裡待得太久了,我帶孩子們出去,在村莊裡轉悠,看看那些我年輕時栽下的、已經高過老屋的梧桐與樟樹,呼吸著那熟悉而又陌生的、混著泥土和畜糞氣息的空氣,走一走那條從門前經過、通住大片田崗的土路。我的視線越過一簇簇綠竹的枝葉,越過僅剩不多的稻田,越過開發區高大堅實的圍牆,最終落定在緊挨村莊而建的形體龐大的廠房與高樓上。這時,我無法遏制的感傷就上來了,心底翻騰起些微的苦楚,鼻子裡也泛起了一點痠痛。我難以把握,這到底是一個舊時文人感懷草木式的矯情,還是在今天越來越麻木的世界僅存不多的憐憫情懷。

和母親一樣,我並不太願意看著這些突然闖來的龐然大物出現在稻田之外,它們突然出現,宛若天外飛來之物,與莊稼的寧靜安詳太不相稱。它離我們太近,離村莊太近,近得都快抵著我家老屋的瓦簷了,使我們不得不直視它的存在。這些新建的高樓與各式廠房,刷了嶄新的牆漆、嵌了明亮的玻璃,蓋了藍色的瓦頂,線條簡潔而有力,是那麼新鮮、明快、時尚、現代,它們光鮮迷人,迸發著這個時代無可阻擋的蓬勃生機和似乎萬物都得讓路的活力。但它與我們無關,與村莊裡的鄰居們無關。它來自遙遠的城市,以一種非常強大的優越感站在大片的稻田中央,它是否覺得自己霸佔土地而讓莊稼讓路是天真地義而無可置疑?我不太喜歡這種過於亢奮的東西,與莊稼的謙遜大相徑庭。但它又是那麼強大,直逼你的視野,使你不得不面對。

相形之下,林溪村卻早已顯得支離破碎、疲憊不堪了。它的房屋還是青瓦搭頂的,它的路還是在泥巴上踩出來的,它一幢幢房屋的擺佈還是隨意而缺少規劃的,人們喝的水也還是從地底下用壓水井抽取的,它的雞鴨豬狗還是散養在屋前屋後的,人們的勞作也還是用牛耕用肩挑的……她確實太陳舊、太落後、不合時宜而似乎腐朽了。她因此而令人不由得心生憐憫。但我疑惑的是,為什麼開發區的時尚光鮮卻與村莊的敗落蕭瑟相隨相伴?

老家林溪村並不大,三百人口上下,世代居住著胡姓、何姓兩個族系。少數幾戶廖姓的人家則是上世紀七十年代“文化大革命”時期才從本鎮另一個村莊遷過來的,生活在這兒剛剛不過三代。

若是站在稻田對岸的桐林山上遠眺,林溪並不是個十分醒目的村莊。三三兩兩盒子式的樓房和有著青黛瓦楞的老屋,自然而又錯落有致地散落在一個長滿蒼翠樹木的紅土山丘上。贛西一帶,這樣有著胴體一般微微隆起的紅土丘和山丘下的小村莊到處都是:沒有樹木的,裸露著她紅色的皮膚,曲線優美柔軟,宛若江南女子的腰身;長滿樹木的,則一片蓊鬱,雜樹生花,又若江南女子披了碎花的妖豔衣裳。林溪的房屋在蓊鬱蒼翠的林木中,半遮半掩,間或從枝葉間伸出一角青瓦屋簷,露出一扇紅磚山牆,透出半個門面。而最易忽略的是,房屋之間,蜿蜒在草叢下相連的土路曲徑,就像那支深藏在家譜中看不見的血脈,隱隱約約卻緊緊地將林溪村的人們連在了一起。

