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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玉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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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思明聞說常山失守,果然立解饒陽之圍,來救常山。次日天還未亮,先鋒已至。

菡玉一路奔波,疲憊不堪,睡得迷迷糊糊被李光弼從被窩裡揪出來:“史思明來了,快起來,把這個穿上。”將手裡東西扔她身上。

菡玉坐起一看,是一套精鐵盔甲,精細緻密。“我不需要這個,還是給其他將士用罷。師兄給我刀槍弓箭即可。”

“你是想被刺成馬蜂窩還生龍活虎地站在城頭上,把史思明嚇跑麼?”李光弼揶揄道,將手中長劍扔給她,“刀劍無眼,一會兒我不能時時顧著你,自己小心。”

“師兄!”菡玉叫住他,“你也要多加小心。”

“放心,我決不會倒在史思明前頭!”他朗聲應道,闊步走出門外。

菡玉匆忙起身,持劍而出,一邊跑一邊穿上盔甲。街上都是赴戰的士兵,弓弩手去城樓,步騎往城門,步聲隆隆,疾而不亂,有條不紊,都是昨日已經部署好的。不到一刻鍾,一萬多人便盡數各就各位,準備迎戰。

菡玉趕往城頭,正碰上侍衛押著安思義也向城樓去。安思義仍穿著昨日那件胡服便裝,無甲遮聲,步子有些遲滯,猶疑著不想上城樓。

菡玉喊道:“安將軍留步!”追上安思義,把自己穿了一半的盔甲脫下來遞給他,“城頭露於敵人弓箭之下,將軍這身胡服太過惹眼,還請穿上盔甲,以策安全。”

安思義豈不知自己一上城樓,要是被史思明看見,定會一箭將他射死。他接過菡玉脫下的盔甲,也看出這件質地非同一般,一時神色交雜難言:“那吉少尹你……”

菡玉道:“我再去領一件便可。”又對侍衛道:“保護好將軍。”

安思義垂下頭:“那就多謝少尹了。”迅穿好盔甲,和侍衛一同上了城樓。

菡玉回頭奔向營房,正好在街角撿著一件丟棄的破舊玄鐵盔甲,大概是路過的士兵臨時現破損丟下的。她也不以為意,胡亂套上,趕往城樓。

天色尚暗,遠處的兵馬都掩在灰濛濛的霧氣中,只有漸近的轟鳴昭示著叛軍鐵騎正直逼城下。城頭上沒有點燈,腳下的城樓微微顫動,角樓屋頂上簌簌地落下幾撮泥灰來,微光中只見弓弩手張弓搭箭,弓弦緊繃,人卻巋然不動。

李光弼正在和安思義低聲商談,看見菡玉走近來,瞪了她的破盔甲一眼。菡玉低頭一看,胸前的鐵片掛下來好大一塊,連忙攏起塞在衣襟裡。

只聽安思義道:“聽這聲響,來的都是騎兵,至少也有一萬餘騎。史思明善用騎兵,他一定也在其中,這批就是主力了。步兵另有一萬人,隨後而至,大約要到午後方能抵達。大夫麾下長途跋涉,元氣尚未恢復,恐怕難擋這兩萬多精兵。”

李光弼問:“將軍有何應對之計?”

安思義道:“史思明帶一萬騎兵,大夫有步騎、弓弩手、常山團練兵合計一萬五千餘眾,目前大夫實力略勝一籌。騎兵雖悍,在城前卻失其衝勁,難以轉圜,反不如步兵靈便。應趁此機會先予迎頭痛擊,挫其銳氣,萬不可讓思明佔得主動。”

李光弼點頭:“好,那就先以步兵出城迎戰。”

菡玉上前一步,抱拳道:“師兄,小弟願接此任,請兵出戰!”

李光弼瞥她一眼:“就憑你這身丁零當啷掉鐵片的盔甲?”

