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讓時間變得無比漫長，這三天來，紫芝一直留心著齊國公宅中的訊息。她本以為，憑藉“青蔓”的經驗與手段，姨娘徐氏會在某個寂靜的夜晚無聲無息地死去，不留一絲可供人查證的痕跡。不料，這個女人的死卻只是一個引子，一場更大的災難已經悄然降臨在這座大宅中。
昨夜，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火，把齊國公宅中的正房大院幾乎燒成了灰燼。齊國公崔日用、夫人徐氏以及幼子崔青之皆死於大火中，屍身被燒得面目全非。而宅中的三名家僕因居住在別院，倒是倖免於難，沒有遭受任何傷亡。今天早晨，也是他們發現宅中失火的。目睹了此般慘狀，三名家僕皆被嚇得不輕，到盛王府中稟報時仍有些語無倫次。
空氣中佈滿了濃重的煙塵味，彷彿是連風都吹不散的、仇恨的味道。看著眼前的一片廢墟，紫芝只覺得心中大慟，絕望與悔恨的淚水奪眶而出。她最憎恨的女人死了，她母親的仇終於得報。可是，她在長安僅存的兩位親人——她的父親與弟弟，也就這樣在大火中無辜喪生。
母親一生的痛苦與幽怨皆是因徐氏而起，紫芝自幼便見徐氏怠慢母親，也一直想為母親出一口氣。如今夙願得償，她卻不覺得有絲毫快樂。類似的失落感她也曾有過，紫芝驀然想起，去年在府中手刃曹氏的那天，她望著自己手上沾染的鮮血時，心裡是怎樣的恐懼。死亡，並沒能平息她心中的仇恨，反而讓她在別人的痛苦中戰慄不安。
而這一次，她強烈的悔恨幾乎讓她絕望，讓她瘋狂。她憎恨自己的選擇，憎恨自己強烈的報仇欲，甚至，她開始憎恨自己的生命。沒有了……什麼都沒有了……她的父親和弟弟因她而死，一切都無可挽回。終此一生，她都要背負著不可言說的罪惡感，繼續她在人世間的生活。
這樣沉重的命運壓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可是，她又能怎樣呢？畢竟，這一切都是她自己造成的。父親、弟弟，他們是她血脈相連的親人啊！他們生命最後一刻所經歷的絕望與痛苦，她幾乎能感同身受。大火中無路可逃的他們，可曾想起過她麼？若他們知道，這一切皆是因她而起，心裡會是怎樣的痛苦與不甘啊？
淚水滴落在腳下的土地上，滲透在已然冷卻的暗黑色灰燼中。灰燼與煙塵終將隨風散去，而她的痛苦與悔恨呢，又能向誰傾訴？庭院中十分安靜，撲面而來的融融暖風中，唯聞紫芝壓抑而絕望的哭聲。良久，許是想到身邊還有人隨侍，紫芝試圖著去平復自己的情緒，漸漸止住了哭聲，只任憑淚水如湧泉一般汩汩而落，不可斷絕。
見紫芝情緒漸漸穩定，陪她一同前來的內侍季勤才遞上絲帕，開口勸道：“逝者已矣，還請夫人節哀。”
季勤年近五旬，在深宮中歷盡沉浮，略顯滄桑的嗓音中帶著一種讓人心安的溫度。他一雙慧眼洞徹世事，又曾在紫芝年少時對其多加照拂，一直被紫芝視作良師慈父。眼淚是怎麼都試不盡的，紫芝看著他沉靜的面容，心中忽覺苦澀難抑，哽咽著問道：“季先生，你說，如今我該怎麼辦？”
此時的她柔弱而無助，彷彿依然是當年在深宮中艱難求生的小宮女。季勤自幼歷經坎坷，入宮前便父母雙亡，十分理解此時的她心中會有多痛。他直視著紫芝，目光中有著含而不露的善意與悲憫，問道：“夫人不覺得，這場大火起得有些奇怪麼？”
紫芝以目光相詢，季勤繼續道：“我剛剛派人去查過起火的原因，他們都推測，是房內的燈燭燒到了帳幔，這才引起了大火。可是，夫人請看這裡——”他走到傾頹的正房前，踢開地上散落的灰燼，指了指地面上的泥土，又道：“這裡是浸了油的。很顯然，這場火並非意外，而是人為。”
紫芝蹲下身來，取了些泥土來嗅了嗅，淡淡道：“你說得對。”
季勤繼續道：“而且，起火時都會有濃煙，哪怕人正在熟睡也會被嗆醒。醒來之後就算一時還不能將火撲滅，至少也能先呼救、逃命。而齊國公一家三人皆未逃出去，就顯得有些奇怪了。或許是有人在外面將門窗反鎖，也有可能……在起火之前，國公一家人便已經遭遇不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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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說，有人要故意害他們？”紫芝問。
“是。”季勤點頭道，“不過，國公才返回長安不久，如今又並非擔任要職，會有誰這般心急地想要取國公的性命呢？還有一種可能，他們想要對付的並非是國公，而是夫人你。”
“對付我？”紫芝澀然苦笑。季勤話中之意，她十分明白。如今她在盛王府中太過風光，難免會惹人嫉恨。而她日日與盛王在一處，自然沒有誰敢直接對她下手，只好轉而對付她的家人。她自幼入宮，最期盼的就是能與家人團聚。如今家人才返長安就葬身火海，對她而言自然是十分沉重的打擊。
只是，沒有人比紫芝自己更清楚兇手究竟是誰了。她幾乎可以斷定，縱火之人便是那個‘青蔓’的女殺手。是啊，只需放一把火就可以完成任務，多麼簡單，多麼輕鬆。生性殘忍的殺手又怎會考慮，她這一把火會不會傷及無辜呢？
而如今，一切都已無法挽回。
季勤還欲再說，紫芝卻異常疲憊，也無心再聽，只是輕嘆道：“季先生，我現在累得很，想先回去。”
季勤也不再多言，只是跟在紫芝身後，扶著她上了馬車。登車之前，紫芝最後看了一眼這滿目狼藉的大宅。漫天的煙塵已經迴歸大地，而那滿目的瘡痍，正如她此時支離破碎的心。懷著一種說不出的複雜心情，她又看了看她的親人們曾經短暫生活過的地方。然後，拭去眼角的最後一滴淚，決然地轉身離開。
她素來愛憎分明，幾乎是有仇必報。但這一次，她的仇人便是她自己，她又該如何抉擇？
坐在略微顛簸的馬車中，她疲憊地閉上眼睛，不願再去想。她捫心自問：我，真的是一個狠毒的人麼？（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