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味道芳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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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三十多年過去了,飄緲在林溪屋舍間那股誘人的辣椒炒肉香味,依然沒有從我的記憶中散去,它是那麼濃烈,那麼芳香。

我在階簷下玩耍,分辨不清味道最初從哪家鄰居的灶間飄散出來,但我能分辨出它一定來自五月的新椒炒前架豬肉。香味從瓦楞的縫隙裡鑽出來,先是整條階簷,從東到西,灌進了我們敏感的鼻腔,然後瀰漫開來,整個林溪就都飄著香味,幾乎全村的人都知道了今天有人要吃辣椒炒肉了。濃烈的香味,開啟了我們每個孩子味蕾的想象力,涎水開始豐潤起來,在嘴裡打轉;有人嗆得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全身在瞬間釋放了一種少有的痛快淋漓。

這大約是我對林溪村在味覺上的最深刻記憶了。它與林溪村黃昏下嫋嫋的炊煙氣、與林溪村常有的谷酒香、與林溪村年節的鞭炮硝煙味,一起構成了我對林溪村永不磨滅的嗅覺印象。今天,這些記憶仍在加強著我的故鄉情結,它們所寓意的濃濃鄉情,使我無論走到哪裡,在看到它們的片刻都能讓我立即回想起故鄉,回到林溪村那最初的生活場景。而除此之外,這份辣椒炒肉的嗆人香味,還開啟了我對於鄉村的貧困與人性的認知,包含著我對生活磨礪的經歷,它不僅形塑著我的鄉村情感,也形塑著我的性情與品格。如果說炊煙是因為它一次次地反覆在林溪的上空出現而強化了它在我心目中對故鄉的認知,那麼這濃烈的辣椒炒肉香味,則是以它十分誘人卻很少出現而讓我記住、讓我期盼。這份香味,與貧困聯絡在一起、與飢餓聯絡在一起。

辣椒炒肉是我們待客的上等佳餚。這誘人的辣椒炒肉香,在我家常常與工匠手藝人一起出現。每次木匠、裁縫匠、篾匠的到來,給我們家修補農具、縫製新衣,這噴香的味道也隨即到來。母親取出攢了好久的零錢,清晨,步行三里路,從集鎮上斫了半斤前架肉回來,又從自留地裡摘回了新鮮的辣椒。她細心地將豬肉切成薄片,然後熱油,再熟練地將食鹽放到熱油中——“肉要甜,先放鹽”,這是辣椒炒肉的基本教條,我至今遵守——隨後將肉片投入油鍋中,隨著“噴”的一聲滋響,翻炒,肉的香味已出來三分。再倒入已洗淨切好的青椒,滿屋子就瀰漫著嗆人的濃烈香味。師傅們在廳堂裡一邊忙活,一邊早已聞出了午餐的芳香,便越發認真細致地做好手中的每一道活兒。

我放學回家,飢腸轆轆地推開屋門。廳堂裡撒滿了木匠的工具:鋸子、刨子、銼子、錘子、條凳、馬叉、墨斗、摺尺……地上是輕飄飄的刨木花與木屑,散發著撲鼻的木頭氣味。同時,從灶間裡飄來了辣椒炒肉香,熟悉而誘人。廚房的小餐桌邊,木匠師傅老江與年輕的徒弟正在用餐,一盤青椒炒肉擺在餐桌中間,引得我兩眼直勾,口水不住地在嘴巴裡打轉。按規矩,師傅們用完餐之前,我們是不能上桌吃飯的。我不知道這是對師傅的尊重還是出於其他什麼禮節。我呆呆地站在一邊等待,看著他們師徒倆慢慢地享用。這時,我唯一的希望就是自己早點長大,成為一個像老江這樣德高望重的手藝人,天天吃肉下飯,過幸福快樂的日子。

