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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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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我而言,199年的夏天是寒冷的。從城市重又返回鄉下,我幾近實現的城市夢想嘎然破滅。我彷彿突然掉進了冰窯,周遭的世界如嚴冬一樣冰霜寒冷。好長一段時間,我都恍恍惚惚,心如土灰。

三年的師範生活被我打成了兩捆嚴嚴實實的包裹,挑回了老家林溪。走在回村的機耕道上,正午的陽光耀眼得發白,但我內心卻依然感到三冬的嚴寒。從城裡重又回到鄉下,回到林溪等待分配到某一個鄉村小學。我感覺自己正與理想背道而馳。理想在城市,而我卻一步步退回泥土地的鄉村。遠遠地,我看到路的前頭等待我的依然是林溪那千百年來容顏不改的田埂、水渠和村舍。城市,對我而言成了最大的泡影,轉瞬即逝,越來越遠。一種落魄的失意深深地揪緊了我。

回到林溪家裡,我把自己關在屋子裡矇頭大睡。夢囈裡,短暫的城市生活的過往,化作一幕幕陸離的場景,相互交錯著、晃動著。青春煥發的少年、和藹的師長、和我一樣土裡土氣的同學、似是而非的朦朧愛情、乘坐了無數次的路公交車、滾動的籃球、修剪得乾淨整潔的花圃、林蔭道、路邊從來沒人坐過的石凳、01寢室、**級三班最角落裡的教室、滿地石子的操場、階梯教室高陡的臺階、袁河文學社的油印雜誌……相互疊加著、翻騰著向我湧來,像襲卷而來的洶湧海潮,壓迫著我、裹挾著我在痛苦與無望的海洋中沉浮了何止千遍!我的世界一忽兒晦如暗夜,一忽兒又擠進了一絲微弱的亮光。

理想之燈已幻滅。我靜靜地躺著。母親以為我太疲勞了,一直不來打攪他兒子。直到第二天,她才俯在床邊輕聲地呼喚著我的名字叫我吃飯。我從夢囈中醒來,看見母親滿臉愁結的臉龐。我確實感覺太疲勞了,宛若重病初愈地虛弱。走出房間,門外耀眼的陽光發白地亮,刺得我眼睛都張不開,但仍感覺寒冷直指背脊。與夢境不一樣的是,眼前這天上浮動的雲朵、地上靜默的物什是那麼明白清晰,院子裡的泥土、雜草、瓦礫、苦楝樹、灌木,都無一不在證實:這就是林溪。這是我三年前告別的地方,帶著欣喜與榮耀離開的地方,是我百倍地愛過但又千般逃離過、詛咒過的地方。這裡不是城市!眼前的場景是那麼熟悉,連陽光直射下空氣中灰塵的舞動都那麼真切。但眼前這一切又是那麼陌生,恍如隔世般地遙遠。

在那個酷暑七月,我遭受了最嚴酷的寒冷。

母親在廚房裡忙碌著,不久就給我端上來一碗香蔥面。母親似乎想說什麼,動動嘴唇但終於沒有說。她那蒼老的臉上寫滿了茫然。趁著菜香,我餓狼般地扒上幾口,一股暖流洋溢了全身。我心裡一酸,豆大的淚珠嘩嘩地從眼眶裡滾落下來,叭嗒有聲掉在熱湯裡。那刻,我突然明白,我的一生所求,不再是去做一個城裡人,而是報答我那被無休止的農事勞作所困厄的、日漸蒼老的父親母親。

那年,我十九歲。

大約十一二歲光景,我和兄妹已經學會跟著父母在地裡勞作了,種豆、插秧、割稻、整壟、鋤草、摘棉花……我們都是好幫手。我們得從小學會幹這些力所能及的農活,為今後做一個合格的農民作準備。倘若誰家的孩子十二三歲了還不會做這些農活,就算不會受到父母親的責難,鄰里們的嘲諷卻是免不了的。而有些孩子因為天才式地學會了趕牛犁田這樣的成年男性農民才能勝任的農活,自然要受到遠遠近近人們不絕的讚許。

畢竟我的年紀還小,懦弱而稚嫩的腰身怎馱得起沉重的農活?俯在地裡幹活累了,我抬起頭來,常常極目遠望,透過澄明的空氣隱隱約約看著遠方天際線上城市的影子:平坦的田疇的盡頭,陳列似的排著錯落有致的樓宇,細長高聳的煙囪突出來,夕陽西下,給城市製造了一幅美麗的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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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我而言,那是另一個沒有開啟的世界,遙不可及,虛幻縹緲;又是一張尚未沖洗的彩照底片,尚未在我面前展開它多彩的姿態。但我已在想象中將它開啟了無數次,我已經讓它匯聚了世界上所有美好與榮耀,所有幸福與尊嚴,所有快樂與希望,所有神秘與未來。

當我再次彎腰下去勞作時,這幅美妙的圖景從我視野中消失了,但卻印入了我的心裡,在我心裡打下了烙印。在這樣一次次的俯仰之間,一個關於城市的最初念想就深深地嵌入了一個少年的靈魂。

在林溪,這樣的念想又何只存在於我一個人的心裡?我扛著鋤頭在田埂上走過,鋤柄長過我的身高,在肩上搖搖晃晃。這時,“包公”叔叔挑著一擔土肥從對面過來,總會慢下腳步,用他不緊不慢的語調對我說上幾句:“後生,下蠻讀書,長大了不要作田,作田受苦!”他說話的語氣永遠在調侃與認真之間的曖昧地帶,讓人感覺既親切又鄭重。要是遇上財生伯伯,他便免不了眨著小眼睛說幾句表揚的話:“後生,做事蠻勤快呢!”一次,我與父母在三晉稜裡種豆子,剛剛收割過早稻的地裡,泥土被翻耕過,乾爽細嫩。我負責扎土窩,窩鏟在我手裡飛也似的點著泥土,雞啄米一樣在窩鏟後留下一排整齊的土窩。這時,國生伯伯過來了,看著我的動作,大肆表揚了一番:“後生,做事是蠻好,要是讀書也有這樣好就好喲”。聽著村裡這些德高望重的長輩們的話,我心裡的自豪感油然而生,覺得自己總算在同齡人中沒有落後,該我做的農活我都會。在村裡,我獲得了一個少年應該得到的肯定。但這些話裡卻始終蘊含著勸勉我長大後不要作田的意思。難道他們心中也有一幅關於城市的圖景?也有那種對農村生活的超越夢想?