村莊的北面與東面,先前是連綿的紅壤土丘。土丘上踞著另一個名叫何當的村莊,與林溪相去不過五六百米,真正的雞犬之聲相聞。大伯大嬸們站在村口的老荷樹下,抬頭就可以望見何當村的屋簷、來來去去的水牛、彎著腰身拉板車的人、在空地上踢毽子的兒童,更不用說何當村口那棵參天如蓋的古樟了。兩村之間,原來是一片低矮的灌木叢,多是油油的茶樹和深綠的楮樹,我們管它叫塬裡山。其實就巴掌大的地方,根本算不得山。但依照村人的習慣,把有水的地稱作“田”,沒水的地稱作“土”,,,其它的土地統統稱作“山”。塬裡山之前是荒山,灌木雜樹鬱鬱蔥蔥,自生自滅。八十年代初期,分田剛一到戶,村裡忽然颳起了一股“砍伐風”,滿丘的樹木全砍了當柴火,光禿禿的山地不久就開荒成了土,種了花生、蕃薯與黃豆。春夏之間,綠油油的莊稼連線著兩個村莊,上面的天空就顯得格外空曠,對面的村莊也似乎更近了,彷彿只要誰甩開膀子一邁腿,就能踏到何當哪戶人家的麻條石門坎上。

但這是過去的光景。如今,開發區規劃過來,已經將整個林溪村和何當村都包括進去了。不知什麼時候,塬裡山攔腰橫過來一條百米寬的開發區大道。這似乎是開發區的一條主要幹道,從城區延伸出來,像一條永不飢餓的貪食蛇,張開大口,向東一路吞食下去。隨後,馬路兩旁的土地徵給了鎮政府,鎮政府又推平了山丘,轉手給了紡織公司、風電裝置公司和幾家不知做什麼的外資集團公司。公司築起了圍牆,門口崗哨還養了一條大狼狗,對過往的村民嗷嗷狂吠。每每聽到這陌生的狼狗叫聲,當慣了土地主人的村民才恍然感覺土地已經真正不再屬於自己了。要是炳中叔聽了,就會操起他結巴的語調大罵起來:“他他他娘的,叫叫叫去死,這這這是我圍(村)裡還還還還是他他他圍裡?”

因為要服從開發區的規劃,給紡織廠一塊四方完整的廠區,何當村的房屋已經拆除了大半。村口那棵數百年的參天古樟,紡織廠老闆沒舍得砍掉,現在成了何當村面目全非後留在廠區的唯一風物,也是村民籍以回憶過去的唯一依託。每次從開發區大道路過,哥總是搖下車窗指著那棵大樟樹說,看,這就是何當大樟樹!這時,我腦子裡浮現的便是當年佇立在四周翠綠的田野中的大樟樹的樣子:平坦的稻田中間,一棵大樹冠大如蓋,鬱鬱蔥蔥,樹頂上是熱鬧的鳥的天堂,樹底下是堆積滿地的鳥糞……

林溪以東,緊鄰的一個土丘上是寵江村。房屋散落的格局與林溪相當,隨意中別有一種散漫的意趣。兩個土丘之間的低窪處是一條狹長的田地,林溪人稱之為“屋背”。林溪村的老房子大多坐東朝西,這稱謂或與林溪村房子這一坐向有關吧!土丘上茂密蒼翠的油茶林,曾經是我去寵江村上小學的必經之途。這裡自然成了我童年的樂園。採野果、捉迷藏、打游擊、喂螞蟻、採標本……滿山都留下過我稚嫩的小腳印。寵江山給了我對大自然最初的認識。我除了莊稼之外關於植物的知識和對大自然僅有的觀察,大多來自於這座小土丘。十二歲後,我離開寵江小學去了位於另一個紅土丘上的太和圩中學讀書,路上再也不需要穿越這樣的樹林了,而我關於大自然的知識也就從此幾乎停滯了。