菡玉一窘,旁邊安思義則不自在地低下頭。李光弼命裨將張奉璋點步兵五千,出東門迎敵。

史思明自西而來,逼近城下,蹄聲清晰可聞,隱約可見攢動的馬頭。常山城門狹窄,張奉璋領的五千步兵剛出半數,史思明騎兵先鋒已到門前。張奉璋初時得利,攻馬下盤,放倒一片,但馬屍堆積,加上後面愈來愈多的敵騎湧上,死命堵住城門,反而被困在門前彈丸之地,出不了城去。

見步兵不能克敵,安思義又獻策,可以機弩逼敵後撤。李光弼便命五百弓箭手於城牆上一齊放箭,矢落如雨,圍堵於城門前的叛軍不能抵擋飛矢,不得不離開城門後退,東門暫時得以保全。

見叛軍退遠,李光弼立即撤下弓箭手,換上射程較遠的弩機手,一千人分為四隊,輪流射,箭矢不停,令叛軍無法接近城下。叛軍多次以騎兵來襲,都被弩機手擊退。

史思明來勢洶洶,攻受挫,果然如安思義所說,氣焰大落。從寅時一直打到辰時,兩個多時辰,常山城牆巋然不動,叛軍卻死傷慘重,只得收軍退於道北,等候步兵支援。

常山守軍幾乎無甚傷亡,只是箭矢耗費將盡,無以為繼。好在史思明戰無功而返有所顧忌,一時未再來強攻。

“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李光弼巡視城樓,眺望遠處隱約的敵軍旌旗,“胡兵驍勇精銳,人數倍於我軍,我們這樣硬碰硬的打法,到後面肯定要吃虧。”

安思義跟在他身後道:“史思明上來碰個大釘子,接下來肯定會改換戰術,不再強行攻城,白白耗費他麾下最精銳的騎兵。此次暫退,必是等步兵來援,屆時他合步騎共兩萬餘人,便可將這常山城圍個水洩不通,大夫可要早做準備。”

李光弼嘆道:“以我現在的人馬想要敗退史思明,幾無可能。只能加強守禦,做好圍城的準備了。”轉頭問菡玉:“昨夜你派人清點了城中存糧,大概能用多久?”

菡玉回道:“顏太守任期倉廩充實,百姓富足,存糧足夠支撐到下半年秋收,不成問題。但是原來常山並無多少騎兵,只怕草料要先告罄。”

李光弼道:“史思明強便強在騎兵,我們若無草料供養馬匹與之對抗,豈不是只能一直縮著頭捱打。”

安思義道:“要取草料只能趁現在史思明暫退之時。待到圍城之後,要出城門便難如登天了。”

李光弼問:“將軍對附近比我熟悉,可知近處哪裡有草可取?”

安思義道:“現在才剛過清明,除非是臨水,其他地方都還枯著呢。滹沱水下游沿岸,尤其是東南方太白渠與滹沱水所夾地段,兩水合灌,應有水草。然史思明從東而來,沿水往東南,要是遇上叛軍援兵,後果不堪設想。往西往北去是高山峻嶺,草料雖差一些,但可保安全。”

菡玉聞言,向李光弼一抱拳:“草料不好,騎兵也要受損。師兄,小弟願領此任,前往滹沱水下游取草!”

李光弼看她一眼,凝眉不語。

正當此時,有鄉野村民趕入城中來報,說叛軍的五千步兵從饒陽出,晝夜兼程,行進一百七十裡,已至九門南面的逢壁,停進不前,估計是要在那裡休息。

李光弼撫掌大笑:“真乃天助我也!”叫來裨將張奉璋,命其領步騎各兩千,偃旗息鼓,沿滹沱水悄悄行進,前去殲滅這股叛軍。

張奉璋領命而去。李光弼又對菡玉道:“菡玉,你另領一千五百人,率車馬五百乘前往太白渠沿岸取草。有張奉璋給你掩護,當無阻礙。”

菡玉立即朗聲道:“遵命!”整了整身上破爛的盔甲,便要下城樓去點兵出城。

“吉少尹!”安思義叫住她,脫下自己的頭盔來,“少尹出城辦事,前途兇險難料。如今史思明已退兵,這身盔甲該完璧歸趙了。”