城市,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已經成為我身邊廣為流傳的一種神話。雖然,其時的我並不懂得理性思考城鄉差別之所在,並不知道在政治上農民只是四分之一地享受一個城市公民的選舉權;經濟上農民被統購統銷的經濟政策鉗制得快喘不過氣來;文化上因農村的所有精英都被城市收割一空而日益走向衰亡與沉寂。但城市作為另一種生活、另一個世界、另一種尊嚴而存在,作為一個黃金般的理想、一個遙遠的目標、一個對岸、一個不容置疑的未來在我心中存在。它像一棵樹一樣栽在我的心裡,隨著年齡的增長,它也漸漸長大,枝繁葉茂,佔據了我心中大片的陽光領地。在歲月的匆匆流轉中,我很多夢想或者丟掉了、或者忘記了,但關於城市的這個夢想,卻越來越清晰,越來越直接地立在了我的眼前。

與農村相對的城市,已經遠遠不是一個空間的概念。它已經被我們賦予了太多的政治優勢、經濟優勢和文化優勢,甚至它還飽含著人格的優勢。我小學的一個同學,成績特別好,是老師同學們公認的尖子生,在我們的心目中,他最值得炫耀的當然是長大了肯定要進城當城裡人。他但凡與同學吵架,嘴上佔不了便宜,情急之下必定要抖出自己的撒手鐧——說:“你算什麼,老子長大了進城吃工資,你進不了城”。這時,我常常看到對方一下子就蔫下去了,似乎理虧了一樣黯然離開(儘管命運的捉弄,此後他雖然進了城,卻很早就成了一個城市下崗工人)。這話比任何罵人的話、任何講理由的話、任何強迫人的話都更有力量。為什麼?現在看來,想必它在當時至少包含了以下內容:第一,它以城裡人高尚而鄉下人卑微、城裡人高人一等而鄉下人低人一等為基本的潛臺詞。第二,它在心理優勢上戰勝了對方,我雖然現在不是城裡人,但我是個“將來的城裡人”,你卻是個將來的農民,你是下級的、低等的,你只能幹著髒活累活度過一生,而我卻高高在上,享受著你或你們提供的勞動成果。第三,它侮辱了對方,將對方定在“農村”這根恥辱柱上不得翻身;進了城的是老子,而沒進城的是孫子,一個鄉下人再囂張也沒什麼用,不過是孫子的囂張而已。

據說,只人少數命好的人,才能成為城裡人。有人找爺爺算命,兩手提了沉甸甸的四特酒、錦江酒,不只是問健康、問前程、問婚姻、問財運,還要問可否有城裡人的命。我看到爺爺一會兒在紙上寫著什麼,一會兒又掐指推演,唸唸有詞,甲乙丙丁戊已庚辛壬癸,子醜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金木水火土,東西南北中。看著客人滿意地拿著爺爺的字條兒回去,我想爺爺一定在紙上把他們的命運都排定了。

我一直想讓爺爺也給我算算,早點揭示命運的密碼,可省卻我不必要的心力。爺爺那時還是個很嚴肅很神秘的人,不大和小孩說話。我幾次壯了膽去找他,但剛進他擺滿藥瓶和有無數抽屜的中藥櫃的屋子裡,看到他一臉嚴肅,話到嘴角又咽了回去。一次,又一個從外縣來的客人要算命,爺爺似乎很高興,和客人談笑風生。我突然不知哪來的膽子,問爺爺我是否有城裡人的命。爺爺板起了臉孔,說:“小孩子,問這些幹啥!”嚇得我從此再也不敢提起半字。

我只能將疑問藏在心裡,等待機會揭開命運的密碼。

一個普通的農民如我,如何能從千萬個甚至億萬個農民中得到命運的特別眷顧而成為城裡人呢?這成了我生活中的一個巨大的空洞,似乎時刻要從我心裡崩出來。

我從城裡親戚那裡認識了城裡人。我的兩個堂兄弟,還有幾個表姐妹,他們都是城裡人,穿著城裡孩子的校服,很洋氣、很乾淨,人還很聰明。暑假,他們會來到林溪。他們的到來,使林溪有了節日一般的快樂和生趣。他們告訴我很多聞所未聞的事情,他們跟隨著村裡的堂兄弟一起去捅馬蜂窩、抓鳥雀、放牛,有時甚至還去池塘或水渠裡戽魚,充滿了童年的快樂。這使得林溪單調而安靜的日子忽然獲得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意義與生趣。我自然十分羨慕他們,但他們卻同時成了我心中的一大疼痛:他們是屬於城市的,而我屬於鄉下,一種距離感不自覺地橫亙在我們之間。這觸動了我敏感的神經,多年後,我才知道它就是自尊。可是,他們有一種不容置疑的理由成為城裡人:他們是城裡人的子女,他們的父母是城裡人,所以他們也是城裡人。那時的我尚未獲得理性的力量,也還未發展出自己的判斷能力,對這種先我而存在的東西沒有任何批判的勇氣與智慧。但我有自然的情感,這讓我直覺到了這其中深深的不平等,是不平等在傷害著我。

甚至有那麼幾年,我常常在心裡無理地責備母親。要是母親是城裡人多好!而偏偏,母親曾經確實一度是城裡人。上世紀五十年代後期,母親還在城裡的糧食部門工作,守著一個糧倉,主要任務是防倉鼠和麻雀。後來因為全國性的饑荒,即使守著滿倉糧食的母親也不得不在單位的動員下從城裡返回到鄉下,最後嫁給了鄉下的父親。我不懂得母親為什麼要回到鄉下去。如果母親不回老家的話,我自然就是城裡人的兒子,也自然就是城裡人了,享受著城裡人的榮耀。其實這樣的責備是根本沒有任何道理的。那時,我並不知道上世紀六十年代初,我國的城鄉還沒有出現分化,城裡人與鄉下人之間更沒有什麼門檻,當時出現過一次城市工作者返回農村的熱潮,母親只不過是裹挾其中的一個而已。再則,如果沒有母親的回鄉,她又怎麼會和父親結婚並有我的存在呢?