寵江山上喜歡長蘑菇。紅色的、白色的,粉色的,有的喜歡一叢叢的生長,有的則一個個地生長,在雨後的陽光下童話般地冒出來。但面對滿山的蘑菇,我們也只能看、只能玩,決不會採回家的——林溪村所有的母親對孩子們都早有告誡:寵江山上的蘑菇不能吃,有毒。父親說,六十年代,寵江山上滿是松樹,一年,突然爆發松毛蟲病害,村裡大量噴灑DDT才攙救了這片山林。到了八十年代,當年儲存下來的松樹已幾乎砍光了,但DDT卻永久地留在了滿山油茶林下的紅色土壤中。三十年後,當我閱讀到美國生態文學名作蕾切爾?卡遜的《寂靜的春天》時,才知道DDT早已在美國成為一大環境公害而被普遍禁用了,而當年在寵江山上竟然也同樣上演了一出如當年美國一樣的破壞自然環境的惡劣戲劇。

但對於一個少年而言,我並不需要知道到這滿山暗藏的危險與毒害。相反,在寵江山上,我看到的是花朵的純潔與歲月的芬芳。十一月,這裡成了茶花的天下。汪洋一片的白茶花,宛若給寵江山覆蓋上了一層薄薄的白雪。油茶林裡,一個瘦削的小孩被滿山瀰漫的濃烈蜜香所誘惑。我廢寢忘食地穿梭在迷宮一樣的林間,用一根空心的草杆吸吮著花朵間黃色的蜜汁,像一隻蜜蜂,從這一棵樹,到那一棵樹,追逐著每一朵最燦爛的花朵。我的頭完全埋進了花叢之中,臉上沾滿了黃色的花粉。我完全陶醉其中,茶蜜的甘甜讓我忘記了時間。直到母親在村口扯起嗓子,長長地呼我的小名回家吃飯,我才抬起頭,擦去額頭上金黃的油茶花粉,追著最後一抹夕陽回家。

我說不清楚這些潔白的茶花到底給了我多少營養,包括物質的和精神的,在那樣一個情況下給了我多少的樂趣與牽掛。但我知道,直到今天,十一月份,茶花開的時候,無論我在哪裡,哪怕是深居在這根本無法看到花朵綻放的城市,我也會冥冥之中心靈感應,忽然獲得一種超強的氣場,令我進入通體明朗的狀態,使平常難以完成的事情一下子變得容易許多,寫作也忽然有了靈感。一種勉強可通的解釋是,我是十一月份出生的,據說十一月份是茶花月,或許我與茶花先天就有某種內在的感應?

我們誰也無法完全知曉,童年到底能給我們漫長的人生提供怎樣長久的精神養分。***年,我考入新餘師範學校,隻身一人來到城裡。初入陌生之境,加之貧困農村出身,我加倍感到孤獨與恐懼。但學校旁邊竟然有一片茶樹林!我好像找到了家的親切與溫暖,彷彿有了熟悉的朋友在場,陡然增加了我的自信。三年的師範生活,真不知道那一片茶樹林幫我驅趕了多少心裡的孤寂!可眼下,不管是師範學校還是老家寵江山上的油茶林,都已經蕩然無存。前年夏天我回到林溪村,沒有趕上那次平整土地的壯舉,沒有看到油茶林在推土機下呻吟的壯烈場面。但我可以想象,轟鳴的推土機是如何一點點地向那片油茶林掘進,一點點地摧毀自己精神大廈的根基。如今,呈現在眼前的是一個規模不小的拆遷安置小區,一幢幢七層的農民安置房矗立在原來的油茶林地上。小區內,水泥路面四通八達,雖然過高的容積率使安置小區擁擠不堪,但看上去也還算規整、現代,像城區一樣。小區為林溪村也預留了安置的空地,但我每次經過,都感覺這不是安置,而是驅趕,是無所不在的金錢資本,把這些農民從寬敞疏朗的村莊趕進了這片高樓,而廣闊的土地卻闊綽地給了那些腰纏萬貫的商人。你只要去看看那些擁擠的拆遷安置房,再去看看那些寬敞得足以跑馬的廠房,你就不會不明白這一點。

如果說,林溪村東面與西面的土地徵去了,只是抽去了她的靠山,讓林溪孤立無援、腹背受敵,使她從此沒有了後方;那麼,真正的、最大的威脅則來自林溪村西面與南面那大片的水田被徵去。這無疑一下子要去了林溪村的生命、斷了林溪村源源的血脈。

