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將近9點時，經過近一天的堵塞，車隊終於透過了管制路段。
據杜斌和孫奕龍講，前方十幾公裡就是方嚴留守過的那座小縣城。
一路行來，周邊的慘狀，讓車上幾位父親都沒了說話的慾望。
同時心情愈加沉重。
誰都不敢保證自家孩子沒出事，甚至出事的機率更大.......
不過，只要在親耳或親眼聽到、看到以前，他們都自欺欺人似的篤信，孩子們吉人自有天相.......
路過一輛部隊通訊車的時候，方衛東趁機撥打了妻子的電話。
雖然在搶修下，震區已經恢復了部分通訊，但訊號非常差。
只有待在通訊車覆蓋的幾公裡內，才能較為流暢的打電話。
電話一接通，方衛東還沒來及說話，手機裡先傳來了妻子的哭聲。
“老公！你到了沒？剛才我收到阿羞的簡訊了，他們三個在一起，好像被困在什麼地方了........”
“簡訊？他們三個都沒事麼？”
方衛東的心臟劇烈跳動起來，他千盼萬盼的，不就是這樣的好消息麼。
他這句話，同時也讓後排兩位焦慮的爸爸瞬間坐直了身體。
“阿羞在哪兒？”米善學急忙道。
林經緯已經伸手要搶手機了，他想要親耳聽見女兒平安的訊息。
“別搶！玉芳要轉發阿羞發的簡訊給我！”
方衛東躲過了林經緯的手。
“阿羞發來的？”愁眉苦臉了幾天的米善學，聞言露出了驚喜表情。
阿羞能發短信，就說明她肯定還好好的。
“小鹿呢？小鹿沒訊息麼？”林經緯更著急了。
“別著急，看了簡訊就知道了。”
方衛東說話的同時，手機的簡訊提示音就響了........
三位父親馬上把腦袋湊到了一起。
但因為手機擺放的角度問題，只有一人能正著看，其餘兩人必須斜著看。
本就沒標點符號的簡訊，更難理解了.......
處在中間位置的米善學主動向另兩位念了出來：
“對不起.......
請您替我向我爸說聲對不起.......”
類似遺言的話，讓老米的聲音瞬間哽咽了。
咳嗽了一聲，老米掩飾了一下繼續道：“小鹿要告訴爸媽，她現在不害怕.......”
米善學邊斷句邊念道：“我們要是活著出去，可以讓我們三個.......在一起麼.......”
這句太讓米善學覺得很難堪。
林經緯在得知女兒還活著以後，心中大定，聞言不由諷刺道：“你聽聽，這是女孩家該說的話？真是世風日下！”
“.......”
老米一頓，又仔細的看了一遍簡訊才反駁道：“你搞清楚了麼？這話是你女兒說的！”
“放屁！”
“不信你看！”
米善學指著手機裡的簡訊道：“從這句‘小鹿告訴爸媽’之後，都是阿羞轉述你女兒的話！”
“不可能！”
林經緯奪過手機，認真看了看.......
好像還真是老米說的這麼回事。
“胡扯八道，明明是你女兒發的簡訊。”
絕不會在老米面前認輸的林經緯，嘴硬道。
“我說......”
方衛東連忙打圓場：“咱們先找到孩子行吧！”
看到兩人暫時消停了下來，方衛東才拿著對講機道：“奕龍，你坐的那輛車往前開，在前邊帶路.......”
.......
小鹿不知道又昏睡了多久。
當她又一次睜開眼睛時，除了漫無邊際的黑暗就是死一般的寂靜。
“老公.......”
小鹿怯怯的喊了一聲，卻沒人回應。
“阿羞.......”小鹿又喊了一聲，聲音裡已經帶上了哭腔。
“我在.......”儘管虛弱，但阿羞總算有了回應。
“你在剛才怎麼說話吶？我還以為我們已經死了呢.......”
“剛才你又沒喊我。”
“.......”
