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把瓦賽拉格號的帆吹得鼓起，歐文在船上走來走去，賈絲廷在照料克拉克的傷勢。克拉克後腦勺有一條特別深的傷口，因此人事不省，記憶模糊。埃塔伊內憂心忡忡，想著逃跑了的博思韋爾。毒藥師的報復心都很強，所以她有理由擔心。
克拉克坐在船艙裡的一個桶子上，痛得齜牙咧嘴。燈籠隨著船的晃動而搖晃。伊薇看著賈絲廷照料克拉克，愁容滿面，看得出神。
歐文盡力壓制住內心的煩亂，追問道：“你別的什麼也記不起來了？”歐文覺得他們步步受挫。他不喜歡在遊戲中被別人打敗，更不用說在現實生活中被人打敗，尤其是現在塞弗恩王命懸一線。
賈絲廷替克拉克包扎著傷口，克拉克痛得手指按進了桶蓋，手上青筋暴突，但他仍然耐心地忍受著。“我不知道誰襲擊了我。有人癱倒在那個囚籠裡。”他用手指了一下。“我喊了一聲，想要喊醒他。然後有人從背後給了我一棍。醒過來後，我發現我被綁住了，堵住了嘴巴，腦袋裡嗡嗡作響。我知道，我錯過了去錫爾迪金的船。我沒有露面，船長肯定開船了。”他滿臉憂愁地皺著眉頭。“回去以後，我肯定又會被派去監管當斯沃斯，”他苦澀地抱怨道，“我活該。”
“廢話。”歐文摸著下巴，說道。
伊薇安慰道：“重要的是，他們沒有殺了你。”
賈絲廷猛地抬起頭，眼睛睜得大大的，又不停地眨眼睛，滿臉通紅，然後又埋頭照料克拉克的傷勢。
克拉克對賈絲廷嘟囔道：“謝謝你，賈絲廷。”
賈絲廷看起來有點尷尬，回答道：“不用謝。”
歐文停了好一會兒，說道：“有人一直在把我們當傻子玩。問題是，有太多人對我們心懷惡意。塞弗恩王有太多的敵人。”
埃塔伊內臉色陰沉地補充道：“包括他的侄子。”
伊薇看著埃塔伊內，說道：“告訴我更多你們去埃裡克那裡發生的事情。”
歐文覺得心裡不安，力氣無處發洩，一拳打在支撐甲板的柱子上。他看了一眼埃塔伊內。埃塔伊內兩眼低垂，認為自己此行任務失敗。歐文看得出來，埃塔伊內是在擔心曼奇尼會如何處置自己。歐文更關心的是，確定曼奇尼是否真的忠心。
歐文說道：“我相信埃裡克貨真價實。我也知道，塞弗恩王不想把埃裡克謀殺在阿塔巴倫。”歐文堅定地搖搖頭。“埃裡克大難不死，這確實是一大奇蹟。我半生都和塞弗恩王打交道，很瞭解他的為人。兩個侄子被謀殺，這件事情現在仍然在困擾著他。愛麗絲小姐如果知道一個哥哥還活著，會高興得發瘋。不，我們饒了埃裡克一命，這樣做是對的。”
埃塔伊內的眼睛和嘴角的表情表明，她並不這麼想。“然而，埃裡克準備入侵錫爾迪金，奪取王位。你不會有什麼幻想吧。”
歐文贊同道：“我沒有幻想。而且，我相信雅各·盧埃林會和埃裡克聯手入侵。我們傷害了他的自尊心。他是一個驕傲的人。”最後一句話是說給伊薇聽的。
伊薇聽得出歐文話中帶刺，但沒有回擊。“雅各也是一個亡命之徒。阿塔巴倫幾近破產，貴族們各懷鬼胎，但雅各不知道敵人的真正力量。他就像一個孤注一擲的賭徒，賭注大，贏得多，輸得也多，但他沒有意識到，他的贏面並不大。這是一場毅力的比拼。我不認為雅各像塞弗恩王那樣有毅力。但我明白，他為什麼想要面對這場危險。他認為自己勝算很大，而且這是一次擺脫國內貴族控制的機會。”
歐文個人不喜歡雅各，但他贊同伊薇的看法。“唔，如曼奇尼所說： 你會冒險，別人也會冒險。”
“如果你命都沒了，你就沒辦法冒險了。”埃塔伊內憂慮地說道，提醒他們，塞弗恩面對的危險，不僅僅來自戰場。
這句話讓所有人陷入絕望之中。
過了一會兒
，賈絲廷把手往正在用著的毛巾上擦了擦，說道：“我已經竭盡全力了。”