水田是林溪的衣食父母,是林溪的守護神。

林溪西面與南面都是水田,這是村莊所有糧食的產地,一年兩季,源源不斷地為林溪的村民提供口糧,也提供不多的經濟收入。我八歲那年,父親指著屋子裡一堆比我個頭還高的金黃穀子對我說:賣掉這些穀子,就可以給你們幾兄妹交學費了。這一年我開始上學,識字、明禮、釋惑,從此改變命運,我從一個村娃跌跌撞撞走到了今天。我常常感謝父母親給了我改變人生軌跡的鋪墊,對他們懷著沒有任何條件的、無法終結的敬意與感恩。而其實,我還得感謝那些穀子,是它們與我的父母共同鋪就了我的人生道路。我讀書十四年,花費了父母多少穀子!如果堆起來,它一定是一座山!而這些穀子,都從這些水田裡來,它們是水田的果實,是水田的奉獻。每年兩季對汗水的回報,不僅讓我們殷實而免於饑饉,還給了我超越的最初動力。要不是它們,我又如何能擺脫強大的社會慣性走出鄉村,又如何能從遮蔽之中走向敞開的世界?

現代化無一例外地從城市的方向往農村蔓延。繁華的城市在林溪村的西面,與林溪村遙相呼應。幾年前,它還遠遠地、隱隱約約地在天際線上;但現在,“現代化”已經到了林溪村的家門口了。006年,林溪村南面一百多畝上等的水稻良田隨著村長大筆一揮,全部徵給了一個工廠。高大的圍牆已經築到了村莊的院門口,似乎緊挨著人們的鼻樑骨。圍牆內是寬敞的空地、球場、廠房和宿舍。

種了一輩子土地的村民終於無農活可幹了。他們獲得了有生以來的第一個假日——長得沒有盡頭的假日。他們在村口談笑風生,臉上寫著一種如釋重負的快感。我知道,這種快感對他們原先無法看到盡頭的勞作而言,是多麼金貴!他們輕鬆地談論今後的生活,談論工作,談論城市生活,談論村幹部的腐敗,也談論鎮政府幹部的驕橫跋扈。有的人座上了麻將桌,墨綠色的自動麻將機曾經是多麼地誘人!有的人終於還清了一筆筆大小不一的舊債,這讓他們的腰桿挺起了一些。他們開始盤算著去治療多年的老病了——以前他們覺得治療這些不會直接喪命的病根本就沒有必要。他們學會了與那些外來的人賭博,他們因為有能力支付賭資而感覺擁有了自尊。他們口袋裡揣著從未擁有過的如此數量眾多的鈔票,第一次獲得了人生沉甸甸的踏實感。

我從城裡回來,帶著妻兒去看望父母。在村口路邊上迎頭遇上表弟零根。這些年他一直做泥工,在我的印象中他幾乎一年到頭都穿著那身濺滿泥痕的灰色泥工裝。眼下,他身著光滑面料的西服,雙腿架在摩托車上遠遠地與我搭話。他看上去有些悠閒,我聽出了他話底下那種短暫的滿足感。他說最近買了一臺冰箱,問我是不是名牌。鎮裡小店的老闆告訴他那是世界名牌,可這個我從沒聽過的“世界名牌”,只是與國內某種名牌的名字有點相似而已。

工廠一直在膨脹。又兩年,村莊南面和西面的所有旱地與水田全部徵去了。村長簽字的第二天,一道四米高的圍牆就開始在村舍與水田之間的水圳邊上壘起來。做圍牆的泥工是林溪村的村民。他們為自己從工廠老闆那裡攬到了壘圍牆的生意而興奮——他們常常能從工廠那攬到一些水溝之類的附屬建設工程。我路過時,看到他們一邊砌牆,一邊嘻嘻哈哈地說笑,可我怎麼都有把自己賣了還在幫人數錢的感覺,心裡不由堵得慌。

