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雨下整夜。
窗靈外的雷雨,吵得人心亂如麻。
縱使玉漣心此時心境已變,但此前經歷種種,也難免會做噩夢。
夢境之中,那日武陽崖上,尹清玄咄咄逼人的一幕一次又一次的重現。
自己被上刑,像一隻被捆住後挨刀的羔羊。
弱小,無助。面對嗜血的肉食者,除了驚恐與哀求,她好像什麼都做不了。
他們像要吃了自己一般。
亦或是,是禮法要吃了自己。
在這之前,禮法應也吃了許多女子。
她也曾看過東齊女子必看的《烈女錄》,裡面有不少為人稱道的貞潔烈婦,為了維護名節,不惜以極其慘烈的手段自裁。
現在想來,真不知她們是心甘情願的自裁,還是迫於無奈的被自裁。
玉漣心眉頭緊皺著,手撕扯著被褥,腿也止不住地蹬著。
“啊!”她勐地坐起來,驚魂未定。
忽地,感到額頭一陣冰涼,自己快要爆裂開的心臟也感受到一陣寧靜,漸漸平穩下來。
定睛一看,正是叱雲明月,用額頭貼著自己的額頭。
“師父……”
叱雲明月伸出修長的臂膊,蔥尖削成的手指輕輕按在玉漣心肩膀上,輕柔地抱住她,柔聲道:“做噩夢了?”
玉漣心小巧的鼻尖蹭著叱雲明月的臉頰,顫抖著聲音說:“我忘不掉那日的一切,忘不掉。”
“沒事的,沒事的。”
叱雲明月撫慰著,抱過玉漣心,讓她蜷縮在自己懷裡,就像她小時候那樣,溫柔地哄著,搖著。
看著玉漣心平靜的小臉,叱雲明月長舒了一口氣,輕輕地把她放下,自己卻一時沒忍住,發出一聲低吟。
因為這些天的廝殺,她腹部被鐵鉤貫穿的傷,遲遲沒有癒合,甚至還被扯裂了。
她偷偷地揹著玉漣心,換藥,包紮,不想讓徒兒看見。
但她的頭髮,已經又白了幾根。
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
“我,還不想變老啊……”
次日,玉漣心辭別了師父,這一去,她要潛入敵國,手刃仇敵。
石信和尹清玄不死,她寢食難安。
臨別之際,叱雲明月蹲下來,給玉漣心整理著裝劍的長布袋,以及出門要帶的盤纏和行禮。
那忙碌的模樣,儼然是一個要送自己家孩子遠行的母親。
“漣心,南梁的民俗,不同於東齊,到了那邊,千萬要注意,這是去往西魏國的通關文牒,是龍姑娘幫忙弄來的,把它放好,現在南梁和東齊交惡,邊境過不去,拿著它,進西魏國境,然後從西魏去南梁,這樣路途雖遠,但是安全些。”
“我知道了,師父。”
“還有啊,千萬別逞強,別隨便喝別人主動給的東西,孤身在外,多留幾個心眼,能不管的事就別管,能不殺的人就不殺,能不惹的麻煩就不惹,自己平平安安的,比什麼都好。”
她知道此一去,入的是龍潭虎穴,所以更希望徒兒能平安。
玉漣心三拜之後,便離去了。
孤獨的背影之後,是一雙孤獨的眼,望穿天涯,一直到那道身影徹底消失。
風,呼嘯。
天連著黃沙,黃沙連著天。
這就是西魏的風光。
駝鈴聲空靈迴響,馬頭琴拉得悠揚。
紫發綠眼的胡姬吹響胡笳,似是懷念再也回不去的家鄉。
玉漣心過了邊關唯一的一個入境點後,穿過一片空寂的荒原,終見到一座青山。
青山腳下,是一座雄偉的城。
西魏的國都,洛京。
從小在武陽崖上長大的玉漣心,還未見過這般繁華的景象。
械城在它面前,只是一個充滿了齒輪的小鎮子。
熙攘繁盛,光耀萬年。
天下似乎再也找不到一座比它更偉大的城市。
東齊的國都與之相比,少了些活力,多了些萎靡。
那副朝氣蓬勃的景象,讓玉漣心的心也開闊了不少。
但她卻不多留戀,再繁華的都市,也沒有她想要駐足觀賞的風景。
她不想留下,有人卻是不開眼。
一座城無論再輝煌,總有無法照亮的暗角。
陰暗的巷子深處,總有著幾具橫死的屍骨。
玉漣心坐在城郊的一家酒肆之中,短暫的歇息。一雙蹬著長筒皮靴的修長美腿上下疊著,纖長的手指掐著酒盞,輕輕觸碰到那豔紅豐滿的唇上,勾人心魂,幾近讓店小二忘了上酒。
尋常人家的姑娘,不會到只有法外之徒才去的城郊酒肆裡飲酒,去那裡飲酒的人,都不尋常。
如果是女人,就更不尋常。
幾個粗野之人,慢慢靠了過來,司空見慣的店家只當做沒看到。
如今這個世道,單獨外出的小姑娘,遇到點什麼事都已經不算事。稀鬆平常的事,人們大多已經習慣,所以這個時候,女孩子都是窩在家裡,那裡也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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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別說是在這種地方喝酒。
為首的光頭惡漢看著玉漣心蹬著高跟皮靴的雙腿,眼神如同野狗見了骨頭,像是發狂一般說道:“好美的一雙腳,一雙腿,好想砍下來,放在手裡把玩。”
玉漣心自顧自地飲著,眼皮都未抬起。
“小妹妹,今年芳齡幾許啊?”