好不容易等師徒兩人完餐下桌去了,我圍上去正要饕餮一頓,母親過來了。她指著桌上那盤青椒炒肉說:你看,這盤肉師徒倆幾乎沒動一下筷子,他們捨不得吃,晚上,我們要再熱了給老江師傅吃,你忍一忍吧,等木匠活全做完了,師傅們回去了,咱們再吃。按照慣例,請工匠的主人家弄幾個好菜擺在那兒,往往成為表達主人對師傅的熱情與尊重的象徵,工匠師傅們是不太隨便開筷吃主人家葷菜的,否則,便被認為是師傅不懂禮節,要失去信譽。木匠師傅老江之所以在林溪村一帶德高望重,不僅因其木工技藝高過一般師傅,做出來的凳子、杌子美觀大觀,木紋歷歷、結實耐用,還因為他有著別的師傅難以具備的節儉之德——他很少舍得吃主人家端上的葷菜,常常幾天的木工活下來,幾個葷菜與最初端上桌來時一模一樣。

吃上香噴噴的辣椒炒肉下飯,成了我對生活最初的奢想。

我家一年到頭吃不上幾回豬肉,但家中的豬欄裡卻常常圈養著兩頭肥嘟嘟的肉豬。

那些年,養豬成了家裡唯一的現金收入來源。種稻穀是養活一家人的七張嘴,填肚子,多餘的稻穀背到糧管所去糶,又分公糧定購糧超購糧什麼的,最終也賣不了幾個錢。有時滿滿地載了一板車沉甸甸的稻穀去,回來時也不過從結算視窗裡接過幾張輕飄飄的鈔票。大多數人家寧肯將稻穀留著用來養豬。養的豬賣出去,得到的是可以貼補家用的現金,柴米油鹽、衣食住行、小孩看病、讀書的學費,都得指望它。

傍晚,母親在田崗裡做完農活,順路會到紅薯地裡掐一大捆紅薯藤,用鋤頭挑著回家,預備第二天的豬食。早上,我還在睡夢中,就聽到菜刀在木板上“咚咚咚咚”的聲音,那是母親出早工前在剁豬食。母親把一家人的殘茶剩飯收集了,又混上紅薯藤、糙米,煮成一大鍋當豬食。等我起床時,一大鍋豬食已經煮好,熱氣騰騰地在廚房裡。我們的飯食也在旁邊。在一大桶潲水邊,就是我們的小餐桌和一木甄滿滿的米飯。對此,我們從來不忌諱,並不是我們不講衛生,而是我們把豬也當作家裡的一員,我們要吃飯,豬也要進食。母親不僅照顧我們一家七口的飲食起居,也照顧欄裡的兩頭肉豬。有時母親從田地勞作回家晚了,兩頭大肥豬嗷嗷待哺,母親會捨不得,常常先熱了豬食餵豬,再給我們做飯。母親認為人餓一點不要緊,下頓多吃點就行,豬餓了就不長,到時賣不了錢,又拿什麼給我們交學費?餓點肚子是小事,沒錢上學是大事。不上學如何改變命運?今天如果要細究起來,我們五個兒女讀書改變命運,一則是靠父親在地裡種的稻子,二則是靠母親一潲桶一潲桶拉扯大的肉豬。

年初,父親從集鎮的豬仔市場買回兩隻小豬仔,年末,兩隻豬仔就變成了大肉豬。年復一年,豬欄裡的豬一茬茬地長大,我們兄妹們也一天天長大,養豬賺錢,然後供養我們上學、看病、買衣服、備足油鹽。我們的命運與肉豬緊緊地聯絡在一起。有幾次,九月開學在即,我們兄妹的學費還沒有著落,肉豬卻不爭氣,還沒有長到可以賣的程度。母親心急如焚,給豬新增更多的好糧食。這樣臨時抱佛腳當然無濟於事,即使我們念咒語樣地在心裡千百遍地唸叨“豬兒豬兒快快長大”,也絲毫不見欄裡的豬有什麼反應。最終只得父親出面,到學校裡向校長申請緩交學費,先讓孩子讀書,待生豬出欄後再補齊。

在父母的心中,如果說養育我們兒女算是他們的第一事業的話,那麼,養豬恐怕算是他們的第二重要的事業了。他們將侍弄莊稼之外的幾乎所有精力都用在養豬上,不僅他們本身無暇顧及我們的學習,有時甚至年少的我們也被派到養豬的偉大事業中去。

