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經過州橋和朱雀門, 就到了洛京的外城。
葛武趕著馬,熟練地拉緊韁繩,停在了南燻門附近。這裡是入城的必經之路, 倒不怕錯過。
轉過身,葛武隔著布簾道:“公子,不知道老頭子什麼候到, 你要不先養養神?這天氣冷,公子容易犯寒疾,手爐還暖和嗎?千萬別冷著了,否則老頭子看見,肯定又要敲我腦門。”
謝琢掀開車簾,見城門附近有不少提著茶瓶的小販, 旁邊還放著燒湯烹茶的碳爐, 許多城門的守軍和做公私差事晚歸的人都在碳爐前駐足。
他吩咐葛武:“夜裡冷,你去買碗熱茶湯喝吧, 暖暖身。”
葛武身強體壯, 還是接下了自家公子的這份關心,笑著“欸”了一聲,跳下馬車,過去買了一碗茶湯喝下。
兩人沒多久,背兩個包袱牽著馬的葛叔就了城,謝琢溫和道:“葛叔一路辛苦,讓馬跟著車,上來和我一起坐?”
葛武也道:“老頭子,你身子骨一路上可顛散架了?馬放著我來照管,你去歇歇。”
葛叔身形精瘦,眼角的笑紋很深, 慈眉善目的,聽了葛武的話,一眼瞪過去:“你爹我精神著!不會說話可以不說!”
“哦。”葛武摸了摸腦門,覺得自己還是不說話為妙。
對上謝琢,葛叔聲音溫和許多:“我這身上還裹著寒氣,一會兒了車裡,過給公子就不好了。我先跟葛武一起坐外面,緩緩再來跟公子彙報。”
謝琢沒有勉強,應允了。
馬車沿著來的路往回,葛武想起來:“老頭子,你不是從青州的嗎,怎麼這麼快就到洛京了?看到信的候,我還以為你老眼昏花,寫錯了字。”
“你老眼昏花!讓你好好讀書你不讀,在話都不會說!”葛叔罵完人,跟著解釋,“我從凌北回來後,了新闢的那條官道,順路回了一趟清源,替公子拿了個東西。”
葛武奇怪:“公子的什麼東西?”
當初從清源搬到洛京,不好動靜太大,基本只帶了些必備的,大部分什都還留在清源的宅子裡。
也是因為沒帶來的東西太多了,葛武一想不出來,什麼東西重要到他爹親自回了趟清源。
開啟包袱,葛叔將一個木盒拿出來,隔著布簾遞給謝琢。
葛武見了盒子,一眼就認了出來:“原來是替公子拿玉佩去了!也對,洛京這地方不太對,自從搬來這裡,公子夜裡就經常睡不好了!”
車內,謝琢開啟木盒,將玉佩拿了出來。
光線很暗,指下的雕刻紋路熟悉,謝琢握在掌中,觸手溫涼。
他幼體弱,晚上也容易受驚啼哭,後來他的父親謝衡就帶回了這枚玉佩,讓他握在手裡,或者放在枕下。
說是這枚玉佩沾過兵戈殺戮之氣,又拿到寺廟的佛前念過半的經文,貼身放置,夜裡可以為稚子安魂。
謝衡入內閣,就謹慎地為一家人佈置了後路,準備了另一份戶帖和房宅,並讓昌叔和葛叔離開洛京。中間陸續轉移財,這枚玉佩也好好放在盒子裡,一起搬到了清源。
沒想到葛叔有心,特意將它取來了。
葛叔回憶起:“公子一兩歲的候,只有這麼大,幾個月,眉眼就跟畫兒似的。公子夜裡總喜歡哭,因為身體不好,哭聲很細弱。
夫人心疼啊,總會整夜整夜地守在小床邊,一邊垂淚,一邊唱著安眠的小調哄公子入睡。後來主子找來這玉給公子握著,公子夜裡就安穩許多,很是奇異。”
想起往事,葛叔不由輕嘆,又叮囑:“公子,回去了,你就把這玉佩放到枕下,肯定不會再驚夢了。”
玉已經沾染了暖意,謝琢頭:“好。”
外城不比內城繁華熱鬧,街面不平整,馬車要顛簸一些,兩邊的店鋪也都早早打烊,行人更是寥落。偶爾有夜鴉飛過,能清晰地聽見振翅的動靜。
了一段路,葛武眼睛往左右看了看,壓低聲音:“公子,好像有人在跟著我們。”
謝琢詢問:“來的候有嗎?”
