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監小心翼翼地提醒皇上去小佛堂進行立冬祈福之事, 皇上略略點了點頭, 忽然又對笑笑道：“傾談一夜，朕卻未曾看清對方容貌, 你且抬起頭來。”
笑笑便走上前來，不卑不亢地抬起頭，面帶微笑地望著皇上。
皇上卻呆了一呆。
皇上這一呆，卻讓笑笑心裡直打鼓：與後宮佳麗相比，民女實在算不上傾國傾城，皇上您千萬別動其他的心思啊！民女還要等著大柚子歸來呢, 雖然您長得與美男子宮八聲有幾分相像，但民女有了柚子，再不可能心繫旁人了……
“似曾相識。”皇上只澹澹說了這麼一句。
——的確是似曾相識, 在皇上畢修的心裡，一直藏著一個永遠醒不來的夢, 那是一個專屬於少年時期的夢。
在夢裡，充滿著奇奇怪怪的人與事, 奇奇怪怪的建築與交通工具, 自己就這樣遊走於奇怪的人世間, 不知來路與去處。
直到那些年宮廷政變, 畢修幾次幾乎心死, 尤其經歷了最艱難的那一回, 差一點就想要登上高樓自決了性命。
那個夢境卻再次出現，夢裡面有一群人圍在一座巨大的摩天高樓前面，自己也擠進去看, 竟是有女子墜樓身亡，現場不忍目睹，而今都記得那一片殷紅的鮮血。
人群裡有人拿著女子真實的畫像給自己看，口口聲聲說：真慘啊，這姑娘生前如此好相貌，如今卻……
正是因為那次觸目驚心的夢境，令畢修絕了自盡的心，所做的唯有咬牙承受一切。
忍了那麼多年，終於忍成了皇帝。
夢裡畫像上姑娘的容貌，畢修至今都記得——分明與眼前的唐笑笑一模一樣！
畢修驚訝之餘，也不覺暗歎緣分巧妙。
眼睛看了看面前的唐笑笑：“你們唐家封存的銀兩，是個天大的數目，朕並非巧取豪奪之人，但錢財凍在那裡又發揮不到作用，你作為唐家人，來想一個好法子解決吧。”
笑笑真恨不得說：乾脆還給我們家算了……
皇上似乎在等待一個令自己心儀的答桉。
笑笑眨了眨眼，直視著面前的皇上：“民女倒真為這些銀子想了個好去處——其中一半用來買國庫券，另一半存進元龍銀行！陛下意下如何？”
皇上點頭微笑：“甚妙。”
笑笑心裡一陣安慰，這下子唐家的錢也保住了，大不了就是晚兩年再取，再說還有利息拿呢。
……
此地畢竟不是尋常百姓家，笑笑沒有獲准向白貴嬪辭別，於是便像之前那樣由太監領著出了宮，乘著來時那輛騾車緩緩離去。
身上多了件乾淨暖和的宮女棉衣，手裡多了個小小的錦盒，裡面是皇上賞賜的那一碗金種子，最重要的是，這一次是帶著希望回去的——
祖父和父親他們終於可以走出牢籠，祖父的病也可以在路上得到醫治！
笑笑此刻又躊躇起來，海上絲綢之路並非一朝一夕能夠走完，海運充滿了危險，自己這一招棋究竟是顧了眼前，還是瞻了長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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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那麼多了，總不能讓祖父病死在牢裡。
笑笑隔著車窗望著京都的繁華街道，很多商鋪門前都立起了天杆，提前為慶祝水官的生辰做準備，又在門前的桉上擺了新米磨粉做成的糰子，用以“齋三官”。
笑笑看那一根根高高的幾乎直入雲霄的天杆，上面垂下杏黃的幡，繡著“天地水府”，“國泰民安”，“風調雨順”等等祈福字樣。
街口處熱鬧非凡，有身強力壯的八人舉著大大的臺閣，上面堆金疊翠，扮著元雜劇的各種故事……
笑笑突然發現，自己已經近半年沒見過如此熱鬧的場景了，一時間竟有些不大習慣。
笑笑望著路邊一間書畫鋪子擺出的三官圖，心下不覺感慨：天官賜福，地官赦罪，水官解厄，人們天生就懂得趨吉避凶，就像如今的唐家，不也正盼著水官能夠為自家解困麼。
經歷了烈火烹油的繁華，也總要去經歷磨難與考驗。
騾車拐了彎，向北面行去。
笑笑望著越來越陌生的道路，不覺問那車伕：“師傅，咱們這是回南郊的路麼？”
車伕答道：“上頭說，允許姑娘去監牢見一見親人。”
這可真是意外之喜了。
車伕帶笑笑去的是監牢的後門，並沒有進入牢中，而是在門邊的一間小屋裡等候。
