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散衙時, 謝琢掀開車簾,發現車內空空蕩蕩,不見陸驍, 乍然,心中竟有些失落。
坐到軟塌上,腰後墊著軟枕,聞著香囊淡淡的香氣, 謝琢按了按眉心, 忽地發覺, 原不知不覺, 他已經被陸驍養出了習慣。
陸驍不在,謝琢沒有直接回永寧坊, 讓葛武先駕車了一趟千秋館。
宋大夫剛送走病人,正在裡整理醫案, 見謝琢進, 只抬了抬:“你白日讓葛武知會我, 讓我往普寧寺送藥,我已經親自送了。那個溫鳴應該猜到是你的吩咐, 問我說,讓我的人是不是姓謝, 我保持住了神秘,沒把你供出。”
“那您是怎麼答的?”
宋大夫捋了捋花白的鬍鬚,面露得意:“我只說以前他找我看診, 聽說他病了, 我就順便又了一趟。義診一次,怎麼就不能有第二次?反正都是隨便糊弄,管他信不信。”
謝琢在宋大夫對面的椅子坐下:“勞您意跑一趟。”
他之所以會讓人盯著溫鳴, 就是因為千秋館曾辦一次義診,溫鳴病重,拖著病體前求藥,宋大夫見他心頭鬱郁,便多聊了幾句,得知他學俱佳,考了兩次都沒考上,很是唏噓。
後閒談時,就把這件事跟謝琢提了提,謝琢得知後,派人著手詳查了一番。
宋大夫聞言,瞪:“還好意思說,就你最喜歡支我做事!”
謝琢反而笑起:“宋大夫這段時筋骨不太好?”
“我筋骨好得很!”宋大夫又氣地瞪了謝琢一,絮絮叨叨,“不就跑趟城外嗎,跑十趟我都行!替人看病這種事,哪會嫌路遠。況且,如果真如你所說,這個溫鳴是個會治理河道、疏浚洪水的,讓他好好活著,多活個幾十年,以後不知道造福多少百姓,給他看病,我一千個願意。”
謝琢知道宋大夫脾氣急躁,人又愛唸叨,向嘴硬心軟,問回正題:“溫鳴病得可重?”
“不重,就是人實在太瘦了,長期食不果腹,吃不著什麼東西。這次突然食肥膏厚膩,還飲了烈酒,腸胃受不住痛得厲害。吃了我的藥,肯定藥到病除。”
“嗯,”謝琢又問起:“你時,他還有沒有說什麼?”
宋大夫不由嗟嘆:“上次義診時,他就跟我描述他妻子的病症,病不是大病,虛勞疾,很多窮人家都會生這樣的病,我便寫了個藥方給他,讓他妻子對照著自己的症狀加減藥材。
這次一樣,明明自己都窮得大冬天啃冷饅頭了,還顧及著家裡,說他老家找不到好的大夫,很不好意思地問,能不能再向我求個藥方,他會湊錢把藥買好,託人給她妻子帶回。不,公子你為何非讓我囑咐他初一下午抓藥?”
謝琢解釋:“徐伯明腿有寒疾,這幾天我在文華殿前見到他,他走路時微跛,說明腿痛得厲害。於是我告訴盛浩元,千秋館有專治腿上寒疾的藥膏,效果極好。”
宋大夫明白了,公子這是設計讓溫鳴和盛浩元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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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謝琢又往硯臺裡添了水,開始折騰,宋大夫忍了忍,決定假裝沒看見。
公子就這點小愛好了,寬容,寬容,而且當朝翰林親自幫他整理、抄錄醫案,肯定是他賺了。
默唸了好幾遍,宋大夫為了避免自己越看越覺得糟心,問起別的:“陸小侯爺前兩日找我了個香囊的方子,可是送給公子?”