葛武仔細想了想:“沒有,應該是剛剛在城門綴上來的。”他手肘撞了撞旁邊的葛叔,“老頭子,是不是你引來的人?”
葛叔這次離開洛京前往凌北,是因為凌北入冬,氣候嚴寒,朝廷下發的軍襖不夠,不足以保暖禦寒。衡樓便受陸家所託,在嶺南一帶大批量地購入棉花,送往凌北。
謝琢不能親自去,昌叔又忙得抽不開身,便遣了葛叔跑一趟。
葛叔皺著眉:“是我疏忽了,應該是北狄那幫龜孫子,不知道是在凌北就沾上了,還是在清源盯上的。”
衡樓常與凌北陸家做生意,糧草、藥材還有越冬的資,甚至是鐵器和馬匹,不知道源源不斷運了多少到凌北,同,也早就入了北狄人的眼。
傳言裡,衡樓的真正主事人一直隱在幕後,北狄人便派了一波接一波的殺手,千方百計想找到並動手除掉這個主事人,甚至只是疑似或者懷疑對象,都會極快地動手,寧可錯殺。
“應該是三個人。”葛武聽力很是敏銳,眼神堅毅不懼,“老頭子,我負責兩個,另一個你先拖著,我解決完就來幫你。”
葛叔也沒有廢話:“行,聽你的。”
馬車保持著最開始的速度,緩緩駛入窄街中,葛叔和葛武兩人,已經從馬車的夾層裡抽出了開刃的長刀。
葛叔看了看周圍地形:“我們一改道,他們定然會明白自己已經暴露了,馬車就停在這裡吧。”
他又告訴謝琢,“公子,我和葛武攔下這幾個人應該沒問題,公子安心待就行。若是勢頭不對,請公子騎上馬立刻離開。”
謝琢覺得身上有些發冷,連抱著的手爐都壓不下這股冷意,他沒有表出異常和不適,只頭道:“我知道,你們放心,不分心顧忌我。”
如葛叔所料,追上來的三個人發他們改道後,不再隱藏,很快就跟著轉了這條窄街中。黑色的布巾蒙著頭面,只露出了一雙眼睛,細看,依然能辨別出北狄人的相貌特徵。
葛叔躍下車,刀尖杵地,開就很不客氣:“跟了你爺爺我這麼多天,累了吧?真是上趕著來送死!”
葛武下意識疑問:“老頭子,你是爺爺,那按照輩分,我是不是他們幾個的親爹?”
三個北狄人顯然都能聽懂大楚的官話,他們出身遊牧民族,很是看重父系的榮耀,聽完葛叔和葛武的話後,覺得受到了侮辱,齊齊拿著刀衝了上來。
葛武身手了得,攔了兩個離自己近的,二對一也不落下風。葛叔更是使雙刀的好手,兩把刀封得北狄人左右無法隨意施展。
陸驍就是這候到的。
他原本在會仙酒樓裡坐著,然而許久都沒看見謝琢返程,夜色又深,不免有些擔心,就讓張召先送沈愚回去,自己一邊一邊向路人打聽,竟一路出了內城。
又了一段路,便於昏暗中聽見了打鬥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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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多少猶豫,陸驍加快步伐,直覺是謝琢遇見了麻煩事。
他從南薫大街轉狹窄的街巷,恰好看見有個蒙著臉的黑衣人舉高長刀,準備朝葛武砍去!
幾乎只是一眼,陸驍就辨認出這些把自己包裹得格外嚴的人,全是北狄的鬣狗,他順手擲出從地上撿起來的石塊,正中黑衣人手腕。只聽一聲悶哼,那黑衣人拿刀的手一酸,生生砍空了。
葛武也發有人從旁幫助,回頭一看,驚訝:“陸小侯爺?”
“別忙著驚訝,借把刀給我!”
葛武一愣:“可我沒多餘的刀啊!”
“我這裡有!”葛叔遠遠扔過來一把刀,十分大方,“拿著!”
陸驍一笑:“好!”說完還誇了句,“葛叔,上次您給我泡茶,竟沒看出您雙刀使得如此順暢,深藏不露啊!”
葛叔聽得滿意:“不錯,小侯爺很會說話!”
