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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正本清源來日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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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別了墨子和曾經朋友的勝綽等人,看著商丘城中走過的一輛拉著小磨盤的牛車,想著之前適的中傷,苦笑數聲。

“將往何處?”

這是這些跟隨著勝綽離開的墨者的問題。

“回齊國嗎?”

勝綽名起於齊國,如今項子牛作亂,按說是應該回去的。

可勝綽卻搖頭道:“前幾日先生與適等人談及天下之勢,你們難道沒有聽到嗎?適學於賽先生與唐漢,此二人名雖不顯,但品評天下便是先生都佩服的。如今三晉邀盟,齊必大敗,我們又何必回去?”

勝綽看著一眾第一次離開組織有些不知所措的夥伴,鼓氣道:“天蒼可飛高鳥、水闊能遊鯤魚!先生之恩,我們記在心中即可。如今既不再行義,天下之大,我們哪裡去不得?”

“一身的本事,雖不如禽滑釐等人,可難道比起那些庸碌貴族還不如嗎?天下紛爭,正是我等立功業之時!鐘鳴鼎食、烈火烹油,方對得起你我所學!”

給這些人鼓舞之後,勝綽又道:“先不必急,我觀先生有整頓墨者之意。不日之內,定還有背叛之人。待聚齊後,再走不遲。”

他這樣一說,那些跟隨他的墨者心頭也湧起了志氣。

雖已叛墨,可畢竟近墨者黑,這些年的耳濡目染,讓勝綽的那番話說到自己心坎中。

本領……或不如墨者的那些頂尖之人,可自己也都不是無能之輩!

有會辯術的,有參加過守城戰的,有勇武強盛的,也有跟隨墨子見過諸國形勢的。

心中有溝壑,身上有本事,自有一番不甘之氣,亦有幾分看不起那些庸碌貴族之心。

勝綽又道:“不過你我既已叛墨,日後不得再以墨者自居,否則後患無窮。”

這一點眾人都同意,離開墨家可以,但繼續要做的事打著墨家的旗號就會有無盡追殺。若是行義,又何必離開?

勝綽知道單單給這些人鼓勁是不夠的,於是說道:“先生不信天命,我卻有幾分信。前日聽適與先生以及一眾朋友相談,我更是感覺到天命之玄。適此人雖陰狠,但卻不能不承認他的本領。不能因為他辱我等,便覺得他說的全都不對,以至他東而我西。”

跟著他的這些叛墨剛被鼓氣,又聽勝綽這樣一說,顯然是已有目的,之前的茫然也逐漸消失,紛紛問道:“天命如何?我們要去哪?”

“天命?便在昔日晉文公借秦穆公之力復國稱霸之事!也正是我所說的君以此始、必以此終!過幾日,我們便前往廩丘!”

眾人似乎沒有理解。

廩丘是此次齊國內亂公孫會自立之地。

秦晉卻在西北,根本不能理解其中的意思,更遑論那句君以此始、必以此終。

勝綽知道自己不是墨子,做不到適說的那樣坐在車左不需講明目的,御手便能言聽身隨,此時必須講清楚將來的目的,這些人方能歸心。

他道:“廩丘勢弱,三晉雖強,但要出兵尚需時日。公孫會必擔心廩丘難守。三晉出師之名已有,公孫會之死活已不重要。我等俱學先生的守城之術,如今天下,哪裡最能顯我等本事?”

“你我雖已叛墨,但若守城,公孫會還不立刻來見我等?守住廩丘,三晉兵至,齊必敗!”

“齊若敗,我等之名已顯,三晉公子焉能不用?”

他既說著,又想到了前幾日聽到的那些品評天下人物的話,高聲道:“三晉之中,據那適說,賽先生與唐漢最看重魏,說其將來必承晉之霸!內有李悝,此人盡地利、平粟價、選賢才。外有吳起知兵,那唐漢不是評價說此人用兵,無敵於天下,食人炊骨,士無返心!”