謝琢研墨的手一滯:“……是。”
“我就說,他太醫都能尋到,做什麼意找我一個大夫,不是因為,我是最瞭解公子病情的人。由此可見,在公子的事情上,陸小侯爺可真是細心、得周全!”宋大夫笑眯眯地道,“看,香囊公子是收下了,稀奇,稀奇。”
謝琢決定不說話。
宋大夫還沒完:“那蜥皮護腕,可是公子還的禮?”
謝琢反問道:“您從葛武那裡問出的?”
“葛武悶頭悶腦的,你吩咐他的事,不管大大小小,他從不往外說,會告訴我怪了!”宋大夫解釋,“陸小侯爺今天下午突然了我這裡,把護腕轉轉給我看了十幾遍,問我看清楚了嗎,好看嗎,是不是很適合他,花紋是不是非常別。等我都答了,就又跟一陣風似的跑了,看起十分高興。”
宋大夫下了定論:“肯定是公子送給陸小侯爺的!”
“……”謝琢不禁輕咳了一聲,難得有些不自在。
宋大夫趣:“不凌北的蜥皮極是難得,公子大方啊,夔紋複雜又難畫,公子確實有心了。”
謝琢繃著神情,平淡道:“不算什麼,衡樓的商隊正好有蜥皮的存貨。”
聽謝琢提起衡樓,宋大夫起:“商隊上次給我送了幾種珍稀藥草,出自凌北邊境,不知道對解公子的毒有沒有用,我正在翻藥書研究。”
謝琢正在寫的那一豎稍有些歪斜,又自然地接上一橫:“若沒用不緊。”
早在十一年前,他就再沒有“以後”。
十二月初一,離制科開考還有二十四天。
溫鳴揹著一箱書,從城外的普寧寺進了洛京內城,先找書鋪交了這幾日抄好的書,得了“字型工整,抄書抄得又快錯誤又少”的誇讚。拿到交付的銀錢後,溫鳴了千秋館。
他計劃把手裡的經卷抄完,制科開考前,就再不接別的抄書的活計了,專心看書備考。
寺裡方丈得知他參加制科,還意告訴他,冬日裡,涼水就冷饅頭吃了容易腹痛,寺中清貧,廚房一直都有熱水,可以隨時取用,好歹能將冷饅頭泡軟了再吃。
溫鳴,雖然世汙濁,終歸還是能尋到些許善意。
到了千秋館,藥童領他了百子櫃前,按照方子開始抓藥。沒一會兒,藥童撓撓頭,歉意道:“這位公子,有味藥櫃子裡的用完了,我先把別的藥抓好,最後那一味我庫房裡取,勞煩稍等。”
溫鳴點頭,客氣回答:“沒關係,我不急的。”
在等待的隙裡,溫鳴將無定河的走勢以及沿途兩岸的環境、水文狀況、土質等,全都在腦子裡默了一遍。甚至手指隨便在空氣中勾畫出的,都是無定河在輿圖上的線條,每一個細小的曲折、河流每一處拐彎,爛熟於心。
他,他不需別的,只需一個機會,一個能展示他這麼多年所學所思的機會。
這時,門外傳了耳熟的聲音。
“盛兄,千秋館的那個什麼藥膏真這麼管用?”
臺階前,盛浩元點頭:“閣老為國事操勞,常常不注意自己的體,我們做小輩的,上心些行。”
徐伯明沒有兒子,正妻生了一個嫡女,另外還有四個庶出的女兒,全都記在正妻的名下。
嫡女嫁給了二皇子,另兩個女婿和盛浩元經歷相似,不都已經從翰林院升遷,一個了吏部,一個了刑部。最小的女兒尚未及笄,還在相看人家。
盛浩元很清楚,他與這兩個連襟都是相互競爭的關係。在徐伯明中,誰更有用,誰就能得到徐家更多的支援,誰就能爬得更高、走得更遠。
吳禎不解:“那你派個小廝買不就行了,還非親自一趟。”
盛浩元只笑不語。
若他不親自買,怎麼能表現出他的孝心?
兩人踏進千秋館,抬便看見了坐著等候的溫鳴。對視一後,吳禎擺出笑容,主動招呼道:“這不是溫兄嗎?真巧!”