放學後,我們被父母安排去打豬草。在夕陽西下的田崗上,村裡剛放學的孩子手挎竹籃,一長串的排著長隊,匆匆往田野裡趕去。這成為林溪村當年最經典的一道風景。他們分散在田地裡,扯田埂上的雜草作為豬食,每人每天一籃子是必須的。一些孩子貪玩,常常為地裡的蚱蜢、青蛙和水裡的魚兒所吸引,忘記了來地裡打豬草的任務,等天黑了才猛然發現自己還是兩手空空。心裡慌亂的孩子,要麼是躲著不敢回家,要麼是回到家裡等待勞累了一整天的父母的責罵。少不更事的孩子,聽不懂父母的責罵,他們當然不知道這責罵中更多的不是對孩子的責難,而是他們對自己繁重勞動的不滿,對沉重生活的傾訴,對不可掌控的命運的詛咒。最後,村婦的責罵聲、孩子的哭泣聲,像無聲的命運,與林溪村一起沉入了蒼茫夜色之中。

有一回,村裡一個孩子放學後去水圳裡撈豬草,被湍急的河水沖走了。傍晚,家裡的大人見孩子還沒回來,以為孩子又貪玩了不敢回來,四下找尋。先是邊找邊責罵,接著是心急如焚有一種不祥的預兆掛在心頭,最終,他們在水圳旁邊找到了一個只裝了半籃子豬草的籃子和孩子脫下的一件衣服。責罵變成了歇斯底里的自責和號陶,在夜晚的上空,悲痛震住了全村人顫動的神經。

我父母親的寬懷美德時常體現在一些小事上,讓我終生感恩。母親從不讓我們兒女獨自去打豬草的。他們用自己更多的辛勞解決了豬食的問題——他們在塬裡山上開闢了一塊荒地,春夏在地裡種了紅薯,秋冬則在地裡種了蘿蔔,我們兄妹不用去野地裡打雜草,只是每天放學後到這塊地裡掐一筐紅薯藤或拔一筐蘿蔔則可,兩頭大肉豬的豬食就基本解決。儘管父母親為此不得不增加額外的勞動,但卻讓我們免除了很多打豬草的辛苦,讓同齡孩子們羨慕不已。

在偉大的養豬事業中,最令人揪心的莫過於牲畜生病。頭天晚上,一頭肉豬悶悶的有些異樣,低音哼哼地有些迷糊,不像往日那樣急迫地爭食。第二天,食槽裡的豬食餘了大半。母親有些緊張了,決定給病號豬調理調理營養,特別煮了半鬥白米稀飯作豬食,並在稀飯裡加入了野菊花——在林溪,野菊花叫做消寒草藥,據說具有清熱解毒、怯寒除溼之效,哪個人有點頭痛腦熱,往往扯上一把野菊花煎服數日,大半可以痊癒。豬生病了,人們也多是先給吃了怯怯風寒,與人同理。但這一次,肉豬似乎並不見好轉,連白米稀飯也不情願湊近前來嗅一嗅。母親感到問題的嚴重性,一頭豬養到上百斤,一旦有閃失,對一個家庭來說算是一件重大的損失。母親與父親合計著,最終決定請獸醫黃前來治療。

獸醫黃是個矮個子的中年人,鄰村晏家村人,身體壯實得如一頭牛。獸醫黃父親是個有名的老獸醫,他技承父業,又進過鄉獸醫站培訓,技術還算可以,只是天生不太言辭的性格,常常讓人對豬的病情難以捉摸,空生出不少多餘的擔心。請獸醫黃並不是件容易的事。遠遠近近就那麼幾個獸醫,他每天東奔西跑上各家各戶,見上一面是很難得的,既使請到了,他也不一定能馬上來,往往要按先來後到排隊等候一兩天。獸醫黃因此特別牛起來,養成了口氣粗大、驕橫跋扈的習慣,一般人都不放在眼裡,稍有招待不足,比如準備的酒菜不好、付不了醫豬病的現金、半夜把他喊來給病重的豬看病等等,他不僅要給主戶使臉色,還會讓你懷疑他到底下了多大力氣醫治。有時牲畜得了重病,農戶也只有等著挨著,等獸醫“忙”完其它事情才醉意濛濛、晃晃悠悠地趕來。有時,不等他來到,主人就眼睜睜地看著牲畜慢慢倒下、病死了,辛苦了半年的成果化為烏有。父親那時是村委幹部,多少還有些臉面,請獸醫倒還算順利。黃昏時分,獸醫黃終於騎著腳踏車來了,車後架上固定著一個黃牛皮的藥箱,裡面琳琅滿目地塞滿了針頭、注射液、注射器、藥丸、聽診器之類。獸醫黃看豬病極其認真,聽脈、打針、開藥,忙活了好一陣。可最後,他老是喜歡留下一句讓人永遠無法放心的話:這病還說不清,先吃這些藥再看。話留了活口,我們則焦慮與擔憂起來。次日,病豬勉強站起來,母親趕緊煮了一鍋大米稀飯,倒入了食槽。

