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如果……如果您不幸地、真的成了一名歷史之中的無名小卒呢？”殷戍也稍稍有些激動了，“如果您只是在這裡乾著急，只是一個勁兒地發狠、咬牙切齒，卻完全沒有能力去面對、去解決您所害怕和擔心的一切呢？如果您的一生都是這樣的狀態，那麼，您又該怎麼辦呢？”
薩爾貢頓時張口結舌。
“如果真是那樣的話……”他訥訥說道，“那……我，亞述.丹.薩爾貢是不是要承認，自己並不是天選之人，並不具有改天換地的本事……我，是不是要徹底屈服於命運，完全接受命運之神的安排……”
“看哪，您還是動搖了，殿下！”殷戍突然發出了響亮的嘲笑聲，“您剛才還在言之鑿鑿地說，您絕不容許您的國家最終滅亡，您絕不容許您的人民遭遇可怕的苦難……您不允許這個，您不允許那個，好像您已經剛強地挺直了身體，要勇敢地直接對抗命運的安排……”
“您用不著笑話我，安虎老爺，”薩爾貢有些不滿地咕噥道，“如果換做是您，您又會如何呢？”
“我，其實不過也是歷史之中的無名小卒罷了！”殷戍堅定地說道，“但是我不甘心於我的一生籍籍無名。是的，殿下，我，莫潤爾.安虎，儘管和每個埃及人一樣，一直在虔誠地尊奉命運之神奧西裡斯……但是，我完全不相信命運。我有一種強烈的感覺，我的一生絕不會像今天這般平庸、勞碌、精疲力盡……我有一種衝動，我堅信自己能夠改變自己的命運。是的，殿下，我堅信，我的人生應該由我來親手創造，而不會由別的什麼人、什麼神靈來規定。即便真的有神靈在冥冥之中對我的命運早有安排，我也決不承認，決不屈服！我的‘卡’在它的奇妙之旅中所看見的，不過是我的人生的一種可能；而我必定能夠親手創造另外一種人生，開闢另外一條命運之路！”
這傢伙突然站了起來，開始在小桌邊激動地走來走去。
“我，埃及的莫潤爾.安虎，雖然是一名維吉爾的兒子，雖然擁有了‘特使’的名頭，但我本質上還是一名普通的貴族，就像底比斯、阿瑪爾納千千萬萬的貴族一樣。如果我沒有什麼野心，那麼我的一生也許會這樣度過：安安穩穩地出使幾個國家，小心翼翼、不出差錯地完成神聖國王陛下交代的幾個任務，然後拍拍屁股回國，等待著神聖法老陛下的賞賜以及還算豐厚的饋贈；如果我想在剩餘的人生中善待自己，想輕輕鬆鬆地度過餘生，也許我能夠靠著做過‘特使’的資歷——或者利用一下父親的餘蔭——找到一個平靜的、富饒的小諾姆（州），安安穩穩地做一個州長；我可以盡情享用州內人民的供奉和法老的賞賜，娶幾房妻妾，生幾個孩子，將我畢生積攢的財富，以及光榮的‘安虎’的名字波瀾不驚地傳給下一代，我人生的使命即可宣告終結……我可以告訴您，埃及帝國至少五分之四的貴族都是這麼生活的；如果我稍微有那麼一點兒野心，也許我會在阿瑪爾納的宮廷中削尖腦袋鑽營，恬不知恥地四處巴結，不惜一切代價地向上爬，哪怕在這個過程中我做盡了壞事，踐踏了人世間的一切法律和道德準則……但是萬一成功了呢，誰會去指責一名勝利者，誰又會在乎成長路上的汙水和血淚呢？也許在抵達人生的終點的時候，我能夠爬上一切大貴族夢寐以求的高位——成為一名大維吉爾，成為埃及帝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主宰……”
“尊貴的殿下，如果您認為，莫潤爾.安虎就這點出息的話，那麼您真是大錯特錯了！”殷戍突然厲聲說道，“實話和您講——其實在之前，我也有意無意地和您說過很多次——我絕不僅僅滿足於這些，我絕不甘心做一名歷史長河中的無名小雜魚……是的，我必將在歷史中留下我的名字，而且是濃墨重彩的一筆！薩爾貢殿下，我告訴您，我，想坐上阿瑪爾納的王位！”
薩爾貢頓時大吃一驚，騰的一下子也站了起來！