圍牆是工業文明的象徵,而農業文明的象徵則是籬笆。圍牆是冰冷的、堅硬的,而籬笆是柔和的、敦厚的;圍牆是一種嚴格的界限,是一種絕對的禁忌,而籬笆則是鬆散的邊界,透著一種暖意的邀約。圍牆內外,一邊是村莊,屋舍樹木,雞鴨貓狗;一邊是廠區,機器轟鳴,透著鋼鐵的冰冷無情或工業塑膠的刺鼻氣息。

村莊所有的水田全部沒有了,籬笆全部變成了圍牆。

林溪,這個沒有了莊稼、沒有了土地的村莊,已經沒有了生命力,也不再是真正意義上的村莊了。雖然人們還照樣住在村莊裡,但白天的村莊異常安靜。偶爾幾個帶孩子曬太陽的老人還在牆角悠閒地消歇著。年輕的男人、女人陸續進了周邊的工廠。紡織廠、機械廠、電子廠、太陽能廠,在寬闊的開發區一路排過去。做普工,每月工資**百,早上八點上班,下午六點下班。生活方式正悄然發生變化,家裡的豬、牛、雞、鴨沒有時間看管了,於是不再飼養。菜蔬也種不了,頂多夥還在村前屋後栽點蔥與蒜,但大多是去買,畢竟有了工資。水田徵去了,村莊就斷了血脈,她無法養活自己了。寵江山上的安置小區興起了一個簡單的市場,有蔬菜、魚肉出售,慢慢又有了自動麻將桌、小超市、手機話費店。

哥哥原先在鎮上開了個小店賣豬飼料,九十年代以來一直生意興隆,憑的就是鄉裡鄉親的熟人關係。家家戶戶養豬,生意自然就好。隨著開發區的擴張,村民們都住進了安置小區,養豬不再是每家每戶那麼普遍了,哥哥的生意也日見冷清,最後終於關門大吉,改行去了城市。

四面楚歌、沒有田地、只留下孤零零的房屋的村莊,不再是一個完整意義上的村莊了。她的根基已斷,她沒有自我再生的能力,無法靠自己的產出養活土地上的人們。我想到了“宰割”這個詞。林溪成了一頭等待死亡降臨的牲畜,隨時準備讓自己併入開發區無限膨脹的版圖,掩埋在推土機翻卷起的新鮮紅壤之下。

徵地之後是拆遷。村莊拆遷的重重陰影,像一團濃重的浮雲,讓林溪陷入了等待最後判決的焦躁不安之中。

村口那間破舊的碾米房的矮牆上,張貼了一道告示:拆遷在即,村民不得建房,不得栽樹。

這無疑成了村莊自我了斷的格殺令。但,它似乎並沒有遭遇到村民的多少異議與抵抗。村民從鄰近那些已經消失的村莊,學會了接受這樣的規則,或者說,他們已經從那些村莊的失敗經驗中,學會了放棄與妥協。

風,像過往一樣又一次掀開了老屋的青瓦屋頂。青瓦掉在地上,老屋房簷留下一個豁口。只是,現在再也沒有人爬上去修補,任由風雨在老屋上來去自由。

雨水沖刷的泥土堵塞了老屋房前的排水溝,泥水漫漶到了村道上。過往的人見了,只是繞過去或跨過去,他們才懶得去疏浚,哪怕只是舉手之勞。

村裡的泥路爛了,坑坑窪窪積滿了泥水,除了幾隻沒有池塘可去的鴨子,再也沒有任何人去理會了。

幾戶人家的小洋樓剛剛土建完工,外牆只粉刷一半就停工了,留下半面裸露的磚牆在外頭,也無人理會了,就讓它一直不好看。

昔日的家園,正在被人們遺棄,被一種衰敗之氣所籠罩,正在一步步逼近死亡。我彷彿看到高大轟鳴的推土機已經開到了院子門外,要舉起它那巨大的剷鬥隨時敲開我家的房門。而我和我的親人們,則將成為這千百年居住地的最後一批居住者。

