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問前行在屋頂的瓦片上。
它身姿輕盈，如履平地。
俯身、跳躍，它化成一道橘黃色的影子，在建築物的房頂間移動，甚至無需費心來維持平衡，只要遵從身體中的本能即可。
它越來越像一隻真正的貓了。
很多年前，在另一個世界，他從未想過，也無法接受自己未來居然會變成一隻貓。如果讓那些敵人和舊友看到它現在這副模樣，必定會笑掉大牙。
天命無常。
想起一句在故鄉非常流行的俗語，橘貓長出口氣，從屋頂一躍而下，落在街道邊緣。
順著石階向下，面前是一座有些矮小的洞口，裡面的牆壁上固定有燃燒的火把，散發出昏黃的光線。當它來到洞口前時，正看到收屍人破舊的斗篷消失在一道拐角後。
有股奇怪的味道。
洞穴中傳來一股濃郁的溼臭味，令人下意識地就想到了乾枯腐朽的樹木與枝葉。
無聲地吐吐舌頭，儘管對洞穴中的氣味感到厭惡，橘貓還是強忍住不適走了進去。
走進洞穴後，它才發現兩側的石壁上開鑿有許多排列在一起的格子，裡面放著一具具乾枯蒼白的骸骨，在黑暗中散發出冰冷的氣息。走道兩側還擺放有陶罐和罈子，裡面散著一些蒙塵的古舊金幣和首飾用品。
“陪葬品這裡是一座墓穴？”
橘貓瞳孔微微收縮，有些詫異，對於死者被安置在如此簡陋狹窄的空間中感到難以置信。
這裡居然是一處古代諾曼人的地下墓穴，不知被掩埋了多久，如今被半獸人開掘出來，當做存放屍體的公共墓地。
明白這一點後，它就放輕了腳步，避免發出任何多餘的聲音，免得打擾了兩側沉眠的亡者。
順著走道轉過一個彎，橘貓立即伏低了身子。
眼前的空間變得開闊起來，一座寬闊的大廳中立著兩根石柱，四周的牆壁上也開鑿有排列整齊的格子，只不過有些是空的，還沒有迎來“住戶”。
兩根石柱中間有一座石床，上面正躺著塞拉斯的屍體。死者此刻被剝得精光，身上一絲不掛，收屍人則站在一旁，俯身在地上擺放著什麼東西。
生鏽的手鋸、染血的剔骨刀、發黑的大鐵剪年邁的收屍人最終拿起了那把染血的剔骨刀，看樣子是要開始處理死者的屍體。
三問潛伏在角落裡，渾身的肌肉在瞬間緊繃，準備跳上去打暈這個老人，免得讓他破壞了塞拉斯的遺骸。
空氣中突然傳出怪異的聲響，像是衣服布料在摩擦。
“唔！”
收屍人悶哼一聲，直挺挺地趴在了地上，沒了聲息，活像是被人從腦後重重打了一悶棍。
事實也的確如此。
一道漆黑的身影從空氣中浮現而出。
坦白說，有那麼一瞬間，三問幾乎以為是雲夢溜了進來。但當它細看時，卻發現根本不是那麼回事，這是個戴著兜帽的黑衣人，看體型是個男性。
他揹負長弓，腰佩一把匕首和長劍，大腿右側的皮扣上別著數把飛刀，一看就不是什麼好惹的角色。最為奇特的還是掛在黑衣人腰上的小型風燈，透明的玻璃球裡跳動著一小撮微弱的火苗，彷彿隨時都會熄滅一般。
但當他伸手摸向死者的屍體時，三問還是撲了上去。管他是什麼身份，想動屍體，都先放倒帶回去再說。
黑衣人顯然沒料到會遭遇偷襲，當察覺到腦後的風聲時，他只來得及側身閃躲，同時從袖口裡彈出一把短劍，反手刺向身在空中的橘貓。
短劍極為鋒利，劍刃上甚至在散發著朦朧的紅色光華。當它劃過橘貓頭頂的毛髮時，它不由自主地尖叫一聲，憑藉這具身體特有的柔韌性在空中縮成一團，狼狽地滾在地上。
“一隻貓？”
當看清襲擊者的真身後，黑衣人有些意外，他向後退了一小步，對橘貓擺手，“讓開，乖孩子。我只要那具屍體，不會傷害你的主人，懂麼？”
他把三問當成了收屍人飼養的寵物。
那把袖劍上有種特殊的力量！
三問伏在地上，心有餘悸。如果他剛才沒有閃開，以那種毫無防備的情況捱上一劍，絕對會受到重傷。
等等
突然想到了什麼，看著那把精巧的袖劍，還有黑衣人的打扮，三問腦海中蹦出一個熟悉的名詞，它不禁脫口而出：“刺客？”