或許,還有其他路讓我成為城裡人嗎?

我十二歲的那一年,發生在鄰村的一件事讓我至今不忘。村裡一個公認最漂亮的姑娘嫁到縣城裡去了!雖然這件事一開始就似乎註定了它的悲劇性,但當時卻在遠近都傳為美談。嫁到城裡,意味著婚姻改變命運。我沒見過那姑娘,但可以想象當時的勝況,她是我所知道的第一個打破命運慣性的農村人。她的物件是個城裡的一個殘疾人,小兒麻痺症,整天待在輪椅上,並沒有工作單位。後來的事實證明,這樣附加了太多外在因素的婚姻必然成為一場悲劇。城與鄉之間的差距太大了,即使一個城裡的殘疾人也在這差距之中獲得了俯視鄉下人的優勢。她終於成了城與鄉之間的犧牲品。三年短暫的城裡生活之後,這個可憐的女人離婚重又回到農村,但卻失去了在農村正常生活下去的可能了。此事後來似乎再無人關注,故事最後在不知所終中從人們記憶的視野中淡忘了。

我不知道這件在老家轟動一時的事,當時對農村那些女孩子有著怎樣的誘惑,又引起了她們對人生命運的多少思考與警惕。但它對我的啟示是:改變命運,女孩子比男孩子要多一次機會,多一條道路。如果說女孩子還有一條狹窄而充滿險惡的道路通往城裡的話,那麼農村的男孩子如我,便連這條狹窄的道路也沒有。這不能不讓人對命運產生深深地憂傷。

有那麼幾年,我瘋狂地迷戀上了在泥土中到處挖掘。我扛著一把開山斧,在村莊裡轉悠,翻遍了每一個可疑的角落,老窯廠,桐樹下,鍾家井邊,王家山下,那些陳年的瓦礫,那些老屋的牆角,都留下過我挖掘的痕跡,留下了大大小小的土坑。

我在尋寶。

我相信村莊古老的地底下,總會有那麼幾件價值連城的寶物被先人預先埋下,只是我尚未發現而已,而只要做一個有心人,總有一天我可以找到它們,找到它們,我就找到了開啟自己命運之鎖的鑰匙。

我的異常之舉啟發於這樣一個傳聞:在離我們不遠的某個村莊——因為是傳聞,所以並沒有具體名稱——一個老實巴交的農民,帶著全家老小辛辛苦苦地過著貧窮而寂寞的日子。但這樣的日子忽然在一天改變了。一天,故事的主人公在自家耕作了一代又一代的菜地裡勞作,一鋤下去,掘進泥土裡的鋤頭“鐺”的一聲碰到了硬物——這樣的事我們常常遇到,但這個硬物要麼是舊瓦片,要麼是石子——故事的主人公這次碰上了好運氣,他順著挖下去,原來是一瓦壇金燦燦的金元寶,據說有幾十塊。老實巴交的農民當然不敢據為已有——按照法律,地底下的東西都歸國家所有——他主動將金元寶交給了國家。國家提出獎勵給農民幾個金元寶——據說一個金元寶就夠他一家人一輩子吃喝——可這個農民卻什麼也不要,只提出一個條件:讓他們全家都“農轉非”,從此吃商品糧、做城裡人。結果,這農民全家大小如願以償地“洗腳上岸”成了城裡人。

今天看來,這麼完美的事多少有些杜撰的成分。但當時,它卻真切地給了我不小的撫慰與希望,我忽然覺得在茫然的世界上,終於有了一點點希望。在地裡鋤草,我總是格外留心那些碎瓦片、斷磚頭,生怕錯過改變命運的機會;在溪裡玩耍,摸到一塊像樣的鵝卵石,總免不了端詳個半天,決不讓改變我命運的夜明珠從我的手裡丟掉。有時走在路上,遠遠地看到陽光下一個東西反射出耀眼的亮光,無論遠近,我總要跑過去,非看個究竟不可,生怕一塊金子從我的鼻子底下錯過,直到我一次又一次地拔開土灰,發現它不過是一片碎瓷或玻璃時,才滿懷失望地離去。

一次次的撲空並沒有讓我失望,我無端地相信改變我命運的寶物一定會出現。在松裡山山口的桐樹下,我終於發現了目標。

我首先看到的是一塊舊磚。從新水堤蜿蜒過來的乾渠裡,一塊舊磚半截嵌在泥土中,這很像是一個大窖藏的開頭。我屏著氣息,耐心地挖去了周邊鬆軟的紅土。這是一塊與我們平常所見不一樣的磚,明顯更寬更厚,我不能判斷它有多古老。取出一塊磚後,令人驚喜的是,底下竟然還是同樣整齊地碼著的磚。古墓?古城牆?豐富的寶藏?我感覺自己正離城裡人越來越近了。接下來的是金燦燦的金元寶,還是光彩四射的夜明珠?是稀世珍寶,還是千年古玩?如果我有這些,國家會讓我一個人進城吃商品糧還是讓我們全家?如果只讓我一個人,那我怎麼能不管自己的父母呢……我沉湎在幸福的遐思中,但手中的挖掘並沒有停下。太陽西斜,汗水已經溼透了全身,我卻無半點睏倦。在田岡上勞作的人們圍過來了,要見證我的偉大發現。我請來零根表弟幫忙。他是個健壯的小夥子,肌膚被長年的太陽曬得黝黑,渾身有使不完的勁。一層層的磚石被我們掘出來,在渠邊碼了一大堆。來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天黑了也不肯散去。但久不見寶物顯身,似乎又有些失望。我們仍然一無所獲。齊腰深的坑底下,除了磚,還盡是磚,並不見什麼稀世珍寶的影子,也沒有任何古墓的跡象。幾個老人在議論中終於想起來,這裡原來是個磚窯。

圍觀的村民像退去的夕陽一樣,漸漸散去了,空氣也冷落下來了。不遠處林溪村的上空,陸續升起了嫋嫋的炊煙,與暮靄混和在一起。我徹底失去了希望,一屁股軟坐在旁邊的草地上,被汗水打溼的衣服緊巴巴地貼在身上,漸漸有了一分涼意。夕陽褪去了它的熱力,血紅的霞光映在我臉上,沉重而壓抑。

