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溫做過很多夢。
有噩夢，也有美夢。
但他從未經歷過眼前這種怪異的夢境。
昏暗的房間內，一盞油燈亮著微弱的燈光，他坐在一張木桌前，手邊放著一個黑色的硬皮本子，還有一瓶墨水和一支鵝毛筆。
四周的一切都在微微晃動，耳邊迴響著木板晃動的吱呀聲。
這一切都太過真實，真實到讓他懷疑自己不是在做夢。
但不知為何，格溫的腦海中一直存在著一個念頭。
此時他所經歷的是一場夢境，所有的事物都是虛幻的。
就連他現在的身體似乎都不是自己的。
格溫能夠看到，自己身上穿著從未見過的古典服裝，看樣子是用高階布料製成，色調鮮紅如血，袖口一圈裝飾著金色的流蘇，精緻無比。
就連自己的頭髮似乎也長了許多，他們從肩膀一側滑了下來，和衣服的顏色幾乎一般無二，都是奪目耀眼的紅色。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格溫想試著摸一下手邊的本子，但他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只能維持著現在的動作，如同一個旁觀者，被束縛在一具軀殼內。
就在此時，他的身體突然動了起來！
格溫眼看著右手翻開桌上的本子，露出其中夾著的一副畫像。
那是一副用顏料繪製的微型油畫，畫工精細，作者顯然有著不俗的繪畫功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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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中人是一名有著銀灰色長髮的青年，瞳孔是少見的蒼藍色，他斜倚在一張椅子上，右手撐著下頷，神情淡漠，眸光深邃，渾身散發著高貴清冷的氣質，眉宇間彷彿含著千年不化的堅冰，令人不由自主的生出距離感。
格溫能感受到身體頓了頓，像是這具身體的主人在凝視這張畫像，直到片刻後，才繼續有所動作。
左手移開畫像，露出下面本子上的空白。右手則拿起鵝毛筆蘸了墨水，在本子上寫了起來。
這支手修長有力，皮膚白淨，寫出的字跡雋秀如同女性的字跡，令格溫更加堅信了自己想法。
這不是他的身體。
但因為某種不知名的原因，他進入了這具身體，雖然不能控制身體行動，卻能夠以這具身體的視角感知到外界。
右手繼續舞動，鵝毛筆在紙上留下漆黑的字跡。
身體的主人像是在寫日記。
但當格溫看到他寫下的內容後，內心頓時受到了強烈的衝擊。
本子最上面寫著這篇日記的日期。
“眾星曆三百六十八年，十月二十一日。”
這是一篇距今將近兩百年的日記！
格溫心中一時產生了一種時空錯亂的荒誕之感，但他知道這一切都是夢境，因此也耐著性子看了下去。
右手寫字的速度很快，在觀看時，格溫透過這篇日記，彷彿能夠看到一名性格暴躁陰鬱的青年船長，正在奮筆疾書，傾訴著內心的不快和苦悶。
“航行的第十八天，這是我出海後第七次寫日記，離上次已經過了三天。”
“這三天裡，我們的船隊遭遇了一群該死的深海巨怪。媽的，在和它們的戰鬥中，我們損失了兩條戰船和三十名士兵，利維坦家的那個小子認為我指揮不當，指著我讓我交出艦隊的指揮權，淦！我在甲板上把他給狠狠揍了一頓，如果不是這次遠征對哥哥意義非凡，我一定要把那狗娘養的混蛋丟進海里喂海妖。”
和優雅的字跡大相徑庭，日記裡充滿了粗魯的髒話，還有幾分暴虐，讓格溫有些詫異，但他還是懷著好奇繼續看了下去。
“唯一的好消息是艦隊已經快要接近目的地了，聯軍的士兵們很興奮，也很緊張。興奮是因為他們終於能結束該死的航行，儘快打完這場戰爭回到家鄉。緊張是因為我們要和一群陌生的敵人戰鬥，我們從未見過它們，只在一些神話傳說中聽過有關它們的傳聞，興許那些教團的騎士有些經驗，但我只想趕快殺光它們，收復”
