懵懂之間，殷戍一行人被那個瘋癲的王子拽著，已經進了“馬馬什”城的土坎兒之內。
說是一座“城池”，其實就是一個巨大的村落，就像大餅一般攤在這片廣闊的河谷地中。
這個“村子”的歷史可比兩側山脊上“馬馬什”和“埃爾蘭”要塞的歷史久遠得多。
據說，早在數百年前漢謨拉比大帝將他那部著名的《法典》鐫刻在巨石之上時，就有不少在宮廷政治鬥爭中失敗的巴比倫人一路向西，一眼就相中了這塊山口之中的平地——氣候溼潤，水草豐美，更重要的是，它本身就是美索不達米亞通往西部沿海平原的戰略要道之一。
最早定居於此的巴比倫人僅將此地用來養馬。而兩河地區連綿的戰火持續產生了大量的難民，這塊距離核心地域不遠不近、卻又有天然屏障的土地立即吸引了不少背井離鄉的馬裡人、蘇美爾人、巴比倫人、胡茹人、亞述人……前來定居，茂密的草場很快就開墾成為田地，種植了大量的麥子、豆子和葡萄。
當兩河流域下游的加喜特人一舉推翻了古巴比倫王國，建立了加喜特巴比倫之後，那個古老帝國的子民們就像潮水一般奔向西方的海邊逃難，並沿著海岸線建立起了包括喀林德、伊辛在內的一系列城邦，而“馬馬什”這座荒野之中的小城，則成為巴比倫人——或者他們的後裔，亞摩力人——前往海岸的中轉站。
在此後的數百年間，幾乎是貼著“坦穆茲”山口建立的喀林德城膨脹成為一個依靠高利貸發財致富的城邦，而它的歷任統治者毫不猶豫地在“馬馬什”城兩側的山脊上建起了巨大的要塞，向世人明確宣佈——從此以後，這條山口之中的咽喉要道，這座河谷之中的小城都屬於喀林德了！
非常奇怪的是，喀林德的大王們可以在數百年間徹底地控制住兩座要塞，但他們始終不能控制近在咫尺的這座小城！
“馬馬什”城似乎一直處於一種奇妙的“自治”狀態之中。
真正統治這座城市的是城內的幾十個所謂的“財主”。
這些財主們的歷史可以追溯到漢謨拉比時期那一批最早來到此地的巴比倫人。
他們早就瓜分了河谷（儘管小河已經基本乾涸）之中所有的好地，他們收留了四面八方奔來的各個種族、各個民族的人，並用數百年的時間形成了幾十個大“家族”。
這些人幾乎什麼都做：他們兢兢業業地種植莊稼；他們蒙受要塞軍官的召喚修橋補路，提供各種糧食、蜜酒、葡萄酒和雜七雜八的物資；他們接待南來北往的客商——很多來自美索不達米亞平原的販子們喜歡從海邊的亞摩力城邦向內陸販運利潤驚人的寶石和海產品——同時一有機會就對他們進行攔路搶劫；他們經營妓院——要塞的駐軍可是最大的客戶，其次是飢渴的長途旅行的小販們；他們販賣奴隸——美索不達米亞似乎永不停歇的戰亂提供了豐沛的貨源；他們還學著喀林德人去放高利貸，可惜那座城邦豈能容忍就在身邊出現一個競爭者，很快馬馬什人的狂想就在來自西方的打壓下可恥地失敗了。
這些財主們似乎也學著喀林德那樣，透過某種“長老會”或者“議會”之類的玩意兒來統治這座小城。
據說，喀林德的某任大王曾經向“馬馬什”接連派出了好幾個“市長”，但那些可憐人很快就接二連三地死於莫名其妙的疾病，有一任“市長”甚至在光天化日之下直接被狼咬死了！
從此以後，喀林德的大王們基本上就對“馬馬什”城放任自流了——只要它不惹麻煩，只要它依舊恭順地為要塞的駐軍們提供糧食、牛羊和蜜酒。
……
剛一進入“土坎兒”之內，殷戍立即就把這座小城同他在無數影視劇和冒險小說中看到的各種“賊窩子”、“土匪巢穴”之類的地方聯絡起來了。
撲面而來的是熱辣辣、鬧哄哄、赤裸裸的混亂——是的，真真可以用“一片混亂”來形容！
首先映入眼簾的，竟是一個規模超級巨大的“菜市場”！