渾厚低沉的嗓音響起，黑衣人也被嚇了一跳，他向後跳出兩步，重新審視起眼前的橘貓來。
“能言獸？”
他灰色的眼睛裡透出幾分好奇，發現三問沒有敵意後，便向前湊了過來，“北方已經很久沒有出現過能言獸了，你是從精靈那兒來的？”
見對方沒有否認，三問頓時有些難堪，自己居然差點和盟友打了起來。
密會中有記載，在北地的最北部，名為霍斯佳爾德的世界最高峰上，居住有一群強大的刺客。他們以家族的形式存在，傳承古老，歷史悠久，屬於密會最早的那批創始人。
儘管後來因為某些原因脫離了組織，他們仍是密會最強大的盟友之一。
“那個，對於剛才的事我很抱歉。”
三問輕咳一聲，“我是紫羅蘭密會的探員，不是什麼能言獸。之所以會攻擊你，是因為擔心同伴的屍體遭到破壞，所以才有些著急了。”
“密會？”
刺客抬高了音調，“你們的動作也挺快，這才離訊息散佈出去過了半個月多，就已經派人來了。”
“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我們還是先出去再說吧。”
橘貓轉頭看向躺在石床上的死者，“別忘了帶上他。”
“刺客？”
雪漫城外，一處遠離道路的灌木叢後，雲夢坐在一根冒出泥土的樹根上，打量著面前的黑衣人，臉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看打扮，和資料裡記載的確實很像。”
從城裡出來後，橘貓就把觀察者塞拉斯的死訊告訴了他們，同時把死者的遺體帶了出來，還跟眾人介紹了出現在它身旁的黑衣人。
“還沒向各位介紹我自己。”
黑衣人掀起兜帽，拉開蒙在臉上的黑布，露出一張青年的面孔來。
“法諾穆裡特，兄弟會的暗影刺客，很榮幸見到各位來自密會的朋友。”
法諾臉頰消瘦，蓬鬆捲曲的黑色長髮在前額垂下一撮，唇上留著細密的胡茬，鐵灰色的眼睛裡帶有一抹玩世不恭的笑意，給人一種輕浮感。
他看上去像是個花花公子。
格溫在心裡冒出這個念頭，目光無意間經過瞥見了法諾腰上的風燈。不知為何，當看到那一小簇跳動的火苗時，他心底沒來由地生出些許微弱的厭惡，只不過這種厭惡並沒有表現出來。
他雖然討厭那團火，但還不至於到無法忍受的地步。
就在格溫等人打量法諾時，年輕的刺客也在觀察這些密會的探員們。
紅發少年，有黑眼睛的女人，看不出性別的面具人，以及一隻會說話的貓。
“我聽說過密會，在西陸各地都有你們的分部。夥計，你們是從哪兒來的？”
這支奇特的隊伍勾起了法諾的興趣，他最終將目光落在格溫身上。這個少年左眼蒙著黑布，還有一頭罕見的紅髮，這些特徵讓他覺得有些熟悉，似乎在哪裡聽說過。
“群島？墜星王國？還是沙漠？”
沒有想到對方會和自己搭話，格溫先是有些意外，隨即才矜持地對他點點頭。
“我們是從群島分部來的。”
說出答案後，他便不再開口，擺出一副惜字如金的做派，不想跟這個花花公子有過多交流。
“群島王國分部？”
法諾有些意外，“能穿過邊界防線來到這兒，你們也一定有些本事。”
“想必各位是為了群島王室的密庫而來吧？”
“不止，這只是一部分原因，我們真正的目的還是為了調查天基之門的訊息是否屬實。”
雲夢站起身，抖落斗篷上沾染的泥土，“你也是來尋找王室密庫的？”
“當然不是。”
法諾連連擺手，“兄弟會對誰能得到密庫中的寶藏並不感興趣，我們只想找到天基之門，然後想辦法徹底毀掉它。”
“你們也知道天基之門的事情？”
“我們當然知道。”
法諾撩起額前垂下的頭髮，“半個月前，憤怒古神降臨在阿卡納，企圖召喚天基之門。當時整個北地上空被夜幕籠罩，巨大的極光出現在天際，有些異族的蠢蛋以為這是密庫出現的徵兆。”