小鹿短暫沉默後，哼唧道：“都這個時候了，你還找我茬吶。”
阿羞聞言又不說話了。
小鹿伸手摸了摸方嚴的額頭，還燙著呢。
“阿羞........要是牛頭馬面來帶我們的時候，我們可不要走散了吶.......我自己害怕。”
寂靜讓小鹿心慌，於是她沒話找話，但卻把自己說害怕了.......
“我和你說話吶，怎麼不吭聲呢？”沒等到阿羞的回應，小鹿只能繼續道。
對於小鹿既幼稚又迷信的說法，想要節省力氣的阿羞本來不打算搭理。
但最終卻在黑暗中摸索到了小鹿和方嚴的手，把三人的握在一起這才道：“走不散的.......再說了，接我們的說不定是長著一雙潔白翅膀的天使呢.......牛頭馬面可是要帶人下地獄的。”
天堂和地獄的說辭，讓小鹿出了神。
“阿羞，你做過壞事麼？”
“大概.......算是做過吧。”
“什麼壞事？”
“坑過你.......”
“哈哈......咳咳。”
小鹿笑了兩聲，卻因為虛弱氣息不足，咳嗽了起來。
好不容易喘勻，小鹿還想說什麼，卻聽黑暗中阿羞道：“別出聲，你聽！”
小鹿一怔，支起了耳朵.......
隱隱約約中，地面上好像傳來了震動。
“又餘震了麼？”這些天，經歷無數次餘震的小鹿下意識道。
“不像......”阿羞卻道。
緊接著，埋著車子的廢墟之上，響起了紛亂沉悶的聲音.......
聽起來，像是很多人踩在上面的腳步聲。
但因為無數建材的阻隔，又不太好確定。
小鹿還在仔細辨別的時候，阿羞已經反應了過來，隨手撿起方嚴翻出的螺絲刀就在車身上瘋狂敲了起來。
小鹿看到阿羞的動作，也明白了過來，急忙伸出拳頭捶在了車頂上：“救命........下邊有人......”
由於有孫奕龍的精確定位，方衛東的車隊沒費多大工夫就直接來到了項目部。
在方衛東的想象中，最理想的狀況就是三個孩子老老實實的待在院子中。
不過簡單尋找後，三位爸爸都很失望。
接著，聯想到阿羞的短信內容，三人被困是大機率的事。
而院內唯一的一片廢墟就是項目部垮塌下來那棟樓。
於是方衛東連同老林和老米站在雨中簡單商議了一下，馬上展開了行動。
林經緯負責指揮林家的人駕駛機械，先把鋼架那些大型構件拖吊走；米善學帶來的人最多，他們負責用人力搬開散碎物件。
方衛東則帶著親戚，打著手電一邊往下方探照，一邊喊人，好確定位置。
救援工作進行了一個多小時後，米善學主動找到了林經緯：“老林，別讓機器再挖了！”
“不用機器要搬到什麼時候才能找到人？”
穿著一次性雨披的林經緯望著雨幕中小山一般的廢墟，從挖掘機上跳了下來。
“我和我們米家的後生用手搬！機械再挖下去萬一傷到孩子怎麼辦！”
以往很少堅持己見的老米，堅決道。
老米說的有道理。
車隊的車子都開著大燈，在廢墟周圍圍了一圈。
瓢潑大雨中，米善學帶著的馬蘭坡眾人喊著‘一二三’的口號，數人合力抬起了一根預製鋼樑.......
地面泥濘，不時有人滑倒摔跤，跌的滿身泥水。
特別是那個叫做米奇林的年輕人，手都被鋼筋劃破了，雨水沖刷下，血水淋漓也不在意，和小鹿的堂哥林維柏一起搬開了一塊變形的板材。
“兄弟，你先處理一下手上的傷吧。”
林維柏對這個一來就發了瘋似的幹活的同齡人喊道。
“小傷，不礙事。”
米奇林看了一眼手上的傷口，輕描澹寫道。
林維柏也不再勸，畢竟是救他的親堂妹，但仍不免有些奇怪的問道：“兄弟，你是阿嚴的什麼人啊？”
“我姑姑可能在下邊.......”