眾人以為這就是要接廩丘之事,入魏,卻不想勝綽又道:“然,魏多才,我等知兵不如吳起、治國難比李悝,又非公族,所以魏亦不能長久。今後要做什麼,便是我說的此始此終之命!”

“十年前,秦悼子奪位,放公子連於西河。秦公子連如今正在魏。昔年重耳逃亡秦國,借穆公之力復國,終成霸業。”

“今已二百年,正是始終之時。如今秦公子連在魏,來日難道晉人不會學秦穆公之事助公子連得位嗎?”

“秦地荒涼,又近夷狄。三晉勢大,齊鄭皆膏腴之土。三晉難道會捨棄這些膏腴之土去攻打荒涼之秦嗎?”

“既有西河,魏定會再結秦晉之好,扶公子連入秦,以絕西患。吳起等人便可不在西河,轉而爭奪齊鄭宋等膏腴之地。若無秦患,吳起領兵攻齊鄭,誰人能敵?”

“我等廩丘名起、不歸韓趙,隨魏回安邑,再投秦公子連!”

“公子連此時如落水之狗,一如晉文當年逃亡之時。適前幾日與人說,要雪中送炭,你我便是公子連雪中之炭!”

“公子連如今,必憂專諸事。我等劍術雖不如公造冶,但除非世上那幾人出手,否則難有匹敵,豈不重用?”

“公子連若復位,我等雖叛墨,但什伍之法、弩箭之藝、辯術縱橫、守城之能……豈不正可以顯示手段?”

“將來若其事成,我等皆是狐偃、趙衰、顛頡、魏犨之輩!”

“大丈夫處事,當求富貴高權。各國之中,公族勢大,唯有公子連逃亡,又有秦晉始終之命,正是我等的機會!”

“既然叛墨,難道只為了曾經的微薄俸祿嗎?難道不要做更大的一番事,來告訴先生若不行義能做到什麼樣的地步嗎?”

他這番半是靠自己的說知之術推演、半是前幾日聽適和墨子以及一些人討論天下得出的結論,讓跟隨他的那些人全都興奮起來。

此時資訊不通暢,但有所謂“賽先生”與“唐漢”兩人,這等天下大勢竟然分析的頭頭是道,又配上天命輪迴之說,更讓這些叛墨之人相信,更讓墨子對這兩個虛構的人物充滿了好奇,只恨緣慳一面。

跟隨勝綽一同離開的這些人,聽到狐偃、趙衰、魏犨等人的名字,心中早已不能自已。

這幾人當年跟隨晉文公出逃,最難的時候去乞討,甚至還被村民扔過土坷垃,可一旦晉文公復位,這些人的地位又是如何?

況且,這些人與如今晉將三分又關係密切,就算沒有學三晉之心,可如果生前能成為秦公子連的狐偃、趙衰,那也足以名垂千古、鐘鳴鼎食。

的確,這件事的謀劃,聽起來需要十餘年。

可用十餘年,來博一個讓人只能豔羨的前程,又算什麼呢?

勝綽已經說得很仔細,再一想每一步都近乎完美:現在廩丘立名、返回魏之安邑。公子連現在擔心專諸刺僚事,所以需要一批劍手護衛,正可以重用;一旦公子連復位,自己在墨家所學的什伍守城弩箭之法,也能有一展風採之時。