“現在謠言已經傳開了，三大異族和他們扶持的中央總督，還有北地的反抗軍都在尋找密庫，想要得到北方的合法統治權，以及兩位群島先王的聖器。”
他突然嗤笑一聲，像是在嘲笑那些聽信傳言之人的愚蠢。
“嘿，但我們都知道，引起變化的是響應古神召喚的天基之門，自從它被建造出的那天起，這扇門就一直留在北地，從未離開過。這明顯是有人想要製造混亂，才故意散播的訊息。”
“道理我們都明白，但你還是沒有解釋，為什麼想要這具屍體。”
蹲在一旁的橘貓插嘴道，“這和你尋找天基之門有什麼關係？”
“因為這個。”
法諾拍拍腰上的風燈，“我也是今天才來到雪漫，並且看到了這個觀察者不幸被處死的過程，聽那些異族說的話，他似乎掌握有什麼重要的線索。”
“塞拉斯已經死了，靈魂殘渣也被做成了靈魂石，你打算怎麼從他身上得到天基之門的線索？”
橘貓眨巴著眼睛，
“難道你的燈還能讓死人開口說話？”
“正是如此。”
法諾露出神秘的微笑，開啟風燈的罩子，將裡面的玻璃球取了出來，貼近死者眉心。
隨著火苗不斷接近，塞拉斯的遺骸中漸漸飄散出細碎的光點，在玻璃球旁匯聚成一團小小的光球。它看上去很脆弱，彷彿一碰就碎，如同正在呼吸般起伏律動。
“這是什麼？”
格溫看著這奇異的一幕，忍不住開口問道。
“靈魂的真正核心。”
雲夢看著法諾將光團捧在手心，輕聲開口，“這個玻璃球叫做魂燈，裡面附帶了很少的火種之力，能夠讓刺客們提取死者的靈魂核心，檢視他一生的所有記憶。”
火苗跳動，光團裡浮現出一長串光影印記，如同一幅緩緩展開的卷軸，上面赫然顯示了塞拉斯此人一生的回憶。
法諾手指翻動，快速跳過了塞拉斯從出生到成年的記憶，向後查閱，最終停在他成為一名觀察者的記憶畫面上，隨後放慢了記憶卷軸翻動的速度。
雲夢幾人也全神貫注地看著，沒有人出聲。
時間流逝，塞拉斯來到了北地，成為一名潛伏在這裡的觀察者，一旦雪漫城出現深淵和墮落者的氣息，他就要將訊息傳回群島分部。
法諾再次加快了速度，找到了死者半個多月前的記憶。畫面中塞拉斯抬頭看到了天空中的異象，隨即他便回到屋子裡，利用一些儀器在測算著什麼。
他似乎發現了什麼，只不過不太確定，最終找出一張北地地圖，用筆圈住了戰錘行省的位置。之後他又算了很多次，不斷縮小圓圈，最終用一個小圓圈鎖定了戰錘行省的西北方。
那裡標註有一行小字。
【黑森林】（魔能潮汐匯聚點）
“成功了。”
法諾沒有再看下去，他將光團送入玻璃球，空中的光影畫卷也隨之消失不見，他起身將玻璃球收進風燈，拍了拍手，輕快地長出口氣，似乎翻閱亡者的記憶對他來說也不輕鬆。
“看來這位觀察者確實找到了一些線索，戰錘行省的黑森林，天基之門很有可能就埋藏在那裡幾位，你們有什麼打算？”
“我們現在也沒有王室密庫的訊息，既然找到了天基之門的線索，肯定也要去看看。”
雲夢眯起眼睛，“法諾法諾先生是吧，既然你也是為了尋找天基之門，不如加入我們的隊伍。你是本地人，熟悉環境，可以充當嚮導，我們則能在適當的時機給你幫助，怎麼樣？”
法諾沒有否決，“很不錯的提議。”
“但有一件事我不能撒慌。”
他突然快活地笑了起來，“這是我第二次下山執行任務，所有刺客從出生開始直到十七歲成年禮之前，都得待在霍斯佳爾德高峰上接受訓練，所以這個嚮導的職務我沒法擔當，因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也是第一次去這些地方。”
刺客向雲夢伸出手，“但我可以當個打手，合作愉快，朋友。”
“合作愉快。”
雲夢伸手握了上去。。
沒人能夠決定自己的出身。
亨特賽姆斯時常這麼想。
此刻他正啃食著嘴裡帶血的生鮮肉塊，在僕從的扶持下，有些費力地爬上高大的石質臺階，停在一張雕刻精細的，足有兩個成年人一般高大的巨型白銀王座之前。