“轟！”
劇烈的爆炸聲打斷了書寫，隨之而來的是一陣猛烈地晃動，桌上的墨水瓶突然翻倒，險些弄髒了日記和放在一旁的油畫。
身體的主人放下鵝毛筆，快速將油畫夾在本子裡，從桌上拿了起來。
隱隱間，格溫甚至能夠感到他心中勃然而發的怒火。
身體的主人將日記塞在一旁床上的枕頭下，轉身走向房門，一隻手去推門，另一只手已經握上了腰間的劍柄。
他猛地推開了房門。
格溫的視野也隨之開闊起來。
現在正是晚上，他站在一艘大船的甲板上，四周奔跑著許多人，他們穿著深藍色的統一服裝，裝備有火槍和長劍，訓練有素，顯然是日記中提到的那些士兵。
而在他頭頂，懸掛著兩輪圓月，蒼藍的月光照亮了四周漆黑的海面。
在甲板附近，許多龐大的戰船排列在一起，一眼望不到邊際，有些已經燃起了大火，如同夜空中的巨大火把，熊熊燃燒著。
而在戰船前方，一座巨大到無法形容的建築物佇立在海面上，那是一座漆黑的圓柱形高塔，下半部淹沒在海中，上半部傾斜而立，足有數百米高。
但真正吸引格溫注意力的，是那些高塔上空的細密紅光，它們懸浮在夜空中，不斷在視野中放大，形成一道道巨大的火球，從空中逼近了艦隊。
宛若墜落的群星。
“左滿舵！”
甲板猛然向左側傾斜，一道火球墜落在附近的海水中，掀起一層強烈的衝擊力，讓整艘戰船搖晃起來。
“艾薩克！艾薩克！”
身體的主人竭力維持住平衡，高聲喊著一個名字。
甲板上跑來一名身材魁梧的士兵，搖晃著身子停在面前，扶起歪倒的帽子。
“有什麼吩咐，船長！”
“教團的盟軍在哪兒？！我們正在遭到攻擊！給他們傳訊號，讓那些神棍想想辦法！”
身體的主人大聲命令道，將長劍刺入甲板，手握劍柄以維持平衡。
“船長，他們來了！”
就在這時，士兵突然喊道。
“是教團的人！”
視野轉動，格溫也看清了身後的一幕。
不遠處的海面上，幾艘戰船的甲板上升起數百道金色的光芒，在艦隊上空凝聚成一片巨大的金光屏障，伴隨著耳邊虛幻的吟唱聲，照亮了頭頂的天穹，將那些致命的火球隔絕開來。
眼前的一切是如此震撼，宛如神蹟。
格溫已經開始懷疑，這一切到底是不是夢境。
就在他的思緒將要陷入混亂中時，那些升起金光的戰船向這邊緩緩駛來，使格溫能夠看清上面的情況。
甲板上佇立著許多身著灰色教袍的牧師，和格溫記憶中的牧師打扮一模一樣，他們手中託舉著金色光團，從中釋放出光柱，支撐著頭頂的金色屏障。
而在他們之前，還有一些吸人眼球的騎士，他們身上穿戴的不是盔甲，而是稜角猙獰的蒸汽甲冑！
格溫已經放棄思考了，此時他的眼中只有這些威武的甲冑騎士。
這可是蒸汽甲冑！
暮光教團的專屬造物，只有騎士才能駕馭，在群島王國中，人們很少有機會見到這種堪稱奇蹟的造物，但這並不妨礙它成為無數少年心中的幻想。
試問，有哪個少年會不嚮往穿上機動甲冑，去向自己愛慕的少女展示自己的風采呢？
至少格溫也曾有過這種幻想。
他沒有想到，自己竟然能夠一次性看到這麼多的蒸汽甲冑，還是在自己的夢中！
騎士們都佩戴著頭盔，甲冑表面覆蓋著銀灰色的金屬外殼，線條流暢，胸前的部位描繪有鮮紅的十字架，四肢銘刻著火焰形態的細密紋理，背負著鋒利的巨劍，下肢的動力氣孔中不時噴吐著白色的氣流，宛如籠罩在霧汽中的戰神！
這時，格溫隨著移動的視野，注意到了騎士們最前方的一名年輕人。
他沒有佩戴頭盔，瞳孔蔚藍，金色的頭髮用一根藍色發帶系在腦後，身上的蒸汽甲冑也和別人不同，呈現出一種獨特的灰白色，手拄一柄灰色長劍站在甲板最前端。
兩艘船隻緩緩交錯而過，年輕人朝這裡看了一眼，似乎在和身體的主人互相對視，很快就移走了視線，帶動著艦隊向前方的高塔駛去。
身體的主人也隨之舉起長劍，高聲下令。
“全體艦隊，加速前進！向目標進發！”