菡玉推辭道:“沒事,我用不……”話被李光弼打斷:“穿上罷,小心點。”目有憂色,沉沉地望著她。

菡玉心中一暖:“師兄放心,小弟定不辱使命!”接過安思義脫下的精鐵盔甲,道聲謝穿上,急忙步下城樓。

常山位於滹沱水、綿蔓水和太白渠三水相交之處,滹沱水和太白渠並行向東南,兩水相夾,中間是平原沃土。菡玉領著一千五百人、五百輛大車,沿太白渠東岸往南,一直行至石邑,也未見到大片的水草。此時正值枯水末期,太白渠只正中有一線細細的流水,兩岸露出大片的河床。河岸上有零零碎碎稀疏的嫩草,遠不夠常山所需。

“太白渠現在這麼枯,再往下走也不會有太多水草。”菡玉命眾軍士停下,叫來副將詢問,“此處離滹沱水最近處有多遠?”

副將是常山團練兵將領,對附近十分熟悉:“少尹,從這裡往東北十多裡地就是真定縣了,縣城便緊鄰滹沱水。”

“真定距九門逢壁呢?”

副將道:“尚有十里。”

菡玉搭手成簷,眺望太白渠下游,有看了看真定方向,下令道:“轉道向東北,去滹沱水南岸取草。”

副將勸止道:“少尹,張將軍前往逢壁迎敵,若是失利,敵軍定然已沿滹沱水往西了。我們只有一千多人,要是碰上叛軍……”

菡玉道:“若取不到草,危險的就不止我們一千餘人,而是常山萬餘大軍和全城百姓。張將軍定能克諧,我們小心行進,派人提前打探,若有異常立刻回頭。”

副將還想再勸,被她制止。一行人匿聲潛行,不多時抵達真定縣外滹沱水沿岸,一路安然。滹沱水果然比太白渠水量充足得多,兩岸新草已長得及膝高,遠看去一片蔥綠。

一千多人割了不到半個時辰,便將五百輛大車大半裝滿。副將過來向菡玉請示:“少尹,近處的草都割光了,還有百來輛車空著,要往上游去麼?”

菡玉正在指揮軍士把草裝上大車,她扯了扯草堆上的麻繩,確認捆綁結實了,擦了一把臉上的汗,指著水邊道:“河岸近水處不還有好多麼,應該夠裝滿剩餘的車輛了。”

副將道:“那邊的都沒在水裡,眼下天氣尚寒,恐難涉水刈草。”

菡玉訝道:“怎會沒在水中?看那邊的青草和這裡無異,不像是水草。”

副將道:“卑職也覺得奇怪,剛來的時候沒見河水漫得這樣高,看那些草也絕非水生。也許是上游開春冰融,上位上升。”

菡玉走到水邊,見有丈餘寬的青草沒在水中。“半個時辰,哪升得這樣多。或許是下游堵住了。”

“下游堵住了?”副將想了想,“難道是敵軍在下游築堤,妄圖以水淹破城?”

菡玉搖頭道:“初春水枯,此處離常山數十裡,水淹行之不通。”水面上隱隱有一股奇怪的氣味浮動,她仔細嗅了嗅,氣味太淡,辨別不出是什麼。“來人,往下游去探一探,看看前方是何狀況。”

探子快馬前去,一刻鍾便回來,喜氣洋洋地向她稟報:“是張將軍打了個大勝仗,全殲敵軍五千步兵,屍體堆在河裡,把滹沱水都給堵住了!”

軍士們聽此訊息俱振臂歡呼。菡玉勉強一笑,下令道:“我們往下游去和張將軍會合,一同回城。”

水仍在不停地往河岸上漫,水面上漂浮的血腥味也越來越重。接近逢壁時,水中已隱隱可見血色,起初只是淡淡的微紅,漸近漸濃,到了逢壁戰場,滿眼只見鮮紅血色。屍體堆積成壩,阻斷了水流,壩前蓄的盡是血水。

張奉璋正指揮部下清理河道,見菡玉從上游來,過來迎見。菡玉率先抱拳道:“將軍此番大獲全勝,全殲敵軍五千步兵,可是為常山立了一大功,可喜可賀!”