如果一個閃失養死了一頭肉豬,那一家人的整個經濟計劃就全要打亂了。可能這一年有人要失學,也可能有兄妹要沒新衣服穿,還可能全家人得緊巴巴地過上好長一段時間的日子,半年都不能買上一回肉吃,只好常常聞著從別人的屋簷下飄出來辣椒炒肉的誘人味道獨自一遍遍地咽口水。

如果一頭奶豬從小到大能僥倖免於疾病而跌跌撞撞到“壽終正寢”,不僅是一頭豬的榮幸,也會成為一家人的喜事——殺豬,意味著養豬的最佳收成,自然要成為鄉村貧困而寂寞生活中的盛事。

凌晨,夜色還很濃。父母親早就起床了,他們已經約好了屠戶侯今天來我家殺那頭養了快一年的肉豬。父親牽了一根電線,將電燈引到院子中央的一根晾衣木樁上。燈光推開黑暗,整個院子亮堂起來,便有了節日的氣氛。母親在灶間生火煮開水,舊式的灶堂裡明火燒得柴火噼噼叭叭,倒灌進來的柴火煙氣燻得母親眼睛裡直出眼淚。母親拍拍手上的灰塵,看看大口鍋裡的水已經沸騰起來,鍋蓋被沸騰的水衝得震動起來,升起一團白色的水汽。屠夫侯就要到了。隨著燈光所及之外的黑暗中傳來一陣粗重的咳嗽聲,一個高大的身影立即出現在院子的燈光下。長長的影子映在牆上、院子的地上,來回地晃動,與在院子裡忙碌著收拾場地的父親背後粗重的光影交錯著,顯得十分忙亂。屠夫侯從腳踏車上取下一個包袱,扔在地上發出一陣尖銳的金屬之聲。各種長短不一、大小不均的刀具半露在外,閃著鋒利的寒光。屠夫侯粗聲粗氣地講話,嗓門洪亮,似乎隨時都要將低矮屋子的屋頂掀翻,他從不顧及現在是凌晨,隨時會把還在睡夢中的人吵醒。隨後是他一連貫的動作,在肉豬竭力的嘶叫中,鉤、拖、掀,熱泡、剮毛、開剖……不久,一頭活生生的大肉豬已被他沿著脊樑均勻地豎切成雪白的兩半,搖搖晃晃吊掛在旁邊臨時搭起的支架上,地上一灘烏黑的血汙引來了村裡的幾條黃狗,揮之不去。屠夫侯本是鄰村何當村的一個孤兒,早年被簡家村一個有名的大屠夫寶貴收容為徒。他威武剽悍,力大過人,做事公正,不久就出師單幹了。因為他為人爽直,從不佔主人家一點便宜,很快就成為人們公認放心的殺豬匠,大家都爭相請他。不到兩個小時,兩半豬肉已被屠夫侯捆上了腳踏車後的支架。豬頭留下了。母親早已割下一塊上等的糜肉,和著辣椒炒了,香氣四飄。屠夫侯匆匆扒了幾口飯菜,就登上了腳踏車,拖著豬肉往水西集鎮趕第二天的早市去了,背影消融在東方地平線上的魚肚白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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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戶侯常常在黑暗中來,又常常在天還未亮中匆匆離去。我好像從未認真看清過他的真面目,只是從他麻利的動作與粗糲的大嗓門中模模糊糊地推斷,他應該長著滿臉的橫肉,黝黑的皮膚,生著一雙突出的暴眼,有著厚厚的嘴唇。

天色完全亮起來時,母親已經煮好了豬旺。凝固的豬血加熱煮熟後變成了暗褐色,切成塊後,細滑如豆腐,騰騰的熱氣中散著腥臊。母親用青花爐碗分盛開來,放在竹籃裡,迎著晨曦,向林溪村的每家每戶送過去。一戶一碗。與鄰居分享收穫的快樂,母親的額頭閃爍著喜悅的汗珠。