這是一條和適截然不同的路,但也是一條可以走通的路,而且是一條殺伐果斷的主角之路。

唯二不同的就是適不想當忠犬,適也沒有勝綽的名聲和戈術。所以這條路勝綽可以走,適無法走,也不想走。

勝綽此時野心勃勃,那些適借別人之名談起的天下大勢,也讓他有了支撐勃勃野心的視野。

或許魏扶公子連入秦只是一個可能,但想要博一個未來,又不是大宗公子顯貴之家,除了這條路勝綽也想不出更好的路。

賭,並不是全然的壞事,畢竟能賭意味著還有希望。

最壞的事,是沒有希望的絕望。勝綽不絕望,也相信自己會走出一條讓墨者羨慕的路,一條與墨者截然不同的路。

既然定下來這樣的心思,也確定墨子可能會肅清墨者中的不堅定者,那麼勝綽便先留在了商丘,等待那些被清除的墨者一同行動。

一眾人等到晚上,仍舊沒有見到一個墨者,似乎那些墨者還在討論,並沒有人離開。

第二天是這樣,只不過那個叫蘆花的女子出來,去了適的兄嫂家,叫人幫著送去了許多的粟米。

第三天照舊、第四天如前、第五天依然、第六天仍是……

勝綽心中越發奇怪,到底是要談什麼事,竟然能整整談了這麼多天,仍舊沒有結果?

直到第七天中午的時候,從墨者聚會的地方終於又走出了十餘名墨者,一個個臉上露出羞愧之色,亦或是有幾分怨怒之情。

勝綽迎上去,笑問道:“你們也不再是墨者了?”

那幾人怒聲道:“這樣的墨者,不做也罷!先生到底在想什麼?”

勝綽心中一動,問道:“適的那兩個問題,解決了?”

這幾人提到這裡,氣便不打一處來,怒道:“解決了第二個,第一個要解決,但先生卻又頒佈了幾條墨者禁令:沒有鉅子允許不得私自出仕、如非國律強徵不得參加不義之戰、出仕後但凡鉅子有令不允便不得繼續為政、鉅子令與國君令衝突時以鉅子令為準……還有很多,我們實在是難以接受,便離開了。第一件事,先生說我們這些不堅定的人也不能夠聽,便允許我們離開,不再是墨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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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還說,三百條好魚與三十條臭魚熬出的魚湯,不如一百條鮮魚的魚湯味美。”

勝綽哼了一聲,又哀嘆一聲,問道:“第二個問題,怎麼解決的?”

“選出了鉅子之下七悟害!”

勝綽一怔,奇道:“七悟害?這是個什麼稱呼?什麼意思?”

“《柏舟》曾言:靜言思之,悟闢有摽。悟,幡然醒悟、給人提醒、監督對錯。”

“害,先生曾言:害:得是而惡,則是害也。其利也,非是也。墨者交相利,害利相悖,乃墨者最厭惡之事。”

“悟害之意,給鉅子提醒害處,給墨者醒悟害處,為了大利天下。”

這鉅子之下七悟害的名字雖然古怪,卻正有古意。

又合《詩經》與墨子定義之經,取其原意,這人稍微一說,勝綽便明白過來其中的味道。

那人又道:“所有墨者編為什伍,一伍一言,選推出七人最有才能、最能理解先生大義、最受眾人敬重者。七悟害三年一換,三年之內不再選。若先生不在,以七悟害眾議為鉅子令。”

勝綽又問:“那鉅子呢?”

“鉅子必從七悟害中選。由前任鉅子提名,除非所有墨者半數均不同意,否則便是鉅子指派。若半數墨者均不同意,則從七悟害中選出一人為鉅子。”

“凡有大事,又非三年一選之時,鉅子與七悟害共商。鉅子一人當二,共九訣。五同便可行,五否必不可行。鉅子只要有三人支援便是鉅子一言不可更改。況且,如今誰又會反對先生呢?”

“先生是在為身後事準備。”

勝綽心說這事倒是古怪,但也有好處,那便是想成為鉅子,必須要做到上下同義,誰能解釋義,誰便是鉅子;反過來這樣下面的義又必然與鉅子的義相同。

什伍之法,他以為是以前墨者守城的什伍之法,也沒有在意,卻很在意一件事,連忙問道:“此次七悟害,都有誰?”

那人見勝綽問的急躁,笑道:“沒有適,哪裡輪的上他?共六十四伍,只有八伍提了他的名字。此次七悟害是禽滑釐、摹成子、高孫子、公造冶、辯五十四、巫馬博、魏越。”

聽到這七人的名字,勝綽點頭稱讚,他對這其中六人也是佩服,曾也是朋友。

片刻又嘆息道:“可惜先生太苦,耕柱子、公尚過、管黔滶早逝,否則高孫子如何能居七悟害之位?”