——其實我並沒有甘心。我內心深處並沒有接受那些磚僅僅是一個磚窯的傳說。直到前兩年,這塊土地以每畝一萬九千元的價格被鎮政府徵用,一個堂兄從鎮政府手中取得了土地平整這樁生意。我請堂兄開著掘土機推開那個當年我不能深挖下去的地方,希望會有所發現。他照辦了,那裡的確是一個廢棄了的舊磚窯。不過在鄰近不到五十米的地方,他在很淺的紅土層中卻發現了古董,是幾個沒有著釉的瓦罐。據說,那是宋朝的東西,很值錢。

寶物與我擦身而過,即是命運與我擦身而過。我相信,偌大的村莊,先祖們生活了幾百年的地方,他們總會把足跡或器物留在某個地方,村裡一定還有其它的寶物在等著我去發現。

我瞄向了鍾家井。我開始在鍾家井的岸邊徘徊,獨自一個人,在心裡一次次地開啟它沉淹塘底的寶藏。

鍾家井是村莊南面的一口池塘,據說它曾經是一口井,當年姓鍾的幾戶人家就生活在周邊。有井必有好泉。鍾家井噴湧而出的泉水使井變成了塘,冰冷的泉水溢位了塘圍泛濫成災,讓下岡的大片稻田無法正常生長。古老的村民想出了種種辦法,都無法控制泉水。村民們鑄造了七口金鍋七口銀鍋倒扣泉眼,又壓上了七架銅風車,才終於將冰冷的泉水制止住了。但從此,這些寶物就永遠埋在了塘底下。

我被這個美麗的故事所陶醉,非常熱衷於將這個神奇的傳說講給每一個來林溪的親戚聽,並從他們傾聽的好奇中得到極大的滿足。它是我們的驕傲,是我們林溪村的鎮村之寶。但為了成為城裡人,我還是願意,尋找一切機會,將這些財寶掘起並無償交給國家。所幸的是,我並這樣沒有能力——而這種事本身也只不過是一種幻想,如果這傳聞是真實的,恐怕金銀之財早已被我們的父輩們挖起來交給國家換取城裡人的生活去了。

沒有珍寶,走出林溪的夢想又一次變得縹緲,反面讓我荒唐的行徑變成了村民們的笑柄。鄉村的貧困與艱辛壓得我喘不過氣來,遠方城市的輪廓在平坦的田疇盡頭隱隱約約。通往城市的路在哪裡?一群白鷺飛過,在晴朗的天空排列成一個巨大的問號。我揹著一袋米,腰上系著一根繩子,繩子上掛著一盞玻璃瓶改裝的煤油燈,艱難地行走在彎彎曲曲的通往太和圩中學的田埂上。彼時的我並不清楚,讀書,正在使自己通往城市的曲折而艱辛的道路上行進。

4

從新餘師範學校畢業後,我第一站分配到了與林溪不遠的簡家小學。

在簡家小學的歲月既寂寞又安寧。清晨的校園,孩子們用一聲帶著露水的吟誦將我從睡夢中喚醒。然後是越來越喧鬧的嘻戲和呼喊、追逐的腳步聲和樓板“咚咚咚”的晃動。接下來,晨讀的鈴聲響起,校園裡嘈雜的嬉鬧突然收住了,變為教室裡甜嫩而整齊的朗讀聲,像晨練的軍隊嚴整的吶喊,響徹校園,飄散在周遭的稻田之上。我往往取了前晚看剩的書,坐在講臺上,加入了孩子們的朗讀之中。孩子們讀的課文是我小時候已經讀過的,至今還記得。我自然讀自己的書,魯迅的散文詩,餘秋雨的散文,海子和余光中的詩。我沉浸在自己的文學世界裡。也許孩子們之前從沒見過老師也與他們一起晨讀,張大好奇的眼睛看著我大聲朗讀。看著看著,孩子們漸漸忘記了自己的朗讀,聲音漸漸小下去了。等我猛然發現教室裡只留下我的朗讀聲在獨自飛揚時,我會忽然抬頭,大聲呵斥:“怎麼沒聲音了!”於是,教室裡重又響起多聲部的琅琅書聲,恬靜而美好。

那些日子,我滿足於沉靜在自己的內心。白天的時間全留給了孩子們,教他們識字、組詞、造句、朗讀和作文,忙著處理孩子們之間永遠不能完結的跌跌撞撞和瓜葛糾紛,與他們一起欣賞當時僅能找到的少量童詩與童話。晚上留給我自己,讀自學考試的書。漢語言文學專業的課本,漸次開啟了我的文學視野與生活視野,文學之美,情感之美,澆灌著我飢渴的心靈,人生之路,世界之路,交錯出現在我的思想天空。它們讓我沉湎,使我對身邊的人與物趨於疏遠,讓我忘記了城市的繁華、忘記了小鎮上的喧囂與永遠源源不斷傳來的人間悲喜、風流韻事和掌故奇聞,以及那些與我一樣的青年教師們排解寂寞的小聚會、小活動,喝酒、打牌、上城裡看錄相。

簡家小學離集鎮五六華里之遙,距老家林溪四五華裡。校園坐落在一片平坦的稻田之間,出門就是田疇、水渠,青蔥的稻苗向遠處伸展,將各個村落連線在了一起。校門外一條筆直的鄉村公路從稻田中間穿過,鋪著圓滾滾的卵石,坑坑窪窪常年積水。路兩頭約五六百米處各一個村莊——簡家村與歐里村——據說當年建校時兩村各自堅持學校要建在自己村而相持不下差點擦槍走火,最後鄉幹部出面調停,才折中選在兩村中間的這片稻田裡。全校一至五年級七個班級,十三個教師。我是唯一科班出身的師範生,其餘的要麼是民辦教師,要麼是民辦老師培訓後轉正的公辦老師。民辦老師是農村戶口,工資由村委會按年支付,和農民沒什麼兩樣,生活來源主要還是靠種好自家的責任田,教書簡直成了他們農事勞作之外的副業。公辦老師是非農戶口,工資由鄉政府財政按月支付,雖然工資高出民辦教師的三四倍,但也並非真正意義上的城裡人,頂多算是“吃工資”的鄉下人。