三對三,北狄刺客沒多少勝算,想孤注一擲朝著馬車的位置衝去,立刻就攔了下來。
過招的空檔裡,陸驍突然想起那一次,他在巷子裡撞見有黑衣人襲擊謝琢,也是個北狄人。當,他以為那個北狄刺客是來為破廟裡死去的同伴復仇的。
可在看來,卻不盡然。
謝琢只是當朝一個普通的從五品侍讀,為什麼會有三個北狄刺客攔了他的路,想要取他性命?
同樣,不止葛武,謝琢身邊,連管家的老僕都有這般利落的身手。
他甚至想到,當初他和謝琢在破廟相遇——明明不在洛京,謝琢為什麼要對外宣稱告病在家?
就在這,陸驍捕捉到了一絲極易忽略的動靜,他眉頭一皺,朝馬車的位置喊了一聲“謝侍讀”。
沒有回應。
將還剩半條命的北狄刺客一腳踹給葛武,陸驍幾個大步奔向馬車,兔起鶻落般躍到了前板上,伸手掀開了車簾。
隨即心下一沉。
車內,謝琢斜斜靠著內壁,冷得渾身發抖,面上唇上毫無血色,彷彿雪塑成的人一般,雙眼也閉著,呼吸微弱得彷彿遊絲。
而一個木盒落在馬車底板上,他剛剛在打鬥中聽見的,應該就是這個聲音。
這一刻,陸驍感到了一恐懼和心悸,彷彿在下一刻,這個人就會消失在他面前。
面對北狄刺客,他尚有心思玩笑,可此,他壓抑不住心裡的慌亂,小心翼翼地伸手,觸了觸謝琢的鼻息。
鼻息尚在。
他的手掌又碰上謝琢的側臉,立刻掌下的冷意驚了驚。
這,葛武已經將陸驍推過去的刺客剩下那半條命解決了,又截過葛叔的刀:“我能應付,看看公子!”
葛叔轉身,到了馬車前,就見陸驍冷著臉,焦急道:“叫不醒,應該是昏迷了,氣息很弱,全身冰寒,必須趕緊送去找大夫!以前可有這樣的情況?我不敢擅自動他。”
葛叔把人攔下:“找宋大夫沒,一到冬天,公子就容易犯這寒疾,每次發病,藥石無,只能公子自己甦醒過來。”
陸驍一拳砸到了車前柱上,聲音極沉:“什麼叫藥石無?”他眼前又浮出謝琢毫無意識的模樣,手指發緊,“只要是病,就一定可以治!”
知道陸驍是關心自家公子,葛叔沉默片刻,還是道:“病可以治,如果是毒呢?公子的毒,自胎中帶出,自小就有,至今還沒有找到解毒的辦法。”
陸驍沉默下來,隱隱覺得,“自胎中帶出的毒”似乎在哪裡聽過,他沒有多想,追問:“那此前都是怎麼做的?”
“我們能做的,只是為公子準備好厚的棉衾和幾個暖爐。”
到這,刀刃相撞的聲音漸緩,最後一個北狄刺客葛武斬於刀下後,這場截殺徹底消弭。
葛武也急匆匆過來,葛叔暗暗朝他使了個眼色,同在心裡想好了說辭,怎麼將北狄刺客追殺這件事妥善圓好。
卻沒想到,陸驍一句沒問,重新躍上馬車:“,回去!”
見陸驍掀起簾子了馬車內,葛武沒有阻止——他對謝琢高熱昏迷、拽著陸驍衣襟不放的場景記憶深刻。
想來,公子本心裡,是想親近陸小侯爺的。
車內,陸驍重新在謝琢旁邊坐下。他伸手小心地碰了碰謝琢的指尖,只覺的像是碰到了一簇冰雪。
心發悶,像是箭矢的尖端劃了一下,聽葛叔話裡的意思,從小到大,謝琢這情形的發病已經不是一次兩次。
而且只能靠自己甦醒過來,沒有別的辦法。
放在謝琢指尖處的手往上挪了幾寸,陸驍自己滿是硬繭的掌心輕輕蓋住了謝琢的手背。
他想,若是此刻,謝琢冰雪包裹,那自己的溫度,能不能令冰雪融化些許?
或者,透過冰雪,謝琢是否能感知到這一絲的暖意?