溫鳴躲避不及,只好站起施禮:“盛兄,吳兄。”
盛浩元拱了拱手,關切道:“溫兄可是體不適?”
溫鳴自然不敢說出真實原因,絕口不提妻子的病,只道:“昨夜誤飲了生水,有些腹痛,所以找大夫看看。”
“原是這樣,吳某還以為溫兄體不適,是我倆沒照顧周到的錯。”吳禎看了看擺在藥臺上的藥材,只用紙墊著,還沒有拿細麻繩綁緊包好,他伸手抓了一小撮,“不是說溫兄家貧嗎,竟然看得起大夫買得起藥。”
溫鳴謹慎地沒有接話。
站直時,吳禎的寬袖一拂一碰,將紙上擺著的藥材通通掀到了地上。他驚訝後,又懊惱道:“怪我怪我,不小心把溫兄的藥灑了一地,不我花錢替溫兄再買一副藥?”
溫鳴垂著,低聲拒絕:“不用吳兄破費,藥灑了,我可以撿起,都還能用,不影響藥效。”
說著,他半跪在地上,將地上的藥材一點一點往回撿。
從上往下看,他的背躬得極深,很是謙卑。
這種謙卑是不夠的。
吳禎穿著繡金線的硬底履,重重地踩在溫鳴撿藥的手背上,笑著重複道:“溫兄是沒聽明白嗎?我說,我替溫兄再買一副藥,溫兄像條狗一樣趴在地上,難道真的就跟狗一樣聽不懂人話了?”
裡,宋大夫聽了全程,他氣沖沖地低聲道:“這禮部尚書的兒子莫非腦子不太好?別人都說不用了,他非強迫人!”
今日是休沐,謝琢一文士服,倚著木柱,放低聲音:“抓不抓藥無所謂,吳禎和盛浩元的是溫鳴唯他們的命令是從,任他們折辱壓不生反抗之心,聽他們的擺佈,所以,怎容得下溫鳴的拒絕。”
同樣,在右手背被吳禎的腳碾得青紫、連骨頭都在作痛時,溫鳴意識到了這一點。
還有二十幾天就是制科考試,他的右手不能受傷。
到這裡,溫鳴忍著痛,啞聲道:“好。”
吳禎冷笑:“你說什麼?”
溫鳴閉了閉睛:“我說……謝吳兄替我買藥,日後,溫某必定報答。”
“原說的是這個,”吳禎慢條斯理地收回腳,像是什麼都沒發生一樣,還拍了拍靴面,像上面沾了什麼髒東西,又故作驚訝,“溫兄怎麼額頭上全是汗?快起啊,地上可不暖和。”
溫鳴手背被碾沒了一層皮,火燎般疼痛,他站起,一言不發。
等謝琢重新坐回桌邊,接著抄錄醫案,宋大夫搖頭嘆氣:“那個盛浩元明明是貧苦出,應該更清楚溫鳴走到洛京是多不容易,堅持了六七年沒放棄,又是多艱難。”
“他當然清楚。他就是因為清楚,更加確定貧苦出的溫鳴,絕對能折了骨氣、散了信念,被他牢牢把控在手裡。日後,溫鳴真的能因治理河道、疏浚洪水,得陛下的重用,那麼,溫鳴就是盛浩元手裡最好用的人。”
謝琢每個字都寫得規整,一邊開口,“不只是溫鳴,那些被盛浩元接濟、幫助的貧窮舉子,盛浩元知道他們的弱點,清楚一場科考對他們說有多重,瞭解他們困窘的家境絕對無負擔一次、兩次、三次的科考失敗。”
謝琢擱筆,將寫滿字的紙放到旁邊晾乾,忍不住咳嗽了兩聲,接著道:“就是因為曾在其中,所以最能捏住命門死穴。”
徐伯明能選中盛浩元做自己的女婿,當真光毒辣。
宋大夫一聽謝琢咳嗽,馬上緊張起:“怎麼咳起了?是不是路上受了寒氣?讓你冬日少出門,就在家裡窩著,偏偏不聽,出晃悠!”