看監牢的官兵一臉橫氣：“只能見一人，不得超過半個時辰。”
笑笑在心裡權衡許久，到底還是關心著祖父的病，於是便道：“民女要見祖父，唐卯。”
笑笑不肯進小屋，執意在小屋門前等著。
眼見著那監牢的大門開啟一點，兩個官兵押送著祖父從裡面出來。
唐老爺子似是許久不曾見太陽，慢慢走出門來，下意識用手遮住了眼前的陽光——所幸並沒有身帶鐐銬，但那步態卻蒼老了許多。
笑笑急忙快步走上前來：“爺爺！”
唐老爺子再沒想到前來相見的人居然是笑笑，一激動就是一陣急咳：“笑笑？你是如何……”
“不可在門前久留！”在官兵的呵斥下，笑笑急忙拉著祖父去了門邊的小屋裡。
等坐下來笑笑才仔細端詳祖父的樣子，整個人瘦了許多，咳嗽時帶著微微氣喘的聲音，頭髮也比以前白了不少。
笑笑一陣鼻酸，卻聽祖父先道：“笑笑瘦了許多，也黑了。”
笑笑抹了一把眼淚：“我們都好著呢，吃住都乾淨，如今也備足了冬日用的炭。”
唐老爺子連連點頭：“這就好，這就好。”
時間有限，笑笑言簡意賅將面聖的事情同祖父講了，唐老爺子的表情，隨著笑笑的講述不停變化著，當聽到國庫券與銀行的事情，忍不住拍桉叫絕。
笑笑講到了海上絲綢之路，唐老爺子點點頭：“方才已經在監獄裡接了聖旨，明日就可前去鴻臚寺辦理文牒手續，過兩日就能啟程東行了。”
想不到聖旨這麼快就到了，祖父他們也終於能少受些罪了。
唐老爺子說到這裡，又端詳著自己的孫女：“我方才還在猜測，此事何以有了如此重大的轉折，卻不想是因為笑笑。”
笑笑卻輕輕一嘆：“我也不知道這個決定是否正確，在大海上漂泊，會不會還不如……”
“莫說傻話，天高海闊本是自由徜徉之地，豈非小小牢籠可比！”唐老爺子雖然面帶病容，但雙目依然炯炯有神。
“出宮之後，孫女兒卻也想不明白這究竟算是謀子還是謀勢了。”
唐老爺子笑了笑：“如今全盤通達，自然是謀勢之舉！明智之舉！”
“我只是擔心祖父的身體能不能經受海上的顛沛流離……”
“笑笑難道忘記九山上的那位老神仙了？”
“老神仙？為我針灸令我千杯不醉的那位老神仙麼？”笑笑一時忘記那老神仙當時究竟給了爺爺什麼方子了。
唐老爺子道：“那老神仙當時就預計我將受海上漂泊之苦，為我寫下一方，說是在海上能少受些罪。”
經祖父這麼一說，笑笑也漸漸想起來了。
因為這件事太神奇，笑笑感覺雞皮疙瘩都快起來了：“看來咱們那日真的是遇到神仙了。”
唐老爺子點點頭：“所以，笑笑就不必擔憂我這老頭子的身體了，再說海港那邊也有朋友相助，不會受太多罪的。”
“祖父啟程之前，還能和家裡人見上一面麼？”笑笑問。
唐老爺子揣起了袖子，新領到的棉衣十分暖和：“雖然被御賜為元龍朝的使者，但究竟還是半個帶罪之身，而今能見笑笑一面，已是天家開恩了。”
笑笑有些許黯然，但很快又振作起來：“總之事情是在向好的方向發展呢，祖父有什麼話要帶給祖母的嗎？”
唐老爺子半點也未停留，便說道：“好好活著，等著團圓。”
笑笑的眼淚不爭氣地流下來，點點頭說：“孫女兒都記下了。”
“時辰到！”看守的官兵不由分說開啟了屋門。
唐老爺子衝笑笑點點頭，又說了一遍：“好好活著，等著團圓。”
笑笑淚眼模煳中，望著祖父又走回了剛才的那扇大門，心裡明明知道今日對唐家來說是一個大大轉機，但此刻卻仍覺得胸悶難受，身上也覺得冷起來。
坐回騾車，一路顛簸著回到了莊子上的那個家，卻是病倒了。
用老太太的話說就是：“這孩子受了罪了，心裡一直繃著一根弦兒，都快繃斷了，等這事解決了，人就撐不住了。”
說起昨日面聖的事情，唐家的女人們全都懸著心。
尤其到了昨日傍晚還未見歸來，老太太就先一個受不住了，一直喃喃悔恨：我這是作了孽啊，讓一個女孩子獨自進了宮，前去與皇上掰扯道理……
來來回回就是這麼幾句，珊娘整個人也木了，無助之下，居然也跟著大太太一起燒起了香。
展顏嫣然等幾個女孩子都忍不住低低哭泣。
全家人一夜未眠，直到第二日清晨，宮裡御賜了冬衣被褥與一車銀霜炭，大家這才隱約知道，笑笑這回事成了。
——如今，笑笑躺在炕上發熱，昏昏沉沉地說著胡話，一會兒是國庫券，一會兒是絲綢之路，一會兒又是回家……
但反反覆覆說的最多的一句則是：好好活著，等著團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