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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6章 晚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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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陽城西十餘里,雲居禪寺。

寺廟建於唐貞觀年間,小溪環繞,古樹參天,異常幽靜。

霍小蓮領著百餘選鋒營士卒策馬而來,在天王殿外看到了百餘宋軍士卒正站在一側,個個帶著儀仗。

儀仗之中,僅是大書呂文德官職的旗幟便有數十面,顯得古寺格外熱鬧。

呂文德正坐在殿中,似在欣賞自己的儀仗。

霍小蓮又繞著古寺內外仔細看了一圈,沒發現異常,遂向西去稟報。

……

李瑕曾在川蜀與呂文德打了一架。

時隔多年再見,李瑕沒有太大的變化,呂文德卻已蒼老了許多。

人就是經不住變老。

“你……太膽小了吧。”呂文德開口就道:“老子就帶了這些個旗子,嚇得你派這許多人瞧啊瞧,就那麼怕死嗎?”

“當了皇帝,該有的架子得有。”李瑕隨口應道:“你應該說‘外臣呂文德,見過唐皇帝陛下’。”

呂文德瞪向李瑕,眼中迸出怒意。

但過了一會,他低下眼簾,那習慣性的粗口沒有再罵出來。

他一個燒炭的,原本是多髒的話都會說。但有什麼用呢?垂垂老矣、重病在身,他根本就阻擋不了面前這個如旭日初生般的年輕人。

又過了一會,呂文德嘴裡“嗬”了兩聲,竟是真開口囁嚅了一句。

“外臣呂文德,見過唐皇帝陛下……稱了帝,你滋味可好受?”

“還好。”

“也有人勸過我當逆臣。”呂文德道:“但我忠於大宋……忠心耿耿。”

“你忠於你的門閥,勝過忠於趙宋。”

哪怕眼前是個將死的老人,李瑕也沒有虛言附和,實話實說。

呂文德不承認也不否認,道:“阿里海牙帶了三萬人,不是來攻襄陽的,是來要你的命。我可以收兵力,讓他渡過漢江包圍你。”

“好。”

“但我沒這麼做。”

“這次沒有。”

“鄂州……還給我,還有老三,放了他吧。”

“可以。”李瑕道:“宋廷需承認我的帝號,並上表稱臣,唐宋為伯侄之國……”

“咳咳咳咳!”

劇烈的咳嗽聲打斷了李瑕提條件。

呂文德啐了一口在地上,道:“老子拖著大病來見你,就是想乾乾脆脆地把事定下來。我們別像那些文官,他娘的婆婆媽媽討價還價,行?”

“行。”

“那就一步一步來吧,狗屁唐皇帝陛下。先讓宋廷承認你的帝號,宋唐為兄弟之國,宋為兄。往後……往後老子管不了,你想怎樣就怎樣。”

“元宋是伯侄之國。”

“娘的!”

李瑕繼續說道:“宋廷需向我繳納歲幣,銀、絹各二十萬;通商互市,在襄陽、江陵設榷場;還有,西人歸西,東人歸東,當年蒙軍入蜀,有大量的蜀民攜家帶口逃到了江南。如今也該讓他們落葉歸根。從此以後,凡自稱祖籍在我大唐治下的百姓欲歸鄉,宋廷不得阻攔。如此,江陵府可以歸還給你們,但我須在江陵設定區域,駐兵、建碼頭,以迎接、保護蜀民還鄉……”

呂文德沒有在聽,斜眼看著李瑕,眼神中的怒意又再次泛起。

他越來越怒,覺得自己都要被李瑕氣活了。

他原本以為自己病入膏肓,想要在撒手人寰之前為了大宋社稷將局勢穩固下來。作主答應承認李瑕的帝號,最多再每年“賞賜”些歲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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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知道,當年西夏立國,李元昊經四場大戰殲滅宋軍數萬精銳,達成的和約也沒有這麼過份。

李元昊自立年號,在外以“西夏主”之名稱臣於宋,宋每年歲賜銀、絹、茶各二十五萬;對內,宋使不進入西夏都城,以維護李元昊“帝其國中自若也”的名義。

簡單來說,宋可以給實惠,但還是得有名義。

好一會,李瑕還在提條件,呂文德終於忍不住開口打斷了。

“伯侄之國,絕不可能!”

京湖十餘萬精兵,由他呂文德率領抵擋李逆五萬餘人。

若這一戰之後還要俯首稱臣,要官家對李瑕自稱“侄宋皇帝禥”,那只要李瑕的要求傳到臨安,首先被萬夫所指的人就是他呂文德。

——“呂文德喪師辱國!雖殺身沉族未足以謝天子也!”

都不用想,那些謾罵已撲面而來。

一世英名盡毀,他怎麼可能答應?朝廷怎麼可能答應?

說實話,呂文德來之前,沒想到李瑕會這麼過份。

但也就是到此時,他才意識到自己犯的湖塗帶來的後果有多嚴重。

平生不是沒敗過,還從來沒有一次戰敗要答應這麼恥辱的要求。

“你們可向蒙元稱臣?不願向大唐稱臣?”李瑕道。

“你本為宋臣啊!”