米奇林看了林維柏一眼，接著道：“方嚴是我姑父.......”
出發時，林維柏瞭解了一點點情況，聽米奇林這麼一講，臉色馬上冷了下來，猶自滴咕了一聲：“原來是她們家的人啊.......”
林維柏和老爸在川北都見過米想。
在知道了部分真相後，林維柏的立場就決定了他和米奇林不是一路人.......
不遠處，站在挖掘機旁的林經緯看著眼前熱火朝天的一幕，又看向了身前的米善學。
米善學比老林矮了半頭。
有些感觸的林經緯拍了拍米善學的肩膀：“好，辛苦你家的人了。”
雖然林經緯居高臨下的原因是因為身高差距，但米善學非常不喜地抖了抖肩膀，甩開林經緯的手走向了廢墟。
逞強似的一人搬起一塊板材，但超出他預期的重量和溼滑的地面，讓米善學一個踉蹌.......
“現在是逞強的時候麼？我們是在救孩子！”
跟在後面的林經緯，上前搬起板材的另一邊。
米善學伸手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這次他沒有反駁........
一路上，水火不容的兩人合作著把板材丟到了一旁。
“俊聰，給你米家叔叔拿件雨衣！”
林經緯回頭對自己負責分配物資的小侄子喊道。
這次，米善學沒有拒絕林經緯的好意，而是悶聲道：“謝了.......”
嘈雜的環境中，方嚴的舅舅的嚴玉堂來回逡巡在廢墟上。
手裡的手電一邊往縫隙之中往下照，一邊扯著嗓子喊道：“阿嚴........小鹿.......”
嚴玉堂出發前，是瞞著老爹，也就是方嚴的外公。
要是讓老頭子知道了外孫的情況，怕不得當場要了命。
不說年老的老爹，嚴玉堂覺得就算是正值壯年的姐姐姐夫，如果真的失去了兒子，也得半條命搭進去.......
稍微走神了一下，嚴玉堂小心踩過一根鋼樑，繼續搜尋。
踏過鋼樑的時候，腳底微微傳來震動。
嚴玉堂已經走了過去，卻忽然又轉了回來.......
然後用手電照在了這根斜斜向下的鋼樑上。
廢墟旁邊，全是汽車和機械發動機的嗡嗡聲、人群喊著號子搬東西的聲音，亂糟糟的。
但嚴玉堂剛才似乎聽見了喊聲.......
現場紛亂，不好辨別，於是嚴玉堂把耳朵貼在了鋼樑上。
‘鐺~鐺~鐺~’
雖然聲音不大，但嚴玉堂馬上精神了，爬起來就大喊道：“都停一下！大家都停一下！”
接連幾聲呼喊後，忙碌的人群暫時停下了手上的工作，紛紛奇怪的看向了他。
方衛東好像已經預感到了什麼，正奮力往嚴玉堂的位置爬過來。
嚴玉堂再次趴在廢墟上部，側耳傾聽.......
‘鐺~鐺~鐺~’
“救.......我.......下邊.......”
喊聲很微弱也很沙啞，但嚴玉堂瞬間就分辨出，這是小鹿的聲音。
嚴玉堂勐然間站了起來，因為起身的動作激烈，身體還晃了晃。
“在這兒........孩子們在這兒.......”
這聲爆喝，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正在搬東西的米善學、林經緯，兩人幾乎同時一甩手，扔了東西就爬了過來。
但先行一步的方衛東，最先到達嚴玉堂站立的位置。
儘管妻弟的話，讓老方激動的渾身戰慄，但沒有親耳聽見還不是不放心。
於是，他擠開嚴玉堂，自己趴了下去。
“救命吶........下邊.......有人.......”
或許是感受到上邊的人越來越近，小鹿喊的越發用力了。
清晰的傳入了耳中後，方衛東看著朝自己狂奔而來的米善學、林經緯哥倆，想要說句‘找到了’。
但張著的嘴巴，話未出口，眼淚卻先掉了下來.......