我和哥哥得到一個美差,被派去四五裡外的外婆家請舅舅。晚上,父親、舅舅和幾個村幹部一起在家裡喝酒慶賀。桌上滿盤的豬頭肉、豬旺、豬雜,甚為豐盛。母親繫著圍裙,忙前跑後,燒火、炒菜、斟酒,照顧孩子們吃飯,兩手油汙,一臉節日的喜慶。孩子們驅趕著鄰家風聞而來的狗群,嘴巴上則好幾天都沾滿了豬油,充滿了歡樂與自足。

4

有個夏天,我想吃豬肉都快想瘋了。

夏收夏種的農忙季節,連軸的勞作,讓我渾身上下骨骼都疲憊得要散架了。每天都是單調乏味的南瓜下飯。即使再美味的佳餚,長久的持續也將變成一種折磨,會讓你徹底膩掉,何況是平常如此的南瓜。我大概正進入身體瘋長的年齡,體內有一股力量時刻在抓撓著自己。我想吃肉,我跟母親說。母親說家裡沒錢買肉吃。我說家裡有豬,殺一頭。母親說豬太小,不能殺。我說那就去買,我們家買一斤肉的錢一定有。母親說有是有,但不能用,生病時要用,上學也要用,買農藥、買化肥都要用。

母親說服了我,但說服得了我的心,卻沒說服我的身體。我身體裡宛若有千百只蟲子在噬咬。我要吃肉,我要吃肉……我的每一個毛孔都在呼喊。早上父親從睡夢中把我叫醒,要一起去地裡割稻子。我賴著床上起不來,疲倦像渾身灌注了鉛水一般。那個夏天南瓜豐收,倉庫裡成堆的南瓜,我們吃不完就用來餵豬。整整一個夏天,人與畜牲足足消耗了半倉庫的南瓜。聞到餐餐不變的南瓜味,我就胃口全無。我惡意地將難以下嚥的南瓜稱作“潲瓜”,因為我覺得它像潲水一樣只值得去餵豬而不應該讓人吃。

一個炎炎的中午,從水稻田裡勞作回到家,渾身疲憊的我走進廚房,又是那倒胃口的南瓜。我終於崩潰了。乘母親不注意,我從母親放錢的櫃子裡取了五元錢,頂著烈日,騎腳踏車獨自一人跑到集鎮買了兩斤肉回家。

此前,我還從來沒有過如此忤逆父母的大膽之舉。我以為等待我的必將是父母的一頓嚴厲責罵。可是,父母的寬懷讓我感動。我想像的各種嚴重後果都沒有出現,母親沒有責備我哪怕一句話、一個臉色,只是安安靜靜地將肉切碎,炒了兩盤辣椒炒肉,端到全家人的餐桌上。我為自己的忤逆而自責,卻吃上了世界上最可口的美食,遠勝過世間所有的山珍海味。

我常常自豪自己有這麼好的父母,在最困苦的時候,也能保持一顆寬容平和的心。

很多人沒有我這樣的運氣,他們窘於更加困難的經濟條件,除了自己家殺豬可以沾點葷腥,大多數時候只能靠聞一聞階簷下飄來的辣椒炒肉香味來解饞。實在饞得難受的老夫,終於吃上死豬肉了。他把不知誰家一隻剛病死的豬仔剖了,掏去內臟,在鍾家井洗淨,然後和骨頭一起剁成細塊,放入水酒、辣椒、生薑、大蒜子,在熱油裡燜上個把鐘頭。揭開鍋來,香味撲鼻,讓人難以擋住美味的誘惑。福生坐在簷下,就著一碗小酒,吃得有滋有味。路過的大嬸說,老夫,吃不得,吃了要得病死掉,像豬一樣死掉。他聽了嘻嘻哈哈笑,眼睛眯得更細了,兩頰酡紅,帶有幾分醉人的酒氣,說出來的話含糊不清。第二天,他沒事。第三天,第四天,一個月,兩個月,他依然沒事。有了第一回,第二回便無所顧忌了。此後,村裡竟然有好幾戶人家都不避諱吃死豬肉,有時發現哪家人家豬死了,他們還時常相邀前往,分而食之,成為他們的一場盛宴。

有好幾年,我都無比嚮往舅舅家有肉吃的美好生活。那時,舅舅家漸漸殷實起來。一次,舅舅來我家做客,說起吃肉的事,他自豪地說,他們家每半個月吃一次肉。他的理由是:現在國家給坐牢的人都是半個月吃一次肉,我們就比坐牢的人吧!