克拉克謙卑地說道：“謝謝，小姐。”
賈絲廷笑了笑，跟著伊薇回到房間。伊薇示意歐文跟著她們，歐文遵命。走出船艙的樓梯很陡、很狹窄。他們走上甲板，天已經黑了，星星在天上眨著眼睛，像一群小小的螢火蟲。他們和第一大副交談了幾句。大副告訴他們，回錫爾迪金的旅程要比來時短，因為現在是順風，預計明天晚上之前可以到達錫爾迪金。
伊薇的房間看起來很狹小。船上的一切都很擁擠，像船艙裡的囚籠，但尺寸大小並不是真正的問題。歐文心神不寧，覺得自己的人生處處受制。他渴望掙脫責任和義務的束縛，渴望自由。但他又不願意一時莽撞謀反，而失去已經得到的一切。忠誠系我心。
伊薇嘆息一聲，說道：“你看起來很煩躁。”賈絲廷開始幫助伊薇取下首飾。
歐文苦澀地說道：“不是每一天你都能看到另外一個男人親吻你心愛的女人。”
伊薇嘆息道：“這……很不幸。請不要以為我喜歡。”
“這一次出使，幾乎沒有什麼事情是我喜歡的，”歐文說道。在這個時候表現得這麼誇張，他想踢自己一腳。“請原諒我悶悶不樂。”
伊薇嘴角露出一絲微笑，說道：“我不能責備你。你不得不忍受雅各當著你的面談論你！你每天看著他奉承寵愛我。這個負擔對你來說不公平。”
歐文不需要伊薇同情，說道：“我們不要裝作不知道： 你和我一樣感到不舒服。這一次任務對我們來說都不容易。很抱歉，我沒有像雅各那樣關心你。”
伊薇看著歐文，搖頭說道：“你永遠都是我最親最近的朋友，歐文。你的痛苦我感同身受。我不想你還有時候不知道，我是多麼地在意你和你的感受。”伊薇嘆了一口氣，臉上憂色更濃。“你認為……塞弗恩會不會強迫我嫁給雅各？如果雅各入侵錫爾迪金，我無法想象塞弗恩還會想和他結盟。”
歐文呵呵笑道：“那就讓我們祈禱雅各入侵錫爾迪金！”
伊薇斥責道：“認真一點。你知道雅各不可能贏。雅各又太自以為是，意識不到這一點。他不知道自己在招惹誰。但你認不認為塞弗恩仍然會讓我嫁給雅各？我是當局者迷。”
歐文突然變得很嚴肅，說道：“你以為我不是一樣？失去你是我這一生中最大的恐懼。很抱歉，但我認為雅各·盧埃林配不上你。他需要你，他不僅僅需要你的關系網和繼承權，還需要你的智慧和謹慎。所有的一切都對他有利。你能夠帶給他他最需要的穩定。我一點也不懷疑，他是真心實意地追求你，只是動機有點自私。”
伊薇聽到歐文的恭維，變得臉色通紅，說道：“你這麼說真是太好了。”
歐文嘟囔道：“我是實話實說。”他心中的痛在膨脹，痛得他幾乎無法呼吸，於是他想著說一些輕鬆的話題。“但我很難想象你戴著那些時髦的阿塔巴倫頭巾會是什麼樣子。你會看起來像一個傻子。”
伊薇笑了起來，這對於歐文來說無異於天籟之音。
伊薇和歐文對視了一會兒，覺得痛苦的心靈得到了一點慰藉。伊薇想要歐文抱著她。歐文在伊薇的眼睛裡看得到這種渴求，他也看得出伊薇不會主動。這一次，歐文不需要勸說。他走過狹窄的房間，嚇了賈絲廷一跳，伊薇也跑到歐文懷裡。歐文緊緊地抱住伊薇，讓伊薇緊貼著自己。伊薇在歐文的懷抱中微微發抖，她的頭髮聞起來很香，很柔軟，緊貼著歐文的前臂，她的臉緊貼著歐文的胸膛和脖子。
“什麼事情會發生在我們身上？”伊薇帶著哭腔低聲問道。
“我不知道，”歐文回答道，感覺自己的心被撕成兩半。他抱著伊薇抱了很久，享受著現在這一刻——船在微微晃動，愛人就在身邊，他感到十分舒適。
歐文想親吻伊薇一下——抬起伊薇的頭，親吻伊薇一下——但滿腦子想得都是雅各如何奪走了伊薇的初吻。歐文又有點得意地想，如果雅各知道基斯卡登公爵曾經去過阿塔巴倫，這個吻就沒有這麼甜了。
賈絲廷有點孤苦伶仃地看著歐文和伊薇，說道：“天晚了。”