這裡好像到處都在燃燒著篝火，到處都點亮了油燈，原本黑暗沉鬱的夜空被照得紅光發亮；粘滯的空氣似乎加足了料，永遠都籠罩著一層薄霧；人的體味、畜生的糞便味道加之說不清道不明的古怪香料氣息通通攪在一起，猛烈衝擊著人的鼻腔；無數的泥磚房子、歪歪斜斜的茅草棚子和破破爛爛的帳篷充斥著每一個角落；到處都人影憧憧，到處都摩肩接踵，喧譁的聲浪直衝雲霄，而腳下的泥地則被踩得一片稀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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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戍和他的同伴們不由自主地裹緊了罩袍，緊緊跟在薩爾貢王子身後，看上去就像一群人畜無害的行腳小販。
這傢伙一路都在躲避橫衝直撞的牛車和驢子，卻忍不住好奇地看著街巷——如果那些縱橫交錯的爛泥路也算街巷的話——兩側的販子們。
他看見枯瘦的老頭就在爛泥中鋪上一塊厚毛氈，售賣某種不知名的動物乾屍；他看見亞洲人面貌的外鄉人支起爐子，出售一種散發著奇異香氣的麵餅；他看見漂亮的小女孩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擺攤售賣各種閃閃發光的石頭；他還看見賣刀的，賣鋤頭的，賣柳條筐的，賣銅壺的……
同喀林德寂靜無聲、甚至有些陰森可怖的夜晚相比，“馬馬什”城的夜生活簡直就是沸騰的生活！
他看見肥胖的大嬸裹著骯髒的袍子，正在同賣香瓜的小販激烈地討價還價；他還看見裹著白色面紗的美人正在矜持地挑選鮮花；他甚至還目睹了至少三場可能因為爭地盤而發生的鬥毆……
吃喝拉撒，悲歡離合……即便是400年前的人類，同今日同胞的日常生活也都是相通的。
殷戍想發出幾聲感慨，搜腸刮肚一番之後發現自己竟然什麼都想不起來了！
喔……也許在穿越半年之後，他的精神世界已經漸漸“本地”化了，正在同現代生活漸行漸遠了吧……
正在這時，剛剛發生在眼前的一場鬥毆很快就被平息了。
殷戍看到，幾名身穿鎧甲、威風凜凜的人揮舞著短刀，在爛泥中又跳又罵；而鬥毆的一方似乎竟死了人——一個壯漢被直接捅穿了肚子，卻立刻無聲無息地、乾脆利落地抬走了，處理掉了。
圍觀的人群也被粗暴地驅散。
是的，這一片亂糟糟的“菜場”中必然隱藏著某種秩序，堅硬而又高效。
“財主家的私兵，”薩爾貢突然湊了上來，極為不屑地伸出了一個小手指，“瞧見沒有？財主家的私兵，就是這個！”
圖雅噗呲一聲笑了，悄悄捅了捅殷戍。
“安虎老爺，您家的私兵呢？”她笑道，“也和這些人一樣，成天在市場裡同這些打架鬥毆的農民和奴隸們進行戰鬥嗎？”
殷戍頓時張口結舌，正準備反駁，那位王子突然使勁撞了一下他。
“馬馬什有7個財主，掌控了6個市場！每家財主都有自己的私兵，”他下體猥瑣地朝前一聳一聳，嘴裡卻在不乾不淨地罵著，“臭蟲！好大的威風！他們算什麼，啊？他們算什麼東西？其實都是男人胯裡的那玩意兒！只要我輕輕一捏……”他突然做了一個捏爆的動作，“他們統統都得完蛋！”
殷戍已是啼笑皆非。
“您好歹是一名強盛帝國的王子，”他揶揄道，“您怎麼就像一位眼珠子一輩子只會盯著雞屁股，成天盤算著下了幾枚雞蛋的村婦一般，要和這座豬糞一樣的小城中的土老帽較勁呢？”
“只會盯著雞屁股？豬糞一樣的馬馬什？”薩爾貢一愣，突然哈哈笑了起來，“啊！我想起來了，您之前說過，喀林德就和鼻屎一樣大，哈哈哈！……現在嘛，馬馬什就和豬糞一樣臭，哈哈哈哈！……”
這傢伙笑得前仰後合，殷戍呆立在一旁又好氣又好笑，一時竟不知如何是好！
正在這時，這群人身邊不知什麼時候圍了一群小乞丐，一雙雙骯髒的小手齊刷刷伸出，一張張稚嫩的小臉上，藍色、綠色和灰色的眼珠在火光照耀下發著瘮人的光，殷戍竟不禁打了一個寒顫。
他立即捂緊了自己的罩袍——他腰上可纏著不少從“鸕鷀號”上帶出來的金環和金鏈子呢！
“滾！滾吧！小崽子們！”薩爾貢笑罵著、狠狠地踢打著，“別來纏我！我可是沒錢的喀林德羊皮販子！”