和那些低賤的豺狼人不同，他的父親是白鬢部落的豺狼人大王血牙賽姆斯，母親則是一個籍籍無名的諾曼人少女。
亨特從沒見過母親，她與父親的結合並非出於自願，他是意外懷上的種。母親生下他後就被殺了，是父親動的手。
作為豺狼人和人類的混血，他生就一副人類的面孔，還是個畸形的侏儒。唯一和父親相似的，就是灰色的尾巴和耳朵，以及那雙野獸般兇狠的眼睛。
興許是因為他長得和北陸那些強大的獸人民族極為相似，族群為了取悅他們；又或者是因為自己作為半獸人和人類結合的產物，父親是一名部落的大王。
總而言之，亨特被三大異族的首領們選中，成為幫助他們管理紅松省的行政總督。
雖然名義上是一省總督，但實權已經與國王無異。
亨特深吸口氣，示意侍從將自己抱到王座上，雙手緊貼著屁股下冰冷的白銀，似乎這樣能讓他腰板更直，顯得架勢更有威嚴。
他兩腿懸在空中，鼻孔裡發出冷哼聲，一旁的人類侍從便會意地跪在地上，用潔白的手絹擦起亨特的靴子來。
亨特心中越發志得意滿，他抬頭仰望王座上方極高極高的穹頂，上面的壁畫離地板足有數十米高。
此地曾經是北地王國的首都皇宮，坐落於紅松省中央城市布格豪森的最高處，規模極其龐大，相傳由古代巨人王朝的工匠們所建造。
普通人站在這座昔日的輝煌殿宇之中，只會覺得自己如同塵埃般渺小，但亨特卻不一樣。
他閉上眼睛，想象那些曾經居住在這裡的巨人們正半跪在王座前，對自己俯首稱臣，他則顯露出王者的威儀，身子前所未有的高大，足以俯視所有人！
“亨特，亨特賽姆斯！”
粗魯的呼喝聲將他從美好的幻想里拉回現實，侏儒睜開眼，隨即便看到一張寬大的長臉懸在面前，他正以蔑視，鄙夷的目光俯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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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這生了一張驢臉的蠢材。
侏儒總督在心底暗罵，隨即露出友善的笑容，“原來是傳訊官大人，我剛才打了個盹，就忘了今天是您來傳達大人們命令的日子，希望您別見怪。”
“就算你記得又能怎樣，矮子。”
半人馬傳訊官康德爾尖酸刻薄地嘲笑他道，“邁著你那兩條短腿出來迎接麼？只怕你會累死在半道上！”
亨特謙遜地低下頭，免得讓對方看到自己因憤怒漲紅的臉色。
四條腿的傻瓜！
他在心底大吼著，發誓總有一天會用長矛捅進他的屁股，再用尖刀斬斷康德爾引以為傲的四根蹄子，這樣他就再也沒法俯視自己了。
“好了，我來這不是和你逗樂子的，總督。”
半人馬把亨特的動作當成了示弱，他感到有些無趣，於是便取出一份羊皮卷。
“第一件事，雪漫城的神殿執法隊抓到了一名外來奸細，在他藏身之地發現了有關北地密庫的線索，部落的大王們要你發出通告，徵集紅松省的賞金獵人們，到戰錘省的黑森林去尋找密庫，若有訊息，要立即上報，不得隱瞞！”
康德爾頓了頓，拉長了聲音，“第二件事，對於上一批流放的罪人被反抗軍劫走一事，大王們想要你的答覆，遊蕩在紅松省山林間的那些反抗軍，你處理得怎麼樣了？”
“已經處理乾淨了，大王們盡可以放心。”
亨特額頭上浮起一層汗珠，“除了一些逃跑的反叛軍，剩下的那些人都已經被我帶領的衛隊處決了。”
“那個戴著紅帽子的女孩呢？”
“她，她是逃走的那些人之一”
“大王們有命令。”
康德爾加重了語氣，“找到她，殺了她。”
“一定，一定，請您告訴大王們，我絕不敢對他們有半點不忠之心，”
半人馬最終趾高氣揚地離開了宮殿。
留下亨特坐在那張巨大的白銀王座上。
顯得格外渺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