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螃蟹船”終於靠近了一艘雙桅帆船。
這艘龐大的船近在咫尺,在視覺中竟形成了一種頂天立地的效果;它通體塗成了暗紅色,常年的海上風波使得表面的漆都脫落了,一塊塊木板暗沉的底色全都顯現出來,看上去陳舊、斑駁、破敗不堪;而在船頭,則用一整塊木頭雕出了一隻巨大的獅子像,後背竟還長出了雙翅。
帶翼的獅子!
殷戍的眼睛都直了。他突然想起在歷史書中曾經見過的有關亞述帝國都城——偉大的尼尼微中有關“帶翼獅子”的描述:“……在辛那赫裡布的王宮正門口,兩座巨大的帶翼獅子像一左一右佇立在門邊,面目冷峻、直視前方,就好像威武的宮廷衛士一般……”
“據說,它們是用一整塊石頭開鑿出來的。至少有700名奴隸拖曳著8根粗繩子,將安置在滑橇上的它們一點一點拖到了王宮……而辛那赫裡布大王親自揮舞著鞭子,驅使他們完成了這一工作。……”
只在歷史中影影綽綽記載過的、只在考古現場發掘出來的殘缺不全的古老形象,突然一下子出現在他的面前,如此鮮活、如此明豔,他完全懵住了。
在一瞬間,來自美索不達米亞的上古氣息撲面而來,這傢伙一時間竟熱淚盈眶。
圖雅公主突然緊緊挽住了他的胳膊——這個奇怪的女人,總是好像能在關鍵時刻窺破他的心事!
突然,“螃蟹船”的甲板劇烈晃動起來。它已經靠幫了。
巨大的雙桅帆船的船舷上一下子冒出了無數人頭,在衝著下面亂哄哄地大叫大嚷,而這幾個亞摩力人也仰著頭吼叫著作為回應。
很快,一條繩梯放了下來。
“你們四個人就在原地別動,”年長的亞摩力人叮囑道,“我先上去見洪巴巴老爺,一會就來接你們!”
剩餘的幾個傢伙手持長矛,立刻就將他們團團圍住。
空氣陡然間變得無比緊張!
雙桅帆船上的人此時此刻都聚攏在船舷邊,圍觀這幾個“蓬特人的使者”,輕聲碎語一陣陣傳了下來。
“他們在議論你,”公主突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他們說你看上去就像一頭健壯的野牛,他們說你是食肉的野牛!他們還說你能獨自殺死一頭獅子!”
殷戍頓時苦笑一下——如果告訴那些亞摩力人,自己從小到大連雞都沒宰過一隻,他們會信嗎?
“他們還說圖雅小姐是個醜八怪,”伊塔突然愣頭愣腦地說,“他們說老爺您這麼個漂亮健壯的小夥子,怎麼會同一個醜女人混在一起,擠在同一條船上。”
公主勃然變色,正要發作,殷戍連忙制止了她。
“你怎麼說話呢?”那女人氣得渾身都在發抖,壓低了聲音喝道,“你這條蓬特狗!你怎麼可以這樣當眾侮辱一個公主……”
“公主?!”伊塔驚得差點跳了起來,“你說你是公主?你不是安虎老爺的女奴嗎?”
公主立即意識到說錯了話,臉一下子紅了,呆了半晌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都別說了,住口!”殷戍氣急敗壞地低聲叫道,“都什麼時候了,你們還在說這些沒用的!……”
公主和伊塔氣呼呼地彼此對望一眼,不再說話了。
殷戍心驚膽戰地偷偷瞥了一眼面前幾個嚴肅的亞摩力人,他們都在一臉懵逼地看著自己——他們聽不懂埃及的語言——這才偷偷舒了一口氣。
正在這時,頭頂上突然傳來了一陣高亢的號角聲,這使得所有人都嚇了一跳!
