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泉一地的動盪一時在舉國上下都引起了不小的議論, 陽泉幾縣更是風聲鶴唳。兩日之內, 數座在陽泉說一不二的鄉紳大宅中血流成河,百姓們都因此惶恐不安, 家家戶戶大門緊閉,街道上連行人都少了許多。
第三日, 山西總兵將幾個主謀押入了平定縣行館。凌遲的口諭不一刻就下來了, 至於剮多少刀, 皇帝卻說先等等。
蘇吟房裡, 沈玄寧整整三日幾乎沒有闔眼。夜晚該入睡的時候, 他的神思反會格外清明。
又一重夜幕落下來, 沈玄寧視線恍惚地靠到了椅背上。
第三天就這樣過完了。整整三日,她粒米未進, 除了偶爾喝一兩口水,就是一碗又一碗地喝藥。
御醫竭盡全力地為她解毒,於是除了用藥以外,催吐也催了一次又一次。不吃東西還這樣一次次地吐, 是個人都受不了,蘇吟三天內已消瘦了一大圈,身子眼看著比中毒當日更虛了。
更可怕的是, 即便催吐時那樣折騰, 她都從來沒有真正地醒過。
沈玄寧一日比一日更擔心,她會不會就這樣醒不過來了。這種擔憂令他體味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胸中發空,他們朝夕相伴了八年,他從來沒想過如果她突然就這麼沒了, 他會怎麼樣。
便是她在浣衣局時,他也沒有過這樣的感覺。那時他至少還能跟自己說,他們不過是要各過各的日子。
現下,他一遍遍地在設想,萬一她死了呢?如果她死了,他怎麼辦?
沈玄寧在混亂的思緒中,下意識地攥住了她的手。他把她的手湊到唇邊,不安而貪婪地感受著她手上的溫度,這種溫度至少能讓他知道她還活著。
他這麼靜靜坐了不知多久,被緊攥在手裡的手稍微搐了一搐。
沈玄寧暗暗一驚,忙定睛看去。她的手又搐了一搐,像是在不適地掙扎。
接著他注意到,她蹙起了眉頭。
“……蘇吟?”他迫切地想把她叫醒,又不敢打擾她,矛盾的心情使得這一聲輕喚聽起來複雜極了。
蘇吟的眉心又蹙了兩下,無比艱難地睜了睜眼。
她的眼皮好像被漿糊糊著一樣,沉得厲害,也迷糊得很。但在她什麼都還沒看清的時候,便以感受到了旁邊的人的喜悅:“蘇吟……你、你醒了?!”
蘇吟努力辨別著這個聲音,可這聲音縹緲得很,落入耳中也不真切。她便閉上眼又緩了一緩,而後渾渾噩噩地道:“我在哪兒?”
“……山西陽泉的行館,你房裡。”沈玄寧目不轉睛地盯著她,實在看不出她現在究竟如何了,語中頓了一頓,忐忑不安地問,“蘇吟你……還記得我嗎?”
這回的聲音,終於清晰了。
蘇吟再度睜開眼,側首看看他,忽地撐起身,一頭扎進了他懷裡。
“蘇吟……”沈玄寧驚喜不已,緊摟住她,她嗚地一聲哭了。
她知道自己睡了很久,也隱約感覺到自己被不停地灌藥、又不停地吐。是以她在夢裡都在不停地想,自己是不是要死了,是不是醒不過來了?
在每一次思緒稍微清楚一點兒的時候,她都竭力地想逼自己醒來,但每一次都失敗了。她感覺自己像是被困在一個漆黑的山洞中,怎麼也走不出去,好不容易看到一點光芒,走到附近時,光就又被石頭蓋住了。
她當真絕忘極了,也想過要不就不再硬撐了,松下一口氣死了便是。可她又實在慫得很,怎麼也狠不下心。
她還想再看看他呢。
蘇吟在沈玄寧懷裡氣若游絲地嗚咽著,沈玄寧怕她哭得更虛,趕忙勸她:“別哭別哭,都過去了,你醒了就好。那些下毒的人朕都懲辦完了,你別再傷了身……”
“……嗯。”蘇吟點點頭,立刻抹了兩把眼淚。沈玄寧將她抱得更緊了些,怔了一會兒,啞聲失笑:“你嚇死朕了。”
他用手指給她蹭著眼淚:“你睡了三天,朕每天都在想,你是不是打算把朕扔下了。”
蘇吟沒有吭聲,眼睛紅紅地,伸手環住了他的腰。
他挪了挪身子倚在床頭上,好讓她在胸口上趴得舒服一些。二人都各自享受了一會兒這份安靜,他才又道:“餓了吧?先吃點粥緩一緩胃口?想吃什麼粥你說,朕讓御膳房做。”
蘇吟確實餓了,點點頭,道:“糯米……”
後面一個詞竟一下噎住了。
是個很熟悉的詞,她覺得就在嘴邊,但是突然忘了個乾淨。這奇怪的感覺令她滯了滯,沈玄寧看看她,問:“糯米紅豆粥?”
蘇吟怔怔地又點點頭:對,是紅豆。
沈玄寧便喚了宮人進來,把備膳的事吩咐了下去。接下來的幾日,兩個人都很快發覺了,她的情形有點不對。
她時常會說著說著話就忘了詞,而且大多都是“紅豆”這般明明很常用的詞。所以她總是說著說著就會卡住,接著絞盡腦汁地思量下一個詞是什麼。
比如她剛重新開始當值的那日,接到了宮裡來的信,邊拿給沈玄寧邊道:“太后問您什麼時候回宮,若一時半會兒趕不回去,那個……”
她頓時顯出懊惱:“什麼秋……”
沈玄寧一想:“中秋節?”