學校老師中,有三位曾經當過我的小學老師。一開始,我還有些尷尬,帶著一種學生對老師的敬畏眼光注意自己在他們面前的形象。但很快,這種尷尬就消失在他們自己的形象中。在同事面前,他們全然沒有當年做老師的架子和風度了。課後從不談學生,他們只與我談家長裡短,談撲克牌“關牌”和“吊七”的技術,談村裡的往事,談風土人情,談風流韻事,談鬼神妖魔,偶爾也看遲到兩週的《參考消息》,並批評時政。

夜暮降臨,熱鬧了一天的校園安靜下來,白天浮起的塵埃都沉靜了:除了夏蟲的吟唱,鳥雀歸巢時的啁啾,校園裡闐寂無聲。我獨守著校園,攤開書卷,沉入那些美妙的文字世界而不知疲倦。我從城裡回到鄉下,歷經了一個酷冷的夏天之後,關於城市的夢想重又幻滅。我享受著夢想幻滅之後的平靜,心裡就像暴風雨過後的天空,乾淨、明朗、透徹。我知道,有些命運是無法抗爭的。我不想留在鄉村,但命運之神卻偏要把我拋到這更偏僻的地方來。我除了承認現實,似乎不能有太多作為。既然命運有如此安排,不能反抗,那就姑且享受。

那時,每天下午四點學校就放學。孩子們嘰嘰喳喳地散去了,同校的老師也都回去忙自家的責任田了,學校裡只留下我一人。我突然有了大塊的屬於自己的時間,心裡空曠得如眼前這無人的操場。空閒從來都是寂寞的近親。集鎮成了像我一樣的鄉村青年教師們排解寂寞的聚散地。大家不約而同地來到集鎮,像是趕一場聚會,又像是潛在水底的魚蝦來到水面上冒個泡。其實這個集鎮再枯燥不過,既無趣又醜陋骯髒。滿街的塵土,連一個可以駐足的地方都找不到。沒有歌廳舞廳之類娛樂場所,唯一破敗的電影院,已經多年沒有放過電影了。我們所能做的,便只有打桌球和到小酒店裡喝酒。大多數時候,我們並不打桌球。而進館子喝酒似乎又有點不務正業,畢竟是為人師表的教師。即便這樣,小鎮也還是有無限魅力,無法阻止我們放學後找個買襪子之類的理由,離開空空的小學校園,騎上五六華里遠的腳踏車到鎮上轉一圈,看一看那些來來往往的車輛與人群,聽一聽馬路邊上的新聞,然後在黃昏中迎著家家戶戶升起的炊煙重又獨自回到校園。有時在鎮上遇上在別的學校當教師的同學,我們便架在腳踏車上說幾句話,發幾句牢騷,甚至對新近在報紙上看到的已經過時好多天的時政發表幾句評論,那就足以讓人樂而忘憂一個星期之久了。

林溪村成了我心靈的後花園。為了逃避寂寞,我有時半夜都要回家。沒有星星的夜晚,我憑白天的記憶在回林溪的土路上狂奔,風在耳旁呼呼作響。一輛嶄新的鳳凰牌腳踏車讓我獲得了奔跑的速度和超越的快感,伴著我青春的氣息暢快淋漓。回林溪村的半路上需要穿過一塊墓地、一片山林。每次月夜經過,心裡總不由自主地預先幻想起無數面目可憎的鬼魅。我全身恐懼得豎起雞皮疙瘩,呼嘯著衝過去。當我最後看著林溪老屋的門洞射出桔黃的燈光時,我感覺自己是那麼溫暖幸福。

是孩子們的快樂,沖淡了我對城市的思念與嚮往。我用普通話上課,這在學校是第一次、第一人。我要求他們也在課堂上用普通話,用普通話回答我的提問,用普通話朗讀課文,用普通話提問和交流。這引起了孩子們極大的興趣。我第一個使用照相機,並給孩子們照相;我第一個教他們打籃球,第一個在課堂上編排話劇……在這個遠離城市的地方,我只帶來了一點點城市的氣息,就被他們視為洋氣和文化的象徵,並獲得了特別的尊重。附近的農民用十分崇敬的口吻邀我去家訪,進了家裡,並不問孩子學習的事,原來是請去喝新開缸的濃茶一樣的老酒。我常常還滴酒未沾就為他們的熱情所陶醉。看到孩子們紅撲撲的臉上寫滿了快樂,看到他們對我的敬重與愛慕,看到我對他們的重要……我便暫時忘記了城市的所在,忘記了超越鄉村的夢想。

其實,夢想並沒有真正停止。我課餘時間的自學考試,難道僅僅是熱愛文學,而不是在潛意識裡對現狀的超越?自師範畢業當了小學教師以後,雖然我仍在農村,但嚴格地講,我與農民甚至我身邊共事的民辦老師完全不同。我是公辦老師,我的戶口本上寫著“非農業人口”字樣。雖然我要麼住在學校,要麼住在林溪,但我身份證上的地址既水是簡家小學也不是林溪村,而是鎮上一個居委會的名字。其實我從來不知道鎮上還有個什麼居委會。這地址,與其說是個住址,不如說是一種身份,居委會是非農業人口單位,而村莊裡只許有農業人口。我的醫療費用可以完全由國家報銷了,看病不要錢。我第一次享受了城裡人的良好福利。有好幾次,我學著其他同事的樣,用我自己的醫療證,偷偷地給感冒的父母親開了藥,不讓父母花一分錢。雖然我的工資已經能夠支付這些醫藥費,我卻不用花錢,而父母沒有支付能力,一個農民,卻要自己花錢看病——我素來是個講規則守法紀的人,但這時我如果再守紀律讓父母掏錢看病,對我則會是莫大的恥辱。我對城市的嚮往與夢想,此時已經不再是追求拿工資、免費看病之類,而是做一個真正的城裡人!還有多少城裡人所擁有的,我這個“吃工資”的鄉下人尚未擁有!