“您別那麼看著我……我知道您在想什麼，”他笑了笑，說道，“您可能在想：看哪，這間屋子裡竟然出現了一位狂妄的謀反分子！他膽敢公然對抗神靈創下的秩序！他敢直接反叛他的王！……啊，我的殿下，我承認，對於我的國家，我的法老陛下來說，我確實是一個十惡不赦的反叛分子，一個時刻都在做著謀反準備的陰謀家和野心家。”
殷戍突然閃電般地抓住了薩爾貢扔在桌子上的短刀，恭恭敬敬地遞給他！
這可把那家夥嚇了一大跳！
“如果您覺得我的思想足夠危險，如果您覺得，我這樣的野心家為亞述人樹立了一個極端可恥、可鄙的榜樣的話，”殷戍低著頭說道，“您可以現在就殺死我，代表我的法老，代表神靈的秩序；您可以立即消滅危險思想的源頭，切斷危險思想的傳播……您請動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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薩爾貢呆呆地看著他，身子卻一動不動。
屋內的空氣漸漸凝固了。
“安虎老爺，您可確實是……極為狂妄！”過了好一會兒，王子才回過神來，有些後怕地說道，“您狂妄得有些過頭了！不……您簡直就是一個瘋子！我當然不會殺死您……但是……”
“您可能覺得我確實是一個瘋子，因為我覺得自己也是足夠瘋狂，”殷戍笑了笑，說道，“因為我以前一直在畏懼於這個世界的巨大……我總是對自己說，看哪，安虎！這個世界是如此廣闊，它的歷史是如此悠久，它的人民是如此眾多；而你，安虎，你應該謙卑地匍匐在這個世界的腳下，討好它，順從它；它已經給你安排好了位置，它已經給你規劃好了一生；那麼你，就按照這個世界的喜好去生活吧！……但是現在，殿下，我已經膽敢響亮地對自己說，看哪，安虎！你應該是一個獨立的人，一個自由的人！你不再是這個世界的棋子，不再是它的附庸，不是它的塵土，它的灰粒……你，應該按照你的喜好去生活，你，應該去做你想做的事，成為你想成為的那種人……我告訴自己，安虎，你應該按照自己內心最深處的最原始、最隱秘的衝動——這種衝動應該是深思熟慮的——來行事，而不是成為一個模範地執行這個世界強加給你的一切規則的木偶；我告訴自己，安虎，你的生命只有一次，而你的一生應該這樣度過：當你回首往事的時候，你不會因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會因碌碌無為而羞恥；當你臨死的時候，你會欣慰地對自己說：我度過了充實而幸福的一生——因為我的全部生命和精力，都獻給了最為壯麗的事業……”
“最為壯麗的事業！”薩爾貢大聲重複道，“那是什麼？”
殷戍的嘴張了張，拼命嚥下了最後一句話——他剛剛在長篇大論的末尾豪邁地背誦了《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中保爾.柯察金的名言，他差點把“人類的解放”也脫口而出！
“最為壯麗的事業，”他舔了舔嘴唇，莊嚴地說道，“就是……殿下，我想改變這個世界，我想這個世界依照我的意志，而不是神靈的意志來執行；我想這個世界執行的是我的規則，而不是別的什麼規則……這就是對我來說最為壯麗、最為神聖的事業！我實話告訴您，尊貴的殿下，同這樣的事業相比，坐上阿馬爾納的王座，成為一名法老，都顯得微不足道了。”
薩爾貢已經完全驚呆了。
“您……您是想成為一名神，安虎老爺，”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結結巴巴地說道，“您所說的，都是一些神靈才會有的意志和想法……我的天！您真是一個……一個可怕的人！”
“尊貴的殿下！”殷戍突然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感謝您聽完我的這些長篇大論，而且我還要感謝您，沒有把我當做一名瘋子打出門外去。”