甲板上的亞摩力人騷動起來了,一陣陣叮叮咚咚的響聲伴隨著有節奏的鼓點響了起來,焦躁而激越,越發使得這幾個可憐蟲驚慌不安。
“你們都上來!”亞摩力人趴在船舷上高聲叫著,“亞摩力人的雄鷹‘洪巴巴老爺’請埃及帝國的莫潤爾?安虎老爺登船!”
四個人忽的一下子站了起來,卻因為彼此的手腕都綁縛在一起,又七扭八歪地坐回了甲板上!
頭頂上頓時響起了亞摩力人一片壓抑的嘲笑聲。
“給我鬆綁!”殷戍氣得滿臉通紅,跳著腳喊道,“亞摩力人就是這樣招待他的客人的嗎?”
一個傢伙趕緊湊過來,用小刀割斷了他手上的繩子。
殷戍莊嚴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罩袍,回過身同三個人對望一眼——成敗在此一舉了!
……
在一群亞摩力人的幫助之下,殷戍一行終於站到了雙桅帆船的甲板上。
這裡可比闊闊塔的“指揮艦”寬闊得多。甲板似乎由粗大的柚木拼接而成,齊整而堅固;甲板表面打磨得光滑無比,瀰漫著一股濃烈的海腥味道;兩根粗壯的桅杆一前一後頂天立地,雖然帆已經落下,但殷戍仍能看出那不是三角帆,而是更加先進的橫帆,而且有密密麻麻的索具依附於桅杆之上——這說明亞摩力人掌握了比蓬特人更加複雜的操帆技術……
這到底是哪個國家、甚至是哪個文明造出的帆船?這樣的帆船不應該出現在這個時代,應該出現在1000年,甚至000年之後啊……
這個念頭只在他的腦海中一閃而過,因為他的目光立刻被船上的人牢牢吸引了。
只見沿著甲板中軸,兩排身體健壯的亞摩力武士正面對面肅然而立;不同於那些“螃蟹船”上的同胞們,這些人卻都一襲無袖黑衣,頭包厚重的纏頭,鬚髮濃密,古銅色的肌肉在陽光下閃閃發亮;腰上綴滿了寒光四射的小刀,手中握持著一種奇特的長柄利刃——竟然頗有些像中國唐代傳奇的“陌刀”!
幾個看上去十分年長的亞摩力人領著殷戍一行站到船頭的甲板上。
“呼——哈!”
那兩排武士突然整齊地大喝一聲,可著實把這幾個人嚇了一大跳!
大家還沒反應過來,船尾方向突然響起了激烈而有節奏的鼓聲,同時還夾雜著某種彈撥樂器清脆的“嘣嘣”聲。
只見這十幾名武士一下子跳了起來,齊齊轉向殷戍,開始隨著鼓聲有節奏地跺腳。
“哈!——哈!——呼!——”
他們一邊聲音整齊地喊叫,一邊突然彎下身子,作勢要將手中的長柄利刃朝著殷戍擲來!
啊——!
這傢伙的驚叫聲竟生生堵在喉嚨口,腿卻一軟,差點癱倒在甲板上!
武士們卻又一下子收回了手中的“陌刀”!他們大聲呼喝著,就像突然躍起的獵豹一般猛然跳起,卻又轉過身開始變著花樣耍起了手中的長刀,兵器躍動的光影看得人眼花繚亂;與此同時不知從哪裡又竄出幾個黑衣武士,每人手中都高舉著一面圓形的巨大木製盾牌,開始重重地跺著腳,同時怒目圓睜,嘴中也在有節奏地呼喊著“咔!咔!”的聲音。
一時間,持刀的武士與持盾的武士時而相互配合,時而作勢互相攻擊,動作敏捷、流暢,好似行雲流水一般;而高亢的呼喊聲整齊劃一、震耳欲聾,甲板上頓時充滿了威武雄壯的氣息。
殷戍跌跌撞撞地後退幾步,斜靠在船幫上,拼命揉著自己的胸膛;他這才意識到這些亞摩力武士似乎正在跳某種舞蹈——也許類似於後世毛利人的“戰舞”?