城市像磁石一樣吸引著我,無論我走到哪裡,它都有無數條隱形的線牽引著我。週末,我仍喜歡來到城裡晃盪,像在師範學校時一樣閒逛。我騎了二十裡路腳踏車,獨自站立在繁華的城南勝利路口。僅僅是看著這車水馬龍的大街,我就有一種深深的滿足感、生活的在場感,甚至有一種對生活深深的感恩之情。我走過公園,走過商場,走過電影院,走過錄相廳,走過圖書館、博物館,走過新華書店,走過火車站,我像擁有這座並不屬於自己的城市一樣將它們一一覽過。我覺得城市才是當今世界的主流,才是真正的生活現場。加入城市的洪流才是真正的生活在場,而農村則是被生活所遺忘的角落,是被生活所疏遠的地方。

但是,當我被眼前這種繁華的場景所滿足時,我同時也被一種羞愧所刺痛:我其實並不屬於這裡!公園的優雅美景刺痛了我鄉下人的粗陋,商場的繁華奢侈刺痛了我鄉下人的貧窮!電影院的精彩與熱鬧刺痛了我鄉下人的孤獨,大街上走過的洋裡洋氣的姑娘刺痛了我鄉下人的青春!我一次次地進城,企望靠近城市、融入城市,結果我不但沒有走近城市,反而一次次地強化了我的他鄉感。我一次次在羞愧中回來,受侮辱般地回到老家林溪,回到鄉村安靜的小學校。我暗暗發誓,再也不上城裡去了。可剛過不久,我又忍不住一次次地如飛蛾撲火般地在週末來到城市逛蕩。

城市是我的愛,也是我的痛。推而廣之,其實又何止於城市?這不是也包括這現代生活的方方面面嗎?而且又何止於我?它不是也包括所有的農民,所有生活在底層的人們?

民辦教師阿勇年過四十,終於考上了公辦教師資格。他整日樂呵呵的,見人就掏出紅塔山香菸,額頭上那團緊鎖了半輩子的皺紋終於舒展開來了。這是他用一個學期基本不上課荒蕪六十個學生的學業和荒蕪半年責任田莊稼的代價換來的。那天,自稱“範進中舉”的阿勇醉了一回。在席上,他簡直癲狂了,逐個地道謝、 敬酒,興奮地與每個人打招呼。

小華老師沒有資格考試,被村委會辭退了。當了十二年小學代課老師的他重新成了一個地道的農民,茫茫然不知下半輩子該做什麼。曾老師是公辦教師,快退休時,左託關系右找熟人為兒子弄了“農轉非”指標,安排招工進城,當了電機廠的工人,雖然沒上什麼學卻子承父業享受了城裡人的待遇,令人眼紅得很。

焦躁開始在各個小學的師範畢業生中蔓延……這些年輕人,有的看不到希望而自暴自棄,在煙、酒、頻繁而廉價的愛情以及錄相廳中度過時日;有的認命,甘願再一次在窮鄉僻壤落地生根,娶了當地漂亮的村姑聊度餘生;有的死不甘心,或是遠走他鄉南下廣州深圳尋求別樣的城市生活而去,或是走上了考大學考研究生的不歸路,給不敢離開的人留下一串遠去的腳印。而我,還在寂寞中安靜地等待,像秋天的一片樹葉,希望有一陣風將我捲起,送到九重雲霄。

我每天在林溪與簡家小學之間來來回回,而城市與鄉村則在我的頭腦中來來回回,反覆折磨著我、揉躪著我,使我不得安寧。

5

我對城市的熾熱嚮往,一定是那個夏天就已埋了下種子。三十年前的場景在我記憶中依然是那麼清晰,皇母娘娘的那串讖語,乃是對我人生最初的一記棒喝,直至今天都還影響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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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個仲夏的夜晚,暑氣剛剛消退,空氣慢慢清涼下來了,隱隱約約飄浮著白天草木蒸騰的清香。清柔如水的月光透過泡桐樹繁密的枝葉照下來,在地上抹了一層銀白的光輝。泡桐樹葉大如蓋,卻無法遮擋滿院聒噪的蟬鳴。我家的院子裡人影攢動,大姑大嬸,大伯大叔,哥哥姐姐,都趕來了,還有孩子們、老人以及在人群中鑽進鑽出的狗。這樣熱熱鬧鬧的場面,只有村裡每年一次開大會或集體加餐時才偶爾出現,既凌亂,又帶有幾分喜慶。

在一陣亂哄哄中,我家客廳的中央架起兩條長凳,上面支著一個大笸籮,笸籮上面均勻地鋪了一層薄薄的大米。昏暗的燈光下,客廳裡擠滿了男女老少。我也不明就裡,只是一個勁地在人群中擁來擠去。這時,客廳裡忽然讓出一條道,三四個年輕姑娘從笸籮旁一字排開,齊步走到大門口,抬眼望月,一幅極莊嚴極虔誠的樣子,口中唸唸有詞:“……皇母娘娘下凡間……”像是報幕員一樣地認真。她們的具體言辭已經隨著時光而在我的記憶中模糊了,主要意思大概就是請求皇母娘娘下到人間來指點迷津之類。隨後,便是提出具體的疑問請皇母娘娘解答,比如,某某人能活多少歲,某某人能否生兒子,某某人的病會不會好,某某人能否“吃商品糧”,某某人的壽命是多長之類。每提完一個問題,她們就回到笸籮邊,用一根筷子豎在那層薄薄的大米上,支起一個簸箕,由兩個人輕輕地扶著不致簸箕摔倒下來,聽任筷子搖搖晃晃地在大米上劃出不同的圖案。而這圖案,就是皇母娘娘揭示的答案。倘若筷子劃出一個近似的圓形,則被認為是對所提問題作出的否定回答,倘若劃出的是一條彎形或者折形線,則被認為是一個肯定的回答,像老師給學生修改作業時打了個“鉤”。

清涼的月光下,報幕的姑娘一遍遍地唸唸有詞,皇母娘娘一次次地將揭示的答案在大米上劃出不同的圖形。隨著答案的揭示,人群中或者起了一陣輕輕的噓唏,或者是一陣快樂興奮的笑聲。笸籮上面的大米,筷子劃了一次又被抹平一次,圍觀的人群伸長頸脖,窺探人生的命運的密碼,情緒隨著密碼的揭示而潮漲潮落。