泥水匠小根的樓房剛做完第一層,平頂現澆屋頂,夏天熱得屋裡無法睡覺。小根要加蓋早已計劃的第二層,將申請書與兩包芙蓉王香菸遞給了村長,陳述了實情。村長搖搖頭,說沒辦法,開不得口子,一開口子,自己都堵不住,上面怪罪下來,誰都吃不消。再說,每家每戶建了多少房子,鎮裡早已經用錄相機錄下了,再多建,拆遷時也不會補,還是忍一忍吧。話說得很委婉很動聽,態度也好,小根無可奈何。但不建房怎麼住?小根心一橫,不批老子照建。他運來磚、沙、水泥,請來幫工自己做。房子還沒做到一半,開發區來人了,城管執法大隊的,穿著制服,噼裡扒拉掀翻了建房的攤子。“恢復原樣!”制服們丟下了一句重話。房子建不成,小根成了一戶重複上訪戶,作為重點監控物件,每逢重大節假日來臨,都有鎮幹部來陪著在屋子裡過。

春節過後,我又一次回老家。原想正一天天破落的村莊,這次卻給了我一個驚喜。我竟然看到了一生沒見過的最美的林溪:房前屋後,圳頭塘邊,籬笆旁、空地上,密密匝匝地栽上了桃樹,千萬朵粉紅桃花一起綻放,一樹樹佇立著,空氣中浮動著馥郁的芳香,蜂蝶亂舞,整個村莊在桃花的掩映下煥發出勃勃生機。

跨入村莊的第一步,我以為自己恍然入夢。我印象中的林溪,村貌雖然不算糟糕,但卻從沒有以如此唯美的面目昭示過我,她總是以非常務實的姿態在我的面前,將那些美的事物視為超然之物。在她的眼中,泥土才是最具價值的東西,而鮮花卻過於飄浮,不適合在村莊裡奉為理想。可眼前這突然多起來的桃花又是事實。是什麼讓林溪村一下子從實用主義的田地撲到了唯美主義的懷抱?

父親點亮一枝煙,用他那緩慢的語調為我揭開了謎底。父親說:不是為了果實,不是為了美化環境,不是為了引蜂惹蝶,而是為了補償費。桃樹生長快,掛果早,只要掛了果的樹,拆遷時每樹賠償七十元;不只在屋場裡,在田崗上,凡是能栽樹的地方今年都栽了密密麻麻的桃樹,像插禾苗一樣,惟恐不能多栽。父親是多年的村委幹部,在村裡算是見了些世面的人,即使現在退下來了,也對諸如貪小便宜的事一向嗤之以鼻。但這回,他還是跟隨了大流,在禁山上的荒地裡栽了五百多棵桃樹,美滋滋地等待拆遷時賠償一大筆鈔票。“不栽白不栽。”父親像一個終於覺悟了的老人,語言很肯定。但不久,鎮裡就組織了數十名幹部浩浩蕩蕩來到村裡,連夜將山崗上成片的桃樹全部拔了。一時,整個林溪村宛如剛剛被龍捲風掃蕩過,山崗上,拔下後折斷的桃樹隨處可見,狼藉一片。父親的幾百塊錢樹苗費打了水漂。林溪在哭泣!

父親說,鎮幹部來拔樹,還帶來了電視臺記者,當天晚上,電視新聞中就報道了鎮幹部維護開發區秩序、集中整治違法栽樹活動。父親笑著說,這是我們村第一次上電視。

留下的只有村前屋後的桃樹。是足夠的寬容,讓他們對栽在村前屋後的樹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他們或許覺得犯不著與老百姓拼命?這才有了村莊最美的一刻。我一直想,難道林溪村也如一個行將走到生命終點的人,在上帝收回他的生命契約之前總是讓生命作一次最後的迴光返照?這美,的確不過是林溪消失前的一次迴光返照。拆遷在即,林溪以自己最美的面容迎接那最後的毀滅。(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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