是的,亞摩力人肯定要給自己一個下馬威的!
過了好一會兒,那些武士們終於消停了,伴隨著最後一聲響徹雲霄的“嘿!”,他們又重新分列在甲板中軸線兩側,面色肅穆,釘子一般一動不動。
正在這時,主桅的下方突然冒出了滾滾黑煙!
煙越來越濃,好像甲板下方有什麼地方開始著火了!
殷戍的心再一次提到了嗓子眼兒!
他正在胡思亂想時,船尾突然又響起了雄渾的號角聲。
一名身披紫袍的亞摩力人不知從哪裡冒了出來,一邊繞著那股黑煙轉著圈奔跑,一邊用極其尖利的聲音高聲叫喊著:
“啊!——巴比倫的雄獅來了!烏爾的公牛來了!烏魯克的鷹鷲來了!……”
“啊!來呀,來呀!安努神保佑您,埃阿神庇佑您,沙瑪什神愛護您,尹南娜神喜歡您!整個紅海都為您獻上它的寶藏,整個亞洲都在您的腳下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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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光輝的洪巴巴老爺!賜予我們恩典吧!賜予我們幸福吧!……”
“喔——啊!——啊!……”
正在這時,鄰近的船隻上突然都傳來了整齊劃一的呼喝聲。
“喔!——喔!——喔!——……”
男人們雄壯的呼喊震天動地,由近及遠鋪陳在翠藍色的海面上,如山呼,如海嘯,一浪高過一浪,好似起伏的怒濤翻卷在寬廣的大河之上,好似低沉的滾雷徘徊在大海之中,洶湧澎湃、連綿不絕,殷戍不禁勃然變色。
“他們在示威!”公主一下子揪住了他的胳膊,“您瞧呀,他們是在為洪巴巴老爺出場營造氣氛呢!”
殷戍連忙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終於,萬眾期待的“洪巴巴老爺“粉墨登場了。
在滾滾黑煙之中,幾個人頭從主桅下方的甲板上緩緩升起——殷戍這才注意到,原來那裡開了一個不小的口子。
只見六名健壯的亞摩力武士肩扛著一頂精巧的金色肩輿,慢慢升到甲板上。
肩輿上安坐著一個黑色的、瘦小的身影。
此時此刻,鼓點聲也放緩了,武士慢慢地將肩輿放在甲板上,那團黑影倒也一動不動,一直就那麼坐在肩輿的小椅子上。
威武雄壯的洪巴巴老爺,整個“亞洲都在腳下顫抖”的洪巴巴老爺——就這麼一個一個精瘦的黑衣小老頭兒?
殷戍一下子愣住了。
“光輝的洪巴巴老爺!威武的洪巴巴老爺!睿智的洪巴巴老爺!”
那名身著紫袍的亞摩力人大聲讚頌著,率先跪倒,一下子便趴伏在光溜溜的甲板上。
“洪巴巴!”
全船的亞摩力人都長嘆一聲,齊刷刷跪倒在地!
此時此刻,只剩下殷戍四個人傻子一般呆站著,一時間竟不知所措。
這傢伙有點想跪,但是亞摩力人並沒有明確命令、或者暗示他跪,再說他好歹是一個埃及帝國的貴族,矜於身份也不能輕易對著一名陌生人——何況還是一名海盜頭子——下跪呀;但是就一直這麼站著?這位“洪巴巴老爺”裝神弄鬼了這麼半天,不就是指望著他的膝蓋骨此時此刻能夠軟下來嗎?
正在這時,“洪巴巴老爺”好像遠遠地叫了一句什麼,迅速結束了他大腦中激烈的思想鬥爭。
“洪巴巴老爺叫我們過去。”公主輕輕推了他一下。
殷戍只好整了了一下自己的罩袍,率領著那三個傢伙,硬著頭皮從趴滿了一地的亞摩力人中間穿過去。
“呼!”