他和高孫子有仇。

當年在項子牛那裡風頭正盛的時候,正是高孫子告訴了墨子說勝綽伐魯三次,導致墨子勃然大怒,最終也是高孫子去說服項子牛,讓他丟了俸祿。

在他看來,高孫子是那種睚眥必較的墨者,自己伐魯高孫子若不說,先生恐怕還要許久才能知道,到時候自己名聲更盛,日後的路也好走。我自不義,幹你屁事?何需你高孫子多管閒事?

好在既然適只有三伍選他,他心中也算是舒泰了,笑問道:“適如今還是個小書記?高孫子又做什麼?這七悟害總要管些什麼吧?”

那人搖頭道:“七悟害只是七悟害,管轄之事是另外身份。記書處改名為書秘吏,適還是做書秘。另外又有幾個奇怪名目,先生不用天地春夏秋冬之官名,適便提議以部為名。共有貨殖部、備城部、兵械部、刑令部、督檢部、稼穡部等等幾部,各有部首,下有各吏。”

“書秘吏不屬各部,只由先生親管。各部首由鉅子和七悟害指派,仍是半數墨伍反對才換,亦是三年一換。鉅子親掌備城部,除鉅子外備城部只有副首。高孫子現任督檢部部首。”

勝綽哼了一聲,心裡明白這個督檢部應該是做什麼的,大抵就是到處督檢像他這樣的人。

原本墨者內部就有墨辯、墨食、墨守等等名目,如今換了個名字,但也很容易理解,只不過勝綽還是難以理解這一套到底是怎麼樣運作。

他相信,以墨子之才,定能讓其週轉,只是具體分工和各自職責,那就不是勝綽能想明白的了。

他又問道:“若是鉅子之言,墨伍中人不解,甚至反對怎麼辦?”

“即便反對,仍舊依做。做完之後,交由書秘吏,由書秘吏整理轉交鉅子。或三年大聚之時,共商。凡墨者,五人以上必成組,平日探討大義,互相交流。”

勝綽又道:“若非三年大聚時,有部首如我,又當如何?”

“七悟害乃眾墨者所選,便為眾墨者之心。非大聚時,七悟害即為天下墨者。所以七悟害與鉅子可以直接剝其部首之職,以假部首相替,三年大聚之時再議。”

“鉅子之位,必是禽滑釐?”

“先生認為,應趁現在便提其名。墨者俱在,他亦有功有能有義,是以全數皆允。先生若逝,禽滑釐為鉅子。以此鞭策。”

“如此一來,上下齊心,尚同共義。適的手段著實可以”。勝綽嘆息一聲,又問:“那第一個問題,墨者行義之後天下應是如何,又會說些什麼?”

那人也搖頭苦笑:“我們是聽不到了,只有那些堅定的墨者才能知道。這些人整日聽適說什麼樂土,又與先生貴賤無常各盡其力之說想合,恐怕多數人能想到的將來天下,也就是那樣了。適這人……幫著所有人做了一個夢啊,真問到墨者最好的夢之時,又有誰能編出比他編的更真實、更美好?”

勝綽大笑道:“貴賤無常?又何必那所謂樂土?今日之後,我便要讓先生看看,貴賤無常也未必非要樂土天下。我勝綽也一樣可以鐘鳴鼎食!”

他又將自己的想法一說,引得這些墨者頻頻點頭。

眾人抽劍,各取一血,對天地鬼神盟誓,共舉大事,將來並不相忘。

又推勝綽為首,祭拜鬼神天地之後,這二三十名叛墨,向東北方的廩丘疾馳而去。

有會守城的、有善制械的、有精劍術的、有通什伍的、有學九數的、有算土方的……雖不再有行義之心,但一身的本領仍在。

三十人一心,又有勝綽為首,更有公子連雪中瑟瑟之機、公孫會憂城破而三晉未至之憂,正合秦晉二百年前之天命輪迴,正得其時!

勝綽想:秦公子連之事,時日長久。

但,來日、方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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