.......
午夜時分。
下邊小鹿的哭聲，已經清晰可聞。
有了準確的位置，三家人組成的救援隊就再不是在廢墟上胡亂搜尋了，朝著一個地方發力，效率大幅提升。
現在從上面已經可以看到凹下去一大塊的車頂了。
車頂需要破拆。
但下邊空間狹小，肯定下不了那麼多人。
最後，在林維柏和米奇林的自告奮勇下，兩人帶著工具下到了車頂上。
經過十幾分鍾的破拆，車頂被切割出一個不規則的半米見方的洞。
動靜這麼大，就連發著燒、昏昏沉沉了一天的方嚴的也清醒了不少。
“阿羞，你先上去。”方嚴用嘶啞的聲線道。
一直捂著肚子的阿羞，看了看方嚴、又看了看小鹿，最終點點頭：“嗯，我在家......等你，你.......別忘了早點去接我.......”
這句話，含義非常多。
剛才破拆之前，他們三個就知道了，外邊方衛東、林經緯、米善學都在。
也就是說，三人之間的事，徹底攤開在了陽光下。
離開這個一起待了八九十個小時的狹窄空間，有些事就不得不面對了。
阿羞話裡，有她可能被爸爸徹底關在家裡的意思.......
所以她說，別忘早點去接她。
因為阿羞能等，但肚子裡的孩子卻不能等。
小鹿也理解了阿羞的意思，所以輪到她上去時，也期期艾艾的講道：“老公，我爸爸可能也會揍我啊........你也要早點把我從家帶走吶........不要讓我在家天天捱罵捱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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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上去的是方嚴.......
大雨中，項目部的廢墟旁，隨即爆發出一陣不算整齊卻震天響的歡呼聲。
這裡的人，有三個人的親人、兄弟、同學。
他們的目標就是救人，現在目標達成.......
方衛東只在方嚴上來的時候，仔細在兒子身上摸了摸，問了句：“怎麼樣？”
方嚴使勁笑了笑：“受了內傷，大概還能再活80年。”
方衛東哈哈一笑，拍了拍方嚴的肩膀，小聲湊到兒子耳旁道：“接下來有你頭疼的。”
“玉堂，你送三個孩子去醫院。”
簡單交代了一句，方衛東和林經緯、米善學湊在一起小聲商量了一陣，然後跳上了挖掘機的履帶上對四方作了揖：
“咱們都是自家人，感謝的話我就不說了！等回了吳都，我們弟兄三個用實際行動表示。”
不知是不是老方有意為之。
反正米善學和林經緯互相看了對方一眼。
雖然今晚同心協力了，但老米和老林距離‘弟兄’的關係還差的遠啊。
正準備依言去醫院的方嚴，都忍不住回頭看了方衛東一眼。
‘老爸，難為你了.......’
在場眾人，渾身溼透、一身泥水的不在少數，但此時的心情都無比輕鬆，便嘰嘰喳喳說笑了起來。
不過，方衛東的話還未完。
“一路上，咱們也看到川北是什麼情況了，家裡有事的，明天我們安排一輛車先回去，可以乘車回去。想要留下幫忙的，就跟著我們在川北繼續救災！”
挖掘機遠處，剛剛分別救出了自己的姑姑和姑父以及救出了自己的妹妹和妹夫的米奇林和林維柏，還瀟灑地坐在廢墟上淋著雨。
頗有點‘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的裝逼範。
“喂，你回不回？”林維柏用胳膊肘搗了米奇林一下。
“不回，留下來能救一個是一個，能出一份力就出一份力。”
米奇林澹然道。
“喲，和老子想到一塊了！我也不打算走！哈哈，你這個傢伙很對我的脾氣啊，等回吳都了請你喝酒。”
妹妹和妹夫平安，心情徹底放鬆下來的林維柏，笑哈哈道。
至於‘立場’的問題，早被他拋在了腦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