在屏障的庇護下，艦隊繼續前進，但就在離巨塔只有十多海里時，一頭巨大的鯨魚海怪突然冒出水面，撞擊在一艘戰艦上，巨口中跳出許多模樣可怖的怪物。
它們有紅黑相間的鱗甲，頭上長角，眼珠子活像是燃燒的火苗，細長的四肢上生有鋒利的指爪，使它們能夠在戰艦上靈活地攀爬跳躍，爬上甲板對士兵們進行攻擊。
士兵們雖然在剛被襲擊時有些騷亂，但很快也紛紛拿起武器進行反擊，和這些怪物戰鬥在一起。
四周的海面上陸續冒出其他海怪，口中攜帶的怪物們紛紛登上甲板，和士兵們爆發了激烈的戰鬥。
教團的戰船是最先被攻擊的，牧師們面對襲擊沒有驚慌，因為騎士們已經分散開來守護他們，以免屏障失去支撐而消散。
面對怪物，騎士們揮動劍刃，甲冑核心發出震耳的轟鳴，一舉一動間彷彿蘊藏著呼嘯的風雷，怪物們衝向他們，就像撞在岩石上的潮水一般，被生生阻擋在外面，無法前進。
尤其是那個金髮的年輕人，他的灰色長劍上更是附著有一層金色的光芒，每一擊都會斬斷一大片敵人的身體，大大減輕了其他騎士的壓力。
但即便如此，戰局一時間還是膠著了起來。
火炮轟擊聲，劍刃劈砍在鱗甲上的碰撞聲，屍體跌入海面的落水聲，慘烈的戰鬥爆發開來，每一刻都有人或者掙扎著死去，或者殺死自己的敵人後，繼續拼殺下去。
格溫所在的戰船也不例外，猙獰的怪物們從海中攀爬到甲板上，發出刺耳的尖嘯，如同潮水一般蜂擁而來，刺鼻的硫磺味在空氣中瀰漫開來。
“保護船長！”
“射擊！”
士兵們呼喊著，維持著隊形，舉槍向怪物們射擊，子彈撞擊在它們身上，迸濺出紅紫色的血漿，卻無法阻擋怪物們不斷逼近。
“一群骯髒的怪物”
格溫聽到身體的主人低笑了一聲，抬起左手，無名指上的紅色戒指猛地亮了起來，一團灼熱的火焰隨之浮現在他的周圍，釋放出驚人的熱力。
“所有人”
右手自動舉起長劍，清亮的嗓音傳遍整個甲板。
“為了國王的榮耀，衝鋒！”
在格溫的視角中，身體自動衝了出去，越過身後的士兵們，一頭撞入密集的怪物之中，將幾名怪物燒成了慘叫的火柱。
身體的主人顯然精通劍術，普通的長劍在他手中釋放出了驚人的威力，就像那名金髮騎士一般，每一次揮劍，都會釋放出熾烈的火焰將敵人吞噬。
他就像是戰場上的舞者，腳步輕盈，姿態優雅，每一個動作都乾脆老練，毫不拖泥帶水，一個人就牽制住了甲板上的所有怪物。
格溫此時已經分不清，眼前閃過的紅色到底是血還是火。
他已經真切地感受到了這具身體內心的暴虐和狂躁，還有那種對毀滅一切事物的渴望。
這種情緒如同野火一般升騰而起，灼燒著他的理智，漸漸地讓他生出一種錯覺，自己就是這個身體的主人，此時展開殺戮的不是別人，正是他自己！
強大的力量出現在體內，如同奔湧的洪流，填滿他的四肢百骸，使格溫的血液也變得滾燙起來。
他只覺得此刻自己血管裡流淌的不再是血，而是沸騰的岩漿，所流過的地方都像是著了火，發熱發燙，讓他不由自主地想要破壞些什麼來發洩一通。
他已經快要忘記自己是誰，也忘了這只是一場夢境，而是全身心地投入到戰鬥和殺戮中，幾乎快要迷失在這種暴烈的感覺之中。
就在這時，一道刺眼的白光出現在天空中，喚回了格溫渙散的意識。
他抬頭看向天空，發現兩輪圓月正在釋放出強烈的白光，漸漸擴散開來，覆蓋了整個世界。
在白光的刺激下，格溫恢復了清醒，強烈的失重感也隨之而來，他猛地落入腳下無盡的白光之中。
“啊！”
格溫大喊一聲，翻身從床上坐了起來。
他喘著粗氣，環顧四周後，發現自己還在酒館的房間內，窗外照進一束陽光，灑在地板上。
天已經亮了。
“果然是夢麼”
格溫平緩了呼吸，雙手捂住臉頰，長出了一口氣，隨後起身想要下床。
但緊接著，他就僵住了身子。
一旁的桌子上，黃銅戒指還靜靜地擺放在那裡，但它旁邊的白色護符卻不見了蹤影。
原先護符的位置上只有一攤灰燼。
散發著淡淡的硫磺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