忽然就輪到我了。剛才我還是一個普通的看客,看別人的熱鬧,看別人的喜悲,忽然之間,我就被推到了滿屋子人注目的中心。先是問我的前程,長大後能否“吃工資”。我守在笸籮旁,幾乎是摒著呼吸,看著皇母娘娘的“手”在那層抹平了的白米上晃晃悠悠地劃下了一道彎曲的線。結果,這被大家一致認為是肯定的回答,我長大後是可以“吃工資”的。在一陣興奮中,大家又慫恿著再向皇母娘娘提問,這一問是:我“吃工資”是不是需要我叔叔幫忙?我大叔叔是我們家族中最顯赫的人物,那時,他不但在城裡“吃工資”,而且還做了官。然後,又是那只“手”顫悠悠地劃出了個“鉤”,比前一個還更明確。這時,大家的臉上更是興奮,似乎我長大了“吃工資”的前程已經確信無疑。大家意猶未盡,於是又提了第三個問題:我的壽命會有多長。最後,據說劃出的圖形像“60”兩個字。我一時心裡很不痛快,一種隱憂埋在了我心裡。因為不久前,我的外婆剛剛去逝,好像離60歲還差那麼一兩年,親戚們每次提起都非常惋惜,這讓我隱約懂得,人生60歲也許並不算好的答案。

忘記了當天的問神是如何收場的。但從此,我心裡忽然多了一份期待:我長大了能“吃工資”!多麼令人激奮啊。我似乎懷上了一種得天獨寵的自豪與優越,處處要求自己表現得比別人好一些。學習要優秀一些,因為我長大了要“吃工資”;行為要斯文些,也因為自己長大了要“吃工資”。同時,我也帶著懷疑的眼光看自己,時時用自己的行為檢驗著這一神秘的讖語。

這些讖語成了我的信念,燃起了我對城市生活的熱烈嚮往,成為鑲嵌在我成長的歷程中一塊閃光的鑽石。

後來,我一次次地想離開鄉村學校,或者跟隨民工們南下打工,或者跟著別人去學做生意,反正就是想著離開鄉村,擺脫這個窮困的人生,但最終都無功而返。1996年,我陪在鄉政府工作的一個同學參加區政府的“人才庫”考試,不想我的這位同學被刷了而我卻入圍了。機會來了。已經退休了的大叔叔帶著我又是請客吃飯、又是送禮,將當年從政時所攢不多的顏面幾乎消耗殆盡。反覆折騰了大半年,第二年,我終於結束了五年的鄉村小學教師生涯進到了城裡。

我成了鄉村生活的一個逃兵,因為我沒有去改變窮困的鄉村生活,沒有與那些在窮困中生活的同僚們肩並肩地生活下去,而是僅僅把自己一個人,從泥淖中拔出來。然而,我生活的視野逐漸開闊起來,世界漸次開啟它的各扇門窗。這次命運的轉折,來得那麼偶然,甚至事先連我自己都不太敢相信。回頭一想,或許還真應了少年時的那句讖語?

三句讖語已經應了兩句。餘下一句是什麼?六十歲?三十年後的今天,我離那個界點越來越近,我開始擔憂起來。在成功喜悅過後,在目標到達之後,在歡樂的極大體驗之後,心裡偶爾閃現出它撲朔迷離的影子,不免使人脊背一涼。但這是後話,暫且不提。

6

“存在或滅亡,這是個問題”——這是困擾著哈姆雷特的問題。

離開這枯寂無望的鄉村或者繼續留下,同樣也是個問題——這是困擾著我的問題。在鄉村學校的那麼幾年,我好像哈姆雷特一樣被眼前的叉路所迷惑,選擇的利弊權衡苦苦地折磨著我。

聽說學長阿陶終於下定決心離開教師隊伍了。他早我三年從新餘師範畢業,在離我不遠的一個村莊教了五年小學,終於在一個陰溼的雨天,順著浩大的民工潮決絕地辭職南下廣東。敢於放棄好不容易奮鬥而來的“吃工資”身份,重新讓自己回到一個普通的農民,這裡有多少對鄉村教師生活的絕望,又有多少第一個吃螃蟹一樣沉重的勇氣啊!據說他幾經輾轉,最後在一家生產紙巾的私營企業當了老闆的秘書。他的離去成了留下來的青年教師們豐富的談資,有很長一段時間,它成為一個經典的勵志故事激勵著我們,留給我們一顆騷動不安的心,令我們長時間地蠢蠢欲動。

我並不認識阿陶。他離去後一年,我偶然來到他任教過的小學。他曾經住過的房間已經分配給了我的另一個同學,但牆頭上依然儲存著他當年的書法,一張寫有“生命不能承受之輕”字樣的書法條幅赫然在目。加上他曾經的同事們介紹,這張書法條幅讓我聯想翩躚。他當年如何地做著心靈的掙扎,如何夜不能寐,如何在痛苦中作出這一決定?畢竟,在那時候,放棄“吃工資”工作而追逐城市生活,是常人所不敢想象的。

阿兵也離開了。他是當年新餘師範學校文學社的一名骨幹成員,高瘦白皙,風流倜儻,寫得一手好詩文,迷倒過不少女生。畢業後,他一直在鎮裡最為偏遠的一個小學,遠得沒有多少師範同學願意跑一趟去看他。那些被他的詩文迷倒的女生,也早已音訊全無了。那些年,邊遠小學的老師逐年調近靠集鎮的地方任教,近乎成為一種慣例,這既是官方對教師努力工作的一種獎賞,算是得到重用,也是對那些送禮走關係教師的一種交待。阿兵卻一直沒動過,五六年也沒動過一步。我去過一次他的學校。那時正好有一個晚幾屆的師妹剛剛分配過去,兩個人在那個偏僻寂寞的地方,每天四點鍾之後,別的教師完成課業都回家種田去了,留下他們倆獨守著空蕩的校園。孤獨使心靈靠近,在他的一方,自然產生了一點那個意思。可師妹這邊卻始終無動於衷,孤傲得目中無人。第二年,她就調走了,並很快就嫁給了城裡的一個教師。後來我才弄明白,阿兵與鎮教育辦老大是同一個村莊的,家族關係交惡,殃及池魚。阿兵看上去總是笑呵呵的,但其實內心不堪寂寞。因為曾經同是文學社成員,我們見了面總要問一句:還堅持寫麼?一次,阿兵拿出他在《中國青年》雜誌發表的文章給我看。上面果然有一個豆腐塊赫然署著阿兵的名字,但可惜它已不是文學作品,內容談的是鄉村青年的苦悶精神生活。文學寫作這種很精神化的勞動,他早就放棄了。幾年後,阿兵終於離開了。據說到城裡一個保險公司做了保險員,每天在城市居民區轉悠,一扇扇敲開陌生人的門推銷保險。進城後,我曾在大街上遇到過他一次。他一身黑西裝,繫著標準的職業領帶,推著一輛半新的腳踏車,行色匆匆,混跡在茫茫人海之中。