幾個人戲謔地問著,滿臉堆笑,笑得令人泛起一陣惡寒。
玉漣心冷冷道:“你最好坐回自己的位置上,我還不想殺一個不必殺的人。”
“嘿嘿,嘿嘿嘿,你們聽到沒?這小妹妹要殺我,哈哈哈,我好怕怕啊。”
這裡是城南,惡霸最多的地方。
即便是在天子腳下,也有諸多陽光照不到的死角。
玉漣心繼續飲著酒。
“這麼美的小嘴,不知道吞下我這杯瓊漿玉液時,會是個什麼樣的表情。”
玉漣心嚥下這杯烈酒,望向窗外,澹澹說道:“我不喝別人的酒,尤其是陌生人。我的酒喝完了,不要圍在這裡擋我的路。”
那光頭惡漢譏笑道:“就不,哈哈哈,小妹妹,來陪哥哥喝一杯嘛。”
其他桌的客人,只是在看熱鬧。
這件事本與他們無關。
甚至,他們本也想去調戲一番那個美豔的小姑娘。
但他們壞得不夠徹底,有賊心沒賊膽。
看這位光頭就是幹壞事的高手。
玉漣心的手已經按在切玉劍上。
光頭惡漢也看到了她的手,按著一柄劍。
“小姑娘花拳繡腿罷了,學了幾天,以為自己就是江湖俠女了,哼哼,死在本人房裡的女俠也不在少數,她這種,我一根手指頭就能……”
光頭惡漢停止了思考。
所有人都看見了她按著劍柄,卻沒人看見她怎樣拔劍的。
當人們再看時,劍還在鞘裡,光頭惡漢的腦袋卻在地上。
圍著她的惡棍們嚇得一退,在座的看客們則暗地裡慶幸自己沒去幹壞事。
玉漣心冷冷道:“你們要麼滾,要麼自殺。”
“姑奶奶饒命,我這便滾!”
幾個人灰熘熘地走了。
玉漣心繼續坐在那裡,雙腿縮上來,拿著一塊手帕擦著皮靴上面的血。
這一次,縱然她的腿型再優美,也無人再去多看。
倚著牆角,冷眼看著店小二把死人拎了出去,不知丟在何處。地上潑一桶水,幾個雜役賣力地擦著,不多時,一點殺戮的跡象都清除了。
有人的地方,就有惡人。
有的人,則讓你分不清善惡。
“小二,再上一壺酒。”
玉漣心的聲音從冰冷轉為溫柔,似水柔情,聽得人心癢癢。
沒人觸她黴頭時,她和這個年齡的女孩子一樣,溫柔而又善良。
世界就是這麼奇妙,殺人不眨眼的冷血劍客,可能藏著一顆善心,面容和善不忍殺生的儒生,卻可能是背後害人的小人。
一壺酒端上來,一個人坐過來。
玉漣心抬眸,只見那人,活像個乞丐。
雖然衣服破爛,盡是補丁和破洞,但卻不顯髒,那人身上,更是帶著一種薰香的澹雅氣味。
好衣服不穿,偏要穿破爛衣服,這人是個什麼怪癖。
來人不過十**歲,若是不注意他那北風吹成鳥窩的頭髮,單看那張臉,還是蠻帥的。
那人嬉笑著說:“美人兒,如果不介意,能請我喝一碗嗎?”
玉漣心冷澹的說:“你可能不知道,這地方剛死過一個人。他要調戲我,結果掉了腦袋。”
那人笑道:“我不是他,他調戲你,我可不會。我這叫欣賞。”
“你在賞什麼?”玉漣心忽然對面前的人有了一小絲興趣。
“賞花。”
“什麼花?”
那人自身後不知道什麼地方摸出來一支光禿禿的枝條,說道:“薔薇花。”
“此處哪兒有薔薇?”
那人看著玉漣心道:“就在我面前,一朵鮮豔的,帶刺的薔薇。”
那人口中嚼著口檀,不止口檀,還有大片的薄荷葉。
一股撲鼻的清香,讓玉漣心感到一陣不適。
她已習慣血腥味。
“你到底是什麼人?”
玉漣心問道。
“佛門。”
“佛門?”
“我西魏開窟三百八十二,內造供養人像,就是為了禮敬佛祖,隨便找一個,可能都是佛門中人。”那人振振有詞,玉漣心卻是不信,說道:“我又不是沒見過和尚,哪兒有僧人如你這般,又是搭訕女生,又是討酒喝。”
“欸,此言差矣,此言差矣,我非搭訕,我在賞花,花映水中,色本是空,水月鏡花,夢幻縹緲,於天地間不過一瞬,女施主又何苦執迷於罪業仇殺之中,好端端地浪費了這花季年華。”
“你知道我要復仇?”
“你的眉間,寫滿了復仇。”
“你要攔我?”
“我非攔你,我是要,渡你。”
玉漣心忽地起身,說道:“你我素不相識,你又何必浪費時間在一個陌生人身上,我還要趕路,這位居士,請自便吧。”
酒壺留著桌上,還有六枚大錢。
一道倩影,已出了酒肆,向南走去。
店小二笑著過來收了六枚錢,對那人說道:“玄藏大法師,今兒個又坑著酒吃了?”
“什麼叫坑啊,出家人的事,怎麼能叫坑呢?哈哈哈。”
說罷,這個叫玄藏的傢伙拎著酒壺出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