謝琢等宋大夫唸叨完解釋:“昨日臥房裡燒著炭,氣悶,就開了一點窗,沒到今早起就有點著涼了。”
宋大夫瞪他:“知道自己體有多差,還不上心!手伸,我搭搭脈。”
等謝琢離開千秋館時,手裡又拎了幾包藥,照著宋大夫的囑咐,回就熬了喝下了。
不到第二天,風寒不僅沒有壓下,謝琢反而發起熱,不得不讓葛武翰林院幫他告了兩日的病。
陸驍沒天章閣點卯,在謝琢臥房裡陪了半日,後被謝琢以“你在旁邊,我沒辦靜心看書”為由,委委屈屈地回了自己府上。
天色漸暗,葛叔將燈燭都點上,笑著問:“公子明明喜歡和陸小侯爺相處,為什麼又剋制著把人趕走了?”
作為旁觀者,葛叔看得通透:“公子兀自抵抗,以小侯爺的性子,橫衝直撞,公子是抵擋不住的。”
謝琢不語。
葛叔兩句說完,沒再多說,只道:“看這天色,說不定這兩天就會下雪,今年天干,都臘月了,等初雪。今晚公子可不能開窗了,吹了雪風,病肯定會更重。”
謝琢頷首:“我記得了,您放心。”
葛叔出後許久,謝琢手裡的書都沒再翻頁。
他看著書頁上微晃的燈影,,十一年,他習慣孤冷,因為他知道,人一旦有了掛念,就會畏懼,會退縮。
可是,他不能懼,不能怕,更不能退。
第二天天剛亮,謝琢從夢中驚醒,記不清夢境的具體景象,後背卻滿布著冷汗。
此時四下安靜,睡了一夜的棉衾依舊冰涼,謝琢披著外衫起,點亮燭臺,喝了一口冷茶,壓了壓喉的癢意。
他開窗看看外面是否下雪,起葛叔昨晚的唸叨和叮囑,念及自己汗溼的寢衣,若是吹了雪風,病情說不定又會加重。
謝琢思索稍許,還是作罷,收回了已經觸在了窗欞上的手指,只聽了聽外面的風聲。
這時,門外傳了院門開的動靜,緊接著是一陣熟悉的腳步聲。
陸驍?
不多時,叩門聲響起:“謝侍讀可醒了?我能進嗎?”
謝琢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麼。或者說,這一瞬,忽然與幼時的某一個場景重合了,令他莫名地緊張起。
謝琢聽見自己啞聲回答:“可以。”
臥房的門被推開了。
陸驍沒有貿然往裡走,而是先說了一句“我進了”,然後脫下沾滿冷風寒氣的披風,避免把外面的寒氣給謝琢。
見他懷裡抱著一個布包,謝琢好奇:“你帶了什麼?”
陸驍幾步走近,拆開裹著的幾層布,露出裡面的白玉蓋碗,語氣興奮道:“我把洛京的初雪帶給你!”
謝琢伸手,揭開白玉碗蓋,就看見裡面盛著一捧細細的雪,上面綴著一朵梅花,花瓣尚且凝有薄霜。
一時,謝琢竟找不到自己的聲音,更不知道應該說什麼,只看著陸驍胡亂束著的頭髮:“你剛起?”
“嗯,醒時發現外面下雪了,到你生病不能受冷風,肯定不能開窗或者出門。”陸驍捧著玉碗,“這朵花是我走遍院子,找到的唯一一朵梅花,怕雪化了,我還是騎快馬的。”
謝琢抬看他,裡是自己分辨不清的情緒,嗓音越越澀啞:“那為什麼……不到了我院中再盛雪?”
被這麼一提醒,陸驍反應,對啊,阿瓷院中取雪,就不會擔心雪會融化了!
不陸驍還是實話回答:“當時剛醒,又太著急了,沒這麼多。”
玉碗盛初雪。
我只將冬日捧到你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