有的人找關係開後門,扯上七親八戚的關係調進了城,既保住了“吃工資”的鐵飯碗,又圓了城市生活的夢想,是最令人羨慕的。但大多數人並無這樣天然的優勢,祖宗八代務農,兩眼不識一個城裡人。有些青年女教師則選擇了嫁到城裡,即使兩地分居也要先圓城市夢。為了進入城市,師姐阿梅竟然嫁給了一個遠在南昌的工人。兩地分居,她每個週末趕1元一趟的綠皮火車去與夫君見面。即使這樣不辭辛苦地奔波,十幾年後,她也終於沒能留得住越來越稀薄的愛情而勞燕分飛。一些青年女教師則恃身自持、待價而沽,對在窗戶外面轉悠著不肯離去的鎮政府男青年或男教師,不肯輕易扭頭哪怕看上一眼,而相信真正的王子會從遙遠的城市騎著白馬來迎接她遠走高飛。

但更多的青年教師像我一樣,在徘徊、在等待,在尋找改變自己命運的機會,卻又不敢放下自己好不容易獲得的“吃工資”的身份。

一次,在另一個村小的阿軍跑來看我,神秘兮兮地告訴我說,現在允許教師停薪留職了。這不亞於人身解放得自由!那個晚上,我請學校食堂特意炒了幾個小菜,又從村莊的小賣部提來啤酒。我們痛痛快快地喝到半夜,大談人生、命運、前程、理想,甚至令人奢望的愛情。上帝似乎為我們鐵板一樣封閉的生活開啟了一條門縫。“明天就走!”我們躊躇滿志,激情勃發、豪言壯志。第二天,我們去鎮教育辦問情況,才知道教師“停薪留職”一事純屬子虛烏有,乃是以訛傳訛。雖然當時一些地方或行業早已鼓勵幹部和教師下海,但我們鎮對“停薪留職”是不鼓勵的,要下海,除非你辭職。短暫的熱情重又回到了冰點,還是每天面臨著去與留的選擇的痛苦。看著大潮般向城裡湧動的人流,那些經年積澱在心裡的城市情懷一次又一次沖刷著心的堤岸,那簡直是一種活生生的煎熬。

也許還有別的辦法?有那麼一兩年的時間,我忽然成了一個遠房親戚家裡的常客。表叔是城裡一個電廠的領導。雖然之前我從未聽說過有這麼一個遠房親戚,但我還是拎上自認為上好的菸酒壯著膽子去找他。我說,我想調城裡來,什麼代價都願意。表叔是忠厚穩重之人,待我很熱情,回來時讓我帶了更多的菸酒,說送給我父親的,好多年不見了。我不死心,按照旁人的教誨,決定採用“纏”的策略,每個週末都去,幾乎不間斷。偶爾他不在家,表嬸對我也熱情得很,留我在家裡吃飯。我就留下來,厚著臉皮,反正已經決心纏得他煩。表叔終於答應了幫我想辦法。一次,他甚至準備與另一家電廠的領導作一樁交易,交換調人。可最終還是沒有成功。我體會到了表叔的努力,也知道他的無奈。那時,他兩個兒子到了上班的年齡卻還沒有安排工作,天天賦閒在家。後來,他退居二線,事情就這樣再也沒有下文了。

村裡的青年也紛紛開始南下,匯入了浩浩蕩蕩的打工隊伍。他們已經厭煩了農活,只要親戚朋友從南方回來,他們就不惜抓住任何機會跟過去。堂兄弟從南方寫信回來,告訴我工廠的生活,用城市人的腔調告訴我深圳的街道與蓬勃的城市節奏。春節過年,他們帶回了南方城市的訊息、商業的氣息。他們唱著城市情歌,“村裡有個姑娘叫小芳,長得漂亮又好看。”——完全是城裡人的視角對鄉村的審美。在我眼中,那個遠方的城市,不但湧動著金錢、文化,還流散著純美的愛情。那些神話般的城市,有何等的魅力啊!

我終於踏上了南行的列車。我想起魯迅當年離開紹興逃異地、走異路,去尋找別樣的生活,去見識別樣的人生。我並沒有魯迅那麼決絕,我甚至沒有辭職,只是利用暑假先去探探路。

酷熱的候車廳。隨著驗票的大門開啟,人群潮水般湧進站臺。我拖著僅有的行李,混在潰不成軍似的人群中,趔趄著跑。車門即刻被擁擠死了,扭曲的臉孔,恐慌的呼叫,兇狠的詈罵,汗水的惡臭。直到車門咣的一聲關死,我還擠在過道上,只有一隻腳著地,另一只斜拎著無法下地。又是咣的一聲,火車移動,我倒在別人身上,又有人壓在我身上。旁邊一個女孩子的襯衣釦子擠脫了,手卻無法去擋,一臉扭曲的痛苦。一高個男子光天化日之下把手伸進了別人的口袋。我趕緊摸一下自己的口袋,剛才在車站買水找的零錢早已不翼而飛……

第二天,火車將一群尋找機會的人們嘔吐在廣州站,把他們交給了命運去看管。

我終於抵達了城市。眼前巨幅的廣告牌,摩天大樓,車流急湍的街道,看得人暈頭轉向的指示牌、路標、店鋪名,我感覺既新鮮又恐慌。同時,作為一個鄉下人的自卑立即疊加上來,放大了我對城市的嚮往與緊張。那一刻,我一生對城市與鄉村宿命般的糾結彷彿立即全都浮現了出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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