那些武士突然又齊齊吼叫一聲,迅速從地上爬起,可把這四個人又嚇了一大跳!
但那些人什麼都沒做,只是默不作聲地肅立在船舷旁,就好像一尊尊不苟言笑的雕像一般。
殷戍趕緊謙恭地低下了頭,用了拉著兩個女人的手,幾乎是一步一挪地向著主桅下方那頂肩輿上的黑影靠近。
他的心臟在瘋狂跳動,每走一步都像在踩在棉花上一般搖搖擺擺;他努力抑制著自己的雙腿不要顫抖,自己的嘴唇不要哆嗦!
“你們向光輝的洪巴巴老爺表示敬意呀!”那名一直隨侍左右的紫袍亞摩力人突然用埃及的語言大聲喊道,“跪下吧!跪下吧!親吻洪巴巴老爺的雙腳吧!這是你們的榮幸!”
“呼!”
全船的亞摩力武士又齊齊大呼一聲!
殷戍頓時雙膝一軟,一下子便跪倒在堅硬的甲板上!
塔蒙、圖雅和伊塔沒有辦法,也只好緊隨其後跪下了。
這傢伙將臉深深埋在臂彎之中,腦中又開始了激烈的思想鬥爭——怎麼辦,這位“洪巴巴老爺”的腳好像就在80公分之外,要不要過去親吻?又該怎麼親吻呢?……額滴娘喲,沒想到這傢伙有朝一日竟然要去親一名海盜,一個枯瘦的小老頭兒骯髒腥臭的雙腳……
“請您起來,埃及的貴客。”
柔和的話語突然在耳邊響起,殷戍禁不住驚訝地抬起了頭!
洪巴巴老爺竟然會說埃及的語言?
洪巴巴老爺竟然發出了溫柔的女聲?
他突然震驚地發現,這位安坐在面前精巧的肩輿之上的、身著一襲黑衣的“精瘦小老頭”,竟然是一個女人!
一個年輕的、異常美麗的女子。
殷戍徹底傻掉了。
這個女人完全符合他的全部知識和經驗中對於神秘的西亞女子的一切想象——她身形纖瘦卻又不失圓潤,身體在寬大的黑色罩袍包裹下顯得有些弱不禁風;她的脖子像天鵝一樣修長,頭上卻纏著一個黑色的、結構極為複雜的包頭,而在包頭下隱約可見幾縷柔軟的、淺褐色的頭髮;她的大半張臉被一幅黑色的面罩所覆蓋,只露出了一雙眼睛,面罩上用金絲繡著美麗繁複的花紋;而她那露出的雙眼——殷戍完全被震住了——真的好似最美的波斯貓的眼睛一般:眼窩深邃,睫毛長長,眼珠呈現出一種透明的、清澈的、醉人的綠色,簡直就像最純淨的翡翠一般;眼睛上方,兩抹淡淡的眉毛飛入前額的秀髮之中;而在眼睛四周,雪白的肌膚在全黑的面罩映襯之下更顯晶瑩剔透……
這女人真特麼漂亮啊!
這傢伙已經完全傻掉了。在一瞬間,他的魂魄好像被那雙翠綠色的眼睛完全勾去了……不不,此時此刻他的心中沒有一丁點色情和肉慾的聯想——那只會褻瀆她;是的,那只是一種單純的美,一種勾魂攝魄的美,一種直擊靈魂深處的美;而那樣的美竟使得他的心情變得無比恬淡、寧靜……真的,這個平日裡連看漂亮的女孩子一眼都會臉紅的死宅,此時此刻卻大膽地、同時又極為無禮地盯著她;他已經忘掉了一切,就想靜靜地和那雙眼睛對視下去,直到天荒地老。
那女人似乎笑了一下,兩隻美麗的眼睛立刻變成了彎彎的月牙形;而清澈的眼珠也在瞬間變成了兩潭翠綠色的深水,睫毛微微翕動,好似一團溼漉漉的霧籠罩在深潭之上。
殷戍覺得自己的骨頭都酥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