想到這裡,陸驍低聲道了句“冒犯了”,鬆開謝琢的手,將他整個人都抱到了懷裡。
像是抱了一個雪人。
掌心扶在謝琢清瘦的後背,陸驍覺得自己的心跳有些快,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車內太過狹窄的原因,鼻尖縈繞的冷香也更加濃郁了,讓他心尖發軟發脹。
他轉開注意力,想,以前在凌北,他常常他爹扔到雪地裡練箭練槍,後來習慣後,就算只穿薄衣也不會風寒,母親還總說他體熱不怕冷。
在想來,體熱沒什麼不好。
陸驍垂下眼,將謝琢冰涼的手握了自己熱燙的掌中。
每一息都過得很慢,又好像過得太快了,沒過多久,葛武的聲音就穿過車簾傳來:“陸小侯爺,到了,可要搭把手?”
“不。”
很快,陸驍攔腰抱著昏迷的謝琢,穩穩地下了馬車。
接著,葛武先去了燈,又去安置馬車和馬匹,葛叔則去了廚房,燒取暖的爐子。
陸驍熟門熟路地抱著謝琢臥房,將人小心地放到床榻上,順手將從馬車上帶下來的木盒也放到了床邊。
脫去謝琢的外袍,陸驍將棉衾展開,仔細蓋到謝琢身上,還掖了角。
沒過多久,葛武端著一個暖爐來,放到了床邊幾步遠的地方。
見謝琢額頭上覆蓋著一層細細的冷汗,像是連睡夢中也感到不安,發出極輕的囈語。
葛武想了想,有些不好意思:“我手上都是爐灰,不方便,勞煩陸小侯爺把那個木盒裡的玉佩拿出來,放到公子枕下或者公子的手裡。”
“玉佩?”
葛武沒好說他覺得洛京這地方邪門,只解釋道:“公子從小就容易驚夢,聽我爹說,公子的父親在公子很小的候,就讓公子睡覺握著這個玉佩,說這枚玉佩帶有殺伐之氣,可以安魂鎮驚,很有。”
陸驍記下:“好。”
葛武離開後,陸驍拿起放在床邊的木盒,準備將裡面的玉佩拿出來。
一邊又想,看起來,謝琢幼雖然體弱,他父母極是珍愛他,明明不信鬼神,卻去廟裡了燈,還找來了這塊玉佩,一切不過是為了一微弱的希望。
玉佩不一定真的能安眠,想來,謝琢伴著這枚玉佩入睡,應該就像有父母陪伴一般吧?
只是剛一開啟,看清盒中的玉佩,陸驍就驀地怔在了原地。
咸寧二,陸淵率軍攻入柔然王庭,從可汗的寶庫中找到了一對玉佩,見玉質極佳,雕工簡約流利,頗為喜愛,便將玉佩帶回,一枚給了陸驍,另一枚給了謝衡剛出生的孩子。
陸驍自己那一枚,好好在他房中放著。
另一枚,當謝家滅門,可能在混亂中遺失了,也有可能——一直在阿瓷那裡。
他注視著玉佩上熟悉的紋路,又不由地將視線移到了謝琢身上。
怪不得……
怪不得謝琢是男子,卻扎了耳洞,會喜歡胭脂和耳墜,身上會有冷香,不喜與人肢體接觸,會買花環手串和髮簪,淨面、沐浴、換衣,從不會讓人臥房,曾說自己沒有父母也沒有家人,也不會考慮娶親……
原來,吃完斫膾回程的路上,謝琢在馬車內睡著,囈語般叫的那聲“哥哥”,叫的是他。
原來……
他是懷著怎樣的心情,故意疏遠他,在他追問由,回答“因為你是陸驍”,又在月色下,說出那句“會難過如死”?
他又是懷著怎樣的心情,隻身踏入洛京,踏入朝堂,面對那些生生將他父親折磨至死、逼得他滿門皆亡的人?
陸驍喉澀痛。
不知道阿瓷這些裡,有多害怕,多痛,多恨,多孤獨。
不知道讓他夜夜驚醒的夢裡,是不是仍是那條冰雪千里的流放路。
不知道他冷了,熱了,苦了,疼了,有沒有人安慰照顧。
心緒震盪,陸驍將玉佩小心地放謝琢手中,收回手後,他顫著指尖,想輕輕碰碰謝琢的頭髮,又在即將觸到停住——
原來,他的阿瓷妹妹,已經來找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