5

食品站位於集鎮的核心地段,由四幢紅磚瓦房圍成一個院子組成。院子中間高聳著一個水塔,宛如一面高高撐起的旗幟,昭示著食品站的強勢存在。北邊是火車站,小如浙贛鐵路線上的一個小逗號;南邊緊鄰的是酒廠、棉花站,進進出出的都是鎮上驕橫自大的權勢人物;西邊是小學校;東邊臨街面,街對面是農資站,全鎮化肥農藥的集散地。建築的格局總是飽含著豐富的社會內涵。食品站所居的核心位置,與它在經濟生活中受到的膜拜是相稱的。在那個年代,它壟斷了幾種重要食物的分配權,豬肉、牛肉、白糖、豆腐,甚至綠豆。圍繞在它周圍的則是權力、審批。有人為了給病重的產婦購買到一斤白糖而託關系走後門,得到了一張審批“條子”而興奮不已;有人為買到了半斤豬肉而三更半夜前來排隊。食品站壟斷了我們的胃口,壟斷了我們的蛋白質,也壟斷了我們的心情和價值觀念。

而在鄉人的眼中,食品站本身其實是一張巨大的嘴。它無限地吞食著我們所豢養的豬、牛以及雞蛋、大豆。我們源源不斷地將豬牛羊、雞鴨蛋輸送給他們,但它卻輕易不捨得反哺一點給我們。每家人家都願意自己在家殺豬,起碼可以給自己家留一個豬頭吧?可父親每年都要綁兩頭肉豬送到食品站來,因為得完成上面的生豬生產任務。

父親揹著沉重的板車在前頭拉,繩子深深地勒進他肩膀上的肌肉裡。一頭近兩百斤的肉豬已經被五花大綁固定在車架上,絲毫動彈不得。畜牲一路上百般不情願地嚎叫,為自己前程未卜的命運從未消停地掙扎,但卻從未得到過哪怕一個路人的同情而前來救援。我跟在父親的板車後面,看著父親背上的汗水怎樣漫過後背溼了一大片衣服。我們從林溪出發,穿過寵江山,過晏家村,經張家村,直達三華裡外的集鎮。粗大的麻繩已經將豬的腳踝綁得紅腫起來,父親也不敢給它鬆綁,生怕肥豬會半路逃脫。在食品站,稱毛重、除潲水,工作人員在算盤上噼裡叭啦的算計,最後,一頭大活豬變成了手中薄薄的幾張鈔票。

後來慢慢長大我才知道,糶給食品站的豬是按照國家定價計算的,一頭豬勉強換回幾個微薄的銅錢,比起自己殺豬去市場上賣要少得多。但沒有國家的批准(到生產大隊開票),即使自己養的豬也是不能賣的,唯一可以賣的地方就是公社的食品站。既長,我也知道,食品站的豬統一向城市提供,又按照定價賣給了城市居民。再長大,我又知道,其實生活在城裡的居民比起養豬的父親來說,吃肉的機會要多得多。待我成年後,已經不需要糶豬了,但屠宰稅開始收了;後來屠宰稅變成了攤派款,養不養豬沒人管,屠宰稅不按豬頭算,而是按人頭攤,鄉幹部與群眾的關係變得緊張起來,劍拔弩張的場景時常出現。004年,國家將農業稅取消,屠宰稅隨之也消亡。養豬,終於不再是父母親頭上一項沉重的負擔了。此時,父母親也老了,腰肌勞損、類風溼關節炎、靜脈曲張、腰椎病……年輕時過分勞累所積的隱疾都顯出來了,再也無力從事農業生產了。

養豬完全市場化了,養不養豬成了農民的一種自由選擇。食品站風光不再,現在已殘破成集鎮上一個半荒棄的院子,門前的土路上長滿了茂密的雜草。一次回老家,與年幼的兒子路過,兒子問起我“食品站”是幹什麼的?我心中一時五味雜陳,不知從何說起。(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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