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師府，掌梅堂。
李星燭眉頭一皺，胸中吐出一口濁氣來。
眼一睜開，卻見慎兒正一臉憂色的看向自己。
在座五人裡，她的入定功夫最淺，怕是被自己剛才的動靜給驚醒了。
李星燭搖搖頭示意無妨，隨後再次閉目調整內息。
此刻他腦袋裡如同灌了漿糊一般，之前一番神遊的經歷攪作一團。
平心。靜氣。凝神。
盤坐一刻鍾後，他渾身的憋悶感才緩和了一些，但神情還是有些疲乏。
在座的本來只是想試試那梭羅寶樹的神效，可李星燭一番神遊就耗去近一個時辰，三妖見他這主人都在定中，竟都暗中生起了攀比之心，誰也不願當那第一個醒來的。
三妖畢竟入了道門多年，這般定下去哪裡是個頭。
李星燭整了整袖袍，口中淡然道：“諸位，我自昨日在房中研習敕令一道，到此時未曾歇息片刻，倒是有些乏了。”
一開口沒多久，三妖便不約而同睜開眼來，卻聽李星燭接著道：“今日時候也不早了，要不三位師兄弟先在我府裡歇下，明日我們再竟未完之事。”
“這...”羊力口中一聲遲疑。
畢竟他懷裡那《十地周流經》還揣得熱乎，他早就聽自家師兄說過，白主悟性在終南山群妖中也是首屈一指，還起了心思蒙他指教。
對他們這些山精妖怪來講，時間哪分什麼早晚，三人互相看了一眼，見李星燭面色不對，終是不好拂了他意思。
“那師弟就早些休息吧，我觀你印堂發黑...”
話才說一半，卻被李星燭直接打斷道：“就不老師兄掛礙了，慎兒，你差人安排三位去東廂上房歇下吧。”
虎力話被噎了回去，也不再討沒取，金袍一揮，徑自大步走出了掌梅堂，向東面去了。
他這位師弟，平日裡嬉笑打罵都還好說，但真要是冷下臉來，虎力自己也是懼怕三分的。
不，是七分才對。
羊鹿二妖尷尬一笑，衝著李星燭施了一禮，便也隨慎兒追了出去。
掌梅堂裡終於只剩下李星燭一人，只見他重重呼了口氣便軟坐在蒲團上。
感受著腦中渾濁，不禁一聲慨嘆。
“今日一番神遊，後面倒是有些揠苗助長了。”
不過現在想來，今夜之事，實在有太多蹊蹺。
自他從畫舫上飛舉升空，自己那洗淨萬般雜念的狀態實在是太過熟悉了！
上次以太極悟道入那日出城中，他便也是這般心境。
不同的是，這回他還是他，沒有純粹到連自己姓甚名誰都忘記了。
但要是把兩件事強行關聯到一起，又有說不通的地方。
以往進入這狀態，都和自身參悟大道有關。
以自身一道化人，孤身入夢，隨後在那夢中天地開始自我修行。
李星燭大抵是這麼理解的。
可這回他悟的是什麼道？
神遊之道麼？
不過是一絲神意遠遊，如何能演化那十里天上宮闕？
他當時乃是以胡青肉身尋訪，每一寸地方都踩在實處，哪裡有半分虛幻。
那份能耐，真是自己所為？
《十地周流經》修到深處能否如此他不好說，但《千里傳神天視地聽》是萬萬做不到的！
還有那天闕里的種梅人，若是拿李長思三人作比，也是不妥。
那老頭子明顯看出了天宮乃是虛幻，知道自己是此間過客，而且聽他所言，同樣是修行有成的樣子。
這些倒還罷了，最讓李星燭心頭悶堵的是，過往一切都發生在那夢中天地，而今日種種，卻是生在現實之中。
這完全打亂了他之前的一些推測！
讓那夢中天地的跟腳，再次變得撲朔迷離起立。
想不透便不再想了，何必跟自己過不去。
李星燭從蒲團上站起身來，大步朝著靜室去了。
等到人去樓空，那掌梅圖中的梅花才微不可聞的顫了顫。
鏡泊湖。
此時已近中夜，連舫中央的甲板上，人群依然沒有散去。
要是往日裡，等到詩會散去，那些官家子還要找些狎妓的樂子，但今日魏公和賈老太公在船上，誰敢冒險自壞名聲？