小乞丐們一鬨而散，塔蒙卻拉住了兩個最好看的小女孩，小心地從自己腰間纏著的金環中卸下兩個，遞給了她們。
殷戍一下子跳了過去，一把就將金環搶了過來，同時粗暴地拉開了她！
“你找死啊！”他壓低了聲音喝道，“在這種地方！你給人家金子！”
塔蒙直起身子，眼淚汪汪地看著他；而那兩個小女孩也都齊齊地盯著他，藍綠色的眼珠極為乾淨、純淨。
“我小時候就是這樣的……”姑娘喃喃自語道，一雙慘白的臉在火光照耀下卻有些明媚動人。
殷戍嘆了一口氣，將金環用力塞入小女孩身上骯髒破爛的小袍子裡，拍拍她們的頭。
小姑娘們歡歡喜喜地跑開了。
“咦？安虎老爺挺有愛心的嘛！”薩爾貢一直在冷眼旁觀，突然皮笑肉不笑地說，“埃及人都是這樣有愛心嗎？”
“至少，埃及人不會砍下敵人的頭顱，砌進城牆裡去！”殷戍沒好氣地說道。
“埃及人會把每一個敵人的右手砍下來，”那家夥突然拍著手笑了起來，“還把耳朵全都削下來……把一個人搞得像牲畜一樣悽慘地活著，還不如亞述人來得痛快呢，您說是嗎，埃及人？哈哈哈！”
殷戍脹紅了臉正要反駁，街道上的喧譁聲突然大了起來！
遠方重重疊疊的房屋之後，隱約傳來了巨大的鼓聲和喇叭聲。所有人都在興奮地嗷嗷叫著，潮水一般向著那邊湧去！
圖雅連忙拽住身邊幾個樂開花的老頭子，剛問了幾句，那些老頭便狂熱地大喊大叫起來了！
“他們在喊什麼？”殷戍緊張地問道，“他們要去哪裡？”
火光之下，圖雅的臉突然變紅了。
“馬馬什新來了一批女奴隸，好像有上千人，”她啐道，“要不男人們怎麼這麼興奮呢！”
“嚴格說來，是184名，如果路上沒有損失的話，”薩爾貢突然插話道，“……啊不對，應該是187名！”
那家夥雙手抱胸，吊兒郎當地看著身邊洶湧的人潮，好像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187名女奴……”殷戍震驚地看著他，突然意識到了什麼，不禁倒抽一口冷氣，“啊，王子殿下！那是不是就是您說的‘1000個娘們’？”
“是啊，正是！”王子突然有些莫名其妙地看著他，“薩爾貢可能是個瘋子，但絕不會是一個騙子！薩爾貢啥時候對您撒過謊？”
殷戍竟一時語塞——那人說得還真在理！
“喔！王子真的運了1000個娘們來馬馬什！”蓬特十塔突然歡呼起來了，“喔！白花花的1000個娘們！好看的1000個娘們！”
圖雅和塔蒙的臉漲得通紅，想罵卻罵不出聲，乾脆一扭身走遠了！
“您……您還真幹得出來！”支吾半天，殷戍只憋出了一句話，“您運那樣多的女奴來這裡做什麼？”
“走啊，我們去快活去！”王子並不接他的話茬，而是衝過來一下子拽住他的胳膊，“走啊，埃及人！我們快去瞧瞧……那些女人可都是伊辛的女人呢！伊辛的女人你知道嗎？出了名的漂亮小野貓！聽說裡面還有至少0名公主，有100多位貴族家小姐呢……”
殷戍和他的同伴們全都像被雷擊一般傻掉了！
來自“伊辛”的187名女奴！
那位“洪巴巴老爺”，那位米坦尼的伊南娜公主所說的都是真的！
不不，應該比她所說的還要糟糕！
伊辛那位所謂的“投靠了亞述王子的列利利大王”會將自己的公主親手奉上嗎？他能動員伊辛的亞摩力貴族獻上自己的寶貝女兒嗎？……
不可能的！薩爾貢竟然一下子獲得了伊辛的大量女奴，只能有一種方法……
沒錯！以亞述人的兇猛殘酷，那座城市肯定已經化為一片焦土瓦礫了！
殷戍死死盯著面前那個手舞足蹈的王子，心中的震撼無以復加。
就在那家夥嘴巴裡一張一翕隨隨便便吐露而出的話語之後，隱藏著一場多麼殘酷的攻城作戰，掩蓋了一場多麼血腥暴虐的大屠殺！
但是，幾乎從來不留俘虜、以“虐殺俘虜”留名青史的亞述人竟然千里迢迢地將女奴們運到了這裡，這是要給誰看呢？……甚至，他是要打算震懾誰呢？
殷戍茫然地望向夜空，試圖尋找城外那兩座聳峙在山坡上的要塞。（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