“不不，安虎老爺！”王子激動地嚷嚷道，“我就是喜歡您這樣的瘋子，因為我有時候也渴望著做這樣的一個瘋子！您剛才說的太好了……去做你想做的事情，成為你內心深處真正想成為的那個人！唉……有多少人，一輩子庸碌無為，渾渾噩噩地度過一生，因為他們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麼，想要成為怎樣的人……”
“大多數人當然都是隨波逐流的，尊貴的殿下……當然，這也是我們的世界能夠長久保持穩定的基石。”
“那麼，安虎老爺，您要怎樣實現您的人生目標呢？”薩爾貢突然眨了眨眼睛，笑了起來，“毫不客氣地講，您的起點可比我低得多咯……您不過是一名普通的貴族。如果您真想像您所說的——改變這個世界，那麼，我猜，您可能需要強大的權力，無盡的財富，堅韌不拔的意志……是的，缺一不可！……即便您都獲得了這一切，您也未必成功，因為您還需要加上令人乍舌的好運氣！”
“這些我都沒有，尊貴的殿下，”殷戍坦然說道，“我現在唯一所有的，所能依靠的，不過是我的‘卡’在脫離我的身體之後的奇妙之旅中帶回來的一些奇妙的知識——我知道，您絕對不相信它，大多數人也都認為我在胡說八道——以及花崗岩一般堅硬的意志，還有勇氣；我實話告訴您，目前我最欠缺的，就是勇氣；所以我也總是在鍛鍊它，想加強它；當機會來臨的時候，我希望我的勇氣能夠配得上我的運氣……”
“我已經看到了您的勇氣，安虎老爺，”薩爾貢嚴肅地說道，“當您義無反顧、孤身一人走入‘鼴鼠’的營地的時候，我就覺得您絕非普通的埃及貴族……說實在的，您收服了‘伊拉.卡布卡巴獅子軍團’這件事，在您走入營地的背影面前都顯得黯然失色……亞述人可能確實比較暴虐，但是亞述人對真正的勇士都是非常崇敬的。安虎老爺，您，真的是條漢子！”
殷戍頓時覺得自己的身體開始慢慢向上飄了起來。他不動聲色地抓住了木桌的一角，以免自己飄得太高！
“唉……”薩爾貢突然有些落寞地坐了下去，“同您恢弘的理想相比，我，亞述.丹.薩爾貢，不過是灰塵一般的凡人罷了。真的，我現在突然覺得，即便真的成為了一名亞述的王，都不算什麼了。不過是一個王而已嘛……”
“您大錯特錯了，我的殿下！”殷戍連忙湊了上來，“我的理想，需要窮盡我的一生來完成，我還有的是時間；而且我所說的一切都高高飄在雲端，就像天上的彩虹一般……彩虹固然極為美麗，但也極為脆弱、轉瞬即逝。是的，就算我有堅韌不拔的意志，就算我膽敢以我的一生作為賭注來試圖抓住那道彩虹，最終得到的，也極有可能是一團泡影……而您向尼尼微的寶座發起衝擊，這才是眼下實實在在的的大事！這才是迫不及待需要解決的重大問題！”
薩爾貢詫異地抬起了頭。
“如果您允許，我可以先從您的父王談起。”殷戍恭敬地說道。
“您請說……”
“您的父親，至高無上的魯巴里特大王，已經年近七十……當然他的健康狀況和精神狀態必然是亞述王室的最高機密，我這樣的外人肯定不得而知；但是我有一個重要的參考，那就是我們國家的神聖法老埃赫那吞陛下……他同您的父親一樣已經處於風燭殘年，他的精力正在逐步衰退，他握緊權杖的手正在漸漸變得鬆弛，而他對外部世界一切風吹草動的反應也越來越遲緩……原先追隨他左右，唯他馬首是瞻的僕從們——我的意思是說，朝廷中位高權重的重臣們——必然要改換門庭，必然要尋找、攀附新的主子。於是，各種陰謀開始在王座下施行，巨大的宮殿中到處都充滿了竊竊私語……殿下，這都是人類的共性，無所謂對錯。我想，尼尼微的宮廷之中，同阿馬爾納的宮廷之中，應該是差不多的。”
薩爾貢王子輕輕點了點頭。（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