“對。”蘇吟輕喟,“太后說若您不回去,中秋節就從簡了。”
再比如她把日常趣事說給他聽,跟他說田燕怡晌午時跟她做了一道海鮮粥很好吃:“裡面還放了奴婢最喜歡的……的……”
“乾貝?”他猜出了她想說什麼,又一切如常般地隨口說,“膳房昨天上了道乾貝燉蛋也不錯,晚上讓他們給你做一道。”
“……嗯。”蘇吟悶悶地應了一聲,心裡止不住地沉鬱。
她知道他也一定察覺了她近來忘詞的事情,只是不想她難受,所以總顯得不在意。可即便這樣,她也還是難過啊,她覺得自己變得傻了,每每忘詞時,她心底都驚慌失措。
在御前做事,稍微笨一點都不行,她怎麼能這樣?
她甚至不知這種情形要持續多久,一兩個月?五年十年?還是一輩子?
蘇吟長長緩了一口氣,撤了茶盞出去換茶去了。她不想跟他抱怨,也不想再在他面前顯得委屈,他已經夠照顧她了。
沈玄寧盯著她的背影看了一會兒,無聲一喟,放下手裡的奏章跟著她去了外頭的茶間。
茶間門口候著的宮人見了他,忙要見禮。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讓他們退了下去。
蘇吟邊平復著心情邊沏了茶,茶要晾到七分熱才能往裡端,她便先坐到了一邊等著。
坐了一會兒,她才猛地注意到門邊還有個人,趕忙又站起了身:“……皇上。”
“看你,魂不守舍的。”他輕輕一嘆,走近了她,手撫在她臉上,靜了片刻,道,“朕打算先不去江南了,先回宮過中秋。”
宮裡對她來說更熟悉,傳御醫、用藥也都更方便,於她而言或許好過一點兒。
蘇吟頷了頷首:“那奴婢一會兒去回太后。”
沈玄寧點點頭,又沉吟了會兒,道:“沒事的。”
蘇吟微怔,他溫言說:“小病而已,好好養著就是了,你別太當回事。”
蘇吟低著頭點了點,沉默了半晌,終於問他:“奴婢要是……要是養不好呢?”
“養不好也不礙事。”他輕輕笑著,抬起了她的臉,“反正朕總能猜到你想說什麼。”
十次裡至少有八次是他猜得到的。他熟知她的喜好、心思,縱使她不這樣忘詞,他也常能在她的話說到一半時就明白她的意思。現下偶爾少那麼一個兩個詞,對他來說根本就沒關係。
“你想不起來的,朕替你想。若是朕也想不起來,咱們就一起想。”他說著摟住了她,“自然,朕知道你心裡必定不好過。換做是朕,朕也會不好過,但咱們總還是要過下去。”
他有力的臂膀環在她身上,好像也傳給了她幾分力氣。蘇吟縮在他懷裡使勁地點頭:“好……”
然後他便聽見她的聲音又哽咽了。
“又哭。”他俯首邊吻她邊笑話她,“你最近怎麼這麼愛哭,可真成了水做的?”
“才沒哭。”蘇吟一下子把那股哽咽勁兒又咽了回去,眼眶紅紅的,抬頭瞪他,“奴婢去回信了,告訴……”
“告訴母後我們在中秋前一定回宮。”他道。
她點點頭:“對,還有,皇上大婚了,按往年的例,今年得讓皇后娘娘準備主持、主持那個……”
“啊,拜月禮。”沈玄寧一哂,“你不說朕還真忘了。你去回信吧,朕去給禮部下道旨,讓他們幫著皇后一起辦。”
八月初十,聖駕抵京。
皇后和儀妃一道到宮門口迎了駕,而後皇帝便去了坤寧宮,與皇后一道用膳。
幾乎是剛和儀妃在宮道上分開時,皇后就視他為無物了。
她轉身一把攥住走在他後面的蘇吟的手:“你怎麼樣?可還有什麼不適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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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吟好生一愣,皇后鎖眉嘆息,接著又道:“聽說行館鬧了下毒的事,本宮和太后都嚇壞了。後來又聽說你中了毒,本宮嚇得一整夜沒睡,怕平添麻煩便也不敢派人去打聽……”
“?”沈玄寧挑眉看看皇后的滿面急切,上前也攥住了蘇吟的手,而後不著痕跡地一點點往外扯,“她沒事,御醫幫她醫好了,你放心。”
皇后聽言松了口氣,卻往前了小半步,把沈玄寧剛拽開一點的手又握住了:“那底下人說你……偶爾會想不起要說什麼,可是真的?”
“……”蘇吟遲疑著點了點頭,輕聲道,“是。說著說著話,就總有那麼三兩個詞想不起,奴婢也著急。可御醫也想不出什麼好辦法,只說多說說話,慢慢養著。”
“沒事沒事,不急,聽御醫的!”皇后的手在她的手背上撫了撫,“你若平日得閒,不妨常來坤寧宮坐坐,本宮陪你說說話。說得多了,興許就真的好了呢?”
“……”蘇吟的感受有點複雜,怔然望向沈玄寧。沈玄寧跟她的感覺差不多,便也這樣怔然回看了過去。
皇后倒還很從容,復又輕輕一嘆,抬頭便跟沈玄寧說:“皇上若覺得可行,這事兒可就這麼定了。日後每日放蘇吟來坤寧宮半個時辰,臣妾尋話跟她說。”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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