呂文德閉上眼,有些焦慮地深吸了幾口氣,平生少有的、努力放緩了語氣。

“伯侄之國絕計不可。但……歲賜、人口之事,我可上奏朝廷。”

他這是讓了一步了。

沒想到李瑕還不肯讓,道:“我不急,我可以等你死了,再和宋廷慢慢談。”

呂文德語氣愈發柔和道:“聽說,董文炳攻破潼關了?”

李瑕搖了搖頭,道:“你不必試探我,我真的不著急。”

“今日我們能在這談,因為我不希望元軍攻破漢中。”

也許是命不久矣,想在最後的時日裡盡力保住自己的一世英名,呂文德竟顯得有些真誠起來,道:“你的局勢也不好過,見好就收吧,趁我在朝廷還能說得上話,不如儘快將事情定下,好讓你能回援後方。”

李瑕依舊搖頭。

他懶得討價還價,向殿外站著的房言楷看了一眼,道:“朕遣官員與宋國接洽。”

之後,李瑕抬了抬手,示意呂文德的人可以來將他抬走了。

讓又老又病的人先走,以示禮貌。

呂文德一愣,沒想到李瑕真的有這樣的底氣。

“聽我一句勸吧。”

呂文德止住要上前的旁人,又道:“宋、元、唐,你國力最弱。而元軍既然能從兩淮戰場調兵到京湖,必已大舉攻打你的後方,沒有太多時間了……”

“不勞你操心。”

呂文德無奈,舉了舉手,終於嘆了一口氣,道:“不要犯和我一樣的湖塗。”

這一句話承認了自己湖塗,他忽然精神萎靡了許多。

“別像我,以為自己能先除掉你之後還有實力對付元軍,太狂妄了……你和我一樣,太狂妄了。”

“你犯了大湖塗,導致你們被動,所以只能答應我的要求,不是嗎?”

呂文德一愣。

之前呂文煥與李瑕也見過一面,當時條件很好談。李瑕根本沒提什麼伯侄之國、歲幣、人口。

是因為他呂文德,局勢才變成這樣。

“老子……我……勸你不要自誤。”

李瑕輕笑了一下,有些不屑。

這笑容落在呂文德眼中,覺得他是那麼鐵石心腸。

平時第一次,呂文德感到自己是那麼無力。

戰場上得不到的,他用自己那貴乏的言語想勸李瑕,結果一句也沒勸動。

要像當年巴結謝方叔、巴結賈似道那樣嗎?

“外臣……外臣……”

“你,這一仗打得很爛。”李瑕道:“戰場上丟掉的卻想在談判桌上拿回來——這是你犯的第二次湖塗。”

呂文德知道自己說不動李瑕。

打了一場讓天下人恥笑的仗,想用遮羞布遮一遮,現在卻連遮羞布都被一把扯走了。

晚節不保!

晚節不保……

~~

李瑕已經離開了。

獨留呂文德還坐在大殿上,忍受著身上的痛楚,想象著死後的罵名。

“因呂文德之敗,而使大宋稱臣於逆賊。”

“呂文德失智,天下人竊笑之。”

“鄂州、襄陽之禍,實呂文德啟之。”

“……”

“我一生都在抗虜!”

呂文德忽然衝著殿上的泥塑佛像大吼了一句。

他抬手一指,指著殿外那些寫著他官銜的旗幟,每一面都象徵著他對大宋社稷的功勞。

“束髮從戎,奮戰三十餘年!我就犯了一次湖塗,就這麼一次而已!世上的人都像狗一樣咬我,他們要什麼?要我怎麼樣?”

呂文德愈說愈怒,也不知是在怒李瑕,還是想到了死後要面對的指責。

這不僅是這一次的指責,而是一輩子。

“要我奮戰殺敵、要我彬彬有禮、要我清廉正直、要我禮賢下士……還要我不犯錯!凡我犯一個錯就‘殺身沉族未足以謝天子’,那我這輩子殺的敵都算什麼?!呸,老子就是個燒炭夫,老子憑什麼要做到這些……老子就是貪,老子就是妒,老子就是不識字,就是湖塗……就是湖塗……”

“少保?!”

呂文德罵到力盡,倚在椅子上,痛叫一聲,卻是又恨恨罵道:“世人不容老子犯湖塗,老子偏要,老子就是故意的!”

他這一生,故意貪、故意妒、故意不識字,也是故意湖塗。

“老子就是失智,又怎樣……”

~~

次日。

李瑕看過房言楷擬好的條款,點頭不已。

“很好,就這樣送到襄陽……再擬一份直接送臨安。”

“臣遵旨。”房言楷道:“昨日呂文德也是想就此事與陛下商議吧?”

“嗯,他會答應的。”

“是。”房言楷道:“聽霍小蓮說,因為打了敗仗他還氣哭了。”

“可以理解……”

條款就這樣被送往襄陽,半日之後,信馬歸來,報了一個訊息,李瑕聽了卻是愣了一下。

“是嗎?”

“夜裡就沒了。”

李瑕微微嘆息,道:“房卿,上午我猜錯了。”

“陛下是說……呂文德死了?”

李瑕起身出了帳,向襄陽城望去,心中微有些感慨。

他忽然發現,賈似道、呂文德被後世罵不是沒有原由的。

首先一個原由就是他們輸不起。

往往只要輸一次,趙宋就向滅亡近一步,太容易就成為亡國之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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