張奉璋喜不自禁:“哪裡哪裡,全仗著天公庇佑鄉鄰幫襯,佔了天時地利人和。我軍到達時胡虜正在吃飯,打了他們一個措手不及,將五千人全數殲滅,而我軍僅傷亡七百餘人。”

菡玉道:“最要緊的還是多虧將軍指導有方。”

張奉璋被她誇獎,既高興又略有些不好意思,黑膛臉微微泛紅,嘿嘿笑了兩聲,轉而問道:“少尹不是去太白渠下游取草,怎會到此處來?”

菡玉道:“太白渠水枯無草,因此轉道滹沱水。糧草事關重大,下官恐途中生變,又聽聞張將軍大獲全勝,因而前來與將軍會合,望得將軍庇護。”

張奉璋道:“應當的,應當的。末將本應殲敵之後前往太白渠護送少尹回城,誰知出了些狀況耽擱了。”他指了指正在清理河中屍的士兵,“我看這滹沱水也挺寬的,就把胡賊屍體全丟進河裡,叫下游那些賊寇們看看,殺殺他們的威風。誰知河水不夠急,撞到一起就衝不開了,流了一段就全堆了起來,把河都給堵了。這天氣又還冷,也不好叫弟兄們全趟到水裡去。”

菡玉道:“我那邊有空餘人手,車上有繩索叉棒,叫他們來幫忙。”命隨行的一千五百軍士半數在河岸取草,另一半協助張奉璋清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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菡玉不願見那血腥場面,也去幫著刈草。她走得最遠,距河岸有百丈之遠,仍能聞到刺鼻的血腥味。她直起腰來,看著面前一望無際的平原,嘆了口氣。

草叢中忽然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響,被一叢灌木擋住,看不清究竟。她提高聲音問:“誰在那裡?”無人回答,只是簌簌的聲音更大了。她疑惑地轉過去檢視,手按上腰間長劍。

那是一個身量尚小的少年,看上去至多十七八歲,面貌不像胡人,身上未著盔甲,衣衫破落,貓著腰手腳並用地在草叢裡爬行,看見她先是嚇得一愣,而後才慌慌張張地往靴筒摸去,摸了兩下,終於掏出一把匕來,抖抖索索地指著她:“別、別動!你要是敢喊人,我就、就……”

她把手從劍柄上挪開,低聲道:“我不喊,你走罷。”

少年愣愣地望著她,瞄一眼她背後弓箭,忽地跪了下來,哭泣求饒:“我只是個負責洗炊具的火頭軍,從來沒殺過人,跑得也不快,將軍一定會覺得無趣……求將軍饒我一命,我家裡還有爹孃……”

菡玉不明所以,又道:“我真的不會喊人,你快走罷。”

少年狐疑地看她一眼,胡亂抹了抹眼淚,轉身拔腿便跑。剛跑出去十丈遠,忽聽咻的一聲,一支利箭從她身側飛過,正中少年背心,穿胸而出,那力道將少年震得飛撲出去,一口血噴出,還掙扎著回過頭來,染滿血的手指著她,目中盡是憤恨,但已說不出話。

菡玉眼睛一花,恍惚中只見一團紅色的霧氣騰起,直向她撲來。她霎時被心中潛藏的恐懼攫住,抽出長劍便朝那紅霧砍去,劍劍都像砍在棉花堆上,落到虛處,什麼也砍不中,眼前只是豔紅的一片。

“少尹!吉少尹!”張奉璋聞訊前來,制住她亂揮亂砍的劍,連連喚了好幾聲,才將菡玉叫回神來。她用力睜了睜眼,面前並無什麼紅霧,只有一望無垠的青翠草地,其間躺著一名中箭身亡的少年。

“都是末將疏忽,竟然讓胡賊逃脫,還驚了少尹。”張奉璋賠禮道,一面命人將少年的屍身抬走。菡玉一句話也說不出,向他揮了揮手,就地坐下,只覺得渾身的力氣都好像被抽去,好半天也站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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