此刻二老遲遲沒有離去，後輩子弟也只能在身邊作陪。
甲板中央，那一人高的詩板被眾人圍了裡外三圈。
賈老太公手中捧著那仙人留下的銀毫筆，口中還在唸叨著身前的詠月詞。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
“此事古難全。”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尤其是這最後三句，已經來來回回嘆詠了幾遍。
卻在此時，一個咋咋呼呼的聲音從隔壁船艙裡傳來。
“仙人在哪？仙人呢？”
眾人循聲看去，不知是哪家的員外爺醉醺醺地摸了出來。
此人生的獐頭鼠目，後面跟著面容虛浮的老奴託著他半邊手臂，不是那草包皇帝又是誰？
二老看清來人，又不便太過招搖上去相迎，只得是魏公遠遠回了句：“王員外，仙人已經飛昇而去了！”
那永月皇帝一見到二老在人群裡，也趕緊擠了過來，他倒也有些眼力，盯著那詩板就問道：“這就是仙人留的詩？”
二老頷首稱是，賈老太公更是捧起手中的銀毫筆，嘆道：“仙人曾執此筆寫下了上闕詞，待他飛昇去後，此筆更是懸空而起，續寫了全詞，將仙人在天上的所見哀思娓娓道來，依老朽看，此筆怕已是仙家之物。”
永月皇帝一聽是仙家之物，酒又醒了半分，手一伸小心翼翼地摸向那狼毫筆。
誰知卻被旁邊人一個巴掌拍在手背上。
“大膽！仙人遺物你也敢隨便碰。”
卻是先前那錦衣公子抖起了機靈。
他自問之前冒犯仙人，怕日後被人惦記著討不了好，便想著攢點表現。
這員外爺一看就是個土財主，這種人本就不招讀書人待見。
二老秉持有禮回他兩句話，這廝真就敢把手伸過去，有辱斯文，真是該打！
二老不約而同看向那小子，心頭皆是一嘆。
小子，路走窄了啊。
永月皇帝不敢暴露自己偷溜出宮混上了花船，倒也沒和這小子當場過不去，不過樑子卻在心中記下了。
此時周圍人多，二老也不便與皇帝多說話，只見那魏公對眾人道：“今日這兩件仙人遺物，便暫時收到我府上，還請大家做個見證。”
“仙人飛昇之前，斥責我一國文壇，排擠外客，枉顧才學，只知爭名聲，奪彩頭，如同一潭死水。字字句句，猶如鍾磬之音落在老夫心頭，痛心疾首！”
“但以我和賈老太公所見，仙人此番當頭棒喝，乃是我一國文運中興之兆。否則何故化身凡人，來此間走這一遭？”
話到此處，卻見賈老太公接過話來：“明日，魏公將隨我入朝面聖，希望能效仿東土，立文廟，供奉仙人遺物。若是皇恩厚賜，更可為仙人冊名銜，塑金身，有朝一日，仙人必將再臨我汴月國，延續我文壇福祉。”
這二老一唱一和，一番話說得鏗將有力正氣浩然，看似是說給周圍學子聽的，其實全衝著那草包皇帝而來。
對於李星燭飛昇前的斥罵，他們不見得就有多認同，但畢竟別人是飛昇的仙人，既然能藉著這名頭入朝堂掀起一番風雲，甚而真有可能借勢效仿東土儒家，扭轉一國文雲，兩位老人家何樂而不為？
那永月皇帝一聽仙人可能再臨汴月國，剛才熄滅的一些心思，遂又復燃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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趕緊湊到那賈老太公耳邊，輕聲問道：“你說，這仙人有沒有可能，助我除了那妖道！”
賈老太公嚇得一哆嗦，趕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生怕這裡有國師耳目。
“噓！慎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