伊薇後退了一步，臉上有一點羞澀。她摸順了一下長袍上的皺褶，眼睛看起來更藍了。
“你在亨特利伯爵的莊園看到了埃裡克和凱瑟琳。你覺得他們怎麼樣？”伊薇好奇地問道。
歐文想了一下，說道：“毫無疑問，他們愛得很深。看見他們在一起有一種特別的感覺。表面上看，這是一場政治婚姻，但我確信，他們互相關心。我相信，凱瑟琳對埃裡克的人和故事深信不疑。他們的愛令人感動。”
伊薇似乎很高興聽到這些話，但立刻又擔憂起來，低聲說道：“如果埃裡克真的當了錫爾迪金之王，什麼事情會發生呢？”
歐文好像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說道：“一個國王被推翻後通常會發生的事情。這個國王寵信的大臣很少還能夠繼續掌權。你外公會失去公爵的頭銜。我也是一樣。如果塞弗恩垮臺，我們損失會很大。”
“你認為埃裡克不會接受次於國王的頭銜？”
歐文搖頭說道：“我向埃裡克提到了尤奧克郡公爵這個頭銜，他拒絕了我。他不信任塞弗恩。這麼多年來，別人一直這麼教他。他害怕塞弗恩。他甚至很可能還憎恨塞弗恩。是的，我認為埃裡克不會對尤奧克郡公爵這個頭銜動心。他要麼當國王，要麼什麼都不是。”
伊薇臉氣得發黑，說道：“那他有可能失去一切。”
歐文淡淡地說道：“也可能是我們失去一切。”
伊薇的嘴唇抿成一條直線。歐文以前曾經在伊薇臉上看到過這種表情。這種表情很堅毅，她是在警告別人，任何人不得違背她的意願。
◆ ◆ ◆
第二天，天空佈滿了厚厚的灰雲。歐文伸長脖子，覺得寒風刺骨，需要立刻回到房間裡加上一件披風。水手們都在摩擦著手掌，朝雙手呵氣，看起來有點心不甘情不願，這麼冷的天還需要拉繩子，打繩結。
歐文去找伊薇。伊薇和賈絲廷在甲板上和船長說話。
瓦賽拉格號乘風破浪前進，歐文凝視著翻騰的大海，問道：“我們離帝泉王宮還有多遠？”
船長眼睛裡有一種奇怪的表情，回答道：“就在那裡。”船長左眼下有一條小小的傷疤，劃過臉頰，很細微，歐文以前沒有注意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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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文手搭涼棚，更好地看一眼眼前的陸地，吃了一驚。
“這不正常啊，”歐文搖頭說道。“我以前從來沒有看見過帝泉王宮這麼早就下雪了。離入冬還有兩個月呢。”
帝泉王宮的宮殿和樹木都鋪了一層薄薄的、剛剛落下來的雪。歐文以前冬天曾經在帝泉王宮裡待過，但他大部分冬天都在西馬奇郡度過，那裡冬天沒有那麼冷。這一場雪來得太早了。
歐文問船長：“你以前見過帝泉王宮這麼早下雪沒有？”
船長搖頭答道：“我在海上行船二十年，從來沒有見過。我從來沒有見過帝泉王宮這麼早下雪。”
歐文想起了什麼，感覺到體內的聖泉也在隨之微微翻騰。
那是很久以前的一天清晨，塞弗恩在吃早餐，他對迪肯·拉特克利夫說了一句話。歐文坐得很近，聽到了這句話。這句話也一直在他的腦海裡縈繞。
“還記得那次月食嗎，迪肯？南妮特去世那天發生的月食？我對南妮特的死負有責任。”然後，塞弗恩壓低聲音說道：“月食可能也是因我而起。我那一天心情陰暗。我可是一個泉佑異能者。”
是這樣的，聖泉低聲對歐文說道。
第一片雪